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涂薇
一種“懷孕的靜默”
——解讀馬爾克斯小說《禮拜二午睡時刻》
●江西 涂薇
錢鐘書先生曾說:“說出來的話比不上不說出來的話,只影射著說不出來的話”,而這正如一種“懷孕的靜默”——你能感知到豐富,卻無法清晰地看到和說出,只能透過經(jīng)驗和思維,去想象,去猜測,去填補……對于創(chuàng)作和鑒賞這兩個層面來說,能夠創(chuàng)設與破解“懷孕的靜默”,都是一種較高級別的文學活動。
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禮拜二午睡時刻》就是這樣一個范本——在很多看似不經(jīng)意的普通詞句背后,包含著一個無比豐富和深刻的現(xiàn)實或者心靈的世界。
細節(jié)的暗示——未說出的現(xiàn)實
小說中這樣的例子有很多:作者在上文透過一兩個詞語,與下文的某種情形暗相呼應。但要看出這種關聯(lián),還需要讀者的生活經(jīng)驗以及思維的細致度來支撐。
(一)小說開頭提到的火車車廂里,有乘客幾人?
“你最好把車窗關上,”一個女人說,“要不,你會弄得滿頭都是煤灰的?!?/p>
這很像一個電影鏡頭,一個成年女人對一個小女孩這樣說話,你會猜測她的神情和語調:嫌棄或者厭煩?
作者接著寫這個女孩想要關窗卻因為車窗銹住了而關不上——這時鏡頭拉長了,作者說原來這節(jié)車廂里只有這一大一小兩個,這也就意味著不會有人來幫助她們關窗。于是小姑娘換坐到了女人的對面——原來她們之前是同向而坐的,只有兩個人的車廂她們卻要擠坐在一處。你正要感到奇怪,這時作者說了:“母女二人都穿著襤褸的喪服?!?/p>
于是你可以對場景再作出一些補充:小女孩一開始和媽媽挨著坐,她的位子是靠窗的,她一定一直在好奇地向窗外張望——于是你知道了,小說開頭那一段車窗外的景象描寫,是透過小女孩的眼睛看見的。
小女孩為什么要不停地望著窗外?
“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因而也就是第一次坐火車了。
再回到那一句:母女二人都穿著襤褸的喪服。
她們顯然新近失去了親人,你這時再回想女人讓女兒關窗的那句話,味道就不同了:這是一位憂傷而貧窮的母親,卻不得不在旅途中獨自照料不大更事的小女兒。那句 “你最好把車窗關上,要不,你會弄得滿頭都是煤灰的”,就既有母親的溫柔,但更多的,應該是身心雙重的疲憊。
(二)那個兒子——卡洛斯·森特諾——到底是不是個小偷?
當神父明白女人的身份后,吁了一口氣,說:“您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引上正道嗎?”這位母親給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回答:“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
母親的反應自然會使作為讀者的我們心生疑問:難道那孩子只是被錯殺了?
關于偷盜與槍殺,原文給出的信息很少,但有幾個細節(jié)是關鍵性的:
第一,寡婦雷薇卡太太射擊瞄準的部位:“二十八年的獨身生活在她身上產(chǎn)生的恐懼感使她不但能夠想象出門在哪里,而且能夠準確地知道門鎖的高度?!?/p>
第二,槍擊后的反應:“她隨即聽到在門廊的水泥地上響起了金屬的碰擊聲……”——門外的這個人當時應該手拿某種工具。
第三,死者的狀況:“死者的鼻子被打得粉碎……”——死者當時應該是半蹲位置,手拿工具,正對著門鎖做著某種動作。
通過以上細節(jié),我們大致可以推斷,卡洛斯·森特諾在那個夜晚,大概是在做著欲撬門而入一類的事情。
但母親的話也不能忽視:
我告訴過他不要偷人家的東西吃,他很聽我的話。過去他當拳擊手,有時候叫人打得三天起不來床。
再看看死者被發(fā)現(xiàn)時的樣貌:
腰中沒有系皮帶,而是系著一根麻繩,光著腳。
這些文字透露的信息是:死者實施偷盜時已經(jīng)窮困至極,這種痛苦甚至超過了被打得三天起不來床的程度。
言語和心理的暗示——晦暗復雜的情感本質
馬爾克斯的作品向來以內涵取勝,對人性和存在精微深入的觀察,往往使他的小說世界呈現(xiàn)出非同一般的思想深度,這一特質在本作中同樣有典型表現(xiàn)。
讓我們還是從火車上說起。
在火車上,有一個意思,母親一直在反復提醒和強調著——
“你最好把車窗關上,要不,你會弄得滿頭都是煤灰的。”
“把鞋穿上!”
“梳梳頭!”
“你要是有什么事,現(xiàn)在趕快做好!往后就是渴死了,你也別喝水。尤其不許哭?!?/p>
她的兒子是作為一個小偷被埋葬的?,F(xiàn)在她和女兒將作為他的親屬前去掃墓——很顯然,她希望當?shù)厝送ㄟ^她們對她的兒子有所了解。
了解些什么呢?
督促女兒梳頭、穿鞋,注意儀容儀表,她也許是想讓人們知道,她的兒子雖然出身于一個貧窮的家庭,卻并沒有那么不堪——他們并不邋遢猥瑣,而是有著某種窮人的尊嚴。
不許女兒哭泣,這有些反常??紤]到小說的場景,母親實際上是不允許女兒在眾人面前為死去的哥哥哭泣,不允許她流露出對哥哥之死的哀傷與悲憐:是不愿示弱以換取小鎮(zhèn)居民的同情 (因為他們對兒子有敵意),還是想要借此表達家屬對兒子成為小偷的一種道德態(tài)度?也許兼而有之。
小說中另一處饒有意味的情感表達是旁觀者心理的微妙變化。
在故事中,最切近的旁觀者有兩個:一個是神父,另一個是他的妹妹。
當女人不動聲色地說“就是上禮拜在這兒被人打死的那個小偷,我是他的母親”時,神父看出了她強忍的悲痛以及直視自己的眼神,“神父的臉刷地一下子紅了”——他為什么要臉紅?
應該是一種面對他人不幸的窘迫感吧——尤其當這個人在你面前壓抑痛苦時,這種“窘迫”便會轉化為一種心理上的壓迫感。
神父心中的這種壓迫感隨著女人的克制而愈發(fā)強烈:當她“毫不遲疑、詳盡準確”地回答表格上的個人信息時,“神父頭上開始冒汗了”。
終于所有的手續(xù)都履行完畢,女人接過那把生銹的公墓鑰匙,在表格上胡亂簽下自己的名字,女孩也拿起鮮花,走到欄桿前準備出去。神父這時 “吁了一口氣”,提出了一個略帶批評意味的問題:
“您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引上正道嗎?”
這是一句普通的道德訓誡,其潛臺詞是:看看你們今天的痛苦,難道不知道在事情還未發(fā)生時就作出一些防范和努力嗎?作為母親,你是否沒有完全盡到對兒子教育的責任呢?
但我們立刻就會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人性和人情,是一般的道德規(guī)范難以評價的:
“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母親說。
“我告訴過他不要偷人家的東西吃,他很聽我的話。過去他當拳擊手,有時候叫人打得三天起不了床?!蹦赣H說。
“他沒有辦法,把牙全都拔掉了?!迸⒆硬遄斓馈?/p>
“是的,那時候,我每吃一口飯,都好像看到禮拜六晚上他們打我兒子的那個樣子。”母親說。
于是神父知道了,這個小偷,這個叫卡洛斯·森特諾的男孩,同時也是一個聽話的兒子,是一個家庭的頂梁柱,是一個可以為了養(yǎng)活母親和妹妹而忍受一切痛苦的男人。
但是今天,他卻成為了一個小偷。
想一想他死時系腰的麻繩和沒穿鞋子的雙腳,以及身處遠離家鄉(xiāng)的異地,我們不由相信,一定發(fā)生過什么,將這個男孩剝奪得一無所有。那么當他鋌而走險,準備入室偷盜時,有沒有擔負著背叛母親的心理掙扎和精神痛苦?而既然打算“偷”,顯然是還想借此活下去——那么他“活”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能活下來,他又會做些什么?……當然,所有的猜想都止于那一聲槍響。
顯然,此刻神父的內心跟我們一樣,在這個可能超出了一般的道德評價范疇的現(xiàn)實面前,遲疑起來。
他于是說出了一句內涵豐富的話:“哎!上帝的意志是難以捉摸的。”
在一般性意義上,“上帝的意志”指向非理性,比如偶然或者命運;而在宗教的意義上,這句話則可能意為一種終極性的考驗,以此來測試教徒在信仰上的某種純粹性——無論就哪一種意義而言,神父的這句話都含有對母親的一種撫慰。
由此可見,隨著對話的深入,神父對這位小偷的母親的態(tài)度在發(fā)生著一些微妙的變化:同情——窘迫——指責——安慰,整體上表現(xiàn)出對復雜人性的一種體諒和理解。
與神父可能有著相似心理歷程的另一位在場者是他的妹妹。
她第一次出場是給母女二人開門,當神父出來后就退入了“里面的門”。而在小說結尾處,當神父發(fā)現(xiàn)四面都是圍觀者而一再勸阻母女,讓她們“等一會兒再走”時,這位妹妹“從里面的門里走出來”,“她在睡衣外面又披上了一件黑色的上衣”。而作者前面已經(jīng)多次告訴我們,這個禮拜二的午睡時刻是非常炎熱的,所以神父的妹妹這件加在睡衣上的黑色外衣就出現(xiàn)得很反常:如果不是為了御寒,那么只有一種解釋:即通過“黑色”來表達對這位偉大母親的某種同情。這種同情還表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主動替這對母女觀察過周遭的環(huán)境:“人們都知道了”,“窗子外面凈是人!”還有她最后說的那句:“會把你們曬壞的,等一等,我借給你們一把陽傘?!?/p>
而母親拒絕了這些好意,她執(zhí)意要冒著正午的烈日,迎著所有知道他的兒子是個小偷的人的目光,挽著女兒的手,朝大街走去。
她說:“我們這樣很好?!?/p>
這位母親,想要告訴我們什么?
他是小偷,同時也是一個人的兒子,而只要是一個人的兒子,他就會被愛——這種愛,并不會因為他做過錯事而有絲毫改變。
弗洛姆說:“母親對孩子的愛,是無條件的。”
喬伊斯說:“又丑、又沒出息:細脖子、亂頭發(fā),一抹墨水,蝸牛的窩兒。然而(這樣的一個兒子)也曾經(jīng)有人愛過他,在懷里抱過他,在心中疼過他。要不是有她,他早就被你爭我奪的社會踩在腳下,變成一攤稀爛的蝸牛泥了。她疼愛從自己身上流到他身上去的孱弱稀薄的血液?!薄霸谶@個臭糞堆似的世界上,不管別的東西怎么靠不住,母親的愛總是靠得住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