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積寅
沈周對文人寫意花鳥畫的貢獻
◇周積寅
明代成化至嘉靖一百多年間,以蘇州為中心的江南地區(qū),以沈周為開山祖、文徵明為領(lǐng)袖的吳門畫派,扭轉(zhuǎn)了明代前期忽視文人畫的局面,為重振文人畫雄風(fēng)起了很大的作用,結(jié)束了宮廷院體派和浙派的影響。
沈周、文徵明在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上有很高的成就,對傳統(tǒng)也有所發(fā)展,但是總沒有脫盡元季諸家的窠臼,不過是元末明初太湖沿岸自趙孟頫而下“元四家”畫風(fēng)的繼續(xù)擴大而已。然而,他們的成就,較之元末明初趙原、馬琬、徐賁、王紱、杜瓊、劉玨諸家“吳門畫派”的先驅(qū)者,卻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沈周對中國繪畫做出的重大貢獻,不在山水畫而在水墨寫意花鳥畫,無論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都與前代畫家有明顯的變化。
在花鳥畫題材方面,沈周一變傳統(tǒng)院體奇花怪石、珍禽異鳥,大多是庭園、大自然中常見的動植物。他平時喜蒔花種竹,深入觀察,進行寫生與創(chuàng)作。因此,他筆下的花鳥姿態(tài)各異,神采翩翩。描繪的題材十分廣泛,有梅、蘭、竹、菊、牡丹、芍藥、玉蘭、桃花、梨花、杏花、海棠、荷花、芙蓉、玉簪、蝴蝶花、雞冠花、雁來紅、秋葵、萱花、桂花、百合、辛夷、木棉、松、檜、柳、楊花、梧桐、桑、稻、蒲桃、菱、石榴、荔、柿、金栗、黃瓜、南瓜、茄子、蘿卜、筍、藕、蔬菜、葫蘆、枇杷、葡萄、蓮子、仙桃、靈芝、佛手、雞、鴨、鵝、錦雞、鳧、鴿、白頭翁、鳩、鶴、孔雀、喜鵲、八哥、鸚鵡、慈烏、雁、白鷗、鶩、牛、馬、驢、狗、貓、蠶、蟬、蟹、蝦、蝤蛑、蠣房、蚌、蛤等,竟達80余種,擴大了文人花鳥畫的題材,在中國花鳥畫史上是前無古人的。存世代表作有《花果二十四種》卷、《花果雜品二十種》卷、《喬木慈烏圖》軸(以上上海博物館藏),《蠶桑圖》扇頁(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枯木鸜鵒圖》軸(揚州博物館藏),《花鳥圖》冊十開(蘇州博物館藏),《寫生圖》冊十六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等。
中國畫的表現(xiàn)手法是點和線的組合,但最初發(fā)展起來的是線,是用線來表現(xiàn)人物形象。在山水和花鳥畫開始萌芽的時候,不但花鳥用線來勾勒,山水畫主要也是通過線來表現(xiàn)的。自唐代開始,山水畫逐漸趨向點線結(jié)合,經(jīng)五代、兩宋而臻成熟。到了元代(就點線結(jié)合的表現(xiàn)手法來說),可以說達到極高的境界,皴、擦、渲、染、干、濕兼用,的確是前古未有。但是花鳥畫,自晚唐五代,還一直延續(xù)用線勾勒的工筆花鳥畫作為主要的表現(xiàn)形式。雖然兩宋已有人嘗試過用點來表現(xiàn),如仲仁、揚補之畫梅花,牧溪畫花鳥,但不過是極個別現(xiàn)象。
花鳥畫的色彩,從唐末、五代以至元明,主要是力求與對象的色彩接近,力求縮短自然色彩和畫之間的距離。這種距離越短,就認為是“藝術(shù)”性越高。對于形也是一樣,“以形寫形,以色貌色”的藝術(shù)觀念,在花鳥畫上一直是主導(dǎo)。
沈周對花鳥畫的貢獻,首先總結(jié)了自徐熙、兩宋以來水墨表現(xiàn)花鳥的經(jīng)驗,用山水畫的表現(xiàn)手法,也就是點線結(jié)合的表現(xiàn)手法來畫花鳥,突破中國花鳥畫長期停留在用線勾勒的僵化狀態(tài),別開生面,創(chuàng)造出新的程式,為中國花鳥畫開辟了新的道路。同時還從淺絳山水中吸取經(jīng)驗,一改傳統(tǒng)花鳥摹寫自然色彩的調(diào)子,發(fā)展了徐熙“落墨花”的傳統(tǒng),就好像山水畫一樣,先用墨筆點線結(jié)合畫好以后,再著淺絳或花青,使之形成素雅清逸的風(fēng)調(diào)。
可以這樣說,中國畫有三個主要畫科,即人物、山水、花鳥。文人畫是一個主要畫派,這個畫派的藝術(shù)觀點,最初是在山水畫上反映,約在中晚唐時代,董其昌認為王維是首倡者,王維、張璪、荊、關(guān)、董、巨都是代表作者,經(jīng)五代、兩宋而臻成熟。其次在人物畫上反映,李公麟可為代表,出現(xiàn)在北宋熙寧、元豐間第二次文人畫高潮?;B畫雖然五代就有徐、黃異體,兩宋華光、補之、牧溪等人都有倡導(dǎo)之功。而文人畫派的花鳥畫,在畫壇上與院體花鳥畫分庭抗禮,沈周則是開派者和奠基者。這一畫派不斷發(fā)展,推陳出新,至今還有著蓬勃的生命力。
沈周的花鳥畫和他的山水畫一樣,受到文人士大夫畫家、評論家無比推崇。明代周天球云:“寫生之法,大與繪畫異,妙在用筆之道徑,用墨之濃淡,得化工之巧,具生意之全,不計纖拙形似也。宋自黃、崔而下,鮮有擅長者,至我明得沈石田,蒼老而秀潤,備筆法與墨法,令人不能窺其窔奧,真獨步藝苑。試閱其一二佳本,真能使眼明可可易視,為識卷末?!?/p>
明代王穉登云:“宋人寫生有氣骨而無風(fēng)姿,元人寫生饒風(fēng)姿而乏氣骨,此皆所謂偏長,能兼之者為沈啟南先生。觀此卷數(shù)花,雖率意點染,而蒼然之質(zhì),翩然之容,楮墨之間,郁有生色,非筆端具造化者不能,八十老翁神王(旺)若此,睹其遺跡,猶有天際真人想也?!?/p>
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云:“花鳥以徐熙為神,黃筌為妙,居宷次之,宣和帝又次之。沈啟南淺色水墨,實出自徐熙而更加簡淡,神采若新,至于道復(fù)漸無色矣?!?/p>
明代孫礦《書畫跋跋·石田寫生冊》云:“王氏跋:此冊白石翁雜花果十六紙其合者往往登神逸品。按五代徐黃而下至宣和,主寫花鳥,妙在設(shè)色粉繪,隱起如粟。精工之極,儆若生肖。石田氏乃能以淺色淡墨作之,而神采更自翩翩,所謂妙而真者也?!耙庾悴磺箢伾疲吧硐囫R九方皋?!闭Z雖俊,似不必為公解嘲?!?/p>
批評家把宋元以來的工筆花鳥畫稱之為“寫形”。明代祝允明云:“繪事不難于形,而難于得意。得其意而點出之,則萬物之理,挽于尺素間矣,不甚難哉!或曰:‘草木無情,豈有意耶?’不知天地間,物物有一種生意,造化之妙,勃如蕩如,不可形容也。我朝寓意其間,不下數(shù)人耳,莫得其意而失之板。今玩石翁此卷,真得其意者乎?是意也在黃赤黑白之外,覽者不覺賞心,真良制也。”
沈周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是強調(diào)寫胸中的花鳥,強調(diào)主觀和客觀的結(jié)合,偏重主觀,反映到神與形的關(guān)系,雖然強調(diào)的是在形的基礎(chǔ)上傳神,但偏重于神。寫胸中的花鳥,偏重于主觀抒情,源出于唐代張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重點放在“心源”的衍變結(jié)果。北宋梅堯臣詩云:“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笨梢姳彼挝娜水嬤\動時,這種態(tài)度已經(jīng)開始。到了元代倪云林發(fā)展而成為“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薄坝嘀砹囊詫懶刂幸輾舛!薄坝嘀嬛窳囊詫懶刂幸輾舛!币驗閺娬{(diào)主觀抒情,必然不能為形所囿。沈周自題《桃熟花開圖》云:“桃熟花開,若謂筆誤,誠可笑也。但寫生之法,貴在意到情適,非拘拘于形似之間者。如王右丞之雪蕉,也出一時之興。余繪是圖,蓋亦取夫返原之意,不識觀者以為如何?”
如果說,倪云林“胸中逸氣”還覺得抽象,沈周則將它進一步具體化。所謂“逸氣”,就是“貴在意到情適”,不但可以不拘拘于形似,而且可以不拘拘于有無?!疤沂旎ㄩ_”是違反自然規(guī)律的事,畫家覺得非這樣不能“意到情適”時就可以這樣畫。他的許多寫意花鳥畫,詩書畫合一,往往運用比興、寓意等手法,借以表現(xiàn)畫家的思想感情。如自題水墨《平坡散牧》(冊頁,故宮博物院藏)云:“春草禾坡雨跡深,徐行斜日入桃林;兒童放手無拘束,調(diào)牧于今已得心。”隱喻畫家追求自由,向往無拘無束的安定生活。又如自題《蠶桑圖》軸(故宮博物院藏):“衣被深功藏蠶動,碧筐火暖起眠時,其諸勸爾加餐葉,二月吳民謠買絲?!奔耐兄鴮︷B(yǎng)蠶人辛勤勞動的關(guān)切,情趣溢于畫外。在造型上,也有意識地運用浪漫的手法,強調(diào)某些特點,突出花鳥畫的特殊性格,創(chuàng)造了“似與不似之間”的藝術(shù)形象。
[明]沈周 玉樓牡丹圖軸(局部) 150.4cm×47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
沈周的水墨寫意花鳥畫從此不但與宋元明初工筆花鳥頡頏,且一躍而居花鳥畫畫壇的統(tǒng)治地位。
唐寅的花鳥畫直接繼承發(fā)展了沈周這一體系。從他的水墨《枯槎鸜鵒圖》軸(上海博物館藏)與沈周的《枯木鸜鵒圖》軸相較可以得到證實。沈、唐的水墨寫意花鳥畫,在表現(xiàn)技法及意境、形象塑造等方面都超過了林良等前期畫家。
文徵明雖以山水名家,花卉學(xué)沈周,頗富天趣,不像山水那么拘謹,但雖然學(xué)沈,也和他學(xué)的山水畫一樣,已有自己的面目。文徵明曾題《花卉冊》云:“嘉靖癸巳長夏,避暑洞庭,崦西先生邀余過其山居,揮麈清談,頗為酣適。覺筆墨之興,勃勃不能自已。崦西出素冊索余拙筆,凡窗間名花卉,悅目娛心,一一點染。圖成,崦西謬加贊賞。大抵古人寫生,在有意無意之間,故有一種生色。余于此冊不知于古法何知。援筆時亦覺意趣自來,非效邯鄲故步者耳?!?/p>
活躍于成化至嘉靖年間(1465—1566)的陳淳,繼沈周、文徵明、唐寅之后,對水墨寫意花鳥畫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陳淳(1483—1544),在文徵明弟子中聲譽最高,工山水,尤長水墨寫意花鳥。清徐沁《明畫錄》卷六評“其寫生,一花半葉,淡墨欹毫,疏斜歷亂之致,咄咄逼真,久之,并淺色淡墨之痕俱化矣”。這是陳淳與邊景昭院體花鳥畫的區(qū)別所在。與林良的水墨花鳥也不同,林良并非擺脫南宋院體的遺風(fēng),陳淳的俊逸處也越出了他老師文徵明婉潤的格調(diào)而自辟門徑。他在水墨的表現(xiàn)上,對生紙性能的掌握,使筆墨水分在形象塑造中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種種微妙變化。
清代方薰《山靜居畫論》將沈周、陳淳、徐渭三人視為明代寫意花鳥畫的代表作家。水墨寫意花鳥畫的發(fā)展,到了稍晚于陳淳的徐渭,可謂集其大成。畫史上常以“青藤、白陽”并稱,為明代兩大寫意花鳥畫家。徐渭繼承沈周、陳淳而開創(chuàng)出了新的天地。他的作品非拘拘于物象,正是他自己所說的“不求形似而求生韻”。筆簡有力,勢如疾風(fēng)驟雨,縱橫睥睨,有時還以潑墨為之,追求水墨淋漓的效果。如《雜花圖》卷(南京博物院藏),其水墨的運用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這種畫風(fēng)與陳淳的謹嚴(yán)不大相同,比林良更為放縱、洗練。多傾注于主觀情意的抒發(fā),幾乎是每畫必題,每題必詩。他自題《墨葡萄》軸(故宮博物院藏)云“筆底明珠無賣處,閑拋閑置野藤中”,寫盡自己的才華不能用世的心情。又自題《蟹荷圖》軸(故宮博物院藏)云:“稻熟江村蟹正肥,雙蟹如戟挺青泥;若教紙上翻身看,應(yīng)見團團董卓臍?!敝S喻當(dāng)時橫行不可一世的正是董卓之類的人物。
沈周、陳淳、徐渭的水墨寫意花鳥,對后來的八大、石濤、“揚州八怪”、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劉海粟等人都有很大的影響,人們所說的近現(xiàn)代中國水墨寫意花鳥畫有創(chuàng)新一路,實際上就是從沈周一路師承與衍變而來的。
(作者為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責(zé)任編輯:歐陽逸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