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歸
吹彈便破
◎雪歸
時間是2015年10月29日早上9點13分。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對勁,楊燁看著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時突然冒出這種毫無來由的念頭。當(dāng)源自腦際的轟鳴伴著公交車的嘈雜一起響起時,楊燁不由自主地扭了扭脖子。
就在這時,坐在靠窗位置的楊燁看見南安河里居然有一個人。
是的,沒有錯!的的確確是一個人。當(dāng)公交車走到南安河附近時,楊燁正看著窗外的景色。天空中似乎飄著星點雪花,行人都瑟縮著行走,楊燁不由感慨季節(jié)如此匆忙地進入了初冬。
河岸邊幾無行人,因為這是一段兩端封閉的河濱小道,除了偶爾有人翻過護欄下去找隱蔽處解手,一般不會有人出現(xiàn)在那里。加之河道與立交橋形成上下位置的十字形交叉,又因為地勢偏低,所以更是人跡罕至。而那個人,不是在河濱小道上,而是在河水中。南安河并不深,此時河水剛剛沒過那個人的腰。
看樣子,河中是個女人。那姜黃色的上衣有些扎眼,仿佛一片枯黃的葉子,浮在水面上。
她這是要涉水過河?不至于吧,河上有橋,而且不止一座。那是要下河撈東西?也不像啊,她兩手空空,手中沒有任何工具。難不成她是要自殺?這個念頭閃過后,楊燁倒吸了一口冷氣。仔細看那個人,還在河中向著河心慢慢移動,河水眼看沒過腰到達胸部了,而她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樣子。
冷風(fēng)不斷從車窗的小縫中灌進來,吹得楊燁將衣服緊了又緊。環(huán)顧車內(nèi),楊燁發(fā)現(xiàn)并沒有一個人關(guān)注河里的人。怎么辦?車從立交橋上一閃而過,很快便遠離了那條河。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二個人關(guān)注河中的人,楊燁希望她不是真的要自殺。
巨大的不安像狗一樣追著楊燁不放。楊燁現(xiàn)在的職業(yè)是一家報社的記者,雖然是聘用制,但同工同酬,而且這無冕之王的榮耀倒也能滿足他不時膨脹的小小虛榮心。雖然是記者,但楊燁的職業(yè)敏感度遠不及那些比他年輕許多的小記者。也許是性格使然,楊燁對時下能抓人眼球的各類新聞點興趣不大,所以當(dāng)初在分部門時,楊燁幾回請求領(lǐng)導(dǎo),最終將自己留在文化??孔鼍庉?、記者。??歉笨难苌?,其新聞性相對弱些,文化性和專題性似乎更強些,而后者正是楊燁所感興趣的內(nèi)容。但是報社因為人員少,提倡編采合一,于是楊燁就有不少采訪任務(wù)并與崗位津貼掛鉤,如果完不成,就意味著崗位津貼少了一塊。
楊燁所在的小城不大,但是市委市政府辦公地全在這里,而且加上這是個剛成立不久的地級市,一切正以欣欣向榮的姿態(tài)向前發(fā)展。他們的報紙,雖然幾經(jīng)改革,但全國公開發(fā)行的性質(zhì)并沒有變化,這多少讓楊燁有那么一點自得。但報社內(nèi)部呢,帶編制的記者和不帶編制的,雖然說是同工同酬,但僅住房公基金一塊,就是差別。因為聘用記者沒有住房公積金,楊燁買房子辦貸款是個大麻煩,只能靠在鄉(xiāng)里工作的媳婦的公積金,這樣一來,和媳婦吵架時,媳婦就多了一條指責(zé)他的理由——房子可是我張文萍貸款買的。楊燁也沒法辯駁,事實如此。他在報社人微言輕,雖然長期做文化專版,但也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版面,真正關(guān)注的人并不多?,F(xiàn)在的人更多地關(guān)注聳人聽聞的事件,而他這些不痛不癢的文章,自然無法奪人眼球。
話說過來,楊燁自己還是喜歡自己所做的工作,雖然并不引人注目,但那些古老的傳統(tǒng)村落和民間藝人,讓他看到了許多東西,這也讓楊燁意識到自己工作的意義所在。
河里的女人讓乘車遠去的楊燁心下難安。如果不是著急去采訪約好的大師,他肯定會第一時間下車想辦法救人。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豈容兒戲?雖然不能肯定那個人就是自殺,但這個天氣在冰冷的河水里泡著也一定有原因。楊燁心里委實放不下,便給記者部的小張打了個電話,讓小張去看看。小張在電話里推三阻四,說是有個重量級會議馬上開始,他得做會議采訪報道,他讓楊燁給小李打電話。而楊燁給小李打電話時,小李對此并不感興趣,說,也許人家沒事,就是想蹚過河呢,這樣的新聞,沒法抓人。
懸著心的楊燁還是先做完了自己的工作,采訪結(jié)束后便第一時間趕到南安河一帶轉(zhuǎn)了一圈兒,問了好幾個人,回答都說沒有什么意外發(fā)生。
楊燁推測,如果那個人一心求死,可能已經(jīng)淹死,尸體下沉或漂到哪個涵洞里了;也可能是那個人只是想在這個冷天里尋刺激,想玩一把冰冷的河水也未可知。但后者于情于理都說不通。也許那根本就是個沒有人管的流浪者或者精神有問題的人,本人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冰冷的河水里。哪種猜測都不能解開楊燁心頭的疑團,而他最怕的就是前一種,如果那個人真的死了,他楊燁沒看見便罷了,可是他明明看見卻沒有施以援手,放任一條生命就這樣消逝,這讓他良心如何得安?
怎么辦?楊燁甚至翻越護欄下至河道邊,還把手放在河水里試水溫。冰冷刺骨的河水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而迎面來的河風(fēng)帶著污濁的氣息撲鼻而來,讓人窒息。
這個夜晚,楊燁又是徹夜難眠。他患耳鳴很長時間了,前陣兒去檢查,讓人意外的是居然不是耳鳴,而是腦鳴。而腦鳴的原因十分復(fù)雜,一時查不出原因,據(jù)說過度疲勞、睡眠不足、情緒過于緊張也可導(dǎo)致耳鳴的發(fā)生。如果排除身體其他疾病,楊燁堅信這后一條即過度疲勞、睡眠不足、情緒過于緊張是形成他體內(nèi)如此鳴響的原因。且不說這長期聘用的身份讓他尷尬,在媳婦面前總是低人一等以外,這種身份也決定了他在報社將永遠不會有晉升發(fā)展的空間,將永遠是一名普通的小記者。這讓楊燁每一回想起便有心灰意冷之感,更擔(dān)心自己會因為失誤而失去了工作,步入失業(yè)的大軍。在安城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非常不易,楊燁既無背景又無后臺,如今在報社雖然算不上如魚得水,但至少是他所喜歡的工作,這讓他更加珍視這份得來不易的工作。長期的焦慮嚴(yán)重影響著他的睡眠質(zhì)量,入眠困難,夜里不斷驚醒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
但是最近這幾夜楊燁的心事又增加了一樁。一想到那片枯葉一樣在河中無依無著的女子,楊燁便很難入眠。耳朵里,有時是列車向著自己開過來,有時變?yōu)榭耧L(fēng)不斷掠過,有時又如蠶食桑葉的聲音被無限放大,總之不見消停。如今轉(zhuǎn)眼一周已經(jīng)過去,雖然楊燁這幾天關(guān)注的本市新聞并沒有相關(guān)消息,但楊燁再不想不了了之。
好吧,既然錯已鑄成,楊燁不想讓自己這么一直難受下去,他要補救,他補救的行動就是決定明天無償幫助四個人,哪怕解決不了他們的難題,在報紙上呼吁一下也可以,因為他有記者的身份優(yōu)勢。
而之所以以四來計數(shù),是因為楊燁本人就是四月四日生的,四,諧音死,看來河中的女子冥冥之中就是在告訴楊燁,她的生死,決定著楊燁此時的選擇。
第二天還不到五點楊燁就醒了,他匆匆洗漱,匆匆出門,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四個人,并且盡自己所能幫他們解決難題。
楊燁出門,先是遇到了小區(qū)門口賣牛奶的人,這是一個中年男人,帶一個大大的裝牛奶的塑料桶和一個一次剛好裝一斤牛奶的搪瓷缸子,是他賣牛奶的計量工具,然后就是一些塑料袋。令楊燁不解的是這個男人的牛奶每天都會剩下很多,同樣在小區(qū)門口賣牛奶的還有一個年輕人,而那個人的牛奶總是早早賣完打道回府,只留下這個男人每個早晨守在小區(qū)門口。都是牛奶,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差異,楊燁帶著好奇走向那個充滿了期待的男人。
男人是個國字臉,也還周正,只是胡子拉碴的,加上許久沒有理過的頭發(fā),給人以落魄之感。男人坐在一個極矮的小凳上,和他的奶桶立在早晨冷洌的空氣中,仿佛雕塑,如果不是他隨時晃來晃去的腦袋,那個剪影讓人疑心他根本不是活物。
男人見楊燁走近,馬上拿起了小搪瓷缸,問道:“師傅,要牛奶嗎?”
楊燁亮出他的身份:“我是報社記者,就是想采訪你一下,為什么你的牛奶總是比另一家賣得慢?”
男子略顯意外,告訴楊燁說:“因為我的牛奶沒有摻雜任何東西,沒有香精。不信你試試,我免費給你一斤,你可以自己嘗一下。你不知道,那一家的牛奶,雖然口感好,是因為香精。那可是化學(xué)制品,是違法的,對身體有害的,人們不知道,只是憑口感,總覺得我的牛奶味道沒有那家的濃,就不喜歡我的牛奶。要知道,牛奶越是純正的,奶味越是淡呢,而且還帶一些腥味?!?/p>
“這個——你怎么知道呢?”楊燁好奇地問他。
“我?呵呵!”男子搓了搓手放回兩腿間,“你是記者,也不怕你知道,我讓我媳婦假裝成小區(qū)的人,打過他的牛奶。我家也有香精,加沒加我一嘗就知道?,F(xiàn)在的世道,昧著良心的,反而得好。你也看見了,人家的牛奶就是比我的賣得好?!?/p>
“你不會也摻了香精吧?”
“我既然說了,就不怕你知道。出賣良心的事我是不會做的。雖然我的牛奶賣得不好,但我的牛奶做的酸奶,可是安城賣得最好的,純牛奶做酸奶,那可沒得說,那些加香精的,可就不好說了。那個工商銀行旁邊的小鋪,就是我家開的。”
“李家酸奶?原來是你家的???”
“就是,就是?!蹦腥怂查g恢復(fù)了得意之相。楊燁卻陷入迷茫之中,該如何幫這個男人呢?他似乎并不太需要他幫助,因為他還有酸奶鋪,如果真想幫他,多吃幾碗酸奶也解決不了根本上問題。他無法杜絕香精的加入。
一種無力之感涌了上來,楊燁起身準(zhǔn)備離開,男人倒是說話算話,用塑料袋盛了一斤牛奶給楊燁說:“你嘗嘗,就是生喝也沒問題的?!?/p>
楊燁拎著牛奶走到街頭,遇到了街頭日日行乞的那個精神有問題的小伙子。小伙子的腿有問題,腦子也有問題,見女人就叫姐姐,見男人就是哥哥,然后嘿嘿干笑。
“哥哥!”小伙子一見楊燁便激動起來,腦袋上擰成股的頭發(fā)隨著小伙子的身體動作起伏不定。楊燁把牛奶袋遞給小伙子,想把這個人列為自己要幫助的對象。
小伙子對這袋牛奶不感興趣,他手中有個小小的黃色塑料盆,里面放著幾毛零票。楊燁摸了摸身上,早上太匆忙居然忘了帶錢包,他不好意思地對小伙子笑笑,攤開兩手。小伙子把他乞討的小盆升高了些,在楊燁面前不斷晃動。
楊燁一時無法,便說:“我?guī)湍愫扰D??!彼∵^牛奶袋正準(zhǔn)備將牛奶往小伙子嘴邊送,哪知道小伙子突然生氣了,一把將袋子搶了過去。結(jié)果是牛奶灑了一地,同時濺了一些在他自己身上。
楊燁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小伙子卻吱哇亂叫,引得不少人向著楊燁投來質(zhì)疑的目光。楊燁無比后悔早上出門沒有帶錢包,但轉(zhuǎn)念一想,即使自己帶了錢包,給這個小伙子一些施舍,又能解決什么問題?
回到辦公室還沒坐穩(wěn),楊燁馬上給市民政局打電話,就社會流浪人員的管理問題進行采訪。
民政局辦公室一位孫姓主任告訴楊燁,其實他們早已建立起一套完整的關(guān)于社會流浪人員的管理救助體系,只是限于經(jīng)費短缺和人員少等一系列問題,一直遲遲不見明顯成效。孫主任還給出了一組關(guān)于近年他們救助流浪人員的數(shù)字,聽起來倒也有說服力。
社會新聞采訪一直是楊燁的弱項,因為自從進入報社,他一直只做文化專版,所以一時也提不出什么犀利尖銳的問題,于是楊燁就早上他碰到的那個小伙子提出了疑問。
孫主任在電話里說,那個小伙子叫李平勝,民政局早已登記在冊,嚴(yán)格意義上講,那個小伙子并不算是流浪人員,因為他家就在安城。家中父母雖然年長,但還有生活能力。雖然民政局工作人員多次登門,想讓小伙子留在家里,但是小伙子已習(xí)慣了街頭行乞,而且他的行為并沒有明顯的暴力傾向,所以不在民政局管理范圍之內(nèi)。
就在楊燁放下電話準(zhǔn)備去小伙子的家中采訪時,突然有人來找他。
楊燁一看,是他以前采訪過的一位地方戲傳承人王銀生。王老漢一見楊燁就激動地伸出暴著青筋粗糙有力的大手抓住楊燁的手,顫抖著聲音說:“可找到你了,楊記者。”
楊燁給王老漢倒上水,老人家端在手里仿佛捧著寶貝,半天不往嘴里送。那不斷哆嗦的嘴唇似乎在說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發(fā)生了。
楊燁不知道王老漢找他什么事。采訪王老漢的稿子楊燁一直沒顧上寫,前陣一直忙上級安排的任務(wù),只顧著那個民間工藝大師了。
“楊記者,你上回問我,關(guān)于地方戲有什么令我最難忘。當(dāng)時我沒回答你,是因為不知道怎么說。你走后,我思量了幾個晚上,特意來告訴你。”
“是這個?。∧悄愦騻€電話就好了。這么遠還自己跑來,多麻煩啊?!?/p>
“楊記者,你有所不知,我最忘不了的是那一天?!?/p>
老人說他印象最深的當(dāng)屬那個夏日,市里有人來找他,就在巷道口說起了這出戲,來人讓他即興唱一段。當(dāng)時,他疼愛的小兒子剛剛因意外離世不過三天,留下了嗷嗷待哺的孫子和六神無主的兒媳婦。兒子是家中的主要勞力,有許多農(nóng)活他和老伴早已力不從心,只能指望兒子,但兒子突發(fā)意外,給他的打擊可想而知。
然而,想到市里的人趕了十多公里路找到他只為了這些戲,老人當(dāng)時還是應(yīng)來人要求唱了幾句。雖然自己極力克制,但內(nèi)心的悲痛難抑,當(dāng)老人唱起“什么人兒跳下了望夫臺,什么人斧劈華山頂,什么人奔月她就沒有回來”《小放?!菲瑪鄷r,頓覺戲里戲外皆是人生,忍不住淚流滿面。
“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登臺唱一回?!蓖趵蠞h對楊燁說,“我現(xiàn)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村里有一個戲臺,讓我在上面再唱一回?!?/p>
雖然這出地方戲已經(jīng)成功申請為市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項目,但在村里,卻連個像樣的戲臺都沒有。村里也想建一個戲臺,讓大戲一直傳唱下去,只是資金無法落實。
當(dāng)時楊燁還就戲臺的問題采訪了村支書。村支書這樣說:“記者同志,如果你能幫我們解決戲臺問題,我敲鑼打鼓到報社給你披紅掛彩?!?/p>
楊燁曾就戲臺問題找過文化局的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哪知道那位相熟的副局長哭喪著臉說,“楊記者,這些事你就別再摻和了,找我們要錢的人太多。上面文化方面是有一些專項資金,那可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誰也不敢挪用的。再說,那個村的地方戲傳承,說實在的,并沒有形成氣候,現(xiàn)在就開始宣傳,為時過早了些?!?/p>
這位副局的為難楊燁也清楚,但楊燁更加感動于老人的執(zhí)著。其實一個戲臺的費用并不多,如果真要搭一個也不是沒有可能??墒亲畲蟮膯栴}是現(xiàn)在只是王老漢熱心于此,更多的人無動于衷。如今這個村里真正愛唱戲的人并沒有幾個。唱戲掙不來錢,打一天工的收入遠超唱幾天戲的,唱戲還要先排練預(yù)演,還要服裝道具,這些都是讓人頭疼的問題??磻虻囊矝]有幾人,在電視家家普及的今天,站在戲臺前看戲的興趣早沒了,蚊蟲叮咬倒不是問題,問題就在于并沒有幾個觀眾,甚至演員比觀眾還多??傊?,要實現(xiàn)老人的這種心愿,真不是容易的事。
當(dāng)時采訪時楊燁以為王老漢是有意回避,便沒有再追問,卻沒想到老人會如此重視,在慎重地思考了幾個日夜后以這樣的方式回答他,這令楊燁既感動又憂心,然而戲臺的問題,不是他楊燁可以解決的。送走老人,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滕存義。”
“滕先生您好,請問有什么事?”
對方似乎十分生氣:“你們采訪報道為什么要做假?你知道不知道你們報道的那個民間藝術(shù)家李玉順在做假?知不知道他的許多作品其實就是我創(chuàng)作的。他跟著我學(xué)了一陣后就另起爐灶,但同時把我的大量作品據(jù)為己有。這也罷了,他還上門偷竊,趁我不注意,又把我的一些畫稿拿走,然后臨摹,變成他的作品。他現(xiàn)在是政協(xié)委員,是你們的民間知名藝術(shù)家。這樣一個道德敗壞、素質(zhì)低下的人,你們卻把他捧上了天。你知不知道做事先做人?”
楊燁一聽感覺事情不容小視,要求滕存義留下聯(lián)系方式,說這邊查證后會給他一個答復(fù)。
放下電話,楊燁覺得事態(tài)嚴(yán)重,馬上打電話給上級王主任,就接電話的事情進行匯報。
王主任在電話里讓楊燁不要太過緊張,說他們也知道這個事情,但事實并不完全如滕存義所說,李玉順是曾投到他的門下,但時間并不長,二人鬧了矛盾后,李玉順自己埋頭鉆研,才有了氣候。所謂抄襲偷竊一事,根本查無實據(jù)。
“不過是嫉妒人家頭上的光環(huán)而已?!蓖踔魅握f,“這樣的事情,在許多成名的人那里都有,何況李玉順還曾在他門下學(xué)藝?!?/p>
聽王主任輕描淡寫,楊燁倒也聽出了話外之音,自然是要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楊燁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回想剛才電話里滕存義所言,倒不是查無實據(jù),根本是一些人不愿追究。一個剛剛樹起來的典型,當(dāng)然不希望被抹黑。李玉順現(xiàn)在就是安城的一張宣傳名片,這個典型如果倒了,文化和上級門的臉往哪里放?
一時感慨良多,楊燁正想再細細整理下思路,卻又被一個女人所打斷。
這個約摸三十多歲的女人上身穿一件姜黃色的大領(lǐng)西裝,下身是一件黑色的長褲,布滿了斑斑點點。這件姜黃色的外衣,讓楊燁想起那天在河中枯葉一樣飄著的女人。
“記者同志,你一定要救救我們一家人?!痹捯粑绰洌讼裙蛄讼聛?,泣不成聲。女人的頭深深地埋下去,滿頭枯亂的頭發(fā)仿佛荒草,隨著她的身子不斷抖動。
“你怎么了?”楊燁吃了一驚,“有話好好說,千萬別這樣。”楊燁趕忙扶起女人,拉過一張椅子讓她坐下來。
“我叫祁萬香,我男人叫丁海年。去年的7月7號,我男人死了,留下了兩個娃娃和全身是病的公婆?!?/p>
“你男人是怎么死的?”
“掉在化糞池淹死的?!?/p>
“那天我們安村的村長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村里所有人都去慶賀,我們家是我男人去的。哪想到,在酒席上他多喝了兩杯,結(jié)果不知怎么,就走到酒店的負一樓,那里黑咕隆咚的,他大概一時沒看清,就掉在沒有井蓋的化糞池淹死了。
“他們把他撈上來,就那么放在一個垃圾箱旁邊,讓我去認尸。他身上那個臭和黑,根本沒法走近。我都差點沒認出來,要不他身上的那件我親手繡的肚兜露出來一個角,我哪能認出來那個躺在黑臭的臟水里的就是我丈夫。他走的時候,還答應(yīng)給兩個孩子帶喜糖來呢,他還說村長家的酒宴,肯定高檔,擺在安城酒店,肯定不錯的。干果和喜糖,肯定不會少。他說他一定會帶來的。
“哪想到,等到的不是喜糖,而是三天不見人影。村長到底怕惹上事情,一直熱心地幫我們找。那天,有人看見我男人一個人離開酒席進了電梯,我們就查酒店的監(jiān)控。哪想到,這個沒見過世面的,按錯了電梯鍵,不知道負一樓不能去。他下去后,就再也沒出來。”
女人說到這里,早已泣不成聲,她的臉上布著紅血絲,一雙被眼淚淹沒的大眼睛,仿佛一眼深不可測的泉眼,淚水不斷流出。
楊燁找來紙巾遞給女人,讓她先緩緩別說話,喝口水再說。
女人端著楊燁遞上來的杯子,不斷說著謝謝。
“其實在上周,我死過一回?!迸税驯臃旁谧爝厖s沒有喝,突然說出這么一句。
“上周?哪天?”
“是10月29號。那天早上,我跳進南安河,就是想一死了之。我想我的孩子如果我真的沒有了政府會管的吧。不是還有孤兒院、福利院嗎?總之沒有我他們也會長大。我想到我男人是掉到化糞池死的,心里這個憋屈,真的沒法說。村長給了我五千塊錢,說我男人是自己走錯地方死的,和他和酒店都沒關(guān)系??墒俏蚁?,怎么沒關(guān)系?他們要是說清楚負一樓不能去,或者用什么東西攔著擋著,我男人怎么可能就掉到化糞池淹死?那天我跳進河里,河水都淹到我的腰了,我最后還是自己上了河。上河的時候,我摔了一跤,太冷了,我渾身濕透,腿都邁不開。但我還是上了岸,然后就回家了。我到家時,兩個娃娃一個一身的屎尿,一個餓得在啃生洋芋??匆娢疫M門,那個大的把洋芋給我,讓我啃一口。我就著他的手啃了一口,生洋芋,真是澀啊。”
不知道為什么,女人說完這些話,眼底突然清澈起來,精神也好了許多。她抹了一把臉,喝了一口水,長吸一口氣,說:“怎么都得活下去,是不?”
楊燁唯有點頭。
“我就是找你說說,我來之前想讓你找有關(guān)部門反映下我的問題,給我們多要點錢。可是這會我也不想要了,我就想回家,哪怕回家只能啃生洋芋。”
女人說完轉(zhuǎn)身就走,留下楊燁愣在那里。這個時候,楊燁滿腦子都是那天在河中所見的這個穿姜黃色上衣的女人,如一片枯葉浮在水上,打著旋兒,卻始終沒有被污濁的河水淹沒。同時,源自楊燁腦際的聲音又一次想起,如一列急馳的火車呼嘯而來,震耳欲聾?;疖囅袷且┢茥顭畹亩?,似乎又不只是耳膜,火車還要穿破楊燁的身體。
那一瞬間,楊燁感覺這世間的一切,輕薄如紙,吹彈便破。
主持人語:警喻的微小說,有自己的語言風(fēng)格,干凈且有特色,功底扎實。他的一系列鄉(xiāng)間民謠似的微小說,在讀者中已經(jīng)產(chǎn)生廣泛影響。
警喻的這些“民謠”,或揭露社會詬病,或?qū)懭松?jīng)驗?!蹲訉O大事》中幾個民工的簡短對話,社會種種丑陋便躍然紙上,這是功力。
再看《高缸子》。高缸子這個人物寫得有味道,外表玩世不恭,內(nèi)心還揣著點兒處世的小技巧,最終還是被魔高一丈的村長耍了一道,令人深思品咂。
著名評論家楊曉敏先生說:駱駝是個勤于思考型的寫作者,極善于觀察生活。他的小小說創(chuàng)作,筆觸細膩,敘事嚴(yán)謹(jǐn),能從容不迫地展開情節(jié),把人物放在一些特殊環(huán)境之下進行考量,進行深刻地體察描繪,襯托著對生活的無聲琢磨與判讀。
本期駱駝的《鴛鴦手帕》,寫了一個苦澀而凝重的故事。天發(fā)老漢的個人悲劇,就是對那個時代的判評。
《BP機的故事》幾乎是原汁原味鄉(xiāng)鎮(zhèn)生活的翻版,鎮(zhèn)長BP機的故事寫得活靈活現(xiàn),行文與場景框定在荒誕和幽默中,揭示出基層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假大空。
——特約欄目主持:袁炳發(fā)
雪歸,本名楊秀珍。青海省海東市平安區(qū)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小說等作品見于《文藝報》《清明》《中國鐵路文藝》《西藏文學(xué)》《飛天》《北方文學(xué)》《青海湖》等省內(nèi)外報刊雜志,出版小說集《暗蝕》和《腳鳥》,散文隨筆集《云端或泥淖》。有小說作品獲得青海省政府文藝獎、青海省青年文學(xué)獎、全國電力文學(xué)大賽單篇作品一等獎、海東市首屆河湟文藝獎金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