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雷子
沒有苦難,只有人的苦難感
——評尼科斯·卡贊扎基的《了不起的左巴》
文_雷子
生活的大部分時間似乎是無聊的。懦夫總愛把人際交流的困境推給命運的使然。然而總有一些人不安分,他們面對命運的安排絕不服從,絕不浪費生命,絕不在虛幻的信念中逃避欲望??ㄙ澰P下的左巴就是這么個人。
主人公“我”厭惡了書齋里萎縮的歲月,想要尋找生活中最真實的生命體驗,恰好此時“我”在克里特島遇見了左巴——一個四處游蕩、居無定所、歷盡人間苦樂酸甜又始終充滿火熱欲望的老頭。兩人在島上開了一個煤礦。左巴性欲旺盛,從不放過任何一個看上眼的女人,這與作為知識分子的“我”——畏首畏尾,怕惹麻煩,怯于服從肉體欲望的指引——形成了天壤之別。左巴對一個酒店老女人霍斯頓太太產(chǎn)生了情欲,他熱烈而放肆地追求她,使這個晚景凄涼的孤獨女人重新燃起了青春般的生命活力。
每當(dāng)白天的勞作結(jié)束后,“我”與左巴便會在海邊點燃篝火,面對夕陽與大海,聊起往日的生活。左巴一邊喝酒,一邊講述青春的殘酷,世事的無常,欲望的熾烈,以及生活的苦難。聽他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光,那是“我”一生中最愜意的日子。這就是命運面前一個人自由而充滿力量的精神世界,這就是生命最悲哀又最為雄渾的聲音。但是生命的熱情總是要猛烈沖撞著苦難的現(xiàn)實。村中的寡婦在情欲沖動之下與一個小伙子產(chǎn)生了真摯的愛情,然而這卻違背了世俗的規(guī)定,敗壞了村子的名聲。就在左巴與霍斯頓太太婚禮的同時(其實這不過是左巴為了不傷她的心而勉強(qiáng)進(jìn)行的一場游戲),小伙子在重重壓力下為了愛情跳海自盡,小伙子的親戚在悲憤中一刀砍下了寡婦的頭(而“我”卻一直暗自喜歡這個豐滿的寡婦只是不敢表白)?;羲诡D太太在婚禮后也凄涼地離世了。面對這一切無奈,“我”與左巴向著波濤洶涌的大海,在暗夜中流下悲傷的眼淚。
“我們”花了所有的積蓄,按著胸中的藍(lán)圖架起了一座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高架索橋。建成那一天,橋塌了,所有資本灰飛煙滅,然而“我們”卻瘋狂地?fù)肀г谝黄?,在最后一夜的海邊狂舞。何為理想?何為天堂?“我們身上都有魔鬼,左巴,不用害怕。而且我們身上的魔鬼越多越好,只要他們?yōu)檫_(dá)到同一個目的而殊途同歸。”“我們”默默地離別。
左巴依然四處流浪,做愛,跳舞,傲然迎接世間每一次的清晨與夕陽。左巴娶了個二十五歲的姑娘。左巴要死了?!八o緊抓住窗框,朝遠(yuǎn)山望去,睜大眼睛,大笑起來,然后像一匹馬似的嘶叫。就這樣,他站在那里手指甲扣進(jìn)窗框,就死去了?!薄拔摇笨粗h(yuǎn)山與落日,苦笑了。這就是希臘奇人左巴的一生。
作者卡贊扎基早年埋首書齋,隨著年歲的增長,他對書本文字的厭惡感越來越強(qiáng)。他說道:“當(dāng)我想到多少年來為了滿足心靈上的饑渴,從書本和導(dǎo)師們那里獲得的食糧,把它拿來與左巴在幾個月中使我享受到的豐盛厚餐相比,我?guī)缀醢崔嗖蛔?nèi)心的憤怒與悲哀。”他的小說形式很傳統(tǒng),但正是這種傳統(tǒng)而質(zhì)樸的敘述,深深地感染著你的知覺。生命,理想、苦難、情欲等一切元素,在他的小說中以一種與天地融為一體的蒼茫感注入你憂郁的心中。卡贊扎基亦承認(rèn)他寫小說時完全摒棄事先的細(xì)致構(gòu)思,你心中情感與激憤的野獸自由馳騁,一如他反對通過技巧與形式構(gòu)造而搭建起來的許多現(xiàn)代詩歌一樣:“純詩!生活變成一種清澈、透明的游戲,甚至連一滴血的負(fù)擔(dān)都沒有。”這正是這部小說所反映的人的精神世界——欲望在血色夕陽下的狂舞,對人間情感的極致體驗,為了理想而奮斗的生命激情。
沒有苦難,只有人的苦難感。似乎希臘的文學(xué)藝術(shù)總是承載著太多的悲劇情結(jié)。人類之父普羅米修斯的悲情命運似乎浸染著這塊多災(zāi)多難的土地。大海的陰晦與夕陽的悲壯映射在這塊土地所誕生的許多文藝作品之中?!翱粗?,看著,海、雨和離別交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網(wǎng)。網(wǎng)眼收攏,把我的心裹纏起來?!痹诳ㄍ叻扑古c塞弗里斯的詩中我們看到了太多的別離與傷悼,在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中我們也看到了太多的別離與傷悼。幸福與死亡挨得總是那么近。就像左巴在小兒子的尸體前松快地跳舞一樣:“可是我這工夫要是不跳舞的話,我會痛苦的受不了?!边@就是人生的憂郁。安哲羅普洛斯曾說:“憂郁——唯有個體的憂郁,才能將歷史與未來連在一起。”這種憂郁是孤獨的,深入內(nèi)心的,這是左巴在海邊一個人彈奏桑圖里的憂郁,這是“我”看著礦工們赤裸著身子在夕陽下狂舞時的憂郁,這是一種高貴的憂郁,在蒼茫天地間執(zhí)著而孤單地走著生命道路時所體驗的終極的憂郁。
晚年的卡贊扎基筆耕不輟,在與白血病做著頑強(qiáng)抗?fàn)幍耐瑫r,他撰寫了名為《一生的總結(jié)》的自傳。其中寫道:“我一生中,不斷受到‘攀登’這個詞的催促和鞭策。……從幼年起我就意識到有比生命更寶貴、比幸福更美好的一種價值,就是自由。把自己從什么東西解放出來而獲得自由呢?我逐漸理解到,首先要從土耳其的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然后從異族的專制統(tǒng)治下形成的愚昧、險惡、妒忌、恐懼、懶惰和虛榮中解放出來,最后是從一切偶像,包括人們最尊敬、最愛慕的偶像中解放出來。”
“——祖先,給我下道命令吧。
——做盡你可能做到的!
——祖先,這不夠啊。再給下道命令吧。
——做你所不能做到的!”
卡贊扎基的先輩、十六世紀(jì)西班牙著名畫家格列柯的這道命令,被他終生履行。讀罷小說,我清晰地看見在愛琴海畔的壯美夕陽下,“我”和不屈不撓、敢愛敢恨的左巴老頭依舊嬉笑著?!霸谶@世上,我沒有老婆,沒有孩子,沒有狗。我們一塊吃,一塊喝。完了,你彈桑圖里?!?/p>
我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