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義
讀史讓人明智,首先就是可以有勇氣反思下原來的一些定見。所謂流氓,可能他卻是站在了歷史進步的一邊;而在所謂正派陣營之中,有些人的有些做派,未必就比他們鄙視的流氓高明多少。
這個問題,不同年齡階段、不同閱歷的人的回答應該是不一樣的。我以前喜歡項羽多一點,這還不僅僅是因為對失敗的英雄的同情心,以及類似“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這些文學描寫的感染,很重要的原因還是對于劉邦做過的那些事情,比如打了敗仗逃跑時把子女都推下車不管,實在難以接受。
本來嘛,偏好這個東西,不大可能統(tǒng)一。但當后來發(fā)現(xiàn),項羽和劉邦的對比,簡約成了貴族和流氓、英雄和混混、正派和權謀的較量,前者總是失敗,后者總是勝利,我就感覺到有問題了。還有更進一步的,認為就是這樣的事情多了,中國人的國民性變了,一直影響到今天,“中國人的眼睛里再沒有了誠實和清澈,出現(xiàn)的全是狡黠的目光”云云。
這樣的說法,真的讓人坐不住了。歷史真的是如此嗎?我們的歷史文化教育到底應該怎樣做,才真正有利于今天的人們呢?清華大學歷史系張國剛教授的新書《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對回答這些問題也許會帶來一點啟迪。
重新認識我們所認定的“歷史”
再回到劉邦和項羽的對比這個話題。
劉邦是有很流氓的一面,但有些所謂流氓的事跡,其實也是似是而非的。比如很典型的一件事是,有次兩軍對壘,項羽抓到了劉邦的老爹,威脅說“今不急下,吾烹太公”。劉邦則回答:“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边@似乎是劉邦耍流氓的一個證據(jù),但仔細想想,那種情況下,劉邦還有別的選擇嗎?況且劉邦說的話,前半段還是很在理的,正是這句話救了他老爹一命。并且,如果說劉邦在耍流氓,那么項羽威脅烹掉別人老爹的做法又好到哪里去呢?
再聽聽韓信對項羽的評價:“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毕胂笠幌履莻€情景,一個人們心目中的大英雄,面對有功的部屬,把大印放在手里都快把棱角磨掉了,就是不舍得給出去,在這些部屬眼里,還有比這更流氓的嗎?
老百姓可不是傻子。劉邦帶領軍隊先入關中,規(guī)定軍隊“不得鹵掠”,“秦民皆喜”,約法三章,秦民唯恐沛公不王關中。項羽不高興了,認為秦軍主力都是自己消滅的,劉邦純粹屬于摘桃子,又一個劉邦耍流氓的證據(jù)。但正如張國剛教授說的,關中也有秦軍的主力,只不過劉邦用的是懷柔的軟的一手,仗肯定是越打越瀟灑,而項羽坑殺了20萬投降的秦軍,遇到的肯定是后面秦軍的拼死抵抗。項羽晚劉邦一步到咸陽,勢所必然。
至于后來項羽火燒咸陽,殺子嬰,掠奪金銀財寶,更是殘暴無比。秦朝皇家圖書館的珍貴書籍,秦始皇沒燒,卻被項羽一把火燒光了。秦王的墓都給挖了,還好沒挖干凈著急走了,不然可能我們今天都看不到兵馬俑了。
就像這個例子說明的,我想,讀史讓人明智,首先就是可以有勇氣反思下原來的一些定見。
再比如東漢的黨錮之禍,黨錮士人“大無畏”地向邪惡勢力斗爭的勇氣,千載之下,仍讓人感佩不已;他們付出的慘重代價,也讓人心痛。但如果我們從士人群體和皇帝“身邊人”兩大集團斗爭的角度來看,又不能流于簡單的道德情緒的宣泄,而是“可以有深入分析之處的”。
比如引發(fā)第二次黨錮之禍的名士張儉(譚嗣同絕命詩“望門投止思張儉”提到的那位),憤于宦官侯覽專權貪瀆,用激烈手段抓捕侯覽家人,甚至掘開侯覽母親的新墳,沒收其家的財產(chǎn)。這很能體現(xiàn)當時士人的施政做派。結黨士人言行的激進,或者如呂思勉先生說的矯激,是頗遭人非議的。矯激這個詞很形容,所謂“矯”意思就是以之為憑借來挾制他人,只要道德正確,似乎可以把一切做法都合法化。比如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說的“殺人者死,而誅及全家;大辟有時,而隨案即殺;赦自上頒,而殺人赦后”。矯激具有很大的道德感召力和鼓動力,但副作用非常大。張儉逃亡,“望門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無數(shù)人作出了犧牲;黨禁解除后,張儉回到鄉(xiāng)里,晚年生活優(yōu)裕,家境富裕,當時就有人很不滿:“孽自己作,空污良善,一人逃死,禍及萬家,何以生為!”
這種矯激,甚至直接影響到了政治斗爭的水平。漢靈帝即位時,太后之父竇武為大將軍輔政,與士人領袖、太尉陳蕃關系非常鐵,并都有剪除宦官的想法,結成牢固同盟。本來條件是非常有利的,竇武找到太后,說了一番為什么要解決宦官專權的道理,最后是這樣說的:對黃門、常侍等等,要“宜悉誅廢,以清朝廷”。這直接逼急了當時擔任太后住處長樂宮保衛(wèi)工作、本非斗爭主要對象的朱瑀:“中官放縱者,自可誅耳。我曹何罪,而當盡見族滅?”一場血腥的政變下來,局勢徹底反轉。
所以,今天再回頭看黨錮之禍,我們不僅要充分肯定士人為守節(jié)而不避觸禍的氣概,也要看到其“機失謀乖”的一面,更要如張國剛教授說的要看到:東漢名士標榜自己的行為是為了伸張社會的正義,實際上潛伏的是自身的政治訴求和經(jīng)濟利益,鼓動全社會為自己瘋狂,實際上無助于社會的進步。這是我們在看待東漢矯激士風之時,應有的一個維度。
說到這里,可能讀者朋友會有疑問了,過去我們所認定的是非標準,是不是就要顛倒過來了?其實,我更想說的是,是非曲直之間的界限,遠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涇渭分明。所謂流氓,可能他卻是站在了歷史進步的一邊;而在所謂正派陣營之中,有些人的有些做派,未必就比他們鄙視的流氓高明多少。
很重要的原因是來自于人性的復雜。劉邦能夠約法三章,也是因為他對秦朝暴政下老百姓的遭遇能有同情心、同理心,他懂得人心,安撫人心,這難道不是英雄的作為?項羽雖然是所謂的貴族,但他的作為離老百姓的需求差得太遠了。
讀《資治通鑒》,會讓我們反反復復琢磨類似的問題。曾國藩曾經(jīng)評論《資治通鑒》說:“竊以為先哲經(jīng)世之書,莫善于司馬溫公《資治通鑒》?!睆垏鴦偨淌谡J為,曾國藩能這樣評價,是因為這部書不光講道理,還通權變,即“窮物之理、執(zhí)圣之權”。權變,就是講實際操作。一本書不僅能講道理,還懂得講操作,那啟發(fā)意義當然就很大了。
而懂操作,體現(xiàn)的是領導力,這就需要對人性有深刻和準確的洞察。張國剛教授認為,《資治通鑒》最有價值的部分,其實是從具體事情上記述和探究王朝的興衰,如果非要探究人事背后的深層次原因,比如土地問題、賦役問題等等,自有其道理,但也不能走到推脫當事人責任的地步。
尤其是,在皇帝制度下,本來就沒有一個制度化的對最高權力的約束手段。于是,皇帝的行為只能靠皇帝自己來約束,這就是皇帝制度中強調(diào)“克己”的重要性。要“克己”,當然更離不開對人性弱點的深刻體認。
爭奪大位的道路上充滿血雨腥風的唐太宗,之所以超邁古今帝王成為千古一帝,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皇帝本人的品德和作風的探討和實踐。他親自撰寫的《帝范》一書,核心不是如何約束臣下,而是如何克制自己、警示自己。由此,張國剛教授也拿唐太宗和以后的皇帝做對比,指出:讓人遺憾的是,唐宋以后的皇帝制度雖然繼續(xù)發(fā)展,但它的發(fā)展和完善都是注重于如何控制臣下的方面,無不在駕馭之術上處心積慮,而不愿在皇帝自我約束上動心思。
事實上,縱觀過去的歷史,我們從一個個政治人物身上看到的是反復出現(xiàn)的如此場景:成功背后不光有所謂的陰謀詭計,更有人性偉大之處的光芒;而失敗背后不光有所謂的難以解決的社會政治矛盾,更有人性陰暗之處的彌漫。
就像開創(chuàng)了開元盛世的唐玄宗,晚年閉目塞聽。“上嘗謂高力士曰:‘朕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邊事付之諸將,夫復何憂!力士對曰:‘臣聞云南數(shù)喪師,又邊將擁兵太盛,陛下將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禍發(fā),不可復救,何得謂無憂也!上曰:‘卿勿言,朕徐思之?!庇袣v史學家認為,此時的唐玄宗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無可奈何,但說穿了,唐玄宗說的雖然沒有法王路易十五那么難聽,但本質(zhì)上不也同樣是專制帝王們的一種自私的僥幸心理嗎?普通人有這種心理,影響很有限,但一個帝王有這種心理,那就潛藏著國家和民族的大災難。
說了這么多,其實可以總結成一句話:我們的歷史文化教育,恐怕不能是簡單地去貼一些道德標簽,根據(jù)一些過于粗線條的國民性的總結,去找歷史上的所謂依據(jù),而需要真正從歷史的棋局中體認人性的偉大之處,摒棄人性的丑惡之處。如果我們的歷史文化教育變成了權謀術培訓班,司馬溫公地下有知,不知會有多么的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