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第一木工

劉龍飛

明光宗朱常洛登基一個月，突然暴斃，其長子朱由校匆忙登基，年號天啟。話說天啟初年，朝中有位左都御史叫楊漣，為人剛正不阿，與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勢如水火。楊漣家住在南城，南城有一位叫魯?shù)碌哪窘承∮忻麣猓苑Q是魯班后人，祖上為避戰(zhàn)亂才遷來京城。楊漣聽說了，就請他來家中做木工活。魯?shù)聛砗?，見楊家房屋矮小，陳設(shè)簡陋，如同平常人家一般。要他做的木工活計，所用也只是楊槐榆柳，并無一點花梨、紫檀等珍貴材料，楊漣為人也是和善，不曾有半點權(quán)臣架子。魯?shù)虏唤麑ζ錈o比崇敬，由衷贊嘆：“楊大人身居高位，卻清廉自守，朝堂上對奸佞橫眉冷對，下朝后對百姓和氣善良，真令小人深深折服。今后如有用小人之處，請隨意差遣。別的我不會，木工技藝我還是會一些的?！?/p>

楊漣聽完挺感動，覺得魯?shù)逻@人深明大義又很聰明，于是下朝后常常來找他聊天。一日下午，楊漣沒來，卻有一紫衣中年無須男人進了魯家，大叫：“魯?shù)略诩覇?？?/p>

魯?shù)禄琶Τ鰜碛?，滿臉帶笑問道：“這位先生貴姓？要照顧我什么生意??？”

紫衣男人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也是替人做事，我家主人府上要做幾件家具，聽說你手藝精湛，特派我來重金相邀。魯師傅，請帶上家什跟我走一趟吧?！?/p>

魯?shù)陋q豫地回道：“這位先生，我前幾日剛接下幾樁生意，一旦誤了工期賠不起啊?！?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6/11/30/mjmw201611mjmw20161114-1-l.jpg" style="">

紫衣男人冷哼一聲，從腰里取出一錠銀子，扔到魯?shù)旅媲安恍嫉貑柕溃骸斑@銀子，夠賠給他們了吧？”

魯?shù)旅ε跗疸y子連連點頭：“夠了，夠了?！?/p>

紫衣男人冷笑著說：“那就跟我走吧，辦完差事還有重賞。”

魯?shù)卤成像籽?，跟著紫衣男人出了家門。紫衣男人讓他上了一輛馬車，自己上了另一輛馬車。魯?shù)掳l(fā)現(xiàn)，車內(nèi)門窗被蒙得嚴(yán)嚴(yán)實實，絲毫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也辨別不出東南西北，只覺得馬車跑了一陣子，進入一處大院落。等馬車停住，有人打開車門要他下車，魯?shù)逻@才看清，原來是一處花園，遍植名貴花木，花叢間有一處木工作坊，門上掛著匾額，寫著“天下第一木工”六個字。讓他下車的是紫衣男人的隨從，那人對魯?shù)抡f：“魯師傅，我家總管去請主人出來，這作坊乃是我家主人平日使用，您可以進去一觀！”

魯?shù)伦哌M工坊，卻見地上堆滿珍稀木料，桌上有一套木匠家什，都是鑲金嵌玉，四周的桌案上擺滿了做好的木器，都是精致無比。魯?shù)抡吹萌肷?，紫衣男人陪同一位穿黃長衫的年輕人走了進來，紫衣男人大叫：“魯?shù)?，這是我家主人，還不過來行禮！”

魯?shù)禄琶^來跪下行禮，那年輕人問道：“魯?shù)?，聽說你是魯班后人，木工手藝高超。我也愛做木匠活，你與我在園中切磋切磋如何？”

魯?shù)录泵u頭回答：“這位相公，我是木匠，如果你要做家具，我來做，但比賽是不行的。”

紫衣男人怒斥道：“魯?shù)?，你竟敢拒絕！你知道我家主人是誰嗎？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家主人乃是當(dāng)今皇上，我乃是大內(nèi)總管魏忠賢是也！”

魯?shù)抡氐溃骸皠偛乓幌埋R車，我就猜到自己身在何處了。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敢參賽，我不過一介草民，與皇上比賽，誰敢評定優(yōu)劣，又有誰會替我做主？我聽說左都御史楊漣楊大人最是公正，除非請他出任評判，并請百官一起來旁觀見證，我才會答應(yīng)參賽！”

魏忠賢剛要發(fā)怒，皇上朱由校卻說道：“這樣也好，楊漣曾說過你一定會贏朕。朕也說過，如果朕輸了，就再不做木工活，而是專心政務(wù)。那就把他叫來做評判吧，朕要讓他輸?shù)眯姆诜?。魯?shù)拢蘸竽闩c朕比試三場，分別是比眼力、比刀功、比創(chuàng)意，你回去準(zhǔn)備吧。魏總管，你把魯?shù)滤突丶抑?，三天后一早，再帶來御花園與朕比試?！?/p>

魏忠賢只得遵旨，魯?shù)聭抑男倪@才放了下來。原來一天前，魯?shù)抡诩腋苫?，楊漣登門拜訪，剛進門就一躬到地。魯?shù)聡樀泌s緊跪下，楊漣扶起魯?shù)抡f：“魯師傅，我是來請您幫忙的！”

魯?shù)旅φf：“楊大人有什么事要小的做，盡管吩咐吧?！?/p>

楊漣這才長嘆一聲，說當(dāng)今皇上朱由校，從小就不愛讀書明理，只喜歡率性胡為。登基之后更是不理朝政，卻在魏忠賢和乳母客氏教唆下，天天在御花園里做木工活，魏忠賢趁機把持朝政，私傳圣旨，百官無不搖頭嘆息。楊漣仗著擁立有功，就去勸說朱由校，要他勤政不要做木工，朱由校卻振振有詞反駁道：“魏忠賢和乳母都說朕做木工，比做皇帝有天賦多了，朕也這樣想！朕即便再勤政，奈何資質(zhì)平平，也斷然比不上太祖、成祖。既然做不成千古一帝，不如做成天下最好的木匠。你勸朕放棄做木工，除非你能找到比朕更出色的木匠，讓朕心悅誠服！”

楊漣馬上想到了魯?shù)?，于是回稟：“臣知道南城有一木匠姓魯名德，乃是魯班后人，手藝高超，臣認(rèn)為他一定能贏皇上，不信可以把他叫進宮來比試一番?！?/p>

朱由校還沒說話，旁邊的魏忠賢大叫：“楊漣大膽，皇上是什么身份，怎么可以跟民間的木匠比賽？”

楊漣諾諾而退，但是他了解朱由校的性格，知道他為人自大無比，爭強好勝，一定會偷偷找魯?shù)逻M宮比賽木工技藝，于是提前找到魯?shù)?。楊漣講完，拉住魯?shù)碌氖?，懇切地說道：“魯師傅，此事從小上說，關(guān)系到您魯家名譽；從大上說，關(guān)系到朝廷安危，百姓福禍，請您一定要出賽，而且一定要贏！”

魯?shù)侣犕瓿了疾徽Z，許久才說道：“楊大人啊，就算我敢與皇上比賽，但誰敢判定我獲勝?。烤退阄亿A了，皇上和魏忠賢惱羞成怒，要殺我怎么辦？”

楊漣馬上回答：“你可以要求在百官面前比賽，并要求我出任評審，我豁出腦袋不要，也會與你共進退！”

魯?shù)侣犕隉嵫序v，連連點頭道：“楊大人忠心耿耿，視死如歸，那我就陪楊大人斗一斗皇上和閹賊！”

再說魏忠賢把魯?shù)滤突丶?，臨走前冷笑道：“姓魯?shù)?，別以為有楊漣替你撐腰，你就能贏?；噬鲜炙嚫叱?，你還真不一定能勝得了。況且你要知道，你一家老小都在京城，我派了手下，如果你贏了，我就殺光他們！”

魯?shù)侣犕甏嗽挷唤浜沽芾?，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魏忠賢冷哼一聲揚長而去，魯?shù)峦谋秤俺了剂季谩?/p>

三天后的一大早，魏忠賢就駕車到了魯?shù)麻T前，只見魯?shù)抡持籽炘陂T口等候。魏忠賢讓他上車，之后直奔紫禁城北面，從神武門進了御花園，只見不僅文武百官，連后宮嬪妃也都來觀看，比賽由楊漣做評審，魏忠賢主持。只聽魏忠賢宣布：“比賽第一場，比眼力，辨識宮中所藏珍稀木材品種?！?/p>

太監(jiān)搬出各種各樣材質(zhì)的木料，請魯?shù)潞椭煊尚１孀R。魯?shù)码m然出身木匠世家，但敵不過朱由校出身皇家，見慣了皇宮里的珍稀木料，自然比不過他，只得認(rèn)輸。楊漣見第一場輸了，不禁憂心忡忡，但看魯?shù)乱桓眲菰诒氐玫谋砬?，就又放下心來?/p>

魏忠賢宣布：“第二場比刀功，在硬木上鏤空雕刻，限定一個時辰內(nèi)完成?！?/p>

太監(jiān)取出兩塊一尺見方，一寸厚的紫檀木，交給倆人。倆人各自取出刻刀開始雕琢，只見兩邊木屑飛舞，刀光閃閃，眾人不禁紛紛喝彩。一個時辰后，倆人都完工了，朱由校雕出的是八仙獻瑞圖，八個人物生動無比，栩栩如生。魯?shù)碌癯鲂衅驁D，討飯的花兒乞丐足有數(shù)十人，一陣風(fēng)吹過，恍惚從畫中傳出乞丐們的呼喊，文武百官不禁動容，嬪妃中竟有數(shù)人忍不住垂淚。

楊漣還沒宣布結(jié)果，朱由校就長嘆一聲：“魯?shù)碌豆匐奘?，這場朕輸了?！?/p>

魯?shù)旅蛳抡f道：“皇上啊，并不是我刀功了得，實在是此圖情景，乃是我在南城親眼所見啊。如今百姓辛苦，皇上卻沉迷木活，不理朝政，實在令我等百姓悲痛啊?！?/p>

魏忠賢立刻打斷魯?shù)拢?xùn)斥道：“魯?shù)?，你又不是官員，竟敢妄議朝政，誹謗皇上，是要找死嗎？”

朱由校皺了皺眉頭，瞪了魏忠賢一眼。魏忠賢不敢再說，只得宣布：“第三場比創(chuàng)意，自由設(shè)計作品，限時兩個時辰?！?/p>

這次太監(jiān)用帷帳把倆人圈了起來，倆人在里面忙活起來。兩個時辰后，倆人都完成了作品，朱由校率先命人撤去帷帳，只見露出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木龍來。

朱由校命人取來一大桶水，把龍尾浸入水中，拍了拍龍頭，龍尾竟然自動汲水，然后從龍嘴里噴出，在半空呈現(xiàn)出一道彩虹，百官無不拍手贊嘆。朱由校得意揚揚地說道：“這乃是朕所設(shè)計的汲水龍，可用于宮中走水之時滅火。”

朱由校說完，與魏忠賢對視一眼，倆人都洋洋得意。

楊漣不禁擔(dān)心起魯?shù)?。魯?shù)卤砬橐琅f平靜，隨后也撤去帷帳，露出的是一只木牛和一只流馬。魯?shù)虏僮髌饋恚瓉砟九?，流馬會馱運，百官也都一片驚嘆。最后輪到楊漣評判了，楊漣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認(rèn)為魯?shù)聭?yīng)該獲勝，因為同樣時間內(nèi)，皇上只完成了一件，而魯?shù)峦瓿闪藘杉！?/p>

頓時有官員附和楊漣，魏忠賢馬上反駁：“魯?shù)滤瞿九Ａ黢R，并不比皇上的汲水木龍高明多少，至于數(shù)量卻是無足輕重，畢竟創(chuàng)意要講究新奇而不是數(shù)量，我看兩人最多打成平手，楊大人為什么要說魯?shù)芦@勝？”

百官中也是一片附和之聲，楊漣也說不出所以然，一時難以決斷，只有朱由校和魯?shù)孪鄬o言。最后朱由校大叫一聲：“你們都給我停下。”

大家頓時都不再爭吵了，朱由校望著魯?shù)聠柕溃骸棒數(shù)拢阌X得這一場誰輸誰贏??？”

魯?shù)略缬写蛩悖┵┒劊骸盎噬?，我覺得您制作的木龍與我制作的木牛流馬，要評定孰高孰低，只有一起拿去民間，請百姓們評定一番最好。”

魏忠賢想要反對，楊漣忙連聲稱是，朱由校也覺得有理，于是命侍衛(wèi)化裝成木器商家，帶上兩人所制汲水木龍與木牛流馬，探問百姓的意見。

直到傍晚時分，侍衛(wèi)才回來了，向朱由校稟報：“皇上，您的汲水龍被兩家財主看上想要購買，而魯?shù)碌哪九Ａ黢R被眾多百姓農(nóng)家看上，都是幾家湊錢爭相購買，已經(jīng)訂出幾十套?！?/p>

朱由校不禁奇怪地問道：“難道百姓們都不怕失火嗎？為什么不買我的汲水木龍？”

侍衛(wèi)回答：“因為民間的百姓都說‘家無隔夜糧，匣無銀錢，屋破房塌，就算著火了，光著身子跑就是了，要汲水木龍何用？倒是木牛流馬有利于耕種馱物，所以就算是大伙湊錢也要買。”

朱由校聽完沉默許久，最后嘆息道：“魯?shù)虏贿^一個木匠，也懂得勸諫于朕，讓朕明白百姓疾苦和所需所求，看來是朕輸了，朕不過是個假木匠，你才是真木匠啊。朕說話算數(shù)，從此再不做木工了，專心政事。而魯?shù)?，你要代替朕，?jīng)營朕的木工坊，朕賜你‘京城第一木工之名，并撥給你銀子，為京城百姓多多制造木牛流馬，并免費發(fā)放?！?/p>

魯?shù)旅蛳轮轮x：“謝皇上為天下蒼生所做的決定?！?/p>

朱由校說話還挺算數(shù)，從此專心政事，當(dāng)了幾天好皇帝，魯?shù)乱矠榘傩彰赓M做了不少好用的農(nóng)具。

但沒多久，朱由校又被魏忠賢和客氏蠱惑，殺了楊漣。魯?shù)率孪鹊弥?，早早攜家?guī)Э谔映隽司┏?，但“京城第一木工”的故事卻流傳至今。

選自《民間文學(xué)》2016.6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