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之悅
誤 會(外一篇)
■翟之悅
“丁零……”下午兩點整,一手扶著帽子、一手整理著工裝的蘭草幾乎踩著鈴聲奔進二車間,回到自己的座位,迅速坐下干活。
“又是她!”主管阿元心想,不由得皺了皺眉。
三五天前,幾個本廠的青年工人在業(yè)余時間從事“黃牛”買賣,私自倒賣各種票據(jù),被警察抓了個現(xiàn)行。當?shù)嘏沙鏊褟S長叫去好一頓教育。為此,廠里緊急召開中層干部會議,三令五申要求加強對工人的管理。散會后,二車間主任找了本車間幾個主管談話,要求他們密切注意工人們的動態(tài),防患于未然,以保護工人人身安全、維護工廠生產(chǎn)秩序。
這家工廠幾乎是女性的世界,男工少得可憐。耐心、細致、容易管理是這里永遠的主題,沖動、粗心、闖禍是男工的代名詞。來自農(nóng)村的男工阿元讀過高中,知書達理又技術(shù)出眾,工作態(tài)度積極,很快受到了車間主任的賞識,被提拔為主管,同時兼任著廠里的工會副主席。待眾人散去之后,阿元猶豫了一下,向車間主任匯報了一個“重要”情況:本車間的年輕女工蘭草經(jīng)常利用中午一小時的休息時間跑到廠外,去向不明。
流水線上的工作枯燥又繁重,每天中午一點至兩點這一小時,對于活潑好動的妙齡女工們來說,可是難得的休閑時光。她們或抓緊時間回宿舍午睡,或扎堆聊天,或結(jié)伴去廠里的小賣部購物,而那少數(shù)的男工更是分秒必爭,要么找女工套近乎,要么相聚操場打一場籃球。
其實,對于蘭草的狀況,阿元關(guān)注已久。每當天氣晴好的下午,蘭草便有點坐立不安,只待歇工的鈴聲一響便飛奔出工廠,不知去向。不過,上工時她又會準時出現(xiàn),只是常常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蘭草長得嬌小甜美,不少男工爭相向她獻殷勤,可她從來不為所動。說實話,為此阿元對她不乏好感,這也是他剛才猶豫是否向主任匯報的原因。不過,對工廠的忠誠最終還是占了上風。
在二車間主任印象里,蘭草性格內(nèi)向、舉止沉穩(wěn),從來都不是個招蜂引蝶、輕浮不羈的女孩。可阿元的匯報,引起了主任警覺。這家工廠位于大城市中心,廠外燈紅酒綠、環(huán)境復雜。女工們的年齡在十七歲與二十四歲之間,不少姑娘剛剛脫離農(nóng)村充滿管束的家庭。作為過來人,主任知道,這群女孩子個頭貌似成人,實際上心智發(fā)育遠遠落后于生理,萬一出現(xiàn)狀況,后果不堪設想。想到這里,主任要求阿元密切關(guān)注蘭草的去向,摸清情況,隨時匯報。
阿元有幾分福爾摩斯情結(jié),業(yè)余時間愛看推理書,從書里學了一些偵破技巧,難得逮到個當偵探的機會,又是去“跟蹤”自己心儀的女孩子,不由得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喜滋滋地領(lǐng)命而去。
為了成功完成任務,阿元事先做了一番“周密”的準備。這天,午休鈴聲一響,阿元便溜到廠門口,飛速脫掉工服,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鴨舌帽戴在頭上,悄悄埋伏在工廠門口,貓著腰、緊捏拳頭,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大門。
幾分鐘后,蘭草果然出現(xiàn)了。她甚至來不及摘下帽子脫下工服,便一陣風似的躥出廠門。阿元立刻緊隨其后,進入“跟蹤”狀態(tài)。不知是平時忙著工作缺乏鍛煉,還是神經(jīng)高度緊張引起的體力衰竭,才跑了幾百米,阿元便眼冒金星、氣短心慌,完全跟不上趟,只得停下歇息。這下可好,才一眨眼工夫,蘭草便脫離了他的視線,全然不見了蹤影。
“出師不利!”阿元懊惱不已,他伸頭四下張望,企圖從蘭草離去的方向找出些蛛絲馬跡。不遠處,一排門臉很小的超市、化妝品店、服裝店正起勁地播放著流行歌曲,可怎么看蘭草也不像去購物。阿元又往前跑了幾步,發(fā)覺前頭的美容院和飯店也不少。唉,目標這么多,完全沒有方向。阿元急得在原地直跳腳。不過他并不灰心,而是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再接再厲。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接下去兩周,阿元每天早起。繞著工廠進行長跑,風雨無阻。鍛煉了一陣子,他自問腳力有了長足進步,料想追上蘭草不成問題??烧炞C,卻不巧接連下了幾天雨,上班時間蘭草一直乖乖待在車間里,沒有外出。阿元在干活的間隙仔細觀察她的表情,發(fā)覺她干起活來專注而投入,神態(tài)也非常自然,全然不像有什么隱衷。接受“跟蹤”任務已經(jīng)好幾個禮拜,“案情”卻毫無進展,阿元不由有點沮喪。
幸好,天氣很快放晴了,阿元精神大振。他估摸著蘭草一定會“伺機而動”,于是每天都全副武裝——在工裝下面換上運動服,腳上套著球鞋,一到午休便早早躲藏到工廠傳達室的門背后。
啊!這一天,目標終于出現(xiàn)。眼看蘭草輕盈的身影從不遠處奔來,阿元屏住呼吸,腦門卻不聽使喚地使勁出汗,只聽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亂跳。
待蘭草跑出廠門,阿元一個箭步,緊跟其后。這次,他比之前更加細心謹慎,隨時隨地尋找掩體隱蔽自己,防止“暴露”。
蘭草對此毫無覺察,她七拐八彎,跑進了一條小巷。阿元吸了口氣,趕緊加快腳步。嘿,巷子里的高級飯店真不少。來來往往的都是衣著光鮮、珠光寶氣的款爺富婆。他們紛紛側(cè)目,好奇中不乏鄙夷地打量著阿元這個神情嚴肅、呼哧哼哧跑步的大“偵探”。
阿元不由有點難堪,但想起自己的使命,不由驕傲地挺了挺胸,回瞪那些含義不明的目光。同時,他心中的疑惑更甚。難道蘭草趕來這里兼職洗盤子?不會不會,就工作那么一丁點兒時間,哪個飯店會雇用她?那她來做什么?難不成?望著飯店外頭一溜兒的豪車,阿元感到自己的心逐漸沉了下去。難不成她是那種女孩?跟大老板吃飯約會來了?真夠爭分奪秒的!看來自己對蘭草是看走了眼。阿元憤憤地想:哼!看我不抓你個現(xiàn)行!
可是備受懷疑的蘭草并沒有停步,小鹿般繼續(xù)向前。拐了“九曲十八彎”,眼看蘭草消失在一個黑黝黝的門洞里,胡思亂想著的阿元才停下腳步,抹了把汗,喘了口氣。還好!沒跟丟。
這似乎是一條被都市遺忘的小巷,處處都是青苔留下的斑駁痕跡。在華麗氣派的高樓大廈包圍下,唯有這個地方馬蜂窩似的布滿了低矮的門洞,里面通常居住著戀舊和行動不便的老人們。
阿元好奇心大起:蘭草到這兒來做什么?
從陽光中走進黑魆魆的門洞,眼睛無法驟然適應,阿元憑著直覺慢慢通過伸手不見五指的狹窄過道。過道兩側(cè)堆滿了有些年頭的雜物,不時勾住他的衣物。他靈巧地躲避著障礙物,一拐彎,循著一線光亮走到過道盡頭一扇未關(guān)嚴的木門前。木門對面的墻上開了一個小小的氣窗,阿元心急慌忙地湊上前,扒著窗欞瞪大眼,向里頭張望。借著微弱的光線,阿元看到蘭草正吃力地將一個形容蒼老、衣衫襤褸的老婆婆抱起,輕輕放在一張由兩摞方磚、一塊木板搭起來的簡易床上。
這是唱得哪出?無數(shù)的問號在阿元腦海里盤旋,他設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卻唯獨沒有料到是眼下的局面。一不留神,阿元一腳踏空,跌進門里,騰挪之間碰撞到門口家什,乒乓聲不斷。
“誰?”蘭草警覺地循聲轉(zhuǎn)頭望去,“???是主管!”
阿元的突然出現(xiàn),令蘭草大吃一驚。她見阿元識破了他的秘密,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
糟糕,還是暴露了!阿元一陣懊惱,只好硬著頭皮走進屋里,他高高大大的身體令狹小的空間更顯局促。
老婆婆努力用手肘支起身體,問道:“蘭草,他是?”
“媽媽,他是我車間里的主管?!碧m草有幾分不安。
“主管???快請坐!蘭草,還不拿把椅子來!請坐,請坐?!崩掀牌琶Σ坏卣f。
“不用,不用!”阿元尷尬地連連擺手,見蘭草和老人不解地望著自己,阿元只好說明來意,“阿姨,這不前幾天工人剛出了點事。我見蘭草每天下午跑出工廠,還以為她——我就報告了車間主任。主任不放心,讓我來看看,所以,所以……”阿元偷偷看了一眼蘭草的臉色,囁嚅著說不下去了。
“唉!”老婆婆一聲長嘆,“是我拖累了這孩子。蘭草可是個好孩子,你們不許誤會她?!?/p>
“媽媽,您千萬別這么說!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p>
“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元困惑地望著這對奇怪的“母女”。
蘭草扶著老婆婆坐好,把堆在墻角的破被子給她蓋上,細心地掖了掖,防止漏風,又把枕頭靠在老婆婆背后。
老婆婆舒服地半躺好,才緩緩道:“其實我不是蘭草的親媽,而是她婆婆?!?/p>
“啊?”阿元半張著嘴,里頭能塞進整個雞蛋。他瞬間覺察到自己的失態(tài),急忙收斂驚異的神情,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平靜如初。
老婆婆微微一笑,繼續(xù)說:“我是個寡婦,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又給他娶了蘭草這房好媳婦,還以為從此可以享清福了。誰知道小兩口成親還不到一年,進城打工的兒子出車禍走了,留下我一個孤老婆子在世上。老太婆老了,可蘭草這孩子還年輕,總不能讓她跟我一樣守一輩子寡。我勸她再嫁人,可她就是不肯,非要守著我這個沒法走路的孤老婆子白白熬著日子。”
老婆婆使勁捶捶自己的腿,哀傷地說:“我這是老風濕了,早就沒法走路。醫(yī)生說,每天都得坐著輪椅出去曬曬太陽,否則我的腿就再也沒有康復的可能??晌覀兡飪簜z哪來的錢買輪椅?我只好在家里待著。老婆子沒法干活,蘭草一個人干活養(yǎng)我,我們這條件只租得起這樣的小屋。這里低矮陰暗,四周又有高樓遮擋,根本沒地方曬太陽。還是蘭草這孩子聰明,她發(fā)現(xiàn)每天中午之后,太陽西斜時,總會有一縷陽光,穿過高樓之間的縫隙和窗欞,照進小屋。于是,每當晴天的下午,就是你們廠的午休時間,她便飛奔回家,把我抱進陽光里曬著,然后再奔回工廠上班。”說到此處,老婆婆有點哽咽,蘭草趕緊給她倒了杯水,又幫她捶了捶背。
看得出來,老婆婆的話勾起了蘭草的愁腸,她避著阿元的視線,紅著眼睛勸導:“媽,跟外人說這些干什么?”
阿元恍然大悟,心中生出無數(shù)慚愧:“蘭草,你怎么不早說呢?”
“做人要有擔當,自己的事情要自己扛。再說,我也不想打擾工友,大家都活得不容易。”蘭草抹抹眼角的淚珠,“我跟我愛人關(guān)系特別好,他臨死前叫我把婆婆送回老家,然后自己改嫁。婆婆也勸過我好多次??墒?,婆婆在鄉(xiāng)下已經(jīng)沒有親人,我要是改嫁,誰來照顧她?有我蘭草一天,婆婆就是我親媽,我就得照顧她。”
說話間,日影開始緩緩西斜。“來了!來了!”蘭草忽然發(fā)出一陣歡叫。果然,一道金色的陽光透過狹窄的氣窗照進了小屋,驅(qū)走了黑暗和潮濕,老婆婆整個人都顯得亮堂起來。
回到工廠,心情復雜的阿元一五一十向車間主任報告了蘭草的情況,還做了檢討:“主任,是我錯了,謊報軍情,冤枉了蘭草。”
主任笑著拍拍阿元的肩膀說:“我們的大偵探查出了真相,也算將功補過。既然沒事,那就最好了。以后,車間的狀況你要繼續(xù)留意啊?!?/p>
盡管主任沒有批評阿元,阿元的心卻始終無法釋懷,蘭草倔強的表情、老婆婆眼里的淚花、黑魆魆的小屋、那縷金色的陽光——不斷在他眼前閃回。工作之余,阿元的眼睛總會不由自主地溜到蘭草的方向,瞥一眼,又火燒火燎似的移開,仿佛魔怔了一般。蘭草卻依然如故,天氣晴好的下午,她照例奔跑于工廠和小屋之間,若是偶爾遇上阿元探尋的眼神,她便坦然一笑,那笑意令阿元心中生出復雜的情愫。第二天,阿元向車間主任請了一個月假,說是老家有事,他必須回去。
一個月后的一個禮拜天,阿元出現(xiàn)在蘭草家的小屋門口。
“阿元,你回來啦?”出門晾衣服的蘭草發(fā)現(xiàn)了躊躇著的阿元,驚喜地招呼道。
阿元正愁不知如何開口,一見蘭草,忽然福至心靈,計上心來。他滿面堆笑,走近蘭草,掏出一疊嶄新的鈔票,放在她手心,堂而皇之地說:“蘭草,事情是這樣的。我回鄉(xiāng)之前,向廠里的工會說明了你的困難,為你申請補助給你婆婆買輪椅。昨天我探親回來,廠里的領(lǐng)導通知我,說是工會鑒于你家的困難,決定贊助你一筆經(jīng)費,給你婆婆買一架新輪椅。這不,我把錢給你帶來了?!?/p>
蘭草沒有說話,表情瞬間變得有些怪異。
阿元不由大為緊張,莫非他偷偷去工地搬磚掙錢這一個月中,出了什么事?他一把抓住蘭草的肩膀,大聲問道:“你婆婆怎么樣啦?你千萬別慌,只管告訴我,我來幫你解決?!?/p>
蘭草嘴唇翕動了一下,眼里蒙上了一層淚光。
阿元腦中嗡地一聲,心縮成了一團:“蘭草,你說話啊!不管有什么難關(guān),我都愿意陪你。你還看不出來嗎?我我——我?!彼Y(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眼看蘭草還是全無反應,心中瞬間涌出不祥的預感。他放開蘭草,拔腿向屋里沖去。
“小伙子,你好??!”老婆婆熟悉的聲音在阿元耳邊響起。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坐著新輪椅出門的老婆婆正向他報以和藹的笑容。
原來,阿元向車間主任匯報后,蘭草獨自贍養(yǎng)癱瘓婆婆的事跡傳遍了全廠,工友們聽后大為感動,紛紛捐款。工會補助了一筆專項經(jīng)費,加上捐款,為蘭草的婆婆購買一輛嶄新的輪椅。而這一切,偷偷在工地搬磚籌款的阿元一無所知。
“我我——”阿元盯著自己的腳尖,恨不能鉆入地縫之中。蘭草卻輕輕走上前,主動挽住了他的手臂。
又是一個艷陽天,阿元陪著蘭草,一起推著輪椅上的婆婆走出家門。絢爛而溫暖的陽光里,阿元看見蘭草和婆婆眼中閃動的淚光,晶瑩剔透、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