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華
另一個人
□何君華
我對著眼前這把銹跡斑斑的鑰匙想了很久,終于想起來這應該是去年我租住過的玉泉小區(qū)10棟3單元502的門鑰匙。
我奇怪這把鑰匙為什么還在抽屜里,因為記得搬走的時候,鑰匙明明是還給房東了的。
我決定去玉泉小區(qū)看看,去試試這把鑰匙還能不能打開那扇門。也許房主早就換掉了鎖芯,那也無所謂,我可以去看看那里現(xiàn)在有沒有人住,或者是個什么樣的人住在里面。
等我換了兩路公交車到達玉泉小區(qū)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整個10棟都亮起了燈,唯獨502還是一片漆黑。我在門外站了很久,猶豫著要不要打開門。
我已經(jīng)認出來了,門上還是那把半新不舊的防盜門鎖。我感覺一陣輕松,就像一個故事走向了好的結局。我把鑰匙插進鎖孔,輕輕擰動,然后聽見了鎖舌噔噔跳動的清脆響聲——門開了。
我打開燈,就像走進自己家一樣。但顯然這并不是我家,因為房間比我在時要整潔許多。很顯然,這是一個女人的房間。
我輕輕地在床上躺下來,就像躺在自己床上一樣,很快就舒服地睡著了。我也沒想到會睡著,但是躺在自己床上誰不會酣然入眠呢?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早上了。我睜開眼便看見了眼前這個全然陌生的房間,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冒失。我連忙起床,疊好被子——我是從來不疊被子的,但是房主的被子是疊得整整齊齊的,所以我只能盡力疊好。
我輕輕鎖上門,就像完成一件深藏已久的心事一樣。
第二天下班之后,我又急不可耐地去了玉泉小區(qū),但是這次502亮起了燈。我繞著小區(qū)走了兩圈,沮喪地決定不再上去。
一個月以后,我發(fā)現(xiàn)了規(guī)律——每個星期六的晚上502的房客都不在家(巧合的是,我第一次回到502那天正是星期六)。我決定到了星期六就搬到玉泉小區(qū)去住一晚。
一如往常。我輕輕打開門,摁亮燈。日光燈忽閃的燈光終于定下來的時候,我看見屋里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顯然,她就是這個房間現(xiàn)在的主人。
我驚訝地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女人先開口說話了:“你來了?!?/p>
她的語氣仿佛是在等一個老熟人。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我并不是她的老熟人。
“我等你很久了,”女人接著說,“你是怎么搞到鑰匙的?”
女人的追問讓我終于——幾乎是在一瞬間記起了這把鑰匙的來歷。
這把鑰匙是米蘭的。米蘭是我的前女友,一年前我和她在這里同居。后來她決定跟我分手,搬出去的時候便把鑰匙留給了我。我在米蘭搬出去一個月之后也決定搬走。我把自己的鑰匙還給了房東,而米蘭的鑰匙卻悄無聲息地留了下來——被我隨手扔在了某個角落——誰知道呢,反正它就這樣鬼使神差地留了下來。
我告訴女人我是這個房間的前租客,我的鑰匙忘了還給房東——我當然沒提米蘭。
我就這樣認識了這個女人。她告訴我她叫羅馬。后來我們躺在一張床上的時候,我問她為什么不換一下鎖芯,多沒有安全感。她說她在等我,我深信不疑。
羅馬成了我的女朋友,我于是有了第二次名正言順搬進玉泉小區(qū)的機會——實際上也的確如此,直到三個月前羅馬突然失蹤之前,我們一直住在那里。
羅馬走的時候沒有給我打電話,也沒有留紙條,我只是在茶幾上發(fā)現(xiàn)了她留下的門鑰匙。她留下鑰匙的意思我當然懂。盡管我不明白——至今依然不明白她為什么要突然離開,但我確信她是愛我的——就像我愛她一樣,因此我并不難過。
羅馬離開之后不久,我第二次搬離了玉泉小區(qū),并且決計再也不回來。直到今天,直到現(xiàn)在,我對著眼前這把銹跡斑斑的鑰匙想著要不要回去一趟——我確切地知道這是玉泉小區(qū)10棟3單元502的門鑰匙,而且是羅馬留下的。
人生就是這樣不可思議。我用米蘭留下的鑰匙認識了羅馬?,F(xiàn)在,羅馬留下的鑰匙又莫名其妙地留在了我這里。那么,我會用它認識誰呢?
我仿佛總是這樣陷入時間的迷宮之中,就像陷入小徑交叉的花園,一次次闖入,一次次淪陷,周而復始,不知伊于胡底。
我決定還是回去一趟。我站在502門外,雙手顫抖著把鑰匙插進鎖孔。鎖舌沒有任何要跳動的跡象。鎖沒有開。一瞬間,我感覺一陣從未有過的輕松漫過我的頭頂。
我感覺身心愉快。我轉身離開,順手把鑰匙扔進了樓梯口的垃圾桶,鑰匙在垃圾桶里蹦蹦跳跳叮叮咚咚,我感覺那是世界上最動聽的樂曲。
(原載《羊城晚報》2015年12月28日 湖北韓玉樂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