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謝逸劼

周六接到電話，從紹興打來的。原是八個兄弟姐妹，又走了一個。

或許是紹興到武漢的距離太遠了，電話那頭的哽咽，這一頭聽來卻是那樣的平淡。

這樣的事情，即便是天各一方，十幾年沒有相見的大人們，心中還是會盤旋著淡淡的憂傷。

這一次，離開的是大外公，我外婆的大哥。紹興城那條河靜靜流著，旁邊的平房里，一個生命也悄無聲息地離開，在那個天微亮的早晨。我很幸運，不僅僅是我的親外婆還健在，更是因為外婆家的每一位長輩我都能記住他們的樣子，聽說了他們的故事。也許，人一生中最有趣的，最有意義的不是你做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是你經(jīng)歷著一個個故事，別人的故事。很奇怪，有可能與湖南湘西的風(fēng)土人情相比，江浙一帶煙波舟楫更讓我如至夢中，對于外婆家的事，我會更關(guān)心些。就像我曾在小學(xué)時回過紹興，卻沒有一次回過湖南的老家，即便距離是那樣的近。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別離多”對于外婆家族中的人來說，恐怕是奢侈的。有聚才有離，而這樣的一家人一別就是幾十年，從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到白發(fā)稀疏的老年。外婆家里原是個地主家庭，她的父親從醫(yī)，祖上打下的基業(yè)好，外婆出生時也像舊時人家中小姐般被傭人伺候著，不愁吃穿，還有私塾念。可后來他的父親棄醫(yī)從商，被人教唆著購了幾船絲綢，結(jié)果絲綢在一場大火中燒盡，屋漏偏逢連夜雨，家中傭人與外頭盜賊里應(yīng)外合，就在一家人外出奔喪之際，將屋子洗劫一空。美好的生活謝幕，這群年輕人踏上了各自的征途。

我的大外婆在山的那一頭安了家，二外婆去了上海，三外婆和四外婆住在一條大河旁，我的外婆到了武漢，大外公到了城里，小外公也去了上海。兄弟姐妹的感情很好，卻都有不喜麻煩人的個性，幾十年來，親戚間的走動很少，所以回紹興探親的機會甚是難得。記憶中的老人們除了四外婆在陰暗潮濕的房屋里躺了半輩子，其他人身體還算硬朗，大外婆的三寸金蓮抵住了高齡依然步履穩(wěn)??；三外婆纖瘦而寬大的手一口氣能端上三個搪瓷碗；大外公烹飪的梭子蟹雖然只用到了醬油，味道卻是鮮美。日子看似悠長，實則稍縱即逝，掰著指頭過的幾年中，七個人只剩下了三個。而我的二外婆，在我眼中是生命的奇跡，我最佩服的人。

二外婆的兩個孩子早年染上傳染病匆匆離世，于是二外婆便到上海討生活，在別人家里當(dāng)保姆，原是小姐的身份，朝夕之間已淪為服侍他人的人。丈夫離去，她只能靠自己一人生活，拿著低保金一過就是幾十年，這么多年她都是一個人，中途偶有鄰里幫襯，外婆嘴里念叨的“小姑娘”——丈夫與前妻的孩子，最近幾年也來得少了。九十的高齡奪去了老人邁出那方寸之地，回家鄉(xiāng)訪親的權(quán)利。

孤獨、貧困、廋弱，似乎每個字眼都能瞬時撤回她的生命。但當(dāng)我看到40平方米房屋中堆滿地的空塑料桶、廚房里只剩下四分之一的砧板，桌上一碗只有西紅柿和土豆片的湯時，我的淚不經(jīng)意間流了下來，我不知道上天在20世紀(jì)20年代是怎樣將不幸注入她的體內(nèi)，更不知道是怎樣一種神奇的力量讓這個瘦骨嶙峋的老人不論興衰頹敗，堅強地活下去。一雙不隨時間逝去的明亮雙眸，每一日睜開都看見生活的美好，這便是生命的味道之處吧。

也許只有到了一定的歲月，才會明白，人生在世的歡愉與不幸，都是上天的饋贈。而我的二外婆，一直努力挺直早已駝了的背，用每一天的粗茶淡飯，感激著倒數(shù)著的時日。

一直都很想將這些可愛的人，可愛的事記錄下來，沒有優(yōu)美的文筆，或許還有許多不成熟、有語病的句子，而記錄一段過往，描繪一闕故事，才是真正的心之所向。

點評

文章質(zhì)樸感人，語言內(nèi)斂平實又動人心腸，作者有著超越同齡人的對于人生的體察與感悟，讓文章顯得厚重與深刻。

（武漢云浦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