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 默
風(fēng)景如畫
文/雷 默
雷 默生于1979年10月,浙江諸暨人,在《收獲》、《 十月》、《 上海文學(xué)》、《 花城》、《 天涯》、《 青年文學(xué)》、《 江南》、《 山花》、《 作家》等刊發(fā)表小說若干,多篇小說被《小說月報》、《 小說選刊》等選刊選載,并入選年選本,中篇小說《追火車的人》被改編成電影,《 光芒》獲得浙江省青年文學(xué)之星優(yōu)秀作品獎,出版過中短篇小說集《黑暗來臨》、《 氣味》,現(xiàn)居寧波。
什么時候來三七市?我?guī)愕疆嬛腥ィ?/p>
我記不清這是浩明第幾次跟我說了,類似的話,他說了無數(shù)遍,每說一次,我就感覺虧欠了他一份人情。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我回了西北老家,他回了江南,眼下已經(jīng)是畢業(yè)后的第十二個年頭了,我們再也沒見過面。
大學(xué)時,我睡上鋪,他睡下鋪,疊羅漢似地一起住了四年,這份感情每次想起來都讓我覺得彌足珍貴。
大學(xué)剛畢業(yè)那會,互聯(lián)網(wǎng)剛剛興起,我們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聊天。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都厭倦了。過了那么多年,他的模樣也變得模糊起來,我想我們彼此的變化都可能有些大,但我不好意思跟他說發(fā)張照片看看。兩個男人,說這話總感覺太別扭。
直到近些年,我們加了對方的微信后,才證實了我的想法,浩明的體型跟我一樣,大了一倍。他還在微信里取笑我,因為他女兒經(jīng)常叫他胖子,他把我的照片翻出來給他女兒看,并告訴他女兒,這才是大胖子,而他只是中胖子。
因為遙遠(yuǎn),他經(jīng)常拍一些江南的風(fēng)景照給我看。我說三七市真是個好地方,跟山水畫一樣美。于是他想起來了,就跟我說一句:帶你到畫中去。
去一個千里之外的地方走,對我來說需要足夠的勇氣,我不是一個喜歡旅游的人。去江南,最好的方式是因公出差,順道還可以看望浩明,但我的職業(yè)限制了我,我是一家廣告公司的會計,整天埋沒在各種各樣的報表中。
最終促使我去江南的理由是母親得了肺病,醫(yī)生說跟霧霾有關(guān),有條件多帶她到空氣好的地方走走,最好是江南,那里空氣濕潤,適合病人休養(yǎng)。我立刻就想到了浩明。
浩明在電話中又感動到了我,他幾乎把我母親當(dāng)作自己的母親,他說讓我母親到他那里長住,我們先送她過去,之后我們可以先回去。我了解我母親,她是個熱情好客的人,但讓她無端地麻煩別人,她接受不了。
去三七市之前,我跟我愛人商量了很久,她覺得長住也不現(xiàn)實,唯一的辦法是我們請個長假,一起陪母親去住一陣,然后再聽她意見,她要愿意留下來就多住一陣,她要不愿意就一起回來。
我問了母親,是喜歡坐飛機還是坐火車,我母親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火車。我猜她可能是克服不了心理障礙,沒坐過飛機的人都怕坐飛機。后來我才知道,母親有火車情結(jié)。她年輕的時候,也是唯一一次坐過火車是搞全國大串聯(lián),燃燒著青春的激情跑遍了大半個中國。
去三七市的火車還是紅皮火車,在我讀大學(xué)的時候,這種火車是鐵路客運的主力,開起來比綠皮火車快一點,但遠(yuǎn)遠(yuǎn)趕不上高鐵的速度。我訂了三張長途臥鋪票,一共需要二十多個小時,其中一大半是在夜晚。
我們上了車就聞到了一股空調(diào)味,還夾雜著煙草殘留的味道,母親突然咳嗽了起來。她一咳嗽,我們?nèi)夹捏@肉跳。好在不久之后,她適應(yīng)了車廂里的氣味,咳嗽平復(fù)了下來??人砸煌#脑捑烷_始了。她說,抽煙真不是件好事,你們爹還一天三包,應(yīng)該他得肺病。說到這里,母親突然感覺到不妥,她話鋒一轉(zhuǎn),說到了我,說我最終還是像她比較多,我爹身上的陋習(xí)太多了,比如不愛洗腳,指甲長了也不剪,衣服一大堆就認(rèn)一件穿。
她說的全是生活中細(xì)碎的事,我想為什么晚輩會嫌長輩嘮叨,這大概也是其中的原因。
我母親最引以為豪的是我不抽煙不喝酒,幾個老太太在一起,我經(jīng)常聽她這么夸我。事實上,我不喝酒,但抽煙。抽煙是從我讀大學(xué)時開始的,那時候純粹好玩,跟浩明幾個同窗,湊起錢來買一包煙,然后大家均分了抽。
為什么要買煙抽呢?是從我們軍訓(xùn)開始的,帶我們的教官其實也是一個學(xué)生,他在武警指揮學(xué)院讀大三。訓(xùn)練中途休息的間隙,他跟我們一起吹牛,說部隊里最多的是臟話和香煙,臟話我們能理解,香煙仿佛是天生應(yīng)該伴隨軍人的,幾乎每個戰(zhàn)爭大片里都有大兵抽煙的鏡頭。他說他們幾個戰(zhàn)友合伙湊錢買香煙,為躲避指導(dǎo)員的檢查,跑到學(xué)校后面的小山頭抽煙。他彈了彈手中的煙灰,看一眼遠(yuǎn)處監(jiān)督的指導(dǎo)員,呵呵一笑說,放心,他看不到!一百五十米開外,在黑夜里也看不到煙頭。
我覺得我們想抽煙是從他的一句話開始的,他說,他們一般三個人買一包煙,最多四個,買了煙之后均分,然后一口氣抽完,抽不完誰也別想走。那時候,覺得這句話太男人味,侵入到我們心里的角角落落,軍訓(xùn)結(jié)束后,我們也開始學(xué)樣。
在學(xué)校里抽煙,我們當(dāng)然不會讓家里人知道,工作了以后,我其實有機會讓家里人知道我也抽煙。那時候,我身上也帶包煙,見著人就拿出來分。我記得第一次分給父親香煙,他怔了一下,然后接了,大概意識到我終于成人了。而我父親很狡猾,他有幾次下意識地遞給我香煙,我差點接過來點上,心一虛才拒絕了,過后我才覺察到父親在試探我。他自己抽煙,但不贊同我抽煙。他說香煙這玩意,能不抽還是不抽好。
這一耽擱,機會就喪失了。后來我母親帶著我去提親,親家坐一起,話題就落到了我身上,我母親跟我丈母娘說我最大的優(yōu)點是本分老實,平時也沒什么不良嗜好,抽煙喝酒樣樣不會。我丈母娘很認(rèn)同,她們說到年輕人抽煙喝酒,觀點出奇的一致,認(rèn)為不抽煙不喝酒就是一個靠譜的后生。
所以十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在我兩個媽媽面前抽過煙。我愛人是知道我抽煙的,但她不是一個嘴快的人,一拖兩拖,竟然幫著我一起隱瞞了這么久。我想我們是有共同的感受,已經(jīng)守了這么多年的秘密就得硬著頭皮守下去,因為她們之前已經(jīng)認(rèn)定我不抽煙,如果現(xiàn)在告訴她們實際上我是抽煙的,她們會非常失望,而且會想得更多。何況我母親又得了這樣的病,更不能讓她胡思亂想,為我擔(dān)憂。
每當(dāng)母親說起我不抽煙的時候,我愛人總要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在火車上,母親又一次說到了我不抽煙,她說我這一點像她。我們都笑了,我只能像兩個人,父親這么愛抽煙,母親就理所當(dāng)然地覺得像她。
火車一路往南方跑,中途我接到了浩明的電話,他再次確認(rèn)我到站的時間,因為在凌晨五點多,他怕接車誤點。
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在一起讀書的時候,我從來不會有這種感受,浩明本來就跟我不分彼此。這種麻煩人家就虧欠的感覺是從我工作后開始的,我習(xí)慣性地會跟人說謝謝。對浩明我也說過一次謝謝,確定要去三七市的時候,他在電話里說,放心吧,到三七市把你們都交給我就行了。我說了句謝謝,他很生氣。所以,他再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都很注意,防止那句已經(jīng)成口頭禪的“謝謝”會從嘴巴里溜出來。
我把情況跟母親一說,母親就皺起了眉頭,她說下了火車后,馬上去訂旅館,不能因為是同學(xué),就無所顧忌地麻煩人家,人家也有家庭,也要工作,總不能什么事都不做,陪著我們。我愛人也覺得母親說得有道理,浩明對她們來說是外人,這么想也正常,但我覺得到時候看情況再定,如果太見外,浩明也會有想法,這中間需要一個度。
沒想到一下火車,麻煩就開始了。出站后是一個廣場,我遠(yuǎn)遠(yuǎn)地認(rèn)出了浩明,他站在一個噴泉水池的旁邊,起初他還沒從密集的人流里發(fā)現(xiàn)我們,站在那里有些茫然,我沖他揮手,跟著大叫了一聲,他就笑了,一路小跑上來替我們拎行李。
緊接著,他跟我母親和愛人打招呼,大概因為我的關(guān)系,他很快卸去了初次見面的陌生感。在他彎下腰提行李箱的時候,我認(rèn)真地看了他一眼,剛好撞上了他打量我的目光,一瞬間,我們都覺得有些許尷尬。
母親示意我們慢點走,她好像有點犯暈了。我們在噴泉水池邊停了下來,浩明問是不是暈車了。我母親說可能有點,她坐什么車都暈,火車是癥狀最輕的。我有點疑惑,說在車上不是好好的嗎?我母親白了我一眼說,車上都忍著。
浩明說,一般暈車都是下了車以后會嚴(yán)重一點,透透氣,不著急。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盒香煙,遞了一支給我。
我承認(rèn),那一瞬間很尷尬。一句話都沒說,也說不出口,我就把香煙擋了回去。浩明不相信似地看著我說,你以前不是抽煙的嗎?我站在那里,心里開始慌亂。
我母親大概也有一瞬間產(chǎn)生了懷疑,不過她馬上回過神來,跟浩明解釋說,他是不抽煙的,這點我知道。浩明就把煙收了回去,因為我不抽,他也有點不好意思,本來想自己點一支,放到嘴邊,又裝回了盒子。
我看到那個噴泉水池旁豎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池水有電,嚴(yán)禁嬉水”??晌铱吹剿乩镉袔孜布t色的小金魚自在地游來游去。
上了浩明的車,一路開出了很遠(yuǎn)。浩明跟我們說,他安排我們住在一個山莊里,那里空氣很好,水也很好,吃的是農(nóng)家菜。他扭頭跟我說,就是你說的畫。我看到窗外果然滿目疊翠,植被覆蓋了整個山丘,就剩下一條黑蛇似的柏油馬路裸露在外。
江南跟西北完全不一樣,這種陌生感造成的新奇讓我母親和愛人都有點忘乎所以。母親說,這真是個好地方,感覺空氣都是甜絲絲的。浩明緊接著告訴她,讓她多住些日子,等身體好了再回老家。
母親開始客套,堅持費用要我們自己來。浩明說,阿姨,您別見外了,你們千里迢迢來這里,還要你們自己安排,就是看不起我,我跟馬良是最好的兄弟,就差我不是您親生的了。浩明這么一說,我母親也不再說什么,但我知道她心里還是過意不去。我安慰母親說,沒關(guān)系,浩明去西北,我也會這么招待他的。浩明笑起來,他說,西北我一直想去,你在那里,我遲早會去的。
安排了我母親和愛人在山莊住下,我和浩明來到了賓館的大堂,他再次把香煙遞給了我,那一刻,我很矛盾,到底該不該接呢?我怕接了之后,往后的幾天,浩明在母親面前又給我遞香煙,我橫下心說,真不抽了,已經(jīng)很多年不抽了。
浩明問我,那是你自己的媽還是丈母娘?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感覺受到了些許委屈,我說,是我媽。浩明蠻不在乎地說,自己媽媽,有什么關(guān)系?抽一支抽一支。
我最終還是堅決地拒絕了。為了讓浩明信服,我還編了一個不動聲色的謊言。我說,本來是抽的,前幾年,單位組織體檢,拍片出來肺里有小結(jié)節(jié),雖然沒什么事,但醫(yī)生說最好別抽。還有,一到天涼下來,或者感冒,我就咳得停不下來,感覺再咳下去,身體會散架成一堆零件。最終促使我下決心不抽煙的是單位一個老同事被檢查出了肺癌,他也是多年的老煙鬼,身邊有活生生的例子,心理威懾力一下子就放大了。
浩明笑了起來,他說,不抽煙對身體肯定有好處,人到中年了,也該考慮保養(yǎng)了。
我看他煙癮很大,一支煙點著,幾口就吸完了,噴出的煙彌漫了很大一片面積,在煙霧繚繞中,我們聊著各自的生活。我不知道浩明是不是跟我一樣,暗自猜測著十二年對一個人的改變。十二年,我們?nèi)兆舆^得差不多,都屬于波瀾不驚,但這么長時間了,我碰到的還是當(dāng)年那個浩明嗎?年輕時的肆無忌憚肯定要有所收斂的。
浩明告訴我,下午他愛人會過來。
我說,十二年了,變化還是有的,從當(dāng)初兩個單身漢,變成了兩個家庭,各自多出了一個老婆和一個孩子。
浩明說,婚總是要結(jié)的,我這個老婆長得不好看,當(dāng)初是她追我,我也沒怎么考慮,就結(jié)婚了,不過她人很好,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本來我打算讓你們住家里,還是她考慮得周全,她說養(yǎng)病環(huán)境要好,于是就訂了這里。過兩天,我接你們?nèi)ゼ依镒隹汀?/p>
那段日子,浩明其實在上班,為了陪我們,他也從單位請了年休假,每天白天都全程陪著我們。這樣讓我母親和愛人心里特別不安,她們不止一次地跟我說,讓他回去上班,我們自己玩。我也跟浩明說了類似的想法,浩明不同意,他說假已經(jīng)請了,再回去也是閑著,讓我們不要有顧慮。
他帶著我們走了很多地方,一直在山水間穿行。我母親告訴我,她感覺身體恢復(fù)得不錯,這讓我很高興。只是有一件事我低估了,那就是我停了三天香煙之后,突然非常想抽根香煙。
那天中午,我們在一個叫牡丹園的農(nóng)家樂餐館吃飯,那是一個破敗得有些荒涼的地方,里面一長溜的石頭屋子,爬山虎爬滿了墻壁和天花板。浩明跟我們介紹說,這里本來是一個企業(yè)老總經(jīng)營的,他的企業(yè)破產(chǎn)了,人也不知去向,這里的老板剛剛接手過來,平時只接受預(yù)約訂餐,不對外開放。
大概是沒有經(jīng)驗的緣故,這里的餐廳服務(wù)顯得很業(yè)余。吃飯的地方到處都是蚊子,讓服務(wù)員上一盤蚊香,遲遲不見蹤影。我拉開窗戶,嚇了一跳,窗戶的夾縫里爬滿了黑壓壓的小黑蟲。
服務(wù)員找來了一罐殺蟲劑,他對著窗戶噴了一通,滿屋子都是殺蟲劑的味道,我母親和愛人都去了屋子外面。她們一出去,我也都從屋子里出來了,浩明正在餐廳前臺點菜,看到我們,他低聲跟我解釋,餐廳雇的都是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做菜的速度很慢。我說沒事,反正不餓,可以到處走走看看。
我一個人去了那一長溜的石頭屋,石頭屋的前面是一個露天的游泳池,我看到里面剩了些死水,只有漫過腳背的量,日復(fù)一日地經(jīng)受著太陽的曬烤,蒸發(fā)之后,水的邊沿結(jié)了一層巖石風(fēng)化般的污垢。
石頭屋的里面是兩個換衣間,一間男的,一間女的,久未有人來,顯得破敗不堪。再往里走,就是一排空屋,地上的泥沙積起了一層,走上去有點松軟的感覺。
我回頭看了一下,只有我一個人,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人聲,聽上去挺陌生的。我突然摸到了口袋中的那盒香煙,手心里竟然冒汗了。我走到了角落里,點了一支香煙,大概是三天沒抽的緣故,抽了兩口,感覺到有點頭暈。
抽煙的過程中,我一直豎起耳朵,聽著屋外的動靜,說實話,我從來沒這么緊張過,寧靜的氛圍,心跳聲大得像面鼓。
有腳步聲過來,我趕緊掐滅了香煙,從屋子里走出來,看到一個農(nóng)民模樣的人穿著雨靴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他好奇地看著我,大概想問我,一個人跑到偏僻角落來干嗎,又覺得是陌生人,終究沒好意思問。他從我跟前走過,去了屋子后面,不一會,手上拎了一只鴨子回來。我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餐廳的工作人員,在給我們準(zhǔn)備食材。
我看他走遠(yuǎn),又返身進了石頭屋,屋子里的空氣不流通,我剛才抽過的煙味還在,換了一間,繼續(xù)點上,這次柔和了很多,不再感到頭暈。
我萬萬沒想到,浩明像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了門口,透過拆了窗戶的墻,他先呵呵地笑了一聲說,原來你真在這里啊。我的香煙就掉到了地上,我快步迎了出去,想把他擋在門外,但他已經(jīng)一腳跨了進來。他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香煙,我已經(jīng)忘記把它踩在腳下了。
那情形我終身難忘,我看到浩明的臉上表情詭異,他瞇了瞇眼睛,側(cè)過身去,大概想往外走,突然又記起是來叫我吃飯的,停下來,又折返回來,拍著我的肩膀說,吃飯去,吃飯去。我感到肩膀沉了一下,那時候,我想解釋,可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回去的路上,浩明一句話也沒說,我也一句話沒說。我始終在想,浩明這時候是不是琢磨著,我為什么要隱瞞抽煙這件事?同學(xué)之間,最好的兄弟之間,有什么不能坦白的呢?我已經(jīng)一再地聲明自己不抽煙了,這么做不是很虛偽嗎?
十多年的兄弟可能要完結(jié)了,這讓我懊惱不已??爝M餐廳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浩明向前走了幾步,也停了下來,他很不解地看著我。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浩明問我有什么事,我搖搖頭說,沒事了。
那頓飯吃得如此漫長,期間我如坐針氈,沒有主動跟浩明講一句話。浩明只在上菜的時候介紹一下菜,比如一條通體金黃的錦鯉,他說是養(yǎng)在當(dāng)?shù)氐乃咎锢锏?,長得特別快,水稻也因為錦鯉攪渾水田,營養(yǎng)吸收充分而特別高產(chǎn)。
讓我驚訝的是母親后來不停地在抱怨服務(wù)員的態(tài)度,換在平時,她不是這樣的人。浩明卻一如既往的耐心,跟她解釋,這里他也第一次來,如果早知道是這樣,他也不會帶我們來。
吃完飯后回山莊,母親告訴我她想回去了,這幾乎救了我一命。我說好啊,母親說她感覺出來了,我和浩明之間有一個人出了問題。我裝作不知道,說沒有啊。母親說不用騙她,她看出來了。她說不管怎么樣,浩明是一個好心腸的同學(xué),這樣的同學(xué)值得交往一輩子。
我的心一下子被擊中,鼻子一酸,我暗想天哪!眼淚就忍不住往下掉。我背過身去,快步地走出了母親的房間。這哭的感覺讓我覺得有些丟臉,但我確實忍不住了。
再回去,母親已經(jīng)讓我愛人開始收拾行李了,她吩咐我去趟超市,買點零食和飲料,可以緩解旅途的無聊。
我出門前,問了前臺的服務(wù)員哪里有超市,她說出門右轉(zhuǎn)兩百米有一家。
那是一家簡陋的超市,進門的時候,我看到超市的老板娘正趴在收銀臺上睡午覺,絲毫沒有覺察有人進了她的超市。我在貨架前徘徊,里面的東西像放了很久,上面積了層薄薄的灰,我一下子喪失了購買的欲望,最后停在了一個冰箱前,里面塞滿了飲料,顏色花得雜亂無章,我想從里面挑一款冰紅茶,康師傅牌子的,最好飲料微微地有些冰花,因為天氣實在太熱了,我心慌得厲害。
一個穿著粉紅色連衣裙的中年女人闖了進來,她橫在我和冰箱之間,先我一步拉開了冰箱的玻璃門,我看到了她后背上印出的汗?jié)n,沿著內(nèi)衣的輪廓顯得斑斑點點。她從冰箱里拿了一瓶礦泉水,隨手又拿了兩罐紙盒裝的酸奶,因為手里東西太多,那兩罐酸奶失手掉到了地上,包裝裂了。她從地上撿起酸奶,沒有看我,但我相信她知道我目睹了整個過程,她顯得有些為難,就在猶豫要不要買走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溢出的酸奶沾到了她的手指,她發(fā)出了嫌棄的聲音,果斷地把酸奶放回了冰箱原來的位置。
她飛速地又抓了兩罐新的,沖到了收銀臺前,這時候,老板娘終于醒了,她揉了揉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柜臺的貨物上,收銀的過程中,老板娘發(fā)現(xiàn)超市里還有一個人在,她仿佛有些驚訝,不時地朝我這邊張望。
我看著那個穿粉紅色連衣裙的中年女人從門口走了出去,心里暗暗地有了一些焦急。我仿佛才反應(yīng)過來,該不該把看到的一切說出去?糾結(jié)持續(xù)了數(shù)秒,那個女人消失在我的視線中后,我就決定不說了。
我拉開了冰箱的玻璃門,冰紅茶拿在手上并不覺得冰,如果沒那件事發(fā)生,我可能還會再挑一下,里面擺了一摞,但現(xiàn)在我失去了那個興趣,拿著那瓶飲料就到收銀臺結(jié)賬。
從超市出來,我跟浩明打了電話,電話一直響了好幾聲,接通的時候,他“喂”地一聲,聲音聽上去很沙啞。我說我們要回去了,他仿佛料到我是跟他去道別的,沉默了數(shù)秒之后,他說,那我送送你們,準(zhǔn)備什么時候回去?我說,明天就走。
第二天,浩明來送我們,一直把我們送到了月臺,臨上火車的一刻,他把一只黑色的包裹塞到了我手里,我想還回去,列車檢票員催著我們上火車,說火車快開了。我只好回頭跟他說,快點來西北,我?guī)闳タ瓷衬?/p>
我又看到了浩明紅通通的眼神,像牛的眼神,善良,又有點讓人心疼。
那只包裹里放了一些海鮮干貨,還有一條香煙!
看到香煙的時候,我母親叫了起來,她說你同學(xué)怎么知道你爹抽煙的?我只好說這是我跟他說的。母親又開始了喋喋不休的嘮叨,她說,你這同學(xué)太通人情世故,天底下,這樣的后生很少。
回西北后,我把香煙給了父親,交給父親的時候,我看到了他被香煙熏黃的手指,他很高興,咧嘴一笑,牙齒也是全黑的。從那一刻開始,我下定決心,開始戒煙。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