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康永歸來

范天蓉

常?；孟?，命運再給一次機(jī)會，我們就能改變。事實上，命運再給我們機(jī)會的時候，我們?nèi)圆粫湎?。改變，不在未來；改變，就在現(xiàn)在。

一

暑假已經(jīng)接近尾聲，我收到了熊康永媽媽的一條微信：你好，我想問我家孩子能不能重新讀四年級？大半個學(xué)期都沒好好讀，開學(xué)了怕跟不上??！這個問題問倒了我，我從來沒遇到過，也沒見別的老師遇到過。謹(jǐn)慎起見，我回復(fù)：咨詢校長后，再給你答復(fù)。

看著微信，我對熊康永的承諾清晰起來——讓他有個同桌?，F(xiàn)在熊康永要回來了！這個承諾變得有意義起來，因為這是一個可以實現(xiàn)的承諾！我恨不得明天就是開學(xué)日，明天就給他找一個同桌。他一定開心極了，胖嘟嘟的臉上，眼睛會瞇成縫。重讀四年級，就意味著這個承諾會成為一個濕濕的回憶。

聽到熊康永要回來的消息，老師們都希望校長同意他重讀，本來他的成績就很一般，這么久沒來，成績更是落下一大截了。從孩子的角度考慮，重讀能輕松些，這些我都明白，但兌現(xiàn)承諾如同一個魔咒吸引著我，令我陷入深深的矛盾中。幸而，做決定的并不是我，我便沒那么揪心了。

校長很快給了回復(fù)，這事他也做不了主，得按文件規(guī)定來——不能重讀。這個答復(fù)令很多人失望，在失望的聲音中，有一個人暗藏著喜悅，那自然是我，我不愿表現(xiàn)出來，怕別人誤以為我是“怪胎”。

開學(xué)一大早，我就給學(xué)生們排起了座位，按照慣例，男女各一排，由矮到高，兩兩相坐。到最后有三個落單的，其中就有熊康永。我指著最高的同樣落單的女生，說：“你跟熊康永坐吧！”她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倆都樂滋滋地坐到了新的座位上，我的心里也樂滋滋的。

二

可是，一切都錯了！

這個諾言的實現(xiàn)，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無盡的爭斗。

他的同桌朱成博再也受不了他，在小報上發(fā)起了牢騷：

一年級起我就沒有同桌。到了三年級我有了一個同桌潘安心，和他坐一起的日子里，很開心，很愉快。可這快樂的日子很快遠(yuǎn)離了我，我長得太高，總是落單。五年級了，我又有了新的同桌——熊康永，我充滿著喜悅。

可是，我們在第一天就吵了起來。他有許許多多的毛病，比如：上課喜歡插話，特愛講話，還罵人，甚至?xí)蛉恕?dāng)然，他有時也很可愛，在微笑時像個毛絨小熊。

那天，我真的忍無可忍了。

我包裝橡皮用剩的彩紙，打算送給陳芮。我的同桌卻悄無聲息地拿走了彩紙，并在上面畫了一些古怪的東西，再把它弄得皺巴巴地還給了我。沒經(jīng)過我的同意毀壞了我的東西，我能不生氣嗎？我把那彩紙撕了，揉成一團(tuán)，扔到他的課桌上，說：“我不要了！”他迅速拿起那團(tuán)紙朝我臉上砸來。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抓起文具盒扔去，他用自己的那打開的文具盒回?fù)?，一支尖尖的鉛筆直奔我的右手臂，針扎的感覺遍布了手臂，很疼很疼。

我看到這篇文章后，隱隱有了無奈之感。愿望可以十全十美，而現(xiàn)實可能是徹頭徹尾的失望。事實上，朱成博已經(jīng)三次提出過不想要這個同桌的想法了。我曾想，他們可以再磨合磨合，畢竟才同桌一個星期就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有點草率。我曾想，也許是兩個長期沒有同桌的人，自由慣了，突然有了干擾和約束不習(xí)慣而已。

這次，我決定好好問問當(dāng)事人，如果真的不適合當(dāng)同桌，勉強(qiáng)湊在一起，只會有無盡的爭吵，這對兩個人來說，都不利于學(xué)習(xí)和生活。

我先叫來朱成博。

“朱成博，我問你，你真的不想再讓他當(dāng)你的同桌了？哪怕是再試一試也不愿意了？”

“是的，我不想再讓他當(dāng)我的同桌?！?/p>

“撇開同桌問題，你覺得他這個人怎么樣？”

“他有缺點，也有優(yōu)點?！?/p>

“優(yōu)點？比如……”

“講話挺搞笑的，能逗人開心。也許還有更多，只是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吧?！?/p>

“你喜歡有同桌嗎？”

“喜歡，可是有了同桌又希望一個人坐，老師，我這個人是不是很奇怪？”

“一點也不奇怪，一個人自由，兩個人熱鬧。這兩點我們都需要。換一個同桌，你會不會喜歡？”

“也許吧?！?/p>

“我再問你一次，你確定不要這個同桌了？”

“是的?！?/p>

“好吧，如果熊康永也這么認(rèn)為，那么你們就各坐各的吧！你去把熊康永叫來?！?/p>

很快，熊康永就來到了我的身邊，心事重重的。

“你的同桌不想再跟你坐在一起了，你怎么想？”

他一臉不屑地說：“我還不想跟她坐了呢！”

“可是，當(dāng)初是你想要一個同桌的，你還記得嗎？”

“她老跟我吵，斤斤計較。開學(xué)到現(xiàn)在，她告了我不少狀了吧？”

“你覺得你們相處的過程中，你有沒有什么問題？”

“肯定是有的，可她也有問題啊！”

“有什么問題？”

話問到一半，預(yù)備鈴聲就來催熊康永去上課了。

熊康永把要回答的問題，寫成了一篇素材：

自從我有了同桌——朱成博后，天天倒霉，飯也吃不香。她太可怕了，說幾件事給你們聽聽吧，有心臟病的就不要看了，你傷不起。

同桌第一天，她就提了一個要求，不準(zhǔn)抄作業(yè)。是，她是成績比我好，我是近一個學(xué)期沒來讀書了，但這并不代表我就要抄她的作業(yè)??！她也太高傲了！

上科學(xué)課的時候，她就愛讓我切她的手，就像切豬蹄一樣。我切好后，文具盒成了鍋子，我得把她的手放進(jìn)“鍋里”，最后在她手上壓把尺子，算是鍋蓋了。燒熟后，當(dāng)然也是不能吃的，畢竟是人手嘛！該說她可愛還是幼稚呢？

一天中午，我正在寫習(xí)字冊，戰(zhàn)爭就這樣莫名其妙開始了?！凹o(jì)律委員，有人唱歌擾民！”同桌舉手抗議。我承認(rèn)，我寫字的時候喜歡哼歌，可聲音很輕的。我不服：“我的聲音這么輕，怎么就打擾到你了？”

一場唇槍舌劍后，她就去告老師了。

就這樣，我又沒有了同桌。

兩個迫切想要同桌的人，最后都不要同桌了，這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墻面上的鐘，按部就班地走著，毫不理會我的心情，仿佛還有嘲笑之意：哈哈，一切又回到起點！“我不要同桌了！”這句話滿是毒刺，深深地刺痛我的心?！拔蚁胍獋€同桌！”這句話就像昨天才說的，經(jīng)歷了期待、實現(xiàn)，如今卻要丟棄。

三

第二天的晨會課上，我做了最后的努力：“上學(xué)期我答應(yīng)熊康永會為他安排一個同桌，沒想到這個承諾才不到一個月就要夭折了。朱成博和熊康永不愿再成為同桌，你們誰愿意成為熊康永的新同桌？”

我的提問，沒有人回答，在空中徘徊了一會兒，消失了。

“我……我不想要同桌了?！毙芸涤乐鲃哟蚱屏诉@一尷尬的局面，“其實，一個人坐也挺好的?！?/p>

話已至此，我明白，再多的話已是多余。熊康永的同桌問題，只能這樣塵埃落地了。

這一對同桌的解散，難免讓學(xué)生們產(chǎn)生動蕩的心理——不喜歡就散。

與其讓這種不確定的動蕩隨時爆發(fā)，不如先發(fā)制人，我挑起這一話題：“同學(xué)們，你們對自己的同桌滿意嗎？他（她）是班上最適合你的同桌嗎？”

學(xué)生們七嘴八舌，有說滿意的，更多的人不滿意。

“有人請你吃飯的時候，你點菜嗎？每道菜都是你點的嗎？”

學(xué)生們機(jī)械地?fù)u著頭，感嘆我的思維太過跳躍，前一個問題還在問同桌問題，怎么就變成吃飯問題了。

“飯桌上的菜有的你喜歡，有的你不喜歡。如果沒有一個菜是你喜歡的，你怎么辦？不吃嗎？”

“將就著吃點唄?！币恍W(xué)生說。

“很多時候，生活并不如我們所希望的樣子出現(xiàn)，我們不能改變，只能適應(yīng)。”我將同桌問題，用吃飯進(jìn)行類比，“我們出于禮貌，不能一味地點自己喜歡吃的菜。要為一同吃飯的人考慮。同樣的，我們由于身高等的不同，不能和自己認(rèn)為最合適的同學(xué)同桌。我們也要為一起學(xué)習(xí)的同學(xué)們考慮。當(dāng)飯桌上出現(xiàn)的菜，都不是自己喜歡的菜的時候，將就著少吃點。當(dāng)不喜歡的同學(xué)成為同桌的時候……”

“將就著坐唄！”學(xué)生們調(diào)皮地接上了我的話。

“不是將就?！蔽覔炱饘W(xué)生的話頭，“是磨合。”

我繼續(xù)滔滔不絕地講著：“我們每個人都有優(yōu)點，也有缺點，我們的有些缺點往往會給同桌帶來困擾，甚至傷害。同桌之間，要和諧相處，一方面要克制自己的情緒，另一方面要站在同桌的角度考慮。”

四

熊康永歸來后的傷心，遠(yuǎn)不止得而復(fù)失的同桌，他的一切又回歸到離開前的狀態(tài)——孤單，還有些討人嫌。

他最傷心的那天，莫過于寫了下文的那天：

回家了，我的心很慌，像有塊大石頭蓋在了我的心上，好重??！

在放學(xué)的路上，媽媽說：“明年你走吧！這個學(xué)期上完，你就走吧！”

老師到底跟媽媽說了什么呢？

我來這里只為了媽媽和圖書館。只要媽媽不在這兒，這里就算是塊金地，我也不會喜歡的。

從小到大，爸爸對我太狠了。做事，從不想我能不能完成。比如，他去打麻將了，扔給我一本比兩塊磚疊在一起還厚的書，說：“我回來前，給我抄完！”再比如，他晚上出去打麻將，回來時，媽媽不給他開門，他竟然往房子里放煤氣！

她從來沒發(fā)這么大的火，老師跟媽媽到底說什么了？

他最大的悲哀，就在于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他做錯了什么？

體育課上，大家都排著隊做著規(guī)定的武術(shù)動作。突然，夏曄哭了起來。夏曄是個堅強(qiáng)的男生，一般不輕易哭的。這時下課的鈴聲響起，體育老師接下來還有課，就安排幾個男生陪著夏曄到我這兒，讓我來處理此事。

夏曄哭得很傷心：“我好好地在上體育課，熊康永突然跑上來拉我的褲子，還一腳踹到我的肚子上，我的肚子好疼啊！”

“現(xiàn)在還很疼嗎？”我是了解夏曄的，他從來不說謊話，他說疼，一定是疼得厲害，送他去醫(yī)院比較穩(wěn)妥。

“比剛才好一點了?！毕臅弦廊粠е耷?。我想到夏曄有慢性闌尾炎，經(jīng)常會犯疼，也許是由這個病引起的，就放下心來。

“馬上要放學(xué)了，先回家休息會兒。如果一直疼，就到醫(yī)院看看，后續(xù)我們再來處理，好嗎？”

“好的。”夏曄由幾個男生扶著，回教室去了。

這時，我才想起要問問另一個當(dāng)事人：“熊康永，你說說，怎么回事？”

“做武術(shù)動作的時候，他老是不排齊隊伍，我就拉他，他就跟我扭打起來了?！彼荒槦o辜。

“他沒排齊，你只要提醒他就行了，你拉他，隊伍不是更亂了？”我覺得他沒有老實交代，剛才有好些學(xué)生反映，熊康永經(jīng)常拉他們的褲子，“還有，你是不是常常拉別人的褲子？”

“沒有?！?/p>

“沒有？如果一個人這樣說，也許你是冤枉的，好多人都這么說，你覺得還會是冤枉的嗎？”

他張嘴想說什么，又閉上了嘴，他覺得自己說什么都沒用了。

“你想想自己最近的表現(xiàn)，幾乎每天都有同學(xué)反映你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今天中午，有女生說你打她。才不到幾個小時，你又踹得夏曄肚子疼?！蔽胰滩蛔⑦@段時間，學(xué)生們向我反映的問題，竹筒倒豆子般一一倒出，“你那插話的毛病好不容易改了，半年不見，又犯了，不僅犯了還更病重了！插話還常常爆粗口，科學(xué)課上……”

我的苦口婆心算是白費了，熊康永估計是壓根就沒聽進(jìn)去，不然，他怎么會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呢？怎么會不知道我跟他媽媽說了什么呢？

五

熊康永做了這樣或那樣的錯事，我是不想告訴他媽媽的。一來，我覺得自己能教育好他；二來，我覺得他媽媽一個人在這兒帶著孩子已經(jīng)不易，何必再徒增她的煩惱呢？

今天這事，我覺得一定得說。也許像他所說，他是為了隊伍的整齊，但肯定有調(diào)皮的成分。更重要的是，他把夏曄的肚子踹疼了，并不覺得自己有錯。他經(jīng)常拉別人的褲子，并不覺得這樣的惡作劇有什么不妥。更何況，夏曄的肚子如果回家后還疼，就醫(yī)后的費用，作為熊康永的監(jiān)護(hù)人是有責(zé)任賠償?shù)摹?/p>

晚上，夏曄媽媽與我交流了一番。夏曄媽媽帶夏曄去醫(yī)院看過了，肚子沒什么大礙，最不能接受的是熊康永拉褲子的問題，她覺得這一點一定要多多教育。當(dāng)她得知熊康永家的情況后，覺得熊康永媽媽也實屬不易，就選擇了原諒，不要她賠醫(yī)藥費了。

我躺在床上，梳理著熊康永的問題：不可否認(rèn)，熊康永身上的確有很多問題。我們就沒有了嗎？學(xué)生們已經(jīng)忘記熊康永不在的那段日子，是多么想他，多么希望他能早日回到班里來。那時候的心里，想的都是他在時的種種有趣?？扇缃瘢貋砹?，眼里又盡是他的缺點，優(yōu)點消失得連一個也找不到了吧？我也是如此，他不在的那段日子，因為沒有滿足他要一個同桌的要求而遺憾，回來后，是給了他一個同桌，又草草地收回了那個同桌。說要讀懂他的孤獨，讀懂他的內(nèi)心，讀懂了嗎？我真正肯花極大的耐心來讀懂他嗎？

第二天，素材里又有人寫關(guān)于他的糗事：

陸浩勇靈機(jī)一動，想到了一個餿主意，他走到熊康永面前說：“你對蔣文瑩說‘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我就給你一百元錢。”

貪錢的熊康永當(dāng)然不會錯過這次機(jī)會，走到蔣文瑩面前說：“別誤會，我是為了一百元錢才說的。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p>

我看過后，決定用耐心理解他。課間，大家都鬧哄哄地玩著，我走到熊康永的座位邊：“熊康永，我想問你個事。”

“什么事？”

“就是那個老鼠愛大米……”我有點不好意思問。

“我……老師想什么呢？我愛蔣文瑩，可以是愛她的愛學(xué)習(xí)，愛她的助人為樂，愛她的……唔，有許多值得我學(xué)習(xí)的地方，我都可以愛??！”他對自己的行為，大加贊賞，“如果陸浩勇守信用的話，我還可以得到一百元，這一百元捐給需要的人不是挺好的嗎？”

“可是，你該想到，你很難得到這一百元吧？”

“可我也沒什么損失??？何樂不為呢？”他一臉的認(rèn)真，一臉的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