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旭東
向恐怖分子“示愛”
文/劉旭東
法國女記者安娜·埃里勒(化名)在互聯網以假名發(fā)布自己作為一名年輕女性對ISIS(伊斯蘭國)頗感好奇的信息,以便在與恐怖分子周旋的過程中搜集素材來撰寫紀實報道。她的確獲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但也遭到了恐怖分子的威脅。
“Salaam alaikum(阿拉伯人常見的問候語,意為:祝你平安,你好),我的姐妹,我發(fā)現你關注我的VCR(錄像),你是穆斯林嗎?”
2014年4月,一個星期五的夜晚10點左右,當身處敘利亞的一名恐怖分子通過Facebook聯系我時,我正閑坐在巴黎自己公寓的沙發(fā)上。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具有歐洲國籍的ISIS圣戰(zhàn)者的問題。像許多新聞記者一樣,我也注冊了一個Facebook賬戶,以便隨時了解各種實時事件。我的頭像貼的是迪斯尼電影《阿拉丁》中的茉莉公主的卡通形象,注冊的地址是法國西南部城市圖盧茲。我賬戶上的名字為“麥露迪”,20歲。
進行研究的這幾年,我在YouTube(優(yōu)圖)上目睹了不少宣傳片,里面充斥著酷刑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燒焦的尸體。一些無知的少年站在這些恐怖的現場旁放聲狂笑。所有這一切都令人難以忍受。
那個星期五的夜晚,我看了一個大約35歲的法國圣戰(zhàn)者的短片。畫面中他身穿軍人作訓服,戴著Ran-bans太陽鏡,越野車中裝了許多掠奪來的貨品。此人自稱叫阿布·比勒爾,身處敘利亞——身后一片荒涼的土地表明了其真實性。他的汽車后部還有一挺機槍,旁邊堆著防彈背心。我后來得知,正是這個阿布·比勒爾,作為ISIS(伊斯蘭國)首腦人物巴格達迪的密友,過去的15年中一直在世界各地進行圣戰(zhàn)。
在觀看過這段錄像之后不久,我的電腦提示我有三個來自阿布·比勒爾的信息發(fā)送到了“麥露迪”的個人郵件信箱里?!澳阏诳紤]來敘利亞嗎?”他在其中一個郵件中問道。
“Walaikum salaam(降平安于你——阿拉伯人打招呼的問候語),我沒有料到一名圣戰(zhàn)者會與我對話?!蔽掖鸬?,“你沒有更好的事情做嗎?LOL(網絡用語:大聲地笑)”
我告訴他,我愿意皈依伊斯蘭教,但是沒有細談。在使用答復用詞時,我故意拼錯一些詞語,并且采用了一些少男少女的詞匯,然后等待他的答復。此時,我思緒萬千,簡直不能相信這種事情真的發(fā)生了。
“我當然有很多事情要做!不過現在是晚上11點,今天的戰(zhàn)斗已經結束。我們可以通過Skype(一種免費軟件,能夠在數分鐘內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撥打免費電話)對話。”
不能現在就用Skype談話!我很警覺地否定了他的提議,而是建議另約時間。阿布·比勒爾表示理解,他說可以在明天我適合的時間通話。
“你要是想皈依伊斯蘭教,就應該準備遷居到這里來。我會照顧你的,麥露迪。”他還一點不了解所謂的“麥露迪”,就準備要她到地球上如今最血腥的地方加入他的陣營。我暗暗地思索著這個家伙的用意。
到了第二次通話的時間,阿布·比勒爾問道:“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我還沒有。”我模仿著少女的口吻回答,“我覺得與一個男人談這些是不好的,是被禁止的。我媽媽馬上就要回家來了。我得藏好《古蘭經》,上床睡覺?!?/p>
“你很快就不必隱藏任何東西了。Insha’Allah(真主所愿)!我要幫助你,引導你的生命來到這里。在睡覺之前,回答我一個問題:我能夠做你的男朋友嗎?”
我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匆忙下了線,退出Facebook。我們在兩個小時內交換了120條信息。
星期一,我匆匆來到我擔任自由撰稿人的那家雜志社。負責我稿件的編輯認為這是與恐怖分子接觸的唯一機會,不過也提醒了我其中的危險。為了謹慎起見,他讓攝影師安德烈協助我。我準備接受阿布·比勒爾的要求,通過Skype與他見面,而安德烈將拍攝一些照片。
為了裝扮成“麥露迪”,我必須看上去比我現在的模樣年輕10歲,并戴上面紗。于是,一個編輯借給了我一條面紗。我還找到一件黑色長袍,穿上后感到頗為有趣。恐怖分子有可能認出我的臉龐的想法并沒有令我害怕,因為這個有恐怖嫌疑的人目前這段時期根本不會返回法國。
安德烈在當晚6點左右來到我的公寓。在阿布·比勒爾從“戰(zhàn)場上回到家中”之前的一個小時,我們做好了準備。我取下戒指,在衣服外面套上幾乎拖到地面的黑色長袍,并用襯底掩蓋住手腕上的小小文身。因為我估計阿布·比勒爾不會喜歡輕浮的做派。
時間到了。我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安德烈則躲在沙發(fā)后面一個視頻盲區(qū)。所謂的ISIS不但擁有不少黑客,還擁有一些反間諜的專業(yè)人士。所以為了安全起見,我還以“麥露迪”的名字申請了電話號碼和Skype賬戶,因為我的真實電話號碼是不能公開的。
Skype的鈴聲聽起來像是教堂的鐘聲。我屏住呼吸,然后按了按鈕。阿布·比勒爾出現了。當他看到年輕的“麥露迪”時,眼睛仿佛被一種魔力所吸引,頓時亮了起來。阿布·比勒爾是從他的汽車上打來電話的。即使剛剛從前線廝殺下來,他看上去也顯得很整潔,穿著很入時。
“Salaam alaikum,我的姐妹?!卑⒉肌け壤諣柎蛄藗€招呼。
我微笑了一下?!芭c一個在敘利亞的穆斯林戰(zhàn)士談話真是很刺激??磥砟闵匣ヂ摼W比我在圖盧茲還方便!”
“敘利亞是個奇跡之地。我們這里什么都有。Masha’Allah(按照真主之意愿)。你得相信我。這里是一個天堂!很多女人為我們著迷。我們是真主的戰(zhàn)士。”
“可是在你的天堂里每天都有人死去……”
“不錯,我每天打仗都是為了阻止殺戮。我們的敵人是邪惡的,這你不懂。告訴我,你每天都戴面紗嗎?”
我把以前在采訪遇到的秘密皈依伊斯蘭教的女性那里聽到的說法一句句地背述出來:“早上,我按照正常的方式穿衣服,然后對母親說再見,待走到外面,家人看不到后,就披上帶風帽的大罩衣和面紗?!?/p>
“我為你自豪。你有一個美麗的靈魂。你的外貌也很漂亮?!卑⒉肌け壤諣柹悦缘刈⒁曋?。忽然,有數個男人的濃重聲音打破了沉寂。
“別說話!”阿布·比勒爾以命令的口吻說道?!拔也幌胱屓魏稳丝吹侥慊蛘呗牭侥愕穆曇?,你是我的寶貝。”
我聽到他們的談話,能分辨出另外兩個男子的聲音。他們先用阿拉伯語向阿布·比勒爾問好,然后又用法語交談。在一陣狂笑之后,這些人為自己在戰(zhàn)斗中“干掉幾個人”而相互慶賀。
通過視頻中的畫面,我目睹到交戰(zhàn)后留在混凝土上已干了的血跡,以及飄揚在遠處的ISIS帶有白色符號的黑色旗幟。那些人似乎對阿布·比勒爾懷有某種敬意,這種情況表明我所接觸的這個人地位比其他人高。一分鐘后,阿布·比勒爾對他的同伙說了聲再見,然后繼續(xù)與我通話。
“啊,你還在!很美麗……”
“他們是什么人?”
“他們是我的戰(zhàn)士,過來打個招呼。不管怎樣,你不會對那些事感興趣!告訴我你的情況,是什么引導你走上信仰真主的道路?”
我開始結結巴巴地談起我的“故事”,因為我沒有時間預先編撰好一個“真實”的“麥露迪”的生活。“我的一個堂兄是穆斯林。我為他的宗教信仰給予他的內心寧靜所著迷。他引導我信仰伊斯蘭教?!蔽艺f道。
“你知道,你應該到我這里來?!?/p>
這個恐怖分子剛愎自用地認為任何事都應由他來決定——“麥露迪”不久就會去敘利亞。
“我不確定,我是否要去?!?/p>
“聽著,麥露迪。你到這里會受到細心的照顧。你將起到重要的作用。如果你愿意嫁給我,我將待你像女王一樣?!?/p>
與恐怖分子結婚?我找個借口暫時退出Skype,心中不由得感到一絲輕松。從脖子脫下長袍后,我看了看安德烈。他目睹了整個過程也有點吃驚。
我如何答復阿布·比勒爾的提議?安德烈認為可以這樣來解釋:既然“麥露迪”未婚,如果決定去的話,就不能獨自前往敘利亞。
阿布·比勒爾又一次通過Skype打了過來。
“我的朋友雅斯米妮是穆斯林?!蔽艺f,“我可以邀請她與我一起來,不過她只有15歲?!?/p>
“我們這里女子到了14歲都可以結婚了。要是雅斯米妮來的話,我會給她找一個好男人的。”
“雅斯米妮”當然根本不存在,但是令人困惑的是,現實生活中有多少真實的雅斯米妮被阿布·比勒爾這種男人誤導而走上危險的道路。
“阿布·比勒爾,我必須掛電話了。我媽媽要回家來了。”
“明天戰(zhàn)斗結束后,7點鐘我再打給你。Insha’Allah…… 晚安,我的寶貝。”
我的寶貝?
當阿布·比勒爾宣稱他打算迎娶“麥露迪”后,“麥露迪”的虛擬朋友(virtual friends)名錄上便多出了幾個女性。她們開始詢問“麥露迪”,哪一條路線到敘利亞最安全。而有些問題卻顯得既奇葩又帶有技術性:“我是應該帶很多衛(wèi)生巾還是到當地購買?如果我到了敘利亞找不到男人,那么帶上丁字褲去吸引人可能并不是一個好主意吧?如果我未來的丈夫認為我不端莊,我還能在那里找到別的男人嗎?”我對于這些女孩子們簡直是在找死的非正常依戀感到很困惑。我應該怎樣回答她們的問題?
我花費了不少時間與阿布·比勒爾誘導女性的手段周旋,以圖獲得他的信任。不過我的感受是無論阿布·比勒爾說什么,都令我感到可怕。
“啊,你來啦,我的妻子!”一天晚上,阿布·比勒爾在對話時說道,“好消息。我今天與在拉卡(ISIS在敘利亞盤踞的地區(qū))的qadi(法官)談過了。他期盼著給我們證婚?!?/p>
我很震驚,不知道說什么好。“你們那里的婚禮是什么樣的儀式?”
“其實,我們倆已經結婚了?!?/p>
“請原諒,你說什么?”
“我認為,我要與你結婚的話已經與你講得足夠多了。我剛才說的要你嫁給我的事也與法官談過了。他簽署了幾份文件。我們已經正式結婚了,我的妻子!Masha’Allah,你現在是我的女人了?!?/p>
這種與恐怖分子的對話持續(xù)了幾乎一個月。安德烈擔心我們讓“麥露迪”存在得愈久,我冒的風險就愈大。對于他的看法,我表示同意。在與編輯們商討之后,我計劃結束這場調查。一天,我告訴阿布·比勒爾,雅斯米妮和我將到敘利亞與他會面。他隨即指示我先去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從那里轉道去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一旦我到達那里,他會發(fā)給我下一步行動的指示?!澳闶俏业膶氊悾▽⑹悄愕膶m殿,你將受到公主般的招待。”他向我許諾。
我真的要去一趟伊斯坦布爾。不過,不是與“雅斯米妮”同行,而是安德烈陪我同去。計劃并不復雜,阿布·比勒爾告訴我說有一個稱為“母親”的老年婦女將在那里迎接我們。于是,安德烈準備躲在某個隱蔽處偷偷拍攝下這個“母親”的照片,為將來在發(fā)表文章時提供插圖。當這個“母親”在預定地點等候我們時,我與安德烈將繼續(xù)前往基利斯——靠近敘利亞邊境的一座城市,屬于土耳其領土。在那里比其他地方安全一些。
這段“誘敵”的故事應該隨著“麥露迪”到達敘利亞邊境、攝影記者從邊境這邊拍下“麥露迪”遙望敘利亞一方的照片而結束。我作為一名記者將駐足于地獄大門之外。我們最終會圓滿地采訪完,然后寫出一篇報道。至少我當時是這樣想的。
幾天后,我與安德烈飛到阿姆斯特丹,住進了一個小旅館,并在那里通過Skype與阿布·比勒爾開始通話。
“Salaam alaikum,我親愛的,你真的到了阿姆斯特丹?這件事令我簡直不能相信。你不久就能到達敘利亞。我是地球上最幸福的人。我愛你,我的妻子?!?/p>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如此快樂。阿布·比勒爾一個人待在一家有互聯網的咖啡店里,剛剛完成一天的“工作”。
“跟我談談你的行程,你是怎樣支付路費的?”
“我偷了我媽媽的銀行卡。”
“你真是堅強,我的妻子!如果你還拿著銀行卡,請順便幫我買些東西?!?/p>
設想一下,當你與一個前一分鐘還在大談怎樣將人斬首,而后一分鐘卻聲稱他是多么愛你的人打交道會有何感想?
“你想要什么東西?”
“古龍香水!我喜歡香奈兒或者迪奧的產品?!?/p>
“OK,親愛的。我們能談談明天嗎?我們與‘媽媽’見面后該怎么辦?”
“實際上,沒有任何人在那里接你們?!?/p>
“可計劃不是這樣的,阿布·比勒爾?!蔽衣詭Ьo張的聲音說道,“你很肯定地告訴我會有一個女人來迎接我,你說過我們會很安全的?!?/p>
“聽我說?!彼Z氣強硬地說,“你消停一下,讓我來說。你達到伊斯坦布爾機場之后,買兩張前往烏爾法的單程機票?!?/p>
烏爾法?烏爾法已被ISIS滲透。去那里無疑是自殺。
“我對你的所有要求就是你要兌現你答應過我的事。”
“你不能以這種口吻與我說話!我是在這一帶發(fā)號施令的人,而不是你。從現在起,你要閉嘴。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每天指揮一百個士兵。我告訴你的真實情況連四分之一都不到?!?/p>
當這場對話結束時,我脫去了長袍。一切真相都呈現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給雜志主編打了電話,她指示我把這個編撰的故事結束掉。由于將把整個恐怖分子引誘女性的過程公開報道,主編提醒我,兩名派到烏爾法地區(qū)采訪的法國記者在被ISIS扣押了十個月后剛剛被釋放。一切行動都要小心謹慎。第二天上午,我們飛回了巴黎。
“麥露迪”從機場通過Skype給阿布·比勒爾發(fā)了一條信息,通知他說有一個“陌生”男子盤問了她們?!把潘姑啄荨焙汀胞溌兜稀庇X得自己已被監(jiān)控,所以決定返回法國,直到形勢對她們較為有利后再行動。
回到巴黎后,雜志社的編輯們對我所獲得的情報作了評估:阿布·比勒爾泄露了有關ISIS組織的不少內情和招募新成員的方法,我據此可以開始撰寫報道了。
一個星期后,我投稿的這家雜志以匿名作者的方式刊登了我的文章。由于擔心恐怖分子可能會采取報復行動,我搬出了自己居住的公寓,并且兩次更換了電話號碼。
在將我的申請查詢報告向各個警察分局遞交了254次之后,我才獲得答復。一名負責反恐怖事務的法官在我的真實身份出現在他們檔案編號上之后,聽取了我的證詞。據警方提供的檔案資料披露,阿布·比勒爾有三個妻子,年齡分別是20歲、28歲和39歲。她們都與他在敘利亞生活。此人至少有三個13歲以下的兒子,而兩個大一點的已經在敘利亞前線參加了戰(zhàn)斗。
我從此再也沒有與阿布·比勒爾進行過對話。最近,一位也是當記者的友人打電話給我,說他得知ISIS有一個針對我的追殺令。
我在網上看到一個錄像,顯示我裝扮成“麥露迪”,戴著面紗,坐在沙發(fā)上的一段畫面。我猜想,它一定是阿布·比勒爾干的。雖然沒有對話的聲音,但卻有包括法語和阿拉伯語的兩種語言的字幕,以及幾個魔鬼形象的卡通人物。我僅僅觀看過這段錄像一次,卻記住了其中的每一句話:
“來自全世界的我的兄弟們,我簽發(fā)了一個追殺令來懲罰這個邪惡女人。她污蔑真主。如果你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看到她,就遵循伊斯蘭教義干掉她。在她死之前,要讓她遭受長時間的痛苦。無論是誰,一旦嘲弄了伊斯蘭教義,都將付出血的代價。她比一條狗還要骯臟。強奸她,用石塊砸死她,置她于死地。Insha’Allah。”
我想,我不會再去觀看這段錄像了。(參考資料:美國RD雜志2016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