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開林
破悶
文/王開林
黃庭堅(jiān)填詞,偶爾運(yùn)用拆字法,如“女邊著子,門里安心”,前為“好”字,后為“悶”字,合成“好悶”。清代《金粟詞話》中對此不以為然,直批黃庭堅(jiān)的詞句“鄙俚不堪入誦”。文人雅士老是端著、繃著、藏著、掖著,好不好受?難道他們就不能在作品里面鄙俚幾回?倘若黃庭堅(jiān)泉下有知,必定踢爛棺材板,大呼三聲:“好悶!好悶!好悶!”
蘇東坡可算是古往今來數(shù)得著的樂天派,填起詞來,竟然也會犯嘀咕:“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shí)忘卻營營?”瞧見沒有,好端端的身子被各方用力拉拽,喪失了把控權(quán)。你說他苦不苦,悶不悶?苦悶這東西,非得一刀剖開它,你才能見瓤見子。
蘇東坡怎么破悶?謫居黃州時(shí),他耕荒田,治病牛,做紅燒肉,泛舟飲酒,月夜出游。他的《赤壁賦》,沒有一字寫到精神苦悶,卻字字顯鋒,句句露刃,都只為剖開那枚“苦悶”大瓜。解決苦悶的良方首在說服自己。要說服自己,談何容易。遠(yuǎn)離塵囂,自得逍遙,月亮底下不妨說說夢話,太陽底下處處見真章。你不爭權(quán),奸人偏要傾軋你;你不爭利,小人偏要擠對你;你不爭名,鳥人偏要陷害你。就算蘇東坡徹底說服了自己,但他還是無法說服那些天敵。
醉了肯定會醒,傷了肯定會痛,大好的覺悟竟然只能腌制在詩詞歌賦的字里行間。烏臺詩案夠冤屈了,黃州安置夠倒霉了,令蘇東坡更覺郁悶、苦悶的事情還在晚年,謫居嶺表,播遷海南?!叭锗⒗笾θ兕w,不辭長做嶺南人”“報(bào)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鄲灥娜瞬环料碛袔自S愜意,正如囚徒亦不妨夢到自由,但這絕對不是他的天敵喜聞樂見的事情。蘇轍多次規(guī)勸兄長盡可能不寫詩或少寫詩,蘇東坡也知道自己的死穴在何處,但苦悶狠掐脖子,寫詩是難得的深呼吸,否則恐怕真的會被活活憋死。蘇東坡賦詩《儋耳山》,“君看路旁石,盡是補(bǔ)天余”,你猜想他的感喟有多沉,苦悶就有多深。
和陶詩,釀桂酒,搜尋藥草,給朋友寫信,陪兒子蘇過讀書作文,去黎族農(nóng)家吃瓜聊天,當(dāng)然還有望海觀潮,蘇學(xué)士破悶的法子不多不少。靜觀,達(dá)觀,樂觀,以“滄海一粟”視己,以“眾生未免有情”視人,將一切輕輕放下,慢慢拋開。就算被流放到天涯海角,蘇東坡的智慧長堤仍未崩潰,精神廟宇也未垮塌。你說,在歷史的暗夜里,他究竟是流星,還是航燈?最黑最冷的時(shí)分彰顯最亮最暖的光明。奸人、小人、鳥人全體失算,他們想用苦悶的鉛球砸死蘇東坡,誰知在這位魔法大師的手中,鉛球變成了香瓜,他一刀剖開它,吃得津津有味。
無論生存的壓力多大,夾縫多小,蘇東坡始終有歡笑,有堅(jiān)忍,有寬容,憑此破悶三刀,那些天敵挖空心思,絞盡腦汁,想害死他,卻始終無法得逞。
(摘自《今晚報(b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