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起對印度市場的重視

安剛

易鵬說到興奮處，站起身來，快步走到辦公桌對面，指著墻上的地圖比劃著，恨不得攬世界于懷中。

這位剛滿40歲的中國社會智庫的領軍人物，作為理事長，創(chuàng)辦了并且領導著中國最年輕的學術機構盤古智庫。他還身兼中國青年企業(yè)家協會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生產力促進中心協會副理事長、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公共政策部研究員，并為多個地方省市自治區(qū)政府提供咨詢。

過去一年多，盤古智庫急速延攬人才，橫跨宏觀經濟、國際關系兩大領域開展研究，所取得的成果引起政府部門和國家級媒體的注意，成為中國新型智庫建設浪潮中的一個現象。

此時此刻，易鵬的手指停留在南亞次大陸，那個與中國有著同樣悠久歷史的國度是他最近思考最多的方向。

2016年9月18日至28日，易鵬率調研小組專程赴印度進行考察。小組在新德里、德里、班加羅爾、孟買四地停留，與印度學界、商界和中國赴印投資企業(yè)進行了廣泛的交流，并拜訪了中國駐印度使、領館。

在長長的接觸名單上，中國經濟文化促進會、和平與沖突研究所、辨喜基金會、梵門閣、卡內基印度中心等印度頂級智庫機構赫然在列。

我的這次專訪，就是請易鵬談訪印觀感。

就在采訪前一天，10月17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結束了在印度果阿出席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八次會晤的行程。習近平在會晤印度總理莫迪時強調指出，要不斷豐富中印戰(zhàn)略合作伙伴關系內涵，把握好中印關系發(fā)展大方向。莫迪回應，印中有責任攜手努力，推動21世紀成為亞洲世紀。

印度崛起勢不可擋

易鵬開門見山，直接給出了結論：“印度的崛起勢不可擋?！敝袊鄬τ谟《鹊母偁巸?yōu)勢在縮小，印度的追趕勢頭是實實在在的，“我要戳破國內輕視甚至蔑視印度的泡沫，喚起對印度市場的重視?！?/p>

易鵬這樣看的第一個理由是，中印在全球價值鏈分工中的作用正在發(fā)生變化。

從經濟總量角度看，目前印度的國內生產總值（GDP）只有2.07萬億美元，相當于中國在2005年的水平，在世界經濟序列中就好比一個“即將升初中的小學生”。但從全球產業(yè)分工角度看，印度在承接了相當比重的制造業(yè)訂單的同時，也是信息咨詢、技術服務和部分大宗產品的重要供應者，實際處境要好于它的經濟總量排位，與中國的落差沒有那么大。

易鵬認為，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的資源和勞動力優(yōu)勢非常明顯，加上海外華人圈的支持，吸引了大量直接投資，成為“世界工廠”。然而現在，印度、東南亞、非洲、拉美國家開始分食這塊“蛋糕”，其進取速度快于中國向全球市場提供技術和品牌能力的增長。中國正在努力優(yōu)化結構并削減過剩產能，但總體仍處在全球價值鏈的中間環(huán)節(jié)，仍是個資源和勞動密集型產業(yè)為主的制造業(yè)國家。技術能夠不斷創(chuàng)造新的供給，品牌能夠促進消費升級和消費量的擴大，中國必須真正突入這個“區(qū)間”，才能在與印度的競爭中獲得可持續(xù)的優(yōu)勢。

在易鵬看來，其他發(fā)展中國家國內市場狹小，海外市場分散，就算在全球價值鏈上分食中國的“蛋糕”，也不會構成太大的挑戰(zhàn)，印度則不一樣。

至少從全球海運角度看，印度對中國的競爭力并不低。

印度的陸地國土面積298萬平方公里，三面環(huán)海，有7500多公里的海岸線，分布著12個主要港口。從印度出發(fā)經海路到歐洲、非洲和亞太的運距相差不多，特別是離非洲、歐洲市場非常近。

易鵬把印度的地理優(yōu)勢歸納為“兩個20億”：向西，歐洲、非洲、中東和西南亞加起來是個20億人口的大市場;往東，中國、東南亞、日本、韓國、澳大利亞等國加起來也大概有20億人口。夾在“兩個20億”中間，又立足本國約13億人口的市場，印度的經濟輻射力還是比較強的，具備成為海運中心區(qū)的條件。

即便是從印度前往美國東海岸，如走中東、地中海穿大西洋的海運線路，地理距離不過將近兩萬海里，物流成本也不算高。莫迪政府正斥資打造新的西部良港，不久前批準了在馬哈拉施特拉邦達哈努附近新建航運碼頭的計劃，西海岸將出現繼孟買、尼赫魯港之后的第三個深水港。印度東西南部三大經濟中心加爾各達、孟買、班加羅爾之間的陸路距離均只有一兩千公里，構成一個“鐵三角”，是個均衡的分布。

“印度經濟的增速現在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水平，西方媒體非?？粗?，又開始渲染印度對中國的‘趕超之勢。你怎么看這個問題？”我問。

易鵬回憶起半年前他和一位中國政府官員的交談。那位官員對印度經濟的高增長不以為然，估算說，印度在2015年取得了GDP增長7.6%的好成績，2016年第一季度達到7.9%，2016年全年可望取得7.2%的高增長，中國已經基本鎖定6.7%，之間相差不到兩個百分點，也就相當于中國年均增速的不到三分之一，然而中國經濟總量已相當于印度的五倍，就算按照目前縮小了的速率，中國每年的增加額也高達6000億美元，印度則只有約1500億美元，趕上中國是“天方夜譚”。

然而在易鵬看來，這位官員對印度追趕速度的計算方法過于簡單了，至少忽略了兩個因素。第一，2005年起人民幣進入升值空間，對美元升值了30%左右。相應的，2005年中國GDP規(guī)模只有2萬多億美元，之后用十年時間便翻了五倍，顯然匯率變化的因素在起作用。第二，中印兩國之間的匯率比對也在變?，F在印度盧比兌美元的比價約為66∶1，兌人民幣約為10∶1，而人民幣對美元則已進入明顯的、非短暫性的貶值區(qū)間，那么，如果未來十年盧比對美元升值20%——這是一個合理的估計，“此消彼長”，印度經濟規(guī)模追趕中國的步伐很可能快于我們的估計。

還有，人們通常提到的GDP都是“名義GDP”，如果把居民消費價格指數（CPI）也算進去，印度的經濟規(guī)?？赡鼙裙_的還要大一些?，F在印度的通脹壓力要比中國嚴重，今年6月通脹率達到5.77%，7月零售通脹率升至5.9%，接近警戒線。投資過熱、通脹高抬會帶來經濟質量上的問題，但也助推經濟規(guī)模的加速擴張，給人們審視一個國家的心態(tài)造成直接影響。就像十多年前中國GDP規(guī)模只有美國的不到十分之一、日本的五分之一左右時，世界上沒有多少國家真把中國當回事，但當中國的GDP增長到相當于日本的兩倍多、美國的60%時，雖然GDP不是衡量經濟發(fā)展水平的唯一指標，但外界與中國打交道的心態(tài)就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彼此結構性矛盾也呈上升之勢?！霸囅胧旰?，由于必然和偶然的原因，印度的GDP相當于中國的二分之一時，中國人會以什么樣的心態(tài)與這個國家打交道？”

易鵬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改革發(fā)展的國際環(huán)境非常有利，當時美國在里根政府治理下搞供給經濟改革，經濟高速增長，日本的巨型泡沫尚未破裂，歐洲自我感覺良好，不把中國當“威脅”，現在則發(fā)生了變化，不能說這不是西方國家把生產、分銷能力向包括印度在內的其他發(fā)展中國家加速轉移、擴散的原因之一。

中企投資印度富有商機

在印度之行中，易鵬對話的幾乎所有印方學者和經濟學家都對中國的經濟奇跡贊賞有加，但也承認中國的很多經驗印度學不來。印度是小政府，聯邦權力有限，地方諸邦的實權比較大，政治家族勢力也很大，中國的那種“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治理和發(fā)展模式在印很難實現。

但印度畢竟已經跌跌撞撞走入今天這樣一個快速發(fā)展的階段，建立起市場架構，形成了改革發(fā)展的共識，邁進中等收入國家群體——盡管仍是最窮的中等收入國家，也對區(qū)域合作和全球治理表現出越來越濃厚的興趣，又應運而生了實干、進取的莫迪政府，尼赫魯時期那種“左”的局面不可能重現。一個中等收入國家要保持長期繁榮，既需要強勁的中央領導力，也需要充滿活力的社會組織和市場因子，從這方面講，印度擁有“紅利”。

擁有豐富地方執(zhí)政經驗的莫迪總理在繼承印度“世界大國夢”的同時，更適應了求改革、求發(fā)展、促開放的潮流，處在有利的執(zhí)政地位上。他要比曾三次出任總理的瓦杰帕伊幸運。瓦杰帕伊治理經濟也很出色，但仍因政治爭議問題被選了下去。目前莫迪的民意支持率保持在80%以上的高位（皮尤調查中心數據），2019年連任的可能性很大。

那么，印度的高速發(fā)展背后最大的隱憂或者包袱又是什么呢？易鵬回答說，一是貧富差距太大，貧困人口基數過大，所代表的購買力嚴重不足。二是印度是一個制造業(yè)為主的國家，雖能提供大量更為低廉的勞動力，但每天的有效工作時間不長，這也許是熱帶國家的“通病”。再有，印度的機械化水平不高，更沒做好迎接人工智能時代到來的準備，它的勞動力優(yōu)勢能否經得起技術進步的沖擊是個疑問。第四，也是老問題，聯邦政府資產薄弱，預算緊張，手中沒有多少錢，難以在基礎設施、治理污染、節(jié)能環(huán)保等方面做大的投入。

易鵬承認，他在印度也看到了這個國家的落后一面：基礎設施欠缺，低層人口受教育程度不高，服務業(yè)很不完善，土地征購和基建工程拆遷困難，勞工法等配套制度也跟不上。但同十多年前相比，這些都在取得明顯的改善。一個重要的進展是印度議會批準了稅法制度改革，這是印度經濟改革的一個里程碑，有利于在印創(chuàng)建真正的單一市場（本刊注：可參閱《世界知識》2016年第17期《印度稅改：“莫迪經濟學”的里程碑》一文）。

另一方面，種種“不完善”恰恰反映了印度經濟體制并不過度“重商”的一面。這與印度的宗教文化有關。在印度當今約13.33億人口中，有約10.66億印度教徒，約1.79億穆斯林，佛教徒約1100萬。大多數人遵循宗教價值觀，精神層面的力量孕育著某種難以名狀的后發(fā)優(yōu)勢。

易鵬不贊同宗教文化桎梏印度發(fā)展活力的觀點，他主張以時代變遷的視角看待這個問題。在德里、孟買這樣的大城市里，種姓制度不像以前那么明顯了，階層和族群的邊界開始模糊。而多數印度人心中的平和還在，這種精神氣質是印度文化的底色，正在轉化為印度企業(yè)文化的道德維系和服務業(yè)發(fā)展的助推力量。

易鵬說，通過此次在印考察期間與聯邦和地方層面諸多人士的接觸，感覺印度舉國上下都在進行一場觀念的變革。人們的經濟頭腦、商業(yè)思維開始確立起來，注意力從族群、宗教問題轉向經濟發(fā)展，評價聯邦和地方領導人越來越多地看他是否在做實事，是否在執(zhí)政期間給地方經濟帶來了發(fā)展、給民生需求帶來了改觀。這種觀念和意識上的變革會經歷一個一二十年的積釀期，就像中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發(fā)生的那樣，終將形成“加速器”，帶來市場環(huán)境和社會治理能力的巨大變革。

易鵬同樣不認為應該像西方媒體那樣把印度“吹上天”，那種行為背后的確有意識形態(tài)的因素和遏制中國的思維在起作用。但像中國一些人那樣把印度“貶入地”也是不好的。對中國來說，最重要的是看到印度發(fā)展帶來的機遇，“多看增量少看存量”。

為商界朋友提出建議

在印考察期間，易鵬住了五家酒店，驚訝地發(fā)現在每家酒店，近四分之一的客人都來自中國大陸，大多是去印度考察投資、商談業(yè)務的企業(yè)人員。每天到樓下餐廳吃早餐時與他們閑談，聽到的最多問題是“印度有什么項目好投資”、“市場上有什么公司可以合作”，這說明，中國商界已在“深耕印度”。

易鵬說，中國的龍頭企業(yè)——國營也好、民營也好，基本上都已在印度開展業(yè)務，包括華為、阿里巴巴、萬達這樣風生水起的公司，從手機制造、汽車配件和農機具生產到產業(yè)園區(qū)、房地產開發(fā)，業(yè)務范圍幾乎無所不包，它們希望把印度當作自己成為真正意義上跨國公司的跳板和試驗田。

對于有什么忠告可以提供給中國企業(yè)，易鵬說，對于印度這樣一個比較大、有潛力的市場，到那里投資不要急著賺“快錢”，必須耐得住性子，深耕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實現本地化，在這個基礎上完成自己成長為全球企業(yè)的“練兵”，后面的路才會越走越寬。

易鵬舉了日本本田公司的例子，這家公司是在印度投資第十年才開始贏利的，現在當地經營已滿30年，成為印度排名第二的摩托車制造企業(yè)。

投資的領域可以優(yōu)先依此考慮基礎設施、互聯網、制造業(yè)、節(jié)能環(huán)保產業(yè)以及職業(yè)技術培訓，等等。印度很多港口都需要疏浚，以提高吞吐量，這方面機會眾多，也是中企的長項。但需要提醒的是，投資印度的高速公路、鐵路建設需慎重，因為中央政府不能提供充足的資金保障，用地拆遷也非常困難，可以抵消因印度人口密度非常大而節(jié)省下來的基礎設施投資人均成本。

易鵬補充道，本地化經營對外國赴印投資企業(yè)非常重要，也就是多雇傭當地員工，針對當地市場特點安排生產營銷，“不要總想著把自己的員工弄到印度去，印度人口太多，就業(yè)壓力非常大，當地政府在引進外勞、外國技術人員方面是不會開大口子的?！?/p>

再就是要求同存異，互補合作。中國的產業(yè)結構優(yōu)于印度，現在的印度相當于上世紀90年代初的中國，這意味著雙方互補性很強，赴印投資必須找到與印度企業(yè)的“對接點”。印度一半人口都在25歲以下，高等學府理工科很強，培養(yǎng)了世界上最多、最好的軟件工程師，孟買大學有十幾萬在校生，班加羅爾大學多達30多萬，是“取之不竭”的資源，中國企業(yè)可以設點班加羅爾，加大吸引印度工程師和軟件技術人員的力度。

印度教有“克己”的傳統，中國人則講究“和氣生財、以和為貴”，中印兩國的商業(yè)文化存在相濡以沫之處，兩國企業(yè)有什么問題、什么困難都可以商量著辦，這也是雙方加強合作的重要有利條件。

在印考察時，易鵬與多家印度智庫就“一帶一路”交換了意見。他的感覺是，印方對這個倡議戒心較重，不僅是因為它的示范工程“中巴經濟走廊”涉及印度與巴基斯坦的克什米爾爭議，更因為印度自視為大國，也有自己的南亞區(qū)域合作戰(zhàn)略規(guī)劃，擔心被“一帶一路”搶了風頭。

易鵬的建議是，基層工作人員和企業(yè)界人士不要把太多的時間浪費在與印方解釋倡議上，就埋頭做項目，把務實合作搞起來，會有“水到渠成”之效。進入印度時，要優(yōu)先投資沿海的制造業(yè)園區(qū)。

易鵬認為，中印在新時期拓展合作的一大憾事是，由于印方過度擔心來自中國的同質化競爭，雙方至今仍未著手研究建立雙邊自由貿易區(qū)的事宜，而中印兩國各自已對外建立起很多組雙多邊自貿關系。目前雙方唯一均參與其中的多邊自貿談判是擁有16個成員方的“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RCEP）談判，然而進展并不順利。長遠看，中印雙邊自貿這一課還是應該爭取補上。

談到未來，易鵬不乏激情地暢想了一個“亞洲時代”的來臨。他斷言，單靠中國一家的力量是成就不了“屬于亞洲的21世紀”的，中國人的“中國夢”、“世界夢”必須拉著印度這樣的國家一起做，“中國、俄羅斯、印度一起做就更好了”?！爸杏∪绮荒軘y手，中國難以成為一個完全意義上的全球性大國”。

從印度回到北京，易鵬辦的第一件事是在盤古智庫設立了“印度研究中心”，隨后發(fā)布了《“掘金印度”——印度商機報告》。成立儀式那天，印度駐華大使顧凱杰特意前來祝賀，之后飛回國內陪同莫迪總理接待習近平主席赴印參會。

在致辭中，顧凱杰大使說，盤古智庫順應了當前亟需加強中印合作這一潮流，希望印度研究中心重點關注印度的重大發(fā)展議題，以利于消除人們對印度的一些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