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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至高無上(中)

    2016-08-27 06:12:22游玉云
    東方劍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糧站水泥板橋樁

    ◆ 游玉云

    人民至高無上(中)

    ◆游玉云

    十二

    黎明前,寂靜的馬路上,戰(zhàn)士們酣睡的均勻鼾聲被一陣吆喝聲攪亂了:“起來!快!”我揉著惺忪的眼睛,發(fā)現(xiàn)營長正在發(fā)號施令。一條大河上的橋斷裂,影響唐山救災(zāi)線路的暢通,突擊隊立即前去支援舟橋部隊完成修橋任務(wù)。

    炮車劇烈顛簸,不少戰(zhàn)友乘勢打著盹兒。我攤開唐山地圖,察看執(zhí)行任務(wù)的地點,盤算著如何完成這次突擊任務(wù)。戰(zhàn)友趙正福湊過來,遞了一支煙給我:“隊長,去修橋,那兒有寄信的地方嗎?”“那兒是交通要道,保準能有?!蔽掖鸬?,隨即抬頭望著他,“怎么要寄信?是給相好的對象吧!”他臉一紅:“那……是給俺家里人寫的。”轉(zhuǎn)而,他笑道:“到時你得準我開個小差,把信寄了!”我笑了。

    公路上,裂縫、坑洼時而出現(xiàn),炮車來不及減速,硬是昂首直沖。我們一會被拋上一米多高,一會又被甩倒碰著車攔板,車尾卷起的灰塵直往車廂里灌。大家正撲打身上的塵土,炮車突然緊急剎車,一道河流橫在眼前。

    怒吼的河流,咆哮的波濤此起彼伏,一座木質(zhì)公路橋被地震扯得不成樣子:歪倒的橋樁拉著顫抖的支架,“咯吱咯吱”作響,斷了脊梁的橋身披著坍塌的橋面,壓扁了七個橋孔,剩下的十二個橋孔,傷痕累累,不斷嗚咽。在這座橋下游五百米的河床上,舟橋部隊某連已豎起了一座木質(zhì)橋骨架。舟橋部隊連長見到我們,拉住我的手,激動地說:“你們來得正是時候?,F(xiàn)在任務(wù)是拆舊橋上的木材?!?/p>

    我們攀上搖搖欲墜的舊橋,揮動斧頭,拆卸一根根木料。趙正福見橋孔中有一根粗長的支木,就提著斧子爬了過去。他腿成弓步站在交叉的木架上,左手抓住一根木方,右手揮斧猛力砍向支木的榫口,“咔嚓”,斧頭卡在榫間。他用手狠勁扳動斧柄,“噌”,斧頭突然脫出滑落,斧刃一下子砸在左大腿上,鮮血直往外涌。他“哼”了兩聲,咬緊牙慢慢地滑到河畔,尋找敷料包裹傷口。一塊灰白的塑料布漂在渾濁的河面上,他趕緊蹚水抓起它,哎喲,傷口浸了水真疼啊。他哆嗦著嘴唇,用塑料布裹傷口,裹了兩次,未能裹住,就蹣跚著到橋下扭斷一截捆扎支架的鐵絲,當(dāng)作繩子擰在裹著塑料布的傷腿上。他的這種負傷自救辦法,我已領(lǐng)教過一次。一次冬季夜間野訓(xùn)途中,趙正福口中一顆下門牙疼痛,口水溢流。當(dāng)時,炮車正在行進之中,前不著村后不靠店,無法求醫(yī)解痛,他就用手搖了搖痛牙,隨即從工具箱里取出一把鉗子,夾住痛牙,毫無顧忌地拔掉了那顆可以挽救的牙齒,自說自話地當(dāng)了一次牙科醫(yī)生。我和戰(zhàn)友見狀驚嘆不已。

    木橋鋪好了,戰(zhàn)士們?nèi)杠S起來,舟橋部隊連長命令通信員通知等待的車隊準備過橋。忽然,我發(fā)現(xiàn)橋下兩根木樁外凸,沒有頂住橋身,就叫起來:“連長,這橋有問題,不能過大部隊!”連長湊過來一看,猛吸了口氣:“媽的,這兩個橋樁怎么彈出來了?”

    趙正福不愧是喝過幾年墨水的:“肯定是橋面壓力太大,跟流水作業(yè)也有關(guān)系,趕快想辦法使橋樁收進去頂住橋身?!敝蹣蜻B長手一擺:“說的比唱的好聽,怎么收法?”這時,河的上游沖下來一根圓木,趙正福眼睛一亮:“我有辦法了!趕快到舊橋上拆圓木,借助水力用圓木撞擊橋樁?!薄皩?,這個辦法妙!”舟橋連長拍了一下大腿:“快,一排的同志游到新橋樁下捆扎鐵絲固定橋樁,其余同志到舊橋那邊,快!”

    戰(zhàn)士們站在水里,每人夾住一根圓木。我騎在一根圓木上作戰(zhàn)前動員:“同志們,我們不是騎兵,不會騎馬,但是,為了保證大橋盡快通行,必須學(xué)會騎河馬。現(xiàn)在大家按我的要求,騎在圓木上,夾緊,順流而下,到達新橋橋樁前,瞄準橋樁,用圓木撞擊。注意,這個動作很危險,一不小心就可能粉身碎骨!”我身先士卒,首先騎著“河馬”向橋樁沖去。

    湍急的水流,載著我和圓木飛快地向前沖擊,快到橋樁前的一剎那,我突然栽入水中。圓木撞擊到橋樁,發(fā)出“咚”的一聲,旋即順水流去,橋樁微微收縮。好家伙,這“河馬”夠厲害的!趙正福等戰(zhàn)友學(xué)著我的樣子,駕著“河馬”沖鋒向前。

    我們這些水上“騎兵”,連續(xù)不斷地沖擊兩根凸出的橋樁,終于旗開得勝,開通了這座趕制出來的木橋。

    這座剛架成的橋,使用不久就遇到了威脅。頻繁的余震,使突然冒出來的洪水暴漲,上游那座舊橋坍塌了,散亂的橋木在洶涌的洪水推動下,直向新橋沖擊,險象環(huán)生。“大家趕快下河,保衛(wèi)新橋!”舟橋連長和我吼叫道。戰(zhàn)士們跳進湍流里,橫拉開三根繩索,攔截直沖而來的橋木。

    “轟隆??!”兩根粗長的大圓木從坍塌的橋下跳出來,像脫韁的野馬,自上而下橫沖直撞?!皵r住它們,抓住它們!”岸上的人驚叫著。舟橋連長和兩個戰(zhàn)士猛撲到第一根大圓木上,那家伙頭一低一個急轉(zhuǎn)彎,翹起的尾部橫掃一個戰(zhàn)士的肩頭,“哎喲”,那戰(zhàn)士抱著頭沒到了水下。舟橋連長和另一個戰(zhàn)士死死按住它的頭部,迫使它被繩索網(wǎng)住了。

    我和趙正福等戰(zhàn)友猛撲急速而來的第二根大圓木。這家伙特別狡猾,我一抱住它,它就渾身一轉(zhuǎn)動,把我推到三尺遠的水中,其他兩名戰(zhàn)友也被它橫腰掃倒在水中。趙正福被它甩倒,猛地換了一口氣,又撲上去,乘勢抱住了它。但是發(fā)狂的圓木依然以巨大的慣力沖向新橋——不好,圓木要撞擊橋樁,不能讓它肆虐!不好,不松開圓木,連人帶木撞上橋樁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們都驚呼:“危險!注意!”趙正福緊緊抱住圓木直向橋沖擊……三米……一米——突然,趙正福拼力一推,數(shù)百公斤重的大圓木頭一顫,偏離橋樁半公分,撞了個空!大圓木尾部要掃橋樁!趙正福奮力抱住圓木,以那裹著的傷腿護著橋樁,緊跟著大圓木沖進了橋孔。馴服的野馬從橋孔中穿出來了,而趙正福同志卻未露面……

    戰(zhàn)友們急忙跳到橋下尋找。數(shù)分鐘之后,我將趙正福同志背上了岸。他臉色蒼白,受傷的大腿上血水鼓滿了塑料布,擰在腿上的鐵絲早已陷進浮腫的腿肉內(nèi)。

    “趙正福!趙正福!”我和戰(zhàn)友們哭喊著。驚天動地的喊聲,震醒了趙正福。他微微地睜開異常吃力的雙眼,以極弱的聲音說:“隊長,請幫幫忙,開個小差,寄信……”手指了指上衣就垂下去了……

    我從趙正福軍裝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塑料香煙盒,里面的“恒大”牌紙煙殼里卷著一封未封口的信,展開一看,只見信紙上寫著這樣的字句:

    親愛的秀英:

    你好!

    你來信想我們倆早日完婚,我也想早日與你相伴且白頭到老。

    俺家鄉(xiāng)遭水災(zāi),連隊補助了100元。我準備將這100元再湊些津貼攢滿120元,托家住上海的戰(zhàn)友買塊“上?!迸剖直碣浤?,略表我的心意。但是,事不湊巧,昨天一對母子在地震中受傷,急于投靠外地親友度難,他們身無分文,我看他們實在難過,決然將這買表的錢給了他們!不知你對此舉有何想法,但我認為自己的行為很值得!我將這么一大筆錢給了遭難的母子,算是踐行教導(dǎo)員一直倡導(dǎo)的“人民養(yǎng)活我們,我們理應(yīng)報效人民”的莊嚴承諾吧!據(jù)說教導(dǎo)員在救災(zāi)中不幸犧牲了,不過上面沒有正式通知,我想教導(dǎo)員是不會犧牲的,這樣的好干部應(yīng)該是永生的。希望你——一個革命軍人的未婚妻能夠理解,理解萬歲!

    現(xiàn)在,我們正積極投入到緊張的抗震救災(zāi)戰(zhàn)斗之中,詳情以后相逢再細述。

    謹致

    誠摯的軍禮!

    想你的正福1976.8.4夜

    于唐山市釣魚臺馬路上救災(zāi)營地

    十三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光線透出來,似乎跳出了希望。他借助光亮,發(fā)現(xiàn)不遠的水泥板旁,傾斜著一只長方形的鐵框金魚缸。金魚缸大概是從樓梯旁的住房里震下來的,里面還有一些水,水平面與缸底成倒三角形。他拼力爬了過去,一把抓住金魚缸邊框,死勁朝外拉,竟也拉了出來。他大口大口地喝魚缸里的水。后來魚缸里的水干了,他就把自己的小便解在里面,再喝小便,以此度日,等待時機……

    太陽低首,瀉下無數(shù)火熱的烈焰,蒸發(fā)的尸臭味已熏倒不少人。我和晉太和、金佩賢、周幸生冒著酷暑趕到這片連綿不斷的廢墟上,執(zhí)行搜尋幸存者的任務(wù)。

    我命令戰(zhàn)友就地網(wǎng)狀散開行動。

    “篤!篤!篤……”我們懷著僥幸心理,邊敲擊磚瓦,邊大聲喊:“地下有人嗎?我們是解放軍,救你們來啦,快回答!”

    “我們是解放軍!快回話?!睍x太和的行動與我們不協(xié)調(diào),存心要單干。他一邊喊,一邊趴在就近的空隙口,仔細傾聽地下的動靜。他疏離我們,徑自單獨行動。

    一條狹長的空隙口吸引了他。他立即趴下,對著里面大聲喊:“底下有人嗎?快回答!我們是解放軍?!彼耙淮危犚魂?,祈望有所反應(yīng)。

    我們正在專心致志地搜尋幸存者,聽到晉太和的喊聲,起先不以為然。瞬間猛的一驚,立即狂奔過去,圍住晉太和:“真的嗎?快讓下面再發(fā)音訊!”

    我以冷峻的聲調(diào)命令:“金佩賢火速到連部報告這里的情況,其他人立即向兩邊擴大洞口!”

    發(fā)現(xiàn)幸存者的消息猶如鹽撒在油鍋里——上下沸騰了。指導(dǎo)員當(dāng)即組成臨時搶救隊趕來。

    這座由夷平的大樓變成的廢墟,通往底下的洞口,僅僅只能鉆入一人。指導(dǎo)員心急火燎地大聲命令:“同志們注意,立即擴大洞口。突擊隊長等人熟悉這里情況,首先進去。其他同志協(xié)助!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必須以百分之百的努力搶救下面的人!快,按我的命令行動!”

    我?guī)ьI(lǐng)三名戰(zhàn)友鉆進彎曲的“地道”,我們一步一步地向前爬。一塊水泥板壓在一段斜倒的殘壁斷梁上,只留出一道兩層磚厚的空隙。我們爬到這里,只能透過空隙觀察下面的動靜。我先緊閉雙眼,隨后睜目搜尋目標:前面,斜坡下的樓梯角落里模模糊糊地躺著一個人,正有氣無力地蠕動著。

    “發(fā)現(xiàn)活人了!”我立即向上通報。

    指導(dǎo)員此時此刻似乎成了前線救災(zāi)總指揮:“突擊隊長等人聽著,按照既定方案,幸存者必須活著上來!”一聽聽啟開的糖水蘋果罐頭傳下來了,不是慰勞我們的禮品,而是獻給幸存者的食糧。

    廢墟底下,死一般的沉寂。究竟怎樣以最小的代價搶救出活人呢?我們每個人的腦汁似乎瞬間都絞盡了。我的神經(jīng)緊張到了極點,趕快趁現(xiàn)在神情尚清醒之際,下一道果斷的命令吧:“無論死活,救人要緊!軍人以搶救人民生命為天職。晉太和、金佩賢、周幸生用肩扛水泥板,我鉆進去!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輕舉妄動!”

    “不!隊長,我進去!”晉太和以哭腔央求道,“你不能進去,我們需要你指揮!”金佩賢雙眼濕潤,張開的嘴一字一板地抽動著:“我進去!我瘦小力大!”此時此地,只有我們明白,誰第一個鉆進去,誰就可能首先獻出生命。周幸生也清楚這一點呀,可是他竟然以嚇人的嘶啞聲調(diào)吼道:“誰也別爭了!我已成家,受傷有人照顧終身,死了有人接香火,比你們?nèi)魏稳藯l件優(yōu)越!”說著,他搶先趴到空隙口,形成黃繼光英勇堵敵人槍眼口的雄姿:“隊長,快下命令讓我進去!”我們都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鎮(zhèn)住了,只得使出平生氣力,將壓在斷梁上的水泥板陡然扛起:“周幸生!上!”

    周幸生匍匐前進,疾速爬到了幸存者的身邊,“騰”地成跪立姿勢,抱起幸存者,向著我們跪行而來——九米……六米……三米……

    周幸生的膝蓋下側(cè)皮已磨破,跪行過的地段,留下了一條血跡。他渾身濕透,汗水止不住地流淌,膝蓋疼痛至極,臉色灰白,令人生畏。他忘記了痛苦,忘記了一切,以分分秒秒的激烈抗爭,終于把幸存者拖抱到了水泥板下。

    “晉太和、金佩賢,頂住水泥板!我接應(yīng)周幸生!”我弓身向前,一把抓住幸存者,周幸生托住幸存者拼力往上推,我趕緊抱住幸存者,異常小心地挪動步子,就像懷揣一枚待發(fā)的洲際導(dǎo)彈。

    周幸生終于站立起來了,額上的汗珠直往下滾落,滴在腳下,跳出了一朵朵晶瑩的花:“你們都上去,我來頂水泥板!”

    金佩賢執(zhí)拗地喊道:“你們都上去,最后任務(wù)我來完成!”晉太和寸土不讓:“少羅嗦,你們都上去!”

    周幸生喘著粗氣:“你們這些童男子,都給我滾開!”他猛力推開晉太和,撞開金佩賢,而自己卻失去了平衡——“咔嚓”水泥板滑落下來……

    幸存者活著出來了,我,晉太和,金佩賢安然脫險,周幸生大難不死,但雙腿卻在水泥板下壓著……

    十四

    藍天上,沒有一絲云彩。

    空宇中,沒有一縷輕風(fēng)。

    驕陽下,沒有一張病床。

    癱瘓的醫(yī)院門口,一大群受傷的男女老少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我們在他們中間穿行,認真觀察每個人的傷勢。見能走動的,就動員他們自己起立,上車待命;見不能走動的,尚有存活希望的,就抬他們上車。

    該轉(zhuǎn)送的全上了車,留下的重傷員呻吟著、嘶喊著。一位穿黑衣的醫(yī)生,噙著淚水勸這些重傷員安靜些。這一勸,重傷員喊得更兇,叫得更猛。他們拼命掙扎,試圖向世人控訴地震的罪惡。醫(yī)生無聲地哭著,搖著頭走開了。我們跟著黑衣醫(yī)生,把那些斷氣的病人抬到醫(yī)院后面的空地上埋掉。

    日落西山,最后一位病故者入了土,大伙不停地擦汗。黑衣醫(yī)生遞上毛巾:“解放軍同志,多虧了你們!”我露出一絲淡笑:“不客氣,請問還有什么事需要做?”“沒有了,什么也沒有了!”醫(yī)生不好意思地答道。

    “有!”政治助理員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兩位同志是報社的記者,特地趕來戰(zhàn)地采訪,團首長介紹他們到突擊隊采訪,你們怎么能隨便撤退呢?”兩個白面書生點頭一笑:“向大家學(xué)習(xí)、致敬!”助理員轉(zhuǎn)向黑衣醫(yī)生:“醫(yī)生同志,你們這里災(zāi)情嚴重得很吶,別客氣,快帶我們戰(zhàn)士行動。”女醫(yī)生沉思了一陣:“真不好意思。這樣吧,請你們幫助扒挖后面廢墟下埋著的醫(yī)療器械?!?/p>

    女醫(yī)生走到幾塊水泥板隆起的廢墟旁,手一指:“醫(yī)療器械可能就埋在這下面!”我和孫杰、晉太和等人急忙跳上去,使盡力氣掀開水泥板,一個黑乎乎的洞口冒出來了。團部衛(wèi)生員吳燕壯著膽子探身觀察:“嘿,這下面好像有架X光機。”女醫(yī)生跟著探頭觀望:“是的,這是咱醫(yī)院的X光機,未砸壞!”

    我大聲喊道:“大家快,扒出X光機!”戰(zhàn)友們立即跳到洞口邊,只等一聲跳進去的命令。

    “慢!”助理員喊道,隨即轉(zhuǎn)向兩位記者,“你們看這樣扒挖行嗎?”“不行!”戴琇瑯架眼鏡的記者發(fā)表高見,“為了使我們的戰(zhàn)地采訪具有新意,避免雷同,我有一個大膽的設(shè)想。首先,請醫(yī)生同志蹲在洞里,抱住X光機,喊‘地大震,人大干’!另外兩個戰(zhàn)士頂住墜落物喊:‘不管東震西震,始終不忘斗爭!’其他同志有的抬儀器上來,有的在洞口接應(yīng)。X光機扒出來的時候,要讓上面的東西壓下來,造成極驚險的鏡頭!來個真獅吃真人!”

    “這?這行嗎?”助理員未想到是這樣的大膽設(shè)想。

    “噯,為了完成政治任務(wù),付點代價也值得嘛?!绷硪粋€記者插上來幫腔。

    政治助理員大概被“政治任務(wù)”搞昏了頭,竟然答應(yīng)了這兩個記者的非分要求:“好!聽記者同志的。”

    “助理員,這樣不妥吧?這樣的設(shè)想,誰能夠去實現(xiàn)???”我提出了異議。

    “這個,你身為隊長應(yīng)該明白。醫(yī)生同志,請你先下去,配合一下!”助理員一本正經(jīng)地指示。

    “我不敢,我怕!我不能再埋在下面!”黑衣醫(yī)生雙手抱頭跑了。

    “驚弓之鳥!不必勉強。衛(wèi)生員,聽我的指揮,下去!”助理員在客人面前丟了面子,強行擺出絕對權(quán)威的架勢。

    “助理員,”我輕聲喊道,“這純粹是拿我們的生命開政治玩笑!”

    “住嘴!政治有時就得開點玩笑!”助理員暴跳如雷,“服從命令!按記者同志的要求執(zhí)行,開始!”

    我抖索著嘴唇,雙眼充滿火光,使勁勒了勒軍用褲帶,遲疑了數(shù)秒鐘,猛然吼道:“是!執(zhí)行命令!”

    衛(wèi)生員吳燕換上白色的衣服,儼然一副巾幗英雄模樣,宛如一只白鴿首先跳進黑洞里。晉太和緊緊跟著入洞。我和孫杰尾隨著鉆進洞。兩只錄音喇叭追著我們垂進洞里,兩架閃光照相機一前一后地對準洞口。

    洞里,斷裂的三角房頂齜牙咧嘴“咔嘶咔嘶”響,活像吃人的獅子口。蕩懸的門窗等物活像一顆顆鋒利的獸齒,隨時都有可能咬下來。一堆破碎的磚瓦蓋著X光機半個身子,吳燕推開機面上的雜物,自言自語地說:“完整無缺,可以使用。”我悄聲地叮囑:“衛(wèi)生員,沒有我的命令,不得亂來!”孫杰和晉太和轉(zhuǎn)到我身后:“隊長,怎么辦?”“先扒出X光機再說!”我命令道。

    我們拼力把X光機搬到一塊水泥板上,只見洞口橫梁晃蕩,活像鬼門關(guān)。孫杰喊道:“上面的同志注意,趕快接應(yīng)X光機?!薄皳渫?!撲通!”戰(zhàn)友們推開洞口的堆積物,密切配合我們行動。

    “突擊隊長等人注意!X光機到洞口時,聽我的口令——一、二、三,立即按既定方針辦!”助理員直著嗓門喊,“突擊隊長,現(xiàn)在誰先上誰后上由你決定,但是無論誰先誰后,上來時都必須做驚險動作,高喊口號!這是政治任務(wù)的需要!切記!”這哪是什么戰(zhàn)斗動員,簡直是在下死命令!

    “隊長,你和衛(wèi)生員上去,我和孫杰來完成政治任務(wù)!”晉太和要求道。我一把奪過錄音喇叭捂著:“你真傻!這幾個龜孫的鬼話能聽嗎?不能!我們都得活著上去!”“那,不執(zhí)行助理員的命令還得了?”孫杰急問道。“你們都上去,我來執(zhí)行命令!”我吼道。“不,你們上去,我來表演節(jié)目!”吳燕以哭腔喊著。“別胡思亂想,都聽我的!”我甩開錄音喇叭。

    我們四人把X光機抬到了洞口,峭壁似的橫梁卡在洞口,擋住了體寬身胖的X光機。助理員喊道:“同志們,考驗?zāi)銈兊臅r候到了!一、二……”兩位記者移動照相機,獵取這驚人的帶有政治色彩的一剎那的戰(zhàn)地采訪實況。

    我命令戰(zhàn)友們:“我頂住橫梁,你們扛著X光機乘勢而上?!蔽乙粋€轉(zhuǎn)身,頂住搖搖欲墜的橫梁,“快,扛上去!”

    “咔嚓,”X光機冒出了洞口,機殼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三!喊口號!”助理員一聲令下。

    “唐山人民堅不可摧!人民至高無上!偉大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萬歲!”晉太和大聲喊道。

    這喊聲恰似應(yīng)證了一句名言:撼山易,撼人民和人民軍隊難?!皣W啦”,洞口的橫梁咂了下來,堵住了洞口,壓碎了錄音喇叭,嚇壞了采訪記者,震呆了政治助理員,驚跑了目擊者……

    十五

    黎明前,烏蒙蒙。我們趕到了由葦席搭成的西北井糧站。糧站里有一位五十開外的老師傅在監(jiān)守數(shù)十萬斤的成品糧。我告訴他,上午九時河北省遵化縣糧食局調(diào)撥來的救災(zāi)糧需進庫。他表示立即通知糧站職工來上班。

    幸存的糧站職工陸續(xù)來了。他們一見面就互相問候,你家死了幾個人?“俺家死了兩個,老爺子(丈夫)和俺媽?!币晃粙D女拉著身旁的男孩,雙眼紅腫地含淚答道。她轉(zhuǎn)身問上了年紀的女工:“你家咋樣?”年長女工聲顫地說:“俺家沒了四口?!贝蠹乙汇叮^而相互勸道:“唉,有一個活著總比全家覆沒強?!蔽液蛻?zhàn)友聽了這些對話異常震驚:這么大的地震,每家都死人遭災(zāi),竟然還這么爽快地來上班工作,究竟是何種偉大精神支撐著他們?工人們見我們詫異,就解釋道:“俺們唐山人心直口快,實得很,所以說話辦事硬得很。”

    九時正,送糧的車隊開進了糧站。我們立即搶卸糧食,二百斤一袋的大米,一人扛起來就走,四十五斤一袋的面粉,一人扛起四袋搖搖晃晃地進入庫房。

    忽然,一年輕的女工尖聲叫道:“有人要搶糧食!”我和戰(zhàn)友甩掉肩上的糧袋,沖進庫房抓起槍就反沖出來。糧站四周,男女老少舉著各種盛器,等待發(fā)放救災(zāi)糧。有人喊:“快發(fā)糧,我餓極了!”還有人喊:“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我站在一豎起的食油桶上,大聲喊:“老鄉(xiāng)們,等糧食裝卸完了,一定分給你們?!睂O杰補充一句:“搶糧的人決沒有好下場!咱們可別干糊涂事啊?!?/p>

    中午時分,我們和糧站職工一起給居民分發(fā)糧食。排隊的人太多,稍有騷動就會把糧站推走。我和糧站職工商量后,決定請居民幫助維持秩序和發(fā)糧。

    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坐在豎著的油桶上,雙腳著地,穿著一雙小船樣的大鞋,雙手大如兩把芭蕉扇。我想請這個人幫忙,就好奇地問:“你腳這么大,身高多少???”他站起來了,大搖大擺地跨到我面前:“我就在機械廠北面的小山上以放羊為生。我身高二米三十多,大家都叫我周巨人。西北井的人都認識我,等會發(fā)糧時,凡是跟我打招呼,叫出我大名的,肯定是西北井一帶的居民,你們可參考。否則,你們可要仔細盤問呀。我這個顧問參謀中不中?”“中!”我們立即請他幫忙。

    “你家住哪兒?”周巨人大聲問領(lǐng)糧的人,“認識我嗎?”“咋不認識!你不是咱唐山聞名的周巨人嗎?你哥在地震前得巨人癥死的?!迸旁诘谝晃坏男』镒哟舐暤卮鸬馈V芫奕耸忠粨]:“西北井的,發(fā)糧給他!”老師傅往芭斗里倒面粉,一位女工邊報數(shù)邊往本上寫領(lǐng)糧者的姓名、家庭地址。

    周巨人猶如海關(guān)關(guān)員,認真盤問每一個前來領(lǐng)糧的人。我們邊維持秩序邊興致勃勃地聽他與領(lǐng)糧者饒有趣味的對話。每次,都是他先發(fā)制人??墒前胄r以后,他突然嚷道:“你別笑,我不敢盤問你。哎,節(jié)振國來了!”我猛地吃一驚,懷疑周巨人是否患有精神?。骸澳膩淼墓?jié)振國?節(jié)振國早過世了!”“不!他沒有死,他就是!”周巨人一本正經(jīng)地指著一位個頭不高、身著黑衣褂的中年男子嚷道。糧站職工全都笑著與這位中年男子打招呼。我們莫名其妙,忙問糧站一位女工:“他究竟是誰?”

    女工興奮地笑了:“啊呀,你們不認識他?他就是咱唐山的節(jié)振國!《節(jié)振國》電影你們看過嗎?”噢,我明白了。

    我們圍上去:“節(jié)振國同志,你怎么也來領(lǐng)糧了?”節(jié)振國苦笑一聲:“鄙人是唐山市革命演員,家住西北井。唉,地震了,節(jié)振國也得吃救濟糧啰?!?/p>

    戰(zhàn)友顧金富頗有興趣地問:“節(jié)振國同志,電影上的節(jié)振國那么高大,生活中的節(jié)振國也應(yīng)該十分高大啊?!彼嬖V我們:“那是導(dǎo)演的藝術(shù)手段,實際上自己很一般。我現(xiàn)在是災(zāi)民!”

    糧站女工突然提議他唱一段《節(jié)振國》選曲。他臉一沉:“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還唱那老掉牙的玩藝?”我們都慫恿他:“唱吧,節(jié)振國同志,我們在苦難中可真想聽您的金曲!”

    “好吧,多謝大家抬舉!”節(jié)振國雙手抱拳,壯起膽子唱起來了:

    “看紅旗、迎風(fēng)展,指引咱斗爭方向;

    鬧罷工,殺日寇,只因為心中有了黨……

    偉大的黨,你把我這頑皮的孩子錘煉成鋼,

    打得舊世界落花流水,咱工人要把世界主人當(dāng)!”

    “唱得好!再來一段!”西北井糧站爆出了地震以來第一次的掌聲和歡笑聲。機智的糧站職工將他的一袋米抓在手里:“再唱一段,以這來酬謝你!”

    他半真半假地接過米袋:“遵命?!?/p>

    政治助理員突然來到西北井糧站,大聲地呵斥:“什么節(jié)振國,不唱樣板戲簡直是胡鬧!”

    我連忙解釋:“他是節(jié)振國扮演者,大伙見了他,想欣賞欣賞他的精湛藝術(shù),別無他意。”

    “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還唱那過時的戲曲!”助理員一副教訓(xùn)人的架勢。隨即,他以咄咄逼人的口氣說,“我傳達命令:突擊隊到唐山郊區(qū)執(zhí)行一項特殊任務(wù)?!?/p>

    (未完待續(xù))

    發(fā)稿編輯/浦建明

    篇名題字/董曉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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