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樹銀花露水的滋味

周姚萍

露水精靈全身都是透明的，如果他靠近你，你會以為是一陣暖暖的風貼著你似的。露水精靈一定要住在有花朵生長的地方，因為他們都睡在花葉中，而且，每天早上一醒來，就得喝花朵上的露水，一直喝到他們的嘴里，乃至全身有了冰涼、甜美的感覺為止。

陳老爺爺?shù)幕▓@，雖然很小，卻種滿了各種花草：春天杜鵑開成一片波濤翻滾的花海；夏天有龍吐珠吐出一串串白胖的鮮花；秋天的桂花甜得招來了許多蝴蝶、蜜蜂，惹得小花園熱鬧非凡；冬天鮮紅的圣誕紅配濃綠，美得鮮明而有個性。陳老爺爺?shù)男』▓@，四季都有花朵盛開，有一個幸運的露水精靈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好地方，就賴著再也不走了。

這個住在陳老爺爺花園中的露水精靈，每天只關心有沒有足夠的香甜露水可以喝，對于老爺爺，他一點也不在意的。當老爺爺在花園中澆水、除草、施肥，露水精靈就飛到圍墻上躺著，翹著腿睡覺；當老爺爺坐在窗口發(fā)愣或喃喃自語時，露水精靈還嫌老爺爺太吵了呢！

老爺爺經(jīng)常坐在窗口發(fā)愣或喃喃自語。他的妻子已經(jīng)死了，其他家人都搬到國外去住了。他們雖然會把生活費寄給他，卻從來沒回來過。他也沒有朋友，以前是有的，只是后來朋友一個一個離開了人世。于是，他變得好孤單好孤單。

這些，露水精靈當然不知道，他就算知道了，也一定會像不知道一樣。他只是貪著這一片好花園和豐潤的露水，才在這兒住下來的。

就這樣，老爺爺和露水精靈一起生活著。老爺爺不知道露水精靈的存在，露水精靈也不管老爺爺?shù)拇嬖凇?/p>

天氣漸漸變冷了，快要過年了。不曉得為什么，新年逐漸接近，老爺爺就特別地感傷，很想很想再過一回熱熱鬧鬧的年。

他打電話給美國的兒子，兒子三兩句話就回絕說：工作太忙，不可能回家過年。他打電話給加拿大的女兒，結果也是一樣。

年來了，仍然是一個濕寒的年。老爺爺自己寫春聯(lián)，貼春聯(lián)，蒸年糕，煮年菜……只是年并沒有因為一屋子的“春”字、“?！弊侄兊脽狒[，年也沒有因為年菜呼呼冒著熱氣而變得溫暖。

快到十五的時候，老爺爺看到了報紙上一則消息：“鹽水蜂炮熱鬧開鑼，火樹銀花齊綻放……”

每年，臺南的鹽水都會放蜂炮。傳說，清朝時，因為那里正流行瘟疫，人們認為是鬼怪在搗亂，于是請鎮(zhèn)上武廟的關帝爺出來鎮(zhèn)妖除魔。當關帝爺出巡時，人們就放炮來助長聲威，后來慢慢地，就變成現(xiàn)在放蜂炮的盛大祭奠。

“蜂炮，以前帶小孫子去看過……他嚇得抱我抱得好緊好緊，那副又怕又愛的模樣，真可愛?。　崩蠣敔斪匝宰哉Z著，嘴角浮出了笑意。

“今年再去看一回吧！也許是最后一回了……今年再過個熱熱鬧鬧的年吧！”

老爺爺就住在臺南市，離鹽水并不遠，決定去鹽水看蜂炮。老爺爺老是念著：“去看看火樹銀花，去看看火樹銀花……”

老爺爺種花也念，發(fā)呆時也念，露水精靈聽了，好奇心都被引起來了。他想：那是一種什么花呢？聽起來有金有銀的，好像是很貴的花。那……它的露水一定特別好喝吧！好像在透明的露水當中，會有銀珠珠和金泡泡……啊！好像很好喝的樣子……

自從露水精靈有了這種想法之后，就覺得這小花園里的露水一點也不好喝了，一點也滿足不了他了。他一心想喝喝那“火樹銀花”的露水，所以打算跟著老爺爺去找那火樹銀花。

年十五的傍晚，老爺爺坐車前往鹽水，露水精靈也跟著去了。

到了那兒，好多的人啊！挨挨擠擠，摩肩接踵。

“這……這到底是什么花？怎么會有這么多人來看？咦？該不會其他的露水精靈也跑來跟我搶露水吧！”

露水精靈當然是白白擔心了！火樹銀花指的是放蜂炮時那些亮閃閃的火花，而不是什么花朵，所以也不會有露水，更不會有很多露水精靈來搶奪了。

關帝爺?shù)难残羞€沒開始，已經(jīng)有些人零零星星地放起炮來，那些炮好像專與露水精靈作對似的，他在哪兒，炮就飛射到哪兒，把露水精靈嚇壞了?！疤炷?！天哪！這是什么世界？難道要看火樹銀花就得先被嚇成這樣嗎？”

然后，隨著關帝爺?shù)睦@行，人們開始齊放起蜂炮，咻咻咻！幾千幾萬支的炮，一齊點燃，發(fā)出像蜜蜂一樣的聲音，也像是蜜蜂四處飛竄一樣，刺穿了夜色，刺穿了人的耳膜。

觀賞的人們跟著關帝廟的出巡隊伍，在亂竄的蜂炮中又叫又跳。他們都穿了雨衣，戴了口罩和安全帽，免得被這一群亂蜂給“蟄”傷了。

老爺爺并沒太靠近巡行隊伍，只是遠遠地跟著，他年紀大了，沒有這種熱勁與體力。他不是為了尋找刺激而來，他只是想看看熱鬧，希望熱鬧的人潮，可以讓他覺得暖和一點。他只是想找到一點溫暖的回憶。今年的冬天實在是太濕了，太冷了。

露水精靈呢？他真是被蜂炮給嚇得腦筋不清楚了，一陣陣的硝煙，更讓他又干又渴，他不斷喃喃念道：“這是什么火樹銀花？這是什么火樹銀花……”

后來，露水精靈才清醒了些，并且很生氣很生氣地準備回家去。當他正走出幾步，猛地一陣蜂炮炸響，接著，又有一個調皮的小孩把一束沖天炮丟了過來，那沖天炮正好在露水精靈的面前爆炸。

露水精靈嚇得轉身抱住老爺爺，抱得好緊好緊。老爺爺停下了腳步，愣了好一會兒，任憑人群從他身邊蜂擁而過。

“好像有誰抱著我？緊緊地，像好多年前，小孫子緊緊地抱住我……啊，是風吧，還是我的錯覺？可是如果是風，這風怎么這么暖？如果是錯覺，怎么又這么真實……”

老爺爺笑了，可是，奇怪的是，他的笑里，落下了一滴滾燙的淚，滴在露水精靈冰冰的心中，露水精靈覺得被燙了一下……

這一年的鹽水蜂炮過后沒有多久，老爺爺就去世了。

花園沒有人照顧，露水精靈找不到另一個四季花朵都開得這么好的花園，只好到處游蕩，哪里有盛開的花就到哪里去。

只是，也不知為什么，每到天氣寒冷的新年，他都會莫名其妙地跑到鹽水去，遠遠地看一看火樹銀花，并且想起那一滴直落在他心里的火樹銀花“露水”的奇特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