?
文學這場婚姻
——畢飛宇工作室第五次小說沙龍實錄
龐余亮:我們生命中第一次的婚姻是跟生活結婚,第二次婚姻是與文學結婚。今天讓我們跟我們庸常的生活離婚,進入第二次婚姻,與文學結婚。在文學的婚姻中,有很多東西糾纏在一起,就如我們今天和《雨花》讀者俱樂部的同仁一起要探討的小說《柴鎖平的第二次婚姻》中的婚姻一樣,那里面,既有靈與肉的糾纏,又有日常與遠方的糾纏。
顧文敏:鞋子舒不舒服只有腳知道。小說里的男主角在外人看來艷羨的婚姻里過得并不幸福,但是我覺得從小說的角度講,故事的敘述偏沉悶,情節(jié)發(fā)展中沖突不足,缺少畫面感。就像看一部電影,情節(jié)的發(fā)展大部分靠的是旁白,觀影人的感受,視覺的沖擊力度就不夠。我覺得賈燕人物的特征比較模糊,作者交代了她進入婚姻的無奈,但是有些鋪墊還是不太夠,比如孩子的出生沒有激發(fā)她作為女人的這種母性。小說的寫作一定要通過沖突來觸動讀者的心弦。這個小說的沖突不是很夠,小說的結尾不錯,但是余味不是很夠,是不是可以進一步暗示通過這次沖突讓他們產生了交流,最后有產生圓滿的可能性?;蛘哔Z燕在打了這兩巴掌之后可能想徹底地掙脫婚姻的牢籠。同樣柴鎖平感到驚詫和憤怒,這樣余味更重一些。
蔡永祥:小說的開頭并不好。她說賈燕幾次流露出不滿,可是小說中沒有顯示出不滿。小說的背景可能是模糊的,或者說是可疑的。柴鎖平對第二次婚姻中的孩子并不是很親近,他摔了電視機,孩子才被嚇哭了。在吵架的過程中,兒子就已經要哭了,我覺得這個場景是不準確的。
龐余亮:這個小說是有追求的,她用一種靜水深流的方法,慢慢地將小說往前推。但是她往前推的這個力量不夠。兩個人是生活中的孤島,孤島與孤島之間有水,但是之間的浪花沒有激出來。小說中人為地制造了一些浪花,比如摔電視機,小說更講究的是邏輯性。小說中有很多地方顯得太過隨便,比如女性的角色都是小學老師,第5段她講到了摔電視機,一直到了第33段再次講到了摔電視機,中間隔了這么多段,這就說明小說的節(jié)奏感是有問題的,小說的作者可能一開始寫的時候就想到了結尾,這是一種寫小說的方法,但是這種寫作方法容易固化,她的目標就是一直向著賈燕反抽的目標而去。如果讓我來寫,我第5段就是第1段,然后圍繞這個摔電視和耳光開始。
何雨生:其實一萬字對于一個短篇來說,是非常舒服的,不論是情節(jié)的展開還是人物的刻畫都應該是很從容的,但是小說的情節(jié)很平,本應該看得很流暢的,但是小說我們讀起來很吃力。這個小說其實就是兩巴掌的事情,假如我寫的話,可能兩三千字就解決了。我覺得小說敘述的節(jié)奏應該改換一下,她的目的性很強,直奔著兩巴掌而去,有點像軍人的步伐,比較單調。站在小說的角度,應該是文人的步伐,東張西望、左顧右盼,或者回回頭的寫法。人物比較扁平。其中兩個次要人物,一個徐曉紅,一個馬秀麗。我覺得徐曉紅可以深入下去,賈燕之所以現在這個狀態(tài),應該與閨蜜有一些關系的。假如我寫的話,要加強她們兩個人的互動性。
郭翠華:我覺得作家在代替自己說話,她在敘述,人物沒有成長背景,比如賈燕最后的結尾看起來非常好,但是她為什么會甩這兩巴掌,小說中沒有交代。小說中缺少文學的東西,敘述太多,她在替這幾個人說話,應該是人物自己說話,尤其是心理的描寫。人物沒有成長的過程。
葛安榮:這篇小說表現了當代婚姻的一種尷尬與無奈的存在狀態(tài)。兩個人的生活習慣以及價值觀念都不一樣,性格脾氣不一樣,因此缺乏溝通,無法包容理解對方。平靜中蘊藏著波瀾。柴鎖平的內心還是比較豐富的,經過第一次婚姻的失敗,他用心用情呵護這個家庭,為后面的發(fā)展埋下了伏筆。假如我來寫,不會這么過于瑣碎,現代婚姻投影的寫法,單純地寫婚姻,寫生活,如果加入文化的、經濟的投射,比如柴鎖平在單位上的狀態(tài),小說可能厚度上更重。小說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寫柴鎖平與前妻的交往回憶,我覺得有主次顛倒的感覺。
畢飛宇:判斷一個小說好不好,首先要看小說的密度。如何讓它的密度提高,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那么短的第一段寫柴鎖平對第二個老婆的不滿,可就在這么短的文字里這個信息他重復了兩遍。比如“……這樣不是挺好嗎?”這句話一出現就將小說的質地拉空了,粗毛大孔。假如這個小說一上來,柴鎖平是這樣的狀況,緊接著一個抱怨,這個小說的密度會緊密得多。小說的開頭很重要。這個小說的四分之一才出來,我就知道這個小說是松的。如何讓它變得緊致起來呢?小說的信息量是非常珍貴的東西,要盡可能多的提供信息,信息越多,小說密度越高,小說越好看。如何讓小說密度高呢,就是要節(jié)省文字,如果你這個地方已經表現過了,用同樣的文字就要尋求新的內容,如果你不能提供新的內容,那么就要立即把它刪掉,一點點都不能保留。第二個問題。這個小說寫的什么?不就兩巴掌嘛?這兩巴掌完全可以讓這個小說呈現出兩種不同的走向和精神氣質。一種可能是這個兩巴掌是一個微型小說的體量,寫了夫妻兩人的故事。另一個走向,可以從兩個巴掌上升到女權主義的高度,上升到女性主義的覺醒,上升到女性爭取平等,爭取尊嚴的高度,它都是可能的。那么小說究竟選擇怎樣的可能我們不知道。讀者在等待第二個嘴巴出來的時候,小說一定是好看的。這個嘴巴下去之后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情緒行為,它是有價值取向的,但這個價值取向也不是作者在那說道理,是性格,小說當中最重要的東西是性格,最最重要的是由性格所體現出來的價值精神。如果僅僅有性格,小說是低級的,如果僅僅有價值取向,小說是低級的,如果由性格行為呈現出價值取向,小說就是高級的。
易康:我覺得小說是關注社會熱點問題、人性問題,小說的思路還是比較清晰的。小說缺乏必要的描寫,使得小說的文學性有所削弱。小說對人物的精神世界是有所探究的,但是深度還不夠,小說有表面,但是沒有內在。這個小說人物在動,但是精氣神好像沒有動起來。小說的題目為“柴鎖平的第二次婚姻”,那么主要人物應該是柴鎖平,但是相比較他的兩任妻子,好像人物形象稍微弱了點,而且人物的性格有點前后不一致。還有柴鎖平的前妻,一開始都是稱“柴鎖平的前妻”,后來突然給她起了個名字。
汪夕祿:細節(jié)的缺失使得整個小說難以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小說給人留下印象的往往是一些經典的細節(jié),而小說的作者并沒有在這一方面多下功夫。細節(jié)的缺失使得整個小說缺乏深度。看得出作者是一個善于觀察生活的人,但是作者并沒有將小說的藝術和生活的真實巧妙地結合,虛實失衡,過于寫實了。小說的節(jié)奏感不太強,最主要體現的敘述風格和情節(jié)推動上。人物的個性很鮮明,但是在塑造的過程中缺乏力度,對他們過于仁慈,下手不夠狠,也不夠準。
顧開華:我感覺這篇小說功底平實,主人公的兩任妻子代表了生活中最典型的兩類女性形象,前任好動、感性、浪漫,富有生活情趣,卻與長期生活中的平淡有了沖突;不同的是現任很好地完成了生活中主婦的角色,兩耳不問夫君事,卻沒有盡到一個女人、妻子的義務,生活如白開水,淡而無味。如果讓我來寫,我會把他們調過來寫。
畢飛宇:一個經歷過兩個女人的男人,內心一定會有非常微妙的東西,寫哪怕是不堪的東西。我特別渴望你們在寫小說的時候將道德拋開,在現實生活中有些不堪的東西,到小說中卻是極其精彩的。第二個,這個小說的敘述太多,描寫太少,小說是有兩個東西構成的,一個是描寫,一個是敘述,結合時空的具體刻畫叫描寫,脫離時空的作者交代叫敘述,一個是客觀的,一個是主觀的。面對第二段正在進行時的婚姻時,一定是描寫要多于敘述的,反過來,對于前妻一定是敘述多于描寫的。如果這樣寫,小說一下子就是兩個層面了,一個是畫面,一個是畫面的背景。
董維華:卡佛在《當我們談論愛情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么》中描寫很多,敘述很少。這可以借鑒。這篇小說的結尾完全可以這樣設計,讓賈燕的那一巴掌下去,然后,柴鎖平是繼續(xù)回到這段婚姻中,還是開始了下一段婚姻呢?不說,留給讀者去想象。
張曉惠:通篇我并沒有看到一片飄動的葉子,小說沒有給我們一個形象的東西,人物的形象比較模糊。
周新天:小說的結尾太帶勁兒了,當小說中某一個細節(jié)特別有勁的時候,小說都不會太長。既然是最后兩巴掌,前面費那么大勁兒干嘛呢?
邵明波:這篇小說與其說寫的一個男人的兩次婚姻,不如說寫的兩次婚姻中的女人。在小說中,這個男人看似為主角,其實他無關緊要,反而是他的前妻和現任妻子在生活中的狀態(tài)才是更重要的,我覺得應該從這個角度來考慮一下。作者把握到了婚姻與家庭、婚姻與生活、婚姻與孩子,這些可能是一般寫作的人愿意多著眼的東西。這篇小說還提到了婚姻與性,婚姻與金錢。那些內心所謂的齷齪和小說的創(chuàng)作,它應該是一種什么關系呢?作者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沒有選對挖掘的重點。第二任妻子很有意思,為什么丈夫對她不滿意,僅僅因為她不說話?因為她不會照顧孩子?我覺得可能不是,作者在暗示,他們在性活動上有問題。性活動可能是我們現代人婚姻生活的一個重要指標,這也是區(qū)別傳統(tǒng)小說和現代小說的重要特征。小說中講到了婚姻中妻子拿丈夫的工資,我覺得非常有意思,而且她還拿得那么坦然、心安理得。我們的社會怎么了?我們的婚姻怎么了?我覺得可以更深入地挖掘這個東西。
畢飛宇:小說中丈夫給老婆開工資可能是個庸俗不堪的東西,你把它處理好了,能成為一個非常出彩的細節(jié),在這個新時代,在這樣一個文化經濟背景下,丈夫給妻子開工資怎么了?他就能。他開了以后,不僅不臟,不僅不齷齪,它充滿了溫情,都是可能的。作家要有這個自信,告訴這個世界,我的虛構它就是真實的,小說的真實性永遠不由現實去驗證,而是由小說家的能力確定。
王銳:這個小說的邏輯還是非常合理的,只是結構有點欠缺。它用了足夠多的鋪墊,談到婚姻與金錢的關系,一開始我覺得柴鎖平與社會的環(huán)境把賈燕變成了這么一個人。賈燕的父母認為這個婚姻很劃算。柴鎖平的媽媽病危,賈燕的婚姻類似于沖喜。小說中寫到賈燕的第一個男朋友車禍死去了,她不得已嫁給了比自己大很多,離過婚,有孩子還有家庭暴力史的男人,她的內心應該是很不平靜的,柴鎖平有個表達,他想好好珍惜一個人,好好過日子。而賈燕最后不要錢而是要去扇他兩個巴掌,其實她是想掙脫她內心的困境。換成我寫的話,一個男人有過暴力,是很難克制的,柴鎖平在和賈燕的婚姻中克制了那么長時間,雖然有不滿,但是他沒有把那巴掌扇出來,我想他是有過日子的信心的,我寫的話我會把他對這種沖動的抑制,把對生活過好的渴望表現得更強烈一點,他這兩巴掌扇出去也是非常艱難的,在他感覺不到這份愛的婚姻里,他覺得特別難受。
顧維萍:好的小說應該可以讓我們遇到另外一個自己,這篇小說沒有呈現出它自身的可能性。好的小說應該有它表達的意向或主旨,可是我沒有看到小說流淌出來的主旨。一個作家有權利與責任,這個小說作者沒有用好自己的權利,過度地使用全知視角敘述,另外我覺得她不太負責,不太嚴謹。究竟由誰來講這個故事,這篇小說我覺得視角值得商榷。我覺得不用第三人稱會更好。
冷玉斌:我覺得小說體現作者內心的慈悲。小說是否有一些被壓縮的東西,是否可以再添加一些東西,可能變成一個中篇,甚至是一個長篇。它把所有的故事壓縮在了一次沖突里,從砸電視到甩巴掌,這個中間它的時間和空間一直是交錯的,交代了柴鎖平的兩次婚姻的來龍去脈,由此看來,結構上還是蠻有張力的。在迂回的幾乎獨白的敘事當中,把兩次婚姻中糾結的人描摹出來了,但是為什么我們覺得它很平呢?因為作者考慮的方向始終是單向的,始終都是柴鎖平在觀察賈燕,而沒有觀察到他自己,如果從這個角度挖掘,可能會出現不同的聲部。自己對自己內心的推動是缺乏的,這就少了很多力度。語言是瑣碎的、零散的,但是和整個小說很契合,生活是個謎,充滿了矛盾和很多瑣碎的東西,作者用瑣碎的語言把它組織起來,也是很有風格的。靜悄悄的背后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東西,關鍵是在對這個不為人知的東西的描寫中缺乏了力度,缺乏了一種勾住我們繼續(xù)往下掘進的能量。
張王飛:語言中有很多的重復,第一段和第二段重復,太拖沓。開頭沒有把人抓住,看她在那繞來繞去,繞了半天才進入主題。
王筍:我覺得首先小說的邏輯不是很清晰,另外那一段“……做愛的時候……”轉得太快了,沒有情境,沒有鋪墊。如果多一些情境進去,可能對后面的敘述會更好一點。一萬字的小說里,塑造的主要的人物是柴鎖平,次要人物是賈燕、孫曉月,配角是柴鎖平的母親、賈母、姐姐、哥哥、嫂子、孩子。賈燕既然是老師,難以溝通,不愛學習,不會育兒,有點異議。人物的性格難以統(tǒng)一。另外從柴鎖平砸電視機到買電視機,從甩巴掌到想用錢補償,這是一個男人對自身的思考,是一個亮點,我覺得應該深度挖掘。
李心麗:這個小說沒有典型的人物、典型的環(huán)境、典型的故事,為什么我要寫這個作品呢?柴鎖平是一個有過婚姻、有過愛情的男人,賈燕是有過戀愛的人,兩個都經歷過愛情的人,進入婚姻后,兩個人不來電,他們的節(jié)奏始終不在一個線上。我想表達的就是每個人都是一座封閉的城堡,要想進入另一個人的城堡,沒有一個正確的通道,他是進不去的,柴鎖平有過愛情的經歷和體驗,但是面對賈燕,他就沒有那個通道。兩個人曾經的經歷與經驗都用不上勁。進入婚姻之后,他們都在偷偷地觀察對方,猜度對方。我覺得大家給我的建議特別好,給了我這個小說更多的可能性。在小說中我還寫到了柴鎖平的母親,我想表達的是那種看不見的疼痛,別人覺得他的第二次婚姻一定是幸福的,但是他自己并沒有感覺到,對自己失去的東西反而更懷念。
王大進:我們每個人在寫作中都有缺陷,但是通過自身的學習,每個人都有提高的可能。我們寫作有兩種途徑,一種聽了一個好玩的故事,很容易就上手去寫了,這個故事本身就吸引我,只要稍加虛構就能成為一個好小說;另外一個就是不好干的活,就是作家通過閱讀和對生活的理解,有自身的發(fā)現,這篇小說就是從自身出發(fā),或者是從觀察生活出發(fā),寫這樣的小說是非常難的,這是需要勇氣的。這個小說故事性并不強,而是作者想要對生活有所表達。一個作家沒有懷疑精神,小說是寫不好的。這篇小說可以看到經驗的不足,就如小說開頭如果寫到了獵槍,那么小說中你的獵槍一定要響。人物出現得太突兀,沒有對人物有所交代。缺少了對主人公的命運或者故事情節(jié)起到促進作用的細節(jié)。第二次婚姻應該是第一次婚姻的遞進,或者是對比關系,沒有對比,遞進不強烈。另外視角的不穩(wěn)定。我們寫小說不能快,在思考的時候要想得透一些。張愛玲說過“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作家要寫出這種慈悲感。
龐余亮:謝謝此次沙龍的嘉賓作家王大進先生。今天三個半小時的討論令人難忘。記得李心麗曾寫過一篇小說叫做《我們的心多么頑固》,我們愛上文學的心都是很頑固的。經過五次小說沙龍洗禮的我們,必須繼續(xù)保持這顆頑固的忠誠于文學的心,這樣,才能對得起我們與文學廝守的苦樂時光。
(郭亞群記錄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