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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抄表記

      2016-12-02 18:52:49王嘯峰
      十月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毛

      王嘯峰

      陳 胖

      我的夢里,出現(xiàn)一扇扇門。我推著推著,眼淚就下來了。不能迷失在街巷里,我還年輕,剛剛有一份工作,可以擺脫家族,有能力獨立生存。窄小弄堂彎成一條蛇,纏繞到我腳上、脖子上,我想擺脫,卻又一次走入迷宮。

      帶我的師傅有好幾個。他們都抽煙。比起前門、牡丹和紅塔山來,他們更喜歡良友、希爾頓和萬寶路。我被他們?nèi)恿藥状螣熀螅踩ベI了一包紅雙喜,這是我第一次買煙。那時,我剛滿十八歲。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紅雙喜煙盒不大容易空。敲門進屋后,不時有人遞過來一根煙,左耳右耳先夾著,去往下一家的間隙,把煙輕輕裝進煙盒。

      大辦公室始終彌漫著嗆人的煙味。十幾個人輪流散發(fā)香煙。當我也開始發(fā)煙的時候,大家“哦”了一下,某個師傅笑瞇瞇地點上煙,輕輕拍拍我的肩,“滿師了?!?/p>

      這是一個月中唯一的一次抄表員聚會,這次請假,有些老師傅就要下月再見。剛開始,我不敢這樣。

      北窗外,是一個半封閉小院子。雜草爬上鵝卵石小徑,不管什么季節(jié)都顯得凄涼。午飯后,大家基本上都走了。辦公室和小院子一樣,散發(fā)著懶散頹廢的氣息。我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電費核算室姑娘們的笑聲驚醒我。我拿出書本看書,我不希望一輩子做這個職業(yè)。但是當前,我覺得有那么多時間支配,比什么都強。時間在日光移動中悄悄過去,很多時候,我什么都沒做。我像院子里的雜草,無人關(guān)注,不知所措。

      我對每個師傅都畢恭畢敬,把他們互相攻訐的話不放在心上。有師傅提醒我提防陳胖。除了口吃,我實在看不出他不好。說的人越多,我越對他感興趣。煙盒里挑一根萬寶路,扔給西北墻角的他。他對我輕佻地敬個美軍禮。

      陳胖手里搭條毛巾,即便冬天,頭上也有一層油油的汗。我抄表的地段和他的有交叉。我把這條巷五號后門的表卡扔給他,他把街尾的表給我抄。我們不時在小巷深處相遇,在大街兩側(cè)揮手致意,甚至“哎、哎”地喊上幾聲。

      街面上,他洪亮嗓門帶來喜劇效果:“抄——抄啊——啊表?!?/p>

      我們經(jīng)常不經(jīng)過班長同意,換著表抄。陳胖那個地段的居民感到意外,那個口吃的胖子到哪里去了呢?我隨口說,“他去香港了。”回頭再補充一句,“他妹妹在香港?!?/p>

      “哎呦,那就像劉嘉玲了?!闭麄€弄堂里充滿了笑聲,我也笑。

      我把這個段子講給他聽,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妹妹不、不在香港,在、在鄉(xiāng)下?!?/p>

      自行車是我們的工作工具。配發(fā)給陳胖時,他提出要載重車,雙前叉、雙后叉、雙橫檔、雙撐腳。帆布三角工具包掛在橫檔上,他看上去像一個真正的電工。我在他后面,有點兒跟不上。但是我不怕他甩了我,他每次超過騎車年輕女子,總要回頭看,不是悄悄地斜睨,而是佝僂著腰回身,夸張地與她們照面。不管遇到什么樣的,都要等我上去,大聲點評一番。特別是遇上背后好看,當面一般的,陳胖呱啦呱啦滿嘴怪話,搞得我面對周圍騎車人鄙視的眼神低下了頭。他卻不在意,我冷不丁地問他,如果他妻子或者妹妹被人當街這樣說,他會有什么想法。

      陳胖在車上脫手點根煙,“你管那么多!”

      陳胖足足比我大了十歲,看上去只不過大三四歲。胖子皮膚白皙水嫩。有一陣子,他迷上魂斗羅,但打不通關(guān),再努力也會死在機械爪下。我教他秘籍,他請我吃餛飩。秘籍會了,他還是不行。我感覺在敵人面前,他把口吃陰影也帶了進去,該前進的時候猶豫,該等待的時候冒進。

      他家在市中心一座典型的“文革樓”里。北面一條長長的走廊連接七八戶人家,公用廁所,共用一個水龍頭。他家就一間房,簡單地南北一隔,里面做臥室,外面兼?zhèn)渌X之外所有功能。

      我坐在小方凳上幫他設(shè)法調(diào)成三十條命的時候,他一個人在小方桌上和餡、調(diào)味、裹餡。不一會兒,餛飩像軍隊一樣站到桌上。燒水、調(diào)醋、沖湯。薺菜餛飩散發(fā)清香,我們大聲說葷笑話,搭配一個又一個餛飩。有一次,我們吃飽就開打魂斗羅,正在高低跳躍、猛烈發(fā)射的時候,一個女聲從里屋飄出來。把我嚇了一大跳。原來他老婆一直在里面,估計前幾次應(yīng)該也是,我脊背暗暗發(fā)冷。陳胖的師傅是我們工段長,師母給他介紹了同廠紡織姑娘。陳胖大聲關(guān)照老婆也給我介紹女朋友。他老婆沒有聲音,沒有出來。

      那次之后,任憑陳胖邀請、引誘,我再不肯去他家。這成為我們關(guān)系的轉(zhuǎn)折點。工段長嗓門粗中有細,身材卻比陳胖還大一圈。我們背后稱他“公鴨”。公鴨喜歡評價女人,每個女人都會在他的“嘎嘎”聲中露出破綻。唯獨對陳胖老婆,公鴨發(fā)出的是“嘖嘖”聲。那個里屋女人形象在我腦子里成形,我每天雕琢、涂改一點點,直到完美女人樣子成熟。隨后,慢慢發(fā)酵、膨脹,最終腐爛。我?guī)缀蹩匆娋o盯陳胖不放的那雙眼睛,敏銳、陰郁。

      陳胖在走廊里“師父師父”叫個不停,公鴨倒也樂得答應(yīng)他。拆了包萬寶路,小心地挑出一根,陳胖恭敬地遞給師父,并點上火。自己再取出一根,就把煙裝進衣袋。我們在邊上有意無意地聽著。窗外合歡樹上響起烏鴉叫。

      有人大聲說:“看吶,一對烏鴉?!?/p>

      陳胖說自己抄的表都在古城區(qū),進一個門只能抄到一只表,不像抄新村,進樓道一下子抄一排表。最近碰到新問題,街坊改造后新樓房多了起來,拆十家,新增十多倍的表。我們默默地做賬,沒人搭理陳胖。每個人都遇到這樣的問題。陳胖最后提出要求,自己的表不能超過一百二十戶一天。理由是身體不好,老婆上三班,家務(wù)事都靠他。

      好幾個師傅都把頭抬起來,大笑起來:“真是模范丈夫呢?!敝皇沁@樣的玩笑只持續(xù)了一分鐘。

      公鴨干笑兩聲走出門,陳胖就發(fā)作?!拔沂枪ざ伍L徒弟,我也不會去爭什么。但是,也不能因為是工段長徒弟而吃虧?!?/p>

      謎底揭曉,他從抽屜里扔出三疊厚厚的新表卡。從去年新表裝好到現(xiàn)在,他沒有去過一次。沒人睬他。過了幾分鐘,約麻將的,約斗地主的,約喝酒的,三三兩兩走出門。一個班幾乎走空。

      我眼前出現(xiàn)一根拋物線。工作之后第一個把我?guī)нM自己家的人,現(xiàn)在我和他的關(guān)系正在下滑。像滑滑梯那樣,越滑越快,似乎馬上就會到谷底。我不希望這樣。我站起來,把我的幾本卡拆開來,把陳胖扔在桌上的新卡插了進去?,F(xiàn)在,柜子里我的表卡最厚,長長的,胖胖的。陳胖的表卡瘦瘦的,營養(yǎng)不良地歪歪斜斜地倒在柜子里。

      陳胖發(fā)我一根散裝香煙,“其實這些表靠近你地段,應(yīng)該你抄?!?/p>

      我用手指指柜子,“我只幫你一次?!痹捳f出口,就后悔。既然已經(jīng)幫了,何必在乎說辭。

      我非常用功地準備了半年,參加自學考試。似乎拿到文憑就可以馬上跳出這個班組。可是,三天自學考試,全是抄表日。我把抄表卡交給班長時,他像捧了個石臼,腰都壓彎下去了?!拔业侥睦镎胰税??”

      皺紋集中到他眉心,才四十出頭,就像接近退休。我把三天的卡重新捧回,一來一去間,似乎分量的確重了起來。我抽出一本最薄的,遞給陳胖。那天他抄的路段緊鄰我抄的地方。他接過我遞過去的散裝煙,點著。一頁一頁地翻抄表卡,速度極慢,甚至每頁還看看上期讀數(shù)。

      在漫長的等待中,我想起自己工作后的第一頓午餐。花花綠綠的塑料飯票,我沒有當成是錢。這個好吃,那個嘗嘗,一拿就多了。一個父親帶著小女孩坐在我對面吃飯,一葷一素,湯都沒有。女孩干干地啃飯,眼巴巴看著我面前的冬瓜排骨湯。我把湯遞到他們面前,解釋自己沒有吃過。

      男人一手把湯擋開,懷疑的眼神帶出堅定的語句:“我們不要。不要?!?/p>

      直到他們吃完離開,我還是滿腦子“不要”。我站起身,把所有飯菜和湯狠狠倒進泔水池,心里才舒緩些。

      陳胖說出“不”字,我不驚訝。離開排骨湯事件,已有大半年時間,幾乎每天都有被“上課”的機會??傆幸惶?,我也會給其他人“上課”。想到這里,我竟然笑了起來。倒是陳胖不自然起來,疙疙瘩瘩、語焉不詳?shù)卣f了一大堆話。我拍拍他,說沒有關(guān)系。班長走過來,默默重新接過三本抄表卡。我和陳胖都沒有說話。

      第三天上午我就考完自選科目,午飯后趕回單位,陰暗走廊兩側(cè)都是關(guān)閉的門,唯獨我們班屋子門開著,光影倒映在走廊水磨石面上,似乎全工段的人都聚集在那里。

      一個聲音洪亮而堅定:“如果,如果每個人都、都去讀什么鳥、鳥書,是不是都你去代?”

      “怎么可能,這也是難得的?!?/p>

      “你要代、代的話,我們每、每個人,你都、都得代一次?!?/p>

      一時間,好多熟悉的聲音在附和。那些微笑著抽我的散裝香煙的師傅、一起在傍晚時分打過牌的師兄弟,現(xiàn)在都在起哄。

      我默默走進辦公室,我的桌子上坐著一位師傅。他還沒來得及跳下來,我就把抄表卡重重砸在玻璃臺板上。屋子只是靜了一下。陳胖再次起哄,“干、干活啊”,拿起車鑰匙大搖大擺走出屋。其他人若無其事吹牛、打情罵俏。

      我拿出散裝香煙,發(fā)給沒走的。自己挑了根最兇的希爾頓點上,腦子里一熱,身體輕飄飄起來。似乎有幾個人過來對我說了些什么,我散給他們香煙。對他們講的,我只是點點頭,并不留存印跡。這個時刻,我不能受他們的影響,要保持自己的判斷。

      我沒有找公鴨,或者班長。沒有像其他人想象的那樣,把新的卡拆下來,扔到陳胖面前。我很平靜,工作正常做,玩笑照常開。只是,眼前沒有了陳胖。他對于我來說就是空氣。剛開始的幾天,一周,兩周,大家覺得我在氣頭上,過了就好了。后來,一個月,兩個月,一季度,陳胖幾次試著搭訕,我都把他當作不存在。春節(jié)前聚餐,他們安排我倆坐在同一桌上,似乎認為一碰杯就應(yīng)和好如初??墒?,我錯過陳胖伸過來的酒杯。公鴨找我談最后一次話,他馬上要換崗。

      “你這樣不好?!?/p>

      他拆了一包萬寶路,遞給我一根。我以不抽外煙為由推掉。自己拿出一根散裝香煙。不說一句話。

      他搖搖晃晃走出光影斑駁走廊,黑色大公文包不時碰到墻面?!肮啎r代”結(jié)束了。與陳胖說話的人突然少了。陳胖一個人來,一個人走,獨自嘟嘟囔囔。

      只有兩三個老師傅還在用算盤。我們飛快按著計算器,小雞啄米,也挺快。發(fā)給我的計算器是新款三洋的,又大功能又多,突然一天找不到了,所有我能想起的地方,都去找過。幾天下來神經(jīng)兮兮了。老是恍然大悟奔出去,又垂頭喪氣走回來。大家知道物品貴重,兩周下來,我在公告黑板上的尋物啟事還沒有被擦掉。每天我只能等別人算完,借用計算器。

      陳胖走進來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對著賬本發(fā)呆。他磨磨蹭蹭地走近我,又看看四周。

      “你的、的計、計算器,是袁大、大偷的!”

      我沒有睬他,準備收拾東西離開。眼光卻瞄到他的動作。

      他從包里拿出一個小型計算器,“這是師、師父留、留給我的,你、你先拿去、去用吧?!?/p>

      我抬起頭,他的臉漲得通紅?!皩Σ?、不起!”

      我知道這三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有多么不容易。他的詞典里,這三個字沒有過,或者從來沒用過。我接過他的計算器,從抽屜里拿出一盤游戲卡,“魂斗羅第二代,什么時候我們一起打?”

      他笑笑,“我、我不打了。”

      一切就像沒有發(fā)生過。我跟陳胖說話、開玩笑。大家知道,內(nèi)心里,什么都不會忘記。我們還是并肩騎車回家,他不再當著我的面調(diào)侃女性。有些話點到為止,不敢再往深處說。

      過不久,“文革樓”拆遷。陳胖搬到市西一條小弄里。大家?guī)兔Π峒?。我沒去。據(jù)那天去的同事說,陳胖老婆的確相當漂亮。但是,他們話頭一轉(zhuǎn):“唉!怎么就嫁了個陳胖呢?”

      大家笑了起來,我走出房門。當時我想,可能我不會再去陳胖城西的家了吧。

      公 園

      天涼。大V領(lǐng)夾克容易進風,我左手握自行車把,右手抓緊領(lǐng)子,還縮著脖子。幸虧穿了緊身小喇叭褲,才不至于冷氣跑遍全身。停車,取了抄表卡,一家家敲門。半條街下來,太陽冒了頭,身上暖流到達手指腳趾。昨晚,借到加繆的《局外人》,翻看一下,安穩(wěn)氣氛里隱藏著躁動。一夜睡不安穩(wěn),總感覺裹在地中海的潮濕空氣里,懊糟難忍。早上工作匆忙完成,回單位途中,特意繞個小圈子,來到市中心。那里有全市唯一不收門票的公園,有樹有水,寬闊的道路邊歐式園林椅整齊舒適。

      但是,我沒有直奔椅子。讀書時光的開始最好有些鋪墊。公園門口的閱報欄符合要求。我晃到今天報紙前,兩個老頭帶著放大鏡仔細閱讀,我上上下下避開他們身影看新聞。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天越來越?jīng)隽税 !彼N得我有點兒近,一轉(zhuǎn)身,我就撞上他的大眼睛。我趕緊讓開一步,簡單“哦”了一聲,轉(zhuǎn)身向公園走去。

      快十一點了,他還沒有走的意思。我有點兒煩躁,閱讀結(jié)束第一部分,大海、陽光壓倒了默爾索,也壓制了我。情節(jié)進展讓我有了放棄閱讀的想法。太陽光穿透稀疏的松柏枝葉,微微刺痛我的眼睛。這不是地中海邊的陽光,卻同樣照得我頭暈?zāi)垦?。我將對面園林椅上的黑瘦中年男子想象成阿拉伯人。他什么時候跟過來的,我沒注意。但他一坐下,我就認出那雙空洞大眼睛。

      剛開始,我還集中精力跟隨默爾索和他的朋友們瞎折騰。他只是一個隨便坐下歇歇腳的游客,拍拍屁股,就會走人。可我錯了。他坐在對面,其他事都不做,除了一件:盯著看我。

      此時,我如果手上有一把槍,幾乎可以肯定,我可能不會像默爾索那樣猶豫,而是直接走到對面,朝大眼睛開一槍。

      我?guī)状稳J為自己感覺錯了,但是當我把眼光從書本移開,瞄向他時,每次都碰得到他的眼神。這是一種帶有希望的眼神,我下意識看看自己坐的椅子,實在找不出屬于他的東西。猛地,會不會是個搶劫犯的念頭上升到我腦子里。

      我笑笑搖搖頭。不要說現(xiàn)在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利于搶劫,就算我與他一對一,矮小瘦弱的他,怎么也不是我的對手。說到底,我這么窮,他一眼就能看出。

      默爾索已被投入監(jiān)牢,殺人案開始審理,但是檢察官大人似乎并不在乎案件本身,而在默爾索母親去世、默爾索與情人的關(guān)系等方面挖細節(jié)。我實在忍不住那個緊盯我的眼神。起身沿著公園小徑兜半圈,在背靠兒童樂園的楓楊樹下找個凳子坐下來。平時,我不肯到這個比較嘈雜的地方來。而現(xiàn)在,人多差不多就是一種安全了。他沒有跟來。我又打開《局外人》。

      對面椅子上,一個紅衣女孩拿著一本講義寫寫畫畫。孩子們不時的驚叫,讓她抬起頭,眼光越過我,注視我身后。只在一兩秒左右,她又低頭繼續(xù)讀寫。我低頭讀書。事實上,我從關(guān)心默爾索的命運悄悄遷移到紅衣女孩上來。她一頭長發(fā),簡單地在腦后扎了個粉色頭花,頭發(fā)既松又緊。低頭時,眉心有點兒蹙。就這樣,我持續(xù)不斷地間隔投射我的目光。心里漸漸覺得幸福也就是這么一回事。

      就拿交朋友來說,平時看來難以接觸的人,一旦走近,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個人的圈子也就這么幾個人最親密,進入這個圈子,就是獲得了這個人的信任。如果超出一定范圍,那就是關(guān)系“濫”。我最新鮮的失戀經(jīng)歷告訴我,廚房里油煙味最能夠留在記憶里。

      女孩應(yīng)該也注意到她對面的高大青年了。她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抬頭了。孩子的嚷嚷聲依然熱烈,甚至偶爾尖叫。默爾索將被處決,他的時間不多了,開始回憶一些事情?!白约涸?jīng)是幸福的,現(xiàn)在依然是幸福的”,看見這一句時,我不由又對女孩看了一眼。我不知道是不是眼神里充滿了過火表情,或者過分癡呆,總之,她恰好也抬起頭,只不過,出乎意料,驚恐在她眼中閃過。

      她整理講義,收拾起雙肩背包的時間,不到半分鐘。站起身,更以弓腰快步的方式離開?!毒滞馊恕菲鋵嵤桥c《鼠疫》合訂在一起的,加繆獲獎后這兩篇介紹得最廣泛。書本平攤在我雙膝之間,風大了起來,它為我翻過一頁,接一頁。

      我呆坐著。來來往往的人多了起來,午休時間到了。攤販們掀開鍋蓋、打開爐灶,香噴噴的油煙味在午后公園的各個角落游蕩。香味觸發(fā)我的敏感神經(jīng),我再過一遍女孩抬頭、驚恐、收拾、快走整個過程,突然感覺背上一陣刺痛,已經(jīng)接近灼傷程度。

      我慢慢回過身。鐵絲網(wǎng)封閉起來的兒童樂園,熱鬧漸息。老師們帶著一支支小隊伍,正從滑滑梯、小火車、海盜船旁撤離。鐵絲網(wǎng)讓我聯(lián)想起不遠處的動物園。到底誰才需要保護?

      頭回轉(zhuǎn)一百八十度的時候,我差點兒跳起來。大眼睛像只壁虎,四肢叉開,緊貼鐵絲網(wǎng),雙手牢牢抓住鐵絲網(wǎng),十指蒼白蜷縮。他的眼神已經(jīng)處于極度癡迷狀態(tài),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女孩受驚嚇,離開像奔逃。

      我?guī)缀跏菓嵟?,想把書扔掉,沖上去抓住穿過鐵絲網(wǎng)的那些脆弱的手指,一個接一個把它們掰斷。清脆的斷裂聲才能讓我解恨?!斑伞⑦?、呱”,高大的楓楊樹頂掠過一只烏鴉。寒氣再度襲來。我回過身體,長長吐出一口氣,對自己說:“算了吧。”

      我把東西整理停當,看到鞋底粘了一張紙片,我把紙片剝下來。這是一張碎紙片,上面幾道數(shù)學題,都被打了紅叉叉。原來,我腳下踩的全是錯誤。我狠狠瞪了一眼還在鐵絲網(wǎng)上貼著的那只壁虎。慢慢朝大門方向走去。

      池塘在正當中,無論從哪個方向穿越公園,都避不開。沒到春節(jié),塘還沒清。池塘冷冷清清,殘荷在水中挺立,有人說這是堅韌和守候。我覺得真是沒道理。季節(jié)轉(zhuǎn)換,植物興衰,再普通不過的自然現(xiàn)象。只是我們眼睛看出來的東西變異了,就感覺事物本身也變得異乎尋常。

      大門北側(cè),有一個公共廁所。我轉(zhuǎn)過池塘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一個大大的“女”字,接著又看見另外一個字。我決定去方便一下。

      還沒有走到廁所,地面就開始失去草皮覆蓋,裸露的黃泥在低溫下堅硬雜亂。廁所外形像火車車廂,只不過一個個窗口開得極高。雨雪被風刮進來的時候,高窗是通往童話世界的門。

      廁所設(shè)施很簡單,一排沒有隔板的蹲位和一長條小便池平行,一通到底?,F(xiàn)在,陽光很好,我站在小便池前,陽光從高窗里射入,我迎著陽光,隱約能夠看到藍天背景下幾根樹枝。我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

      一個人并排站到我身邊時,我仍然抬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他喉嚨口發(fā)出奇怪的聲音,我才轉(zhuǎn)過頭去,一對充滿莫名訴求的大眼睛,正對著我。不知道是不是配合了廁所的味道,此時與他對視一眼,我覺得惡心、煩躁。其實他沒有擋著我,但是他在我左側(cè),我要往左出門。經(jīng)過他背后,我惡狠狠暗自用勁甩了甩挎包,挎包里有厚重的抄表卡、電筒等,他腰背部應(yīng)該吃到了分量,嗯了一聲。瞬間,我心情又好轉(zhuǎn)一點兒。

      我得意地回望一眼。他似乎正在原地等候著我的回眸?!八ⅰ钡囊幌拢澴尤柯涞?,他光了下身,慢慢向我轉(zhuǎn)過身。迅速地,我腦子里掠過幾個字。同時,他又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全是含糊的喉音。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挎包擊中了他脆弱的腰帶,褲子突然崩潰。但是這個念頭只是閃過零點零一秒。我開始感到身處看不見的圈套。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我被騷擾,這真是一件無聊透頂?shù)氖?。而當這個詞掃過我腦海,少年時渾濁如泥塘的一段經(jīng)歷,一下子變得清晰明了。在憤怒中,我頭腦出奇冷靜。

      三個小伙伴剛剛到了發(fā)育年齡,在寒冷冬天傍晚,相約“孵混堂”。石板路坑坑洼洼里已結(jié)起細小冰塊,浴室蒸汽飄到室外,遠遠望去,蒸煮饅頭和包子的印象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

      快過年了,進澡堂剝掉一層皮,輕松自在,這種習俗對我們具有儀式感。頂著凜冽北風,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似乎一切都是新的了。閑人們早早裹著藍色條紋浴巾,倒在皮躺椅上。高高叉在滑竿上的臃腫外衣外套,隨著氣流緩緩顫動。猛地一抬頭,吊死鬼般僵硬。我們進去的時候,大池煙霧氤氳,似乎沒人。仔細看,一只禿頂浮出水面。僅從這個頭看,身上肉少不了。但是,他身體絕大部分浸在水里。水渾濁如豆?jié){。

      我們?nèi)齻€赤條條跳入池子的時候,我注意到禿頂瞇著的眼睛睜了一下。這是特殊的一雙瞇縫眼,眼珠緩慢滾動,就能催眠這個世界。剛開始我不覺得有什么異樣,直到剛剛泡澡的兩個伙伴先后跳出大池,我大聲問他們怎么啦,回音來回沖撞,隱約聽見他們的回答,可能水太燙。我把身體再往池子里沉一沉,水壓水溫陡然提高,我心里閃出豪邁感,這兩個怕燙的小子!

      我閉上眼,享受熱水圍困產(chǎn)生的悶熱,聽著自己心臟有節(jié)奏搏動。越是在里面受煎熬多一點兒,走在街上就更輕松點兒。酥麻的感覺爬上身體時,我閉上眼,開始想班上的女同學。她們在冬季操場上踢毽子、跳大繩、丟手絹,嘰嘰喳喳。有一個姑娘特別漂亮,我一直在研究她,總感覺她的眼眉后面隱藏著淡淡憂傷,那會是怎樣的憂傷呢?我是不是該跟蹤一下她呢?想到這里,我頭上的汗就下來了。同時,大腿碰到了一樣東西。我睜開眼,禿子無聲無息地移到我身邊。

      柔柔地陰陰地,我的汗一下子收干了。他的眼睛總是瞇著,滾來滾去的眼珠像《大鬧天宮》里的楊戩斜睨著,不是對著我,就是對著陰暗角落。我把腿收了收,神經(jīng)開始緊張。好一段時間沒有動靜,我又放松了。想必不是故意碰到的。我又開始想怎么才能成功跟蹤女孩,那一條條小巷該怎樣穿越。但是,那東西又靠過來了,這次我確認禿子安靜的頭部下,是魔鬼般的身體。我是如此機敏地躲過了他水下的肥膩軀干。在帶動巨大水花一躍而起,把禿頂濺得一頭熱水的同時,我才明白另外兩個小子這么快就逃出大池的原因。

      禿子仍然躺在大池里,很長時間一動不動。我從蓮蓬頭灑下的水簾里看他,等他死豬般漂上水面。但是,沒有動靜,他牢牢扎根在水里。我感覺身上奇癢難忍。特別小腿外側(cè)對應(yīng)的兩塊皮膚,發(fā)出從內(nèi)到外針刺般瘙癢。我把水調(diào)到最燙,一遍一遍沖洗兩塊皮膚,直到紅腫起泡,劇烈的疼痛感才把癢制服。

      空蕩的廁所里有了回旋風。幾片輕薄黃葉在我腳邊打轉(zhuǎn)。小腿兩側(cè)居然又開始隱隱地癢,真是晦氣。我往小便池用勁啐了兩口,狠狠瞪了大眼睛一眼,轉(zhuǎn)身想離開。但是,我聽到了腳步聲。

      那些人平靜又安靜,一個接一個來到便池前、蹲位上,跟大眼睛一樣,極其自然地褪下褲子,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著正前方。我愣在那里琢磨那些人的特征。人越來越多,幾乎要排起隊,如果平時,我會認為這是個很正常的廁所,但是現(xiàn)在不對了,這是一個有問題的廁所,大眼睛淹沒在人群中,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態(tài),大家都沒有任何詫異,似乎我才是這里最大異類。

      我擠出人群,奔向停車點。燦爛的陽光跟著我跑,在最明亮的地方,往往陰暗也最強大。我騎上車,繞著鐵柵欄的公園墻騎行,那些人正從廁所向四周擴散。現(xiàn)在,我很容易把他們與其他人分開來。閱報欄前、池塘邊、涼亭里,他們無處不在。而廁所,是他們的根據(jù)地。

      突然,我看見一雙迷茫的眼睛,正隔墻緊緊盯著移動中的我。我只當沒看見,下午我還有幾本賬要做,連午飯都沒吃。但是,要是我真的停下腳步與他交流,我會改變什么嗎?我吃不準。

      夾 弄

      下塘是沿著婁江一直往前的窄街,到了酒廠就斷了頭。我很想知道繞過酒廠后的街是不是還叫下塘。不在我抄表范圍里,問多了反而不好。

      那天早晨,我在張小毛店門口停好自行車,走上這條單向街。春天的單行道讓我想起夢里無盡的旅途,特別是飄了細雨,更有了路難行的感慨。走到一半,雨絲就飄了起來。我穿上雨衣后,耳邊放大了自己的腳步聲,以至于左手河里的動靜一無所知。我最討厭這樣的格局,一只只表抄過去,到酒廠碰壁回轉(zhuǎn),只能空手晃回來。什么圓圈形、馬蹄形等等想都不要想。職業(yè)病一般都是神經(jīng)質(zhì)。在一家家“轉(zhuǎn)場”的間隙,我居然想,要是河邊每棵垂楊柳上都掛塊電表,那該多圓滿。在深深備弄里進進出出,我煩透了。

      又是一條備弄。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電筒光總找不到電表的方向,沿著雜亂黑色電線仔細尋找,一些秘密暴露在眼前。兩股細細花線隱藏在粗大黑線后面,像蛇一般纏繞,在電表前把電流引到需要的地方去。這并不是我要管的事,記錄在案,自有專職來查。探求真相和偵查破案的本能促使我放棄本職工作?,F(xiàn)在,我拋棄黑線,隨著花線,低頭、側(cè)身、轉(zhuǎn)彎、推門。那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客堂了,一張八仙桌,幾只方凳,碗櫥和灶具堵住廂房的后門。花線消失在碗櫥后面。再重要的檢查,廂房不經(jīng)過主人同意無論如何不敢進。

      電筒在碗櫥和廂房后門間隙里上下打量,就像射進黑暗夜空一樣,微弱的光被完全吸收。一陣強勁有力的步伐響起。我連忙直起身,回頭看,不料雨衣遮住頭部。等我掀開雨衣,軍綠色軍裝在門口一閃。漆黑備弄里響起整齊的“嚓嚓嚓”聲。

      我坐到張小毛店里,他扔給一支黃紅梅。見我有點兒嫌蹩腳,手指指點點:“你看這些、那些,品牌是不錯,但都是假貨,有什么意思?我只吸正宗的。”

      有個中年婦女來敲窗。張小毛移開玻璃。細眉細眼的女人朝兩邊看看,“我這里有幾條煙,你廣告牌上說收這煙。”

      張小毛慢吞吞把一塊黑色絨布鋪在玻璃柜臺上,拿出一大一小兩個放大鏡。朝女人身后左右望望,朝里屋叫了一聲:“有人賣軟中華,拿激光器來驗一驗?!?/p>

      張小毛老婆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低頭開始找東西。她在柜臺下面找了一會兒,才取出訂書機般的激光器。張小毛接過香煙,先驗激光標記,再仔細看封條,封條豎著看,煙的下半身落在柜臺下??戳税胩?,他看另一端的封條。我坐在離這對雙簧夫妻后面三尺遠,他們每個動作全部落入我眼睛。

      張小毛掉轉(zhuǎn)香煙的時候,左手不松,把整條煙壓到柜臺下。右手抓住他老婆從下面遞給他的煙,雙手在絨布后漂亮地來個交叉,然后緩緩提起,煙浮出柜臺后,輕輕松開左手,細眉女人的煙落到老婆手里。如此幾番下來,柜臺上全變成張小毛的煙。

      張小毛撣撣臺布上的灰塵。他老婆輕咤一聲:“要死,爐子上還燉著腌篤鮮?!鞭D(zhuǎn)身飄進灶屋間。

      他輕聲細語地告訴細眉女人:“不好意思,你的這些煙都是假的?!?/p>

      “不可能!這都是人家送的?!迸艘患本统鲑u別人。

      “我見多了,人家也是為了省成本?!?/p>

      張小毛隨手拿起一條煙,指尖在煙殼上滑動,五個手指都游動的時候,煙變成了藝術(shù)品?!澳憧?,這里應(yīng)該有鐳射暗標。這里的封條應(yīng)該雙股塑料線。那里……”

      “這些煙肯定不會有問題!你在瞎說。”女人五官皺攏,像憤怒的貓。

      張小毛仍然慢條斯理:“我不完全確定是不是假煙,但這些跡象告訴我,不能收下煙?!?/p>

      “你做了手腳!”女人頓了頓,索性說穿。“這些煙不是一個人送的,好幾個人送的煙都有同樣問題?世界上做假煙的難道就一家?”

      女人突然笑了起來,聲音尖利但有所控制?!拔铱催@個造假的,就是你。”

      張小毛也跟著笑起來,“大姐不愧市面上跑跑的,大家不吃虧,我付個平均數(shù),你看怎樣?”

      女人跟張小毛討價還價,最終以市場價六點五折成交。她臨走把柜臺上兩瓶古越龍山順走。臉上這才五官歸了位。

      張小毛收起假煙,又放進柜臺下的紙箱。雨點飄進來,他隨手關(guān)了窗。一股腌篤鮮的香味在店里游蕩。我問他為什么那女人肯低價出手。他笑了笑,又扔了根黃紅梅給我?!八臒焷砺凡徽圆粶适欠袷羌贌?。怪我老婆手太狠。如果先收下兩條,再退回,她就肯定認賬。”

      一身綠軍裝在窗口一閃,我心里一動,趕忙伸長頭頸朝外面看。只聽得幾聲“嚓嚓嚓”。我剛想開口問,腌篤鮮就盛了上來。胭脂店夫妻午飯上來了,我連忙撤退,在他倆熱情邀請中快速走開。

      雨天的故事仍在繼續(xù)。我一出胭脂店,習慣性地摸了摸挎包。身體一怔,計算器不見了。第一反應(yīng),大聲呼叫張小毛,兩人手拿筷子鉆出來,緊張地問什么事情。

      我甚至把從未去過的灶屋也檢查了一遍,張小毛倒是幫著翻東翻西,他老婆漸漸虎起臉,碗盆叮當作響?!澳闶遣皇锹湓趧偛懦淼氖裁吹胤搅耍俊蔽易屑毣貞?,黑暗備弄里的花線事件,漸漸浮出腦海。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認定計算器肯定找不回的。之后的一切行動,只不過在證明我最初的判斷??諝饫镉泄赡某睔?。這樣的味道統(tǒng)治著無形世界。愛與憂傷最容易在潮氣里發(fā)酵。從張小毛店里出來,上橋,下橋,左拐。當我再次踏上這條單行街時,正好午飯時間,雨雖然沒有早上大,但是更細更密,整條街都籠罩在霧氣里。街上非常安靜,聞不到一絲飯菜香味。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我有點兒詫異。要不是旁邊婁江河水嘩嘩流,我還以為走錯路了。

      接著,備弄里的一個重要變化,讓我驚得手電差點兒掉了?;ň€沒了。顫抖的電筒光斑沿著黑線游走,卻再不見花線蹤跡。我只對張小毛說了這個事情。我倆一直在一起,他不可能跑過來把偷電證據(jù)移除。

      更要命的是,我找不到那間客堂了,兩小時前,簡單地轉(zhuǎn)個身,推開一扇門,就來到客廳上。但是,門沒有。漆黑備弄的頂端,往左是17號,往右是18號。中間沒有分岔。

      我餓著肚子,在備弄里像狗一樣來回奔跑,嗅吸可疑的地方。冷靜下來后,我用電筒敲打每一尺距離的墻面。沒有空心或者木質(zhì)聲音跡象,均一磚墻無疑。而此時,我已經(jīng)忘記回來找計算器。

      備弄安靜得雨落在婁江河的聲音依稀能辨。突然,“嘎嘎”兩聲。我回頭一看,右側(cè)的18號門開了,一條身影從門里閃出,直往對門而去。門在身影后快速合上,僅一兩秒的黑暗沉默,17號的門被推開,光線照到那個身影瞬間,我看到了綠軍裝,綠軍帽。這次最突出的印象是,軍裝曲線鮮明,尤其胸部高高聳起。

      17號大門用白鐵皮包過,鉚釘別扭地在門上打了兩個方框,框里鉚了“福”“財”兩個字。沉重的門背后,是一排排水池。兩只狼狗發(fā)出低吼,兩條鐵鏈繃成一個V形,我在V的開口處看到了水池的顏色。有黃有紅,還有黑與白。那是擠滿每格水池游泳的金魚。

      “喜歡金魚嗎?”雖然有心理準備,但是當綠軍裝正式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一下子覺得臉很熟。她雙手戴著白手套,把一把黑傘撐開,傘下面最顯眼的是那頂軍帽。似乎不是正規(guī)樣式,松松垮垮地出現(xiàn)多個棱角,正面釘了一個五角星。

      一個五角星,幾乎讓我斷定這個女人精神有問題。她見我不答話,就自言自語:“下雨了,出門要帶傘?!?/p>

      但是,她并沒有帶上傘,而是收起輕輕放在墻角,光這個舉動就讓我疑心。“喔呦呦?!彼竦谝淮慰吹侥敲炊圄~的樣子,叫得人心都軟了。兩條狼狗轉(zhuǎn)過頭去,似乎不愿意看到她膩人的樣子。她幾根花白頭發(fā)從帽子里鉆出來,掃到粉白與黃皮膚交接的地方,年齡又成了一個謎。

      她把手伸進水泥池,雙手捧出一條特大號的“紅獅”,隔著池子輕聲說:“你知道嗎?年輕人,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鐘。無論幸?;蛘邽?zāi)難,過了七秒,它又開始平靜生活。”

      我不知道魚的記憶到底有多久,只是由她說出口,總感覺在暗示什么。她手一放,大紅獅躍入池中,混進魚群,轉(zhuǎn)眼消失。她從拎包里拿出一條白手絹,輕輕一擦,手一拍:“好了,我們走吧。”

      走?到哪里去?跟她一起走?怎么可能!但是,當她轉(zhuǎn)到我跟前,白手帕在我眼前一揮,“走吧!”我居然自覺自愿地跟著她邁開了腿。推開17號門的時候,對面沒了門,18號不見了。但是,我一心想跟著她,沒有時間細細研究。

      穿出備弄來到街上,雨霧已蓋住一切。好在綠軍裝還容易辨別,她保持一種姿態(tài)向前,類似軍人正步走,卻夾雜女性韻味在里面。我在整齊的“嚓嚓”聲中,不自覺地規(guī)整了自己的步伐。那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動,雖然仍夾雜恐懼和疑惑。她是一個輻射源,離她越近,我們步伐越一致,內(nèi)心的激蕩越激烈。反之不安就占上風。

      突然,前面似乎出現(xiàn)一個影子,她突然嘴里急急喊著聽不懂的口令,加速朝前追去。追上去之前,她回頭對我一笑,我一瞬間把她和賣煙的細眉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不是相像,簡直是同一個人。

      沒過多久她就消失在霧里。脫離了她的輻射,我如同夢中醒來。街上安靜無聲,更沒有一個人影。怪異的霧總在我身邊圍繞,總也走不出。明明是單行的街道,過一會兒,回來又到老地方。

      也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兜了多少圈。那個斑駁的金山石柱子,我已經(jīng)看到很多次了,每次看到,絕望的心就往下沉一沉。難道我就在這里永遠走不出去了?我開始呼叫,街邊一扇扇窗里,寂寞無聲。整條街正在死去。突然,我想到了光。有了光就有希望。電筒的光開始很白,后來變黃,到最后只剩紅紅的一點。但是,就是這一點點光,讓我不再兜圈子,我總是讓河流的聲音出現(xiàn)在我的右側(cè)。而之前,婁江的聲音在我的四周出現(xiàn),讓我迷亂。

      第一個闖入我視線的是一個挑著菜擔的老太,她頭上青花布包頭,差點兒讓我眼淚掉落。我默默側(cè)身讓路,賣完菜的擔子不是很重,在老太肩頭舒服地呻吟著。我望著老太在街上走遠,想著剛才擦肩而過時,她抬頭望了我一眼。她們都長了一樣的臉、一樣的眼眉!

      雨還在下,霧消失了,天色亮得讓空氣都透明。我這才發(fā)現(xiàn),遇見老太的位置就在橋堍,張小毛的店就在對過。張小毛妻子見到我,顯出一臉不滿。張小毛仍然慢條斯理,“還是在這里吃飯吧?”我這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張小毛似乎剛剛吃了幾口飯。小方桌上,腌篤鮮滿滿當當,香味撲鼻。我扔掉挎包,奔上橋頂。雨中下塘街,白墻黑瓦,縷縷炊煙。那是我剛才走進的街巷嗎?張小毛替我盛了一碗飯。我實在擋不住飯菜誘惑,類似連續(xù)兩三天沒有進食的饑餓感擊倒我。張小毛老婆看著我大口吞咽食物的樣子,臉上露出奇怪表情。她給張小毛使個眼色,趁我大口喝湯的時候,輕輕說了句以為我聽不到的話:“他去過‘夾弄了?!?/p>

      有時候,我覺得抄表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單車往來,自由自在。幾年下來,城市的角角落落都跑遍了。但是,我從來沒有認為這是可能遭遇危險的事情。從張小毛胭脂店回來的當天晚上,我就發(fā)燒。驗血沒有任何病毒感染,單純高燒。夢里,賣煙女人、綠軍裝女人和賣菜老太互換角色。金魚跳出水池,傲慢地看管著豢養(yǎng)的一群群狼狗。

      每當我在弄堂或者備弄里迷路,這三個女人在不同弄堂里出現(xiàn),給我提醒。但是我還是一步一步走到了婁江里。這時,我才感覺原來這個季節(jié)的河水還是這么冰冷。我努力脫離河道,當頭陽光照射得我大汗淋漓。就這樣,水上、水下,冰冷、燥熱,反復交替。

      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身體輕了,可以飄起來了,又可以反轉(zhuǎn)身體看自己了。然后,加速離開身體。我是不是要死了?遠處出現(xiàn)一點兒光,越來越亮,我正加速飛向它。我無法控制自己。沿路都是我熟悉的街巷,我在那里穿梭的影子,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大,最終覆蓋了整個城市。但是,那個光點消失了。我在漆黑世界里失去方向,撲倒在昏沉沉的現(xiàn)實世界里。

      在床上躺了十天,身體還是虛弱。班長讓我暫時做做內(nèi)勤。午后的太陽曬得我昏昏沉沉。突然一陣吵鬧聲讓我一個激靈??磻T了營業(yè)廳里為了雞毛蒜皮小事而大吵大鬧,我把領(lǐng)子豎起來,蜷緊身體縮在椅子里。一根花線!我昏沉沉的頭腦注入了興奮劑。索性拉開窗戶,把頭探出去,除了花線,我又看到一張熟悉面孔。細眉細眼女人動作夸張地扯開嗓子說著什么。

      那天我從胭脂店吃飽飯回單位,雖然高燒的前兆已經(jīng)開始,雙腳灌鉛、手腳發(fā)涼,但我還是登記了發(fā)現(xiàn)竊電的線索,我希望有同事再去那條古怪的備弄,解開我的疑慮。

      細眉女人仍在吵吵。柜臺工作人員看到我,把我拉到邊上,告訴我下塘街最新發(fā)生的事情。登記表流轉(zhuǎn)到外勤手上后的第二天,他就來到了婁江邊。外勤也抄過表,年紀大了,做稽查。胭脂店,必定要進去坐坐的。據(jù)說張小毛非常關(guān)心我的情況。那是一個無風無雨也沒有太陽的陰天,外勤“順利”進入那條備弄,立刻發(fā)現(xiàn)隱藏在粗黑線后的花線。但是,花線并不是消失在廂房里,而是接到了一大片水泥金魚池的供氧、循環(huán)水系統(tǒng)上。他走進院子的時候,細眉女人正在喂食。證據(jù)確鑿。

      “你們腦子有問題啊。我說了多少遍,電是我用的,線不是我接的?!?/p>

      工作人員再次表示,房東不來的話,只能處罰她。

      “我上哪里找她去???這幾天我跑破了三雙鞋了??!”

      “她是誰?”我突然有了說話的沖動。

      細眉女人仔細看了看我,確定那種模糊的熟悉感無助于解決問題后,又顯出持續(xù)抗爭的面目。她的敘述拉拉雜雜,邏輯混亂,但始終圍繞一個主題,就是她完全沒有責任,無辜的。

      把她的話整理一下:她從沒見過房東。一年前,有人說香港市場金魚需求量大,價格高。她就和表弟一起尋找合適的場地。下塘街屬于城鄉(xiāng)接合部,有較大空閑院子,租金合適。他們第一次看到那個院子,出乎意料的整潔,但有種說不出的味道。中介說這樣的院子再難找了。房東還答應(yīng)他們可以使用客堂,飼料、雜物就有地方堆放了??吞脰|西廂房,據(jù)說住著房東,但是這么多日子下來,房東沒有見過面,她就覺得其實房東不住在廂房。

      包括房租、水、電等費用,她都是按照中介的關(guān)照,錢塞進信封,在規(guī)定日期前放到客堂桌子上。隔天,錢就不見了。她曾再找過中介,問房東的樣子,中介笑笑說,其實他也是接電話執(zhí)行任務(wù),并沒有見過房東本人。她再讓中介描述房東的聲音。中年婦女,帶拖腔的普通話,顯得比較夸張。有一個細節(jié)讓她狐疑。房東房源信息比她聯(lián)系中介的時間只早了一天。似乎這房源專門為她準備。但是隨著時間推移,什么都沒發(fā)生,她也就忘了。

      最近,特別春天開始后,一些奇怪現(xiàn)象出現(xiàn)。先是兩條狼狗每隔兩天就會不認識她,看到她就狂吠。再是金魚,有時她的身影投射到水中,魚就迅速四散,而不是聚攏等待喂食。還有聲音,特別是細雨蒙蒙的時候,總有皮鞋走路的“嚓嚓”聲,但是卻難以定位,甚至仔細聽卻什么也聽不到。有一次,她認準了聲音出現(xiàn)在備弄里,快步?jīng)_向大門,卻只看到一個背影。

      “一個穿軍裝、戴軍帽的女人?”我脫口而出。

      “對,對!雖然追到下塘街也沒有看到,但是我非常肯定是個女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似乎也碰到過?!蔽抑荒苡谩八坪酢边@個詞。

      細眉女人重新回到花線問題?,F(xiàn)在說什么都有了問題,那對花線提前放到屋檐角,黑膠布綁了兩個頭,表明有電危險。她表弟拆開,直接搭上設(shè)備,機器轟鳴。整潔的院子,房東也有心。剛開始他們就是這么認為的。

      中介翻出一年前登記的電話,打過去,號碼是空號。她和表弟守在客堂一天一夜,證實了房東不住廂房的推斷。下塘街及周邊,他們跑遍,也沒有任何線索。

      最后,細眉女人軟了下來,要求從輕處罰。我聽他們幾個商量了半天,打電話給主任匯報。主任同意按最低標準處罰。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張小毛聽的時候,他基本沒有任何觸動。黃紅梅在他手上越燒越短。他一包包把煙扔給客人,迅速數(shù)著手上的錢。

      “你只看見穿軍裝的女人,其他看不見的多了?!睆埿∶咽盏降腻X裝進自制錢盒,大小面額的分別放置在不同格子里。他指指下塘街上的弄堂,“里面也有很多格子,我們稱為夾弄。有的看得見,有的看不見。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p>

      見我很迷惑的樣子,他解釋:“就像那個女的,不知什么地方弄來的香煙,要來賣給我??傊?,春天花開,時陰時晴,什么人什么怪都出來了。最后,都被水帶走了?!?/p>

      我盯著張小毛的背影,猛然想到,他是不是此地最獨特的一個怪呢?

      借陰債

      江南的冬天,濕冷空氣拼命鉆進骨頭里。我停好自行車,抬頭望望上午九點的天空,心里一點點抽緊。云層不停地痛苦翻滾,很快就包不住肚子里暴戾的雨雪。天陰得要掉落眼淚來。

      我才開始抄第一家,這個倒霉的差事。不出十家,雙手就凍麻木。細小雪花偶爾碰上我的臉。我咬牙加快工作速度。這條街在市中心,馬上要拆遷,性急住戶搬走的不在少數(shù)。想想許多百年老宅從此再不相見,只能留存在記憶里,我心情更加不好。

      轉(zhuǎn)進狀元弄,車聲人聲暫時隔開來。實在手僵得厲害,我只能用電筒敲門,并一聲聲喊:“抄表、抄表啦?!甭曇粼谂美飩鞒龊苓h,并有回聲。老頭老太急急將門打開,說著天氣寒暄起來。我越走越深,弄堂分割出的一條灰白天空。一粒接一粒白點飄向我。

      最后一家了。我翻到最后一張抄表卡,正要進去,覺得卡有點兒異樣。用手來回一撮,兩張卡粘在一起。背后一張卡,有些異樣。仔細看,原來是五年前的老卡,其他卡都換過了,只有這張沒換。電表數(shù)字也是五年前的。這個地段我抄了快兩年,每次走到這里,抄完永遠敞開的石庫門里的最后一只表,就收工回去。從沒有發(fā)現(xiàn)過這張舊卡。

      卡上的地址是15-1號。但是最后一家是15號,沒有邊門或后門。吸引我的還有戶主的名字:史玉菡。于是,我跨進門去,找那個并不存在的門牌里的那塊表。

      那是一個多進老宅院。四周靜默,第一進院子里一株蠟梅吐露芬芳。廳堂被幾家分割成廚房,都是冷灶、冷鍋,無人無息。穿過天井,來到第二進,風有點兒起來了,堂屋口擋風布簾“啪啦啪啦”直響。一缸殘荷被丟棄在屋檐下,枯萎的枝條鐵線般掙扎向上,卻又折服下垂。掀開布簾,眼睛一下子適應(yīng)不了,一片黑暗?!坝腥藛??”我連叫了三聲。打開手電,照見一些普通的八仙桌、椅子、碗櫥和煤爐。藤椅發(fā)出“咯吱”聲音的時候,我正準備往第三進走去。接著,一聲“沒人啊”,把我手里電筒嚇落。

      一個老婦人從碗櫥后面轉(zhuǎn)出來,藤椅上留下一個黃銅湯婆子。我已推開通往天井的長窗。光線射了進來。“不要進去,沒人的?!崩蠇D人語氣有點兒急。

      “我是抄表的。有一個電表找不到。您知道史玉菡這個人嗎?”

      老婦人臉上閃過不安。“不要去,沒人!”

      我走過千家萬戶,這樣的老人見多了,說不定又是一個老年癡呆病人。我對她笑笑,跨進后天井。這個天井與前面任何地方都不同,一樣東西都沒有。密密麻麻的彈石鋪滿小院,沒有任何生命跡象。最后一間堂屋,長窗緊閉。我敲了敲門,無人應(yīng)答。雪也大了起來,彈石上點綴了一朵朵梅花。

      拉開長窗,滿屋金燦燦、紅彤彤,把我逼退到天井。在雪花里,我聽不見、看不到,只有疑惑的心催促自己。我抱定決心再次踏進堂屋,那是一堆整齊碼放的紙扎用品。一盞白熾燈不停釋放超乎尋常的光芒,把蠟紙照成油光水滑。在這里,一切都縮小了。房屋、車輛、衣物、財寶等等,一把火,就能讓它們?nèi)ヅ惆橐呀?jīng)進入到另外世界的人。我小心地在宅院、元寶之間前行,雖然燈光熱力充足、光照清晰,但是我不覺得比在天井里暖和。

      按照工作要求,我一邊喊話,一邊尋找。但是,電表找不到。我準備離開,似乎一個細細的女聲若隱若現(xiàn)。

      “表在畫像后面……畫像后面。”

      我身體轉(zhuǎn)了幾個三百六十度,都沒有發(fā)現(xiàn)聲音來源。所有紙扎服服帖帖地蹲在供臺四周。空蕩蕩的供臺上方,掛著一張盤發(fā)髻、穿旗袍年輕女子黑白半身像。遠近、左右,我移動身子。女子目光一直盯著我。我爬上供臺,雙手伸向畫像,直到掀起畫像,她仍嚴肅地注視我。電表安置在壁龕內(nèi)。我剝開灰塵、蛛網(wǎng),表盤正穩(wěn)穩(wěn)轉(zhuǎn)動,沒有異樣。讀取電表數(shù)后,我恭敬放回畫像,掃過畫像的一瞬間,我差點兒把畫像扔掉。黑白變彩色,女子似乎在微笑。我揉揉眼睛,畫像仍是最初模樣。我定了定神,那個幻覺的微笑似乎在告訴我,聲音來自于她。

      我強裝鎮(zhèn)定,將電費通知單開出,五年沒抄,電量不大也不小。我在那些亮光光的紙扎堆里,選擇好擺放通知單的位置,盡量用正常的語調(diào)對著畫像說:“通知單放這里啦!”

      我以最快速度離開這個宅院,卻發(fā)現(xiàn)根本跑不快。我陷了進去,腿在加速運動,地面卻移動緩慢。她在挽留我,我卻拼命要掙脫。天井里的雪緩慢堆積,一層白霜覆蓋彈石,我?guī)缀踝卟粍?。而剛推開第二進后門,拉力瞬間消失。害得我往前一個趔趄。一只手扶住我。原本怪異的老婦人,現(xiàn)在變得親切。

      “后面到底怎么回事?”

      “我們從不去后面?!?/p>

      “畫像上的女人,還有個女聲,是史玉菡嗎?”

      “阿彌陀佛!不能亂講不能亂講。雪大起來,春節(jié)到了?!崩蠇D人透過門縫看鐵灰般的天空,顯得憂心忡忡。

      我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那張電費單,一直沒有繳費。催欠費成為我的心病。我在黑夜里想著怎樣在陽光燦爛的白天連闖三進住宅,把催欠單放到供臺上。而到了白天,又考慮著晚飯時分去,只需把單子交給第一進下班的鄰居。問題是,白天去,仍要面對變化的畫像和神秘女聲。晚上去,誰愿意替我跑腿,很可能遭遇鄰居嘴一撇,“自己去?!蔽乙估锱伟滋?,白天盼夜里,人變得神情恍惚。那張單子一直在我玻璃臺面下壓著。不是因為上面數(shù)字有點兒大,我早就自己付清拉倒。這只燙手山芋。

      清賬日子明天就到,我選在中午十二點出發(fā),并拉上陳胖。他一直說在鄉(xiāng)下時,什么都見過。江湖水鬼、樹林狐仙、無頭白袍樹精等等。他在自行車上單手脫把,興奮地大聲講那些故事時,我一點兒沒聽進去。我感到黑幕正緩緩向我兜來,漸漸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我們經(jīng)過弄堂口,又有幾家搬了。掀了頂、倒了墻的住宅,面積一下子縮得很小。很難想象這一小方土地上擠了這么多人、家具、物品,一擠就是幾年甚至幾十年。破敗景象更向我心里投下陰影。陳胖卻還是嘴巴呱啦呱啦。聲音在弄堂墻壁上反復彈射,我想即使15號最深處的第三進里的人,也應(yīng)該聽得見。

      我本該讓陳胖進了院子就閉嘴的,這是我不周全。這次,連第二進的老婦人都沒出現(xiàn)。陳胖問我是不是都搬遷了。我指著處處流露出的生活細節(jié),不開口。

      我們一步一步捱到第三進長窗前。天井里每顆彈石都把腳底磨得發(fā)痛,不知什么地方來的風,在狹小空間回旋。陳胖還是拿出平時做派,對著長窗連拍不斷,“有人嗎?收費了,收費了?!崩锩骒o默無聲,陳胖看了看單子,把上面的名字讀了出來:“史玉菡,繳費!”整個院子除了越來越大的風聲,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其實,陳胖僅僅罵了一句他的口頭禪,長窗突然彈開,窗框包銅折角劈中陳胖面門,他捂臉倒下。我插空瞄了一眼里面,空空蕩蕩,一樣東西都沒有。我再想尋覓曾經(jīng)刺向我的眼神,但是,一陣風刮來,窗又緊閉。我再不敢去敲門,扶起陳胖退出院子。

      他的房間沒有藥,只有一股霉變味使我勉強聯(lián)想到治病。他留著山羊胡,剃著板寸頭,白發(fā)、白須夾雜其間,透出一種說不清的神秘感。陳胖坐在他對面十分鐘不止了,但是他的眼睛還沒有睜開。據(jù)他的徒弟,剛才收錢的那個尖嘴尖腦的瘦高個說,大師只要睜開眼,診斷就結(jié)束,立刻可以開方子。我已經(jīng)點好錢準備伸出去的那只手猶豫起來。

      “介紹我們來的方總可不是這樣說的,望聞問切一套都做全,才是這個價格。”

      “你誤會了,方總跟你那個胖子情況完全不同。病嘛,必須因人而治。”

      緊閉的粗布窗簾沒拉嚴,正中露出一道光,射中陳胖的臉。被窗框彈中的瘀青還在,但是看得出正在消散。陳胖焦躁不安地等著大師睜開眼,口水順著向右下方歪斜的嘴角淌下來,進門剛換的毛巾,現(xiàn)在已經(jīng)濕透。

      陳胖在我攙扶下跌跌撞撞跑出宅院時,還在罵罵咧咧,后來聲音越來越輕。來到弄堂里,風聲蓋過一切,陳胖說不出一句話。他驚恐地看著我,用手指著自己的嘴。我看著他怪異的樣子,先是笑出聲來,漸漸地,笑收了回去,恐懼感布滿全身。他的嘴像被一根手指輕輕往下鉤住似的,連舌頭都轉(zhuǎn)向右下方。這個滑稽表情后來還把一些醫(yī)生護士逗樂。但是,笑過之后,他們就感到不可思議。CT、化驗,沒問題。針灸、推拿、偏方等等,都試過了,一點兒沒有好轉(zhuǎn)。一個小護士悄悄對我說,有人用無形指鉤著,像是在懲罰他。我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嘴。護士再補充一句:“恐怕是鬼吧?!?/p>

      好幾次,我下意識用手去撩陳胖胸口,想拍掉那只手,他的嘴就可以彈回。找大師就是我們認定那只手肯定存在,只有大師才能拍掉。每個大師身邊總有一批信徒,方總是其中之一。正因為他當初的情況比陳胖嚴重得多,我們才信得一塌糊涂。

      方總發(fā)財前是大街上開水果店的。街拓寬,他只能把小店遷到弄堂口。生意不好,他一直往弄堂里張望。弄堂里老宅多,遇上拆遷,大家族大多擺不平財產(chǎn)分割。天南海北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分到實物的,無法帶走,就地銷貨,把方總的店作為據(jù)點。方總看到貌似很值錢的東西三錢不值兩錢地處理,自己都覺得傷心。索性以收古舊貨物為主,兼賣水果。各式古董就這樣從小小水果店流向收藏市場。坐下來,剝個橘子、切個西瓜、削個蘋果,或許一件古董生意就談成。當弄堂在地圖上消失,水果店成為高架橋的一個水泥柱基,方總開發(fā)了第一個古玩市場。這個城市的人,大多對文化有點兒興趣,喜歡逛逛書店、孵孵書場,郵票、錢幣市場已經(jīng)滿足不了他們需求,古玩市場開張正當時。方總事業(yè)蒸蒸日上,突然,他病了。有人說晚上起床小便撞鬼,有人說清晨做愛驚魂,總之,除了心跳、呼吸,其他都沒了。醫(yī)生看來看去,說要送植物人病房。親戚朋友說什么都不接受。

      有個古董商請來了大師。大師繞方總走三圈,詳細從頭看到腳,跳起來急急在一張黃紙上寫了符咒般幾句話,在方總眼前晃幾晃,大喝一聲:“醒來!”方總立刻跳了起來,一點兒事都沒有,一點兒事都不知道。家里不放心,為他做了全身體檢,非常健康。

      我托人找到方總時,他總是重復一句話:“要信吶?!笔稚弦淮料惴鹬檗D(zhuǎn)得沉穩(wěn)。

      “我信。我們都信。”

      陳胖絕望地看著我,我面無表情地想著那句話,信心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崩塌。但是,一瞬間,我看到大師頭上冒出一滴汗。接著,汗一滴一滴直往下掉,全身濕透,大師似乎經(jīng)歷了一場打斗。他緩緩睜開眼睛:“你們走吧?!?/p>

      我們待在那里,也不敢問為什么。眼看大師濕漉漉的身影就要轉(zhuǎn)向里屋,陳胖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一聲鬼一樣的號叫。大師怔住了,回過身,我才注意到他面如死灰,虛弱得一根手指就能點倒似的。

      終于,他嘆了口氣,拿起毛筆在一張小黃紙上寫下幾個字,交給我。迅速走進里屋,再不出現(xiàn)。徒弟邊請邊趕地把我們讓出大門。我打開黃紙,上面四個字:楞伽五圣。大字下面有四個小字:除夕申時。

      除夕上午有了落雪跡象??帐幨幍墓卉囬_往郊外,只有三四個乘客。石湖開始大規(guī)模翻建,車子在泥濘無人的鄉(xiāng)間道路上顛簸前行。我望著潔白的雪花落入爛泥、落入湖水,想著這個事情如何了結(jié)。陳胖差不多已經(jīng)習慣歪嘴生活,在我身邊發(fā)出均勻呼嚕聲。我腳下塑料袋又猛烈動了一下,連駕駛員也在與坑坑洼洼的搏斗中轉(zhuǎn)過身,警惕地望了我一眼。下車時,塑料袋又強烈抖動,駕駛員詭秘一笑,掉轉(zhuǎn)車頭,把我們?nèi)釉谛写簶蜻叀?/p>

      行春橋東兩只石獅子瘦長而無奈的樣子,讓我想起老陸迷惑的樣子。他是班組里年紀最大的抄表員,他不僅上班,連所有業(yè)余時間都用在丈量這個城市上。老陸不抽煙,一個塑料茶壺不離身,頂部一按,小嘴跳出來,老陸緩緩吸口水。眼神沒有離開過小黃紙,卻不說話。被我催得緊,他只是反復求證一句話:“除夕上山?時間不對啊。”

      老陸皺著眉,疑疑惑惑的。我們已經(jīng)管不了這么多了。大師的話總要聽。老陸與我一起走出茶館,臘梅的濃香讓他想起什么。他關(guān)照我除夕帶三樣活貨上山?!熬瓷窨偸呛玫?,總是好的?!彼麑ξ邑Q起的三根指頭,像插著的三根香。

      陳胖用長圍巾把半個臉裹起來,跟在我后面,與以前完全不同,小心得不敢踩死一只螞蟻。一陣大風刮過來,就會把他嚇得臉色煞白。望著越來越密的雪,我咬牙決定上山。卻被陳胖牢牢抓住,他不說話,用手指指天。現(xiàn)在中午十二點模樣,大師說的時間還早。

      所有店都關(guān)門了。湖邊小村里,零星響起爆竹聲。幾個孩子在泥濘的土崗上奔來奔去。我們在村里晃來晃去。一條窄弄里傳來“叮當叮當”的敲打聲。走近一看,一個壯漢正在自家后院雕琢一塊金山石。他抬頭看見我們,并沒有停手。我注意到這是一只連著石柱的石獅子,樣子比行春橋獅子胖,無憂無慮的樣子。他正在雕琢獅子的嘴巴,在咧著大大的基礎(chǔ)上,往上翻。漸漸地,獅子愉悅的表情顯露出來了??戳撕镁?,我忍不住問他,眼睛怎么處理。

      他停下手中榔頭和鑿子,抬頭望望不遠處的上方山,“那可不是我的事啦。”

      我遞給他一根萬寶路,他索性脫下手套,吸一口煙,喝一口水。塑料袋又抖動一下。他問袋子里是什么。我指指陳胖,把情況說給他聽。聽完后,他讓我們進屋,穿過簡陋的小屋,來到大門口。一位老太正在折錫箔?!澳銕龢訓|西還是不夠,要買點兒這個上去?!彼钢咐咸媲暗囊淮蠖颜酆玫慕鹪獙?。那些元寶個個金光閃閃,個大飽滿?!澳銕У娜龢訓|西和元寶都要供在那里,但是,元寶要拿回,過一周自有分曉?!?/p>

      我還在猶豫,眼前閃過第三進房子里的紙扎,同樣猩紅蠟黃。陳胖使勁在背后捅我,示意買元寶。果然,四個大大的蠟紙金元寶價錢幾乎與帶來的三樣東西價錢差不多。我討價還價過程中,陳胖神情更加緊張,生怕不能成交。我剛付好錢,他就把元寶捧在胸前。這才是治病關(guān)鍵,他肯定這么想。

      石匠也沒吃午飯,把錢塞進褲兜,對著老太大喊:“媽,給我們下三碗雪菜肉絲面?!蔽疫B忙制止他,“我們要上山,雪菜就行?!?/p>

      這是我吃過的最鮮美的面。雪菜燦爛地漂在湯里、面上,咸鮮味不斷刺激味蕾,寬湯一口口下去,汗滋出來,釋放出什么?我認為是濃重的濕氣。我盯著空空的碗,突然輕松起來。一切會好起來的,除非我們一直執(zhí)著于現(xiàn)實窘境。我也抬眼望了望山頭,雪中隱約可見一條石徑蜿蜒而上。

      老太走近我身邊,我突然覺得非常面熟,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來,正要開口詢問。老太轉(zhuǎn)過身來,“不要去,不要去?!卑?,這不就是小弄宅院第二進里的那個老婦人嗎?我一驚,脫口而出:“原來是你??!”腳用力一蹬,從夢中驚醒。吃完面,我裹緊棉襖,歪在舊藤椅上,迷迷糊糊睡著了。

      我看看表,時間還早。石匠和陳胖縮頭縮腦還倒在椅子上打盹。我輕輕走近老太,她還在折元寶,這是一個由她創(chuàng)造出來的財富王國。她完全與宅院老婦人不同,我放下了心。剛要回頭。她幽幽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剛才聽你說夢話呢?!?/p>

      我一屁股坐回藤椅,吱吱嘎嘎的聲音把另外兩個人吵醒。閑聊了一會兒,石匠催我們上路。他把我們送到石徑起始處的香樟林里。臨別時再三關(guān)照我們:“多磕頭,少說話。元寶要陳胖自己供,供好后一定要拿回自己家,靜靜等待結(jié)果?!?/p>

      石徑一步一臺階,滿山都是香樟樹,已經(jīng)開始有積雪,白色雪球開始覆蓋枝葉。石徑也染上一層白霜,越往上,路越滑。我倆互相攙扶,兩個塑料袋來回晃悠,活貨似乎也沒了動靜。陳胖滿頭汗,他索性拉掉圍巾,將歪嘴暴露在空無一人的山路間。他像煙囪般呼出熱氣,好久沒有這么暢快了。再說,不管怎樣,總會有結(jié)果了。

      其實,到了“楞伽煙雨”牌坊,我就感覺不對。與石匠分手到現(xiàn)在,我們沒有碰到一個人。申時,已經(jīng)到了。我們必須抓緊時間。不出所料,賣門票的女人滿臉不痛快,“都什么時辰了,人家都回去吃年夜飯了。你們還要進去嗎?”

      我接住拍到窗臺上的兩張票和找頭,轉(zhuǎn)身就往廟里鉆。身后傳來她的警告:“不許搞迷信活動?。 蔽屹r笑說那是那是的同時,連忙用圍巾把陳胖的臉遮住。

      殿分好幾個,全都沒有人影。我們不知道怎么弄。就在大殿、側(cè)殿跑進跑出,尋找合適的祭拜場所??缍伎绯瞿莻€小小側(cè)殿的門檻了,冷不丁,我想起什么,急忙轉(zhuǎn)身,“泥塑娘娘”正盯著我看。分明就是那個畫像里的女子。接著,跳出來一個名字:史玉菡。

      顧不上楞伽五圣了,我跟陳胖說:“拜這里,肯定沒錯?!闭斘覀兡贸龌钊鼤r,昏暗小殿擠進一個老頭,手里拿著掃帚和簸箕。

      “下班了,關(guān)門啦。”

      “我們快的,拜拜就走?!?/p>

      他走到塑料袋前,用掃帚柄挑開看看?!皽蕚潆u鴨魚,是求什么事吧?”

      我把陳胖的圍巾松開。

      “哦,這樣啊。元寶買了吧?”

      我打開另一個塑料袋,往前遞了遞。

      他拎起兩個袋子就往外走。我連忙告訴他我們就想在側(cè)殿拜拜。

      “你們五通神不拜,沒有用的。”他堅持說。

      我簡單地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他的臉色有點兒變了。“你們知道這個‘娘娘的來歷嗎?”

      老頭把東西放下,摸出火柴點燃一根香煙。一點兒微光在暗處閃動?,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不知道外面是不是還在下雪,因為老頭的講述令我們時空錯亂。

      這廟全稱叫五顯靈順廟。供奉顯聰、顯明、顯正、顯直、顯德這“五顯”,傳說朱元璋做了皇帝后,有一天,夢見五個陣亡將士渾身血跡地來乞求撫恤。朱元璋驚醒后,動了惻隱之心,將五個亡靈封為“五通神”,命家家祭祀,并在上方山頂建立寺院。

      當?shù)厝藢ⅰ拔屣@”附會成“五通神”,而又將“五通神”等同于財神,于是有了“借陰債”的習俗。八月十七日據(jù)傳是五通神生日。每到這天前后,人們從各地趕來借陰債,據(jù)說只要從五通老爺那兒借到陰債,就可望財運亨通,身體健康,家道興旺。借陰債后,每月初一、月半都要在家燒香化紙,每年八月十七日還必須到上方山去燒香“解錢糧”,以此還本付息。如果本人死了,子孫還須繼續(xù)“清償”,所以有句俗話稱:“上方山的陰債還不清。”怪不得,老陸總在嘀咕時間不對,看來他是行家。我暗自佩服。

      五通又有喜淫人婦的傳聞。不少有姿色的婦女,深信五通神。偶遇風寒癥狀,就說五通神將娶其為婦,高燒期間,感覺與神恍惚相遇,不愿接受治療,往往一命嗚呼。

      老頭掐滅煙頭,指指那位“娘娘”,“這個叫五太太。本是鄰市的一位大家閨秀,心存善心,經(jīng)常接濟窮人。但是,到了二十歲,卻突然一病不起。彌留之際,稱此處的五老爺看中她,要娶她為妻。她死后,大家把她抬到上方山,準備好新房,為‘五通神里的老五和她辦了‘婚禮?!崩项^抽口煙,用手劃拉一下,“這里,其實是‘新房。”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俊?/p>

      “大概八十年前吧。”

      我怎么盤算,都對不上現(xiàn)實中的事件。還是趕緊把事情辦了再說。按照老頭指點,把東西全部拿到大殿,雞鴨魚不上供臺了,擺到邊上。老頭悄悄拿走了。陳胖恭恭敬敬把四個金元寶一一擺到供桌上,我和陳胖分別磕了三個頭。抬起頭,整個大殿突然暗了下來,神像更顯莊重威嚴。身后,老頭正把殿門關(guān)上。留一條縫,等我們出去。

      香畢。我小心地把元寶收好,一把拽過還在嘰里咕嚕不知道說些什么的陳胖,跨出殿門。老頭與我們擦肩而過,進入大殿,徹底關(guān)上門。他沒說什么,我也沒有跟他打招呼。

      天已經(jīng)很黑了,但是雪花卻還飄得緊。性急的人,已經(jīng)在燃放煙花。煙花盛開的一剎那,近處的雪花格外顯眼。我們還要下山去趕除夕的末班公交車,當下山路上留下我們新鮮腳印時,我才想起,那老頭難道不回家過年嗎?

      年初七,我走進城西小弄,來到陳胖家里。他把裝元寶的塑料袋掛到吊扇桿上。我扶住壘起來的方凳,他爬上去,手腳都抖得厲害,于是換我上去。我屏住氣息,輕手輕腳解開塑料袋,里面的元寶黃澄澄、亮閃閃,還是那樣飽滿光潔。我興奮地告訴陳胖:“沒有一點兒癟的跡象,沒有褪一點兒顏色。沒有一點兒灰塵,就像剛從石匠媽媽手上接過來一模一樣?!?/p>

      陳胖奇怪的臉抽搐了一下,陽光打在他臉上,閃出希望的紅暈。過了一會兒,他終于坐不住了,跑去了衛(wèi)生間。出來時,臉又恢復到沮喪。雖然我們算是借到了陰債,但最關(guān)鍵的現(xiàn)實問題怎么解決呢?我的情緒也被搞得悶悶的。

      我晃出小弄,走上大街,正巧一家儲蓄所開張。我徑直走進去,摸出那張熟悉的催繳通知單。離開儲蓄所時,全身竟莫名輕松。七天來壓在自己身上的包袱似乎去掉了九成。我手里拿著電費發(fā)票,轉(zhuǎn)身直奔狀元弄。

      “除夕前三天,他們就把弄堂全部推平了?!币呀?jīng)不能稱為弄堂口的地方,像麻將牌和了倒下的樣子。擺煙花爆竹地攤的中年男人裹緊了軍大衣。

      我在瓦礫堆里艱難行走,按照沒有完全覆蓋的路徑,心里默默數(shù)著步數(shù)。應(yīng)該就是這里了,我曾經(jīng)在這個空間,爬上爬下,小心翼翼進來,又惶恐不安逃走。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神秘感也隨著黑色磚瓦化為烏有。我將電費發(fā)票拿出來,慢慢撕碎,在突出的一塊青石上點燃。一陣風吹來,紙灰轉(zhuǎn)眼就消失了。似乎一個名字在我眼前一閃。哦,是“史玉菡”呢。終于,這個名字也飛走了。

      中午太陽好得很。我坐上去上方山的公交車,沿路景象,與雪天全然不同。畢竟春天了,一切都涌動著變化的沖動。

      也許雪天迷惑了我的雙眼,過了行春橋,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進村的路。那些窄巷、院落、房子,都相差不大。一會兒,我就迷路了。

      “我住這個村一輩子了。這里從來沒有石匠?!卑项^指指石湖對岸,“那里石匠多,做金山石雕?!?/p>

      一聽我說紙質(zhì)金元寶,老人緊張起來:“最近一直打擊迷信活動,特別是‘借陰債這種陋習。沒人敢做這個生意了,沒有沒有?!?/p>

      我想爭辯,但是元寶不在我身邊,我把話咽了下去。我不甘心,再尋找,再問信,雖然還是沒有結(jié)果,但還是離上方山更近了。

      尋故人不見,索性先上山。游客不少。我一眼就看出哪些純粹觀光,哪些夾帶私事。我跟在想要辦事的一幫人后面。他們走寺院后門。為他們開門的正是那天的女售票員。我腳快,門在我身后關(guān)上。

      領(lǐng)頭的長者交給女售票員一袋東西,她看了一眼,叫過一個穿長袍的青年。青年拿了袋子轉(zhuǎn)身進殿旁小屋,不一會兒取出幾個紙扎金元寶。供奉過程與我們在除夕做得差不多。

      我悄悄挪到長袍青年邊上。

      “老頭在嗎?”

      “沒有老頭。”

      “打掃衛(wèi)生的那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我睜大眼睛,不依不饒地追問:“你就是那個老頭!”

      長袍青年斜睨我一眼,輕聲罵句:“有病?!北阍俨徊俏摇?/p>

      我繞著殿堂、楞伽塔,里里外外兜個遍,沒有見到除夕大雪天的老頭。近處森林公園里,樸樹、合歡樹等樹木正在返青。遠處山腳下,石湖碧波蕩漾,此刻我只覺得湖水深不可測。

      連著幾天沒見著陳胖,一打聽,似乎班里人也沒有見到陳胖。我并不想再去城西那條弄堂。

      我無精打采地拿起抄表卡,晃晃悠悠來到街上。一過春節(jié),暖意就從墻腳根透出來。一家家的門不再緊閉,弄堂風微醺,春天的氣味鉆進我的鼻子。

      “抄、抄、抄表啦!”街對過傳過來的聲音,夾雜著街上雜音,我一時并沒在意。連聽了幾次,驀地驚出一身冷汗。撥開圍在我身邊的老頭老太,急急穿過街去。路過的自行車、汽車都緊急剎車。我伸手致意的空都沒有。

      我從背后扳住陳胖厚實的肩膀,猛地往回一拉,他的臉一下子暴露在我面前。這一瞬間之前,我有過許多種設(shè)想,但是都沒有真實情況來得如此完美。他那張櫻桃小嘴,完美地鑲嵌在圓咕隆咚、白白胖胖的臉上。我忍住不去鉤他的嘴角,一鉤似乎又可以看到難堪狀態(tài)。

      “你、你恢復啦?”我并不口吃,跑得急了,氣有點兒短。

      “什么、什么恢復?我很、很好??!”

      早在上方山上,我就有種感覺,自從踏進狀元弄15號大門,我就走偏了,一張紙蒙在我臉上。而現(xiàn)在,那張紙正在悄悄地被撕去。

      我還是不死心地追問:“你的嘴什么時候好的?”

      陳胖露出真誠的詫異:“我的、的嘴、嘴,什么、什么時候都、都是好、好的??!”

      我拍拍陳胖的背:“你繼續(xù)抄吧?!彬T上車,我飛快地奔向單位。

      單月的抄表卡是綠皮的,雙月是藍皮。我從藍皮卡里取出那本要命的卡,整整翻了三遍,都沒有找到那張15-1號的抄表卡,更沒有找到那個名字。

      我又沖進核算室,讓小姑娘查找電費發(fā)票存根。她查了半天一無所獲。終于她做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用手一指:“是不是拆遷房?單據(jù)都在那里!”

      那里是營業(yè)窗口,拆遷辦的人正與窗口人員核對拆遷欠費。終于找到狀元弄的電費存根,就是找不到15-1號。拆遷的人回憶:“15號沒有第三進,我們進去的時候就兩進。拆的房子也只有兩進。不過……”他稍微停了一下,接著說:“前幾年有一家的獨生年輕女兒突然病亡,一家人就此接二連三地故去,所以15號的一些房間都空著,沒人敢住,也沒人進去?!?/p>

      我決定不再查詢。老陸從我身邊走過,我也不拉住他問。不過,還是有一兩句話哽在喉嚨口。于是,我只能自言自語:“我交了費,她知道了?!?/p>

      我走到街上,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些陌生面孔,都是真實的嗎?但是虛幻,卻又是從現(xiàn)實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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