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晨
論一個文藝女青年的自我修養(yǎng),演員江一燕大概是個極好的例子。演戲、出書、寫歌、攝影,女文青標配的技能她全線開掛。看她溫婉柔和的外表,大概能聯(lián)想到她是個文氣又細膩的姑娘,但還真挺難想象她是個熱愛非洲草原和火山,每年要去往山區(qū)支教還堅持了整整八年的妹子。
作為獲得美國《國家地理》攝影大賽獎項并有多幅作品入選該雜志的攝影師,江一燕的個人公益攝影展在上海敬華藝術空間展出。6月25日開展頭一天,因為人流超過報備上限,展覽被臨時叫停,但還是有大批擁躉聚集在展館外幾個小時都不愿離去。
在她的鏡頭里,尼泊爾母親的眼里有堅毅而平和的寧靜,藏區(qū)孩子的臉上同時交雜著困惑和天真,非洲草原的動物則脫去印象中的野性,展現(xiàn)出溫暖和溫柔的氣息。公益影展去年已在全國多個城市巡回展出,上海站多了一組剛剛從尼泊爾拍攝回來新鮮出爐的照片。震后一周年,江一燕回到那里,看到建筑坍塌而信仰與生命依然在那片土地上崇高生長,這令她心中充滿敬畏與感恩。
從尼泊爾回來之后,她馬不停蹄地進入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的行程,成為亞洲新人獎最年輕的評委。問這段經(jīng)歷帶給她的感受,她說看到愛電影的“初心”,看到年輕和有才華的創(chuàng)作者,也更堅定了自己今后可能還是會遵循自己的判斷去拍有價值的電影。
她在采訪中直言現(xiàn)在電影拍得太快,剛入行的時候拍電影前要先花一年體驗生活,現(xiàn)在劇組說“20天全部能拍完”,江一燕自己卻糾結上了,“20天我還沒有進入角色呢”。別人跟她保證有多少資金多少效率,她卻想反問:“你能保證你拍出來是一部好電影嗎?”
作為演員,江一燕的影視作品不多,她說自己對作品太挑剔,也無法割舍其他眾多的愛好。Q記者在采訪前,江一燕的宣傳人員也向記者吐苦水,說江一燕任性、又對自己和他人的要求很高,希望表演的角色都是極致的,也不愿意配合許多約定俗成的宣傳“套路”。她有幾年拍了很多文藝片,但都沒有公映,觀眾也很少有機會能看到,可她就是喜歡。
影展開幕的第二天,江一燕飛往巴西,作為里約奧運會接力的中國火炬手。這件事和6月初她獲得的全國共青團頒發(fā)的“全國向上向善好青年”證書一樣,看起來充滿了正能量。這些都和她八年在山區(qū)支教的經(jīng)歷有關,過去的八年里,她每年都在廣西巴馬的山區(qū)支教,但鮮少有人知。
江一燕喜歡管自己叫“江小爬”或者“小江老師”,前者是個旅行者和觀察者,后者是山區(qū)孩子們對她的稱呼。采訪中她有時候還會強調(diào)自己是個很“軸”的女文青,年輕的時候?qū)κ澜绲囊?guī)則和自我的不安定感都有諸多抗拒,30歲以后才在各種閱歷中慢慢找到平和和坦蕩,不作了,也不糾結了?,F(xiàn)如今慢慢發(fā)散出許多被外界冠以的“正能量”,其實自己才正是種種“正能量”的最大受益者。
她也說自己到現(xiàn)在也并沒能平衡好工作和生活的關系,有時候也對自己的職業(yè)和團隊抱有歉疚?!翱墒敲總€人成功的方式是不一樣的。有的人真的可以走很快,但是我就是慢慢走路,可能很晚才到終點,而在一路上我會有很多很多不一樣的東西給到大家,最后大家還是信任我,寬容地讓我慢慢地爬?!?/p>
訪談
Q=提問 A=江一燕回答
人在險境,反而豁然開朗
Q:做演員和攝影師都要觀察生活,有沒有互通的地方?
A:我人文的東西拍的比較多,我還蠻喜歡觀察不同狀態(tài)的人。像做演員的話,我始終是在被別人觀察,就是你站在舞臺上的感覺。我很喜歡做攝影的狀態(tài),躲在人群里面去看這個世界。很安靜,不會被很多的東西紛擾,這個對做演員其實有非常好的反作用。你如果只是作為一個明星,你天天都很美,然后站在舞臺上受萬人矚目,我覺得那樣你是不夠豐富的。我自己很喜歡鏡頭后面的感覺,我覺得對我的表演有很大的幫助。
Q:你是專業(yè)學習過攝影的,過去攝影可能為了等一個光線要耗上半天,取一個好的構圖要冒大風險,但是今天后期技術讓這些都變得越來越容易,你對攝影這門藝術的認識有沒有改觀?
A:我那時候9歲就已經(jīng)有自己的相機,那時候還是膠片,我們也會去暗房沖洗,跟著專業(yè)的老師去一些山區(qū)拍照,然后在老鄉(xiāng)家吃飯。所以,我從小對這種比較純樸的環(huán)境還是特別的有感受。
說到技術,雖然很多東西越來越方便了,但是我們的感受越來越差了,因為我們能夠?qū)W⒌臅r間真的也都不像以前了。所以,有時候我也會提醒我自己,在一張照片里面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我會覺得每一張照片都應該像你拍的電影一樣,它是有情感,是有故事的。我覺得你的照片是有傳達的,看的人是有感受的,那我覺得做這件事情就是有意義的。藝術的東西不是靠技術就可以替代的。
Q:攝影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是怎么樣的?怎么確定拍攝的主題?
A:還是要進入那個環(huán)境,理解你身處的那個世界吧。拿這次尼泊爾的拍攝來說,因為是地震后一年,去的時候還是破壞得很厲害,一開始都不知道該怎么拍,但是到那邊之后,你就從很悲觀難過的心情,轉而意識到其實大家的信仰沒有變,這些朝拜的人每天他們的工作都沒有變,動物和人依然在那片土地上生生不息。那時候好像一股能量涌上來,尼泊爾好像就是生命的一個象征,永遠都會遇到這樣或那樣的困境,可是精神的力量是永遠不會被摧毀的。那個時候,我對這個地方有強烈的理解,那你再去拍這個照片的時候肯定是會有不一樣的。
再比如說我像到非洲那樣的地方,本身我對非洲這樣的天地就特別的愛,覺得我的性情就是非洲的性情,就是大自然可以無拘無束,可以和所有的東西交流,一花一草,所有動物的交流都沒有任何問題,都特別和諧。所以我在那里拍攝出來的照片都是很甜美的,我在那的心情就是那樣的。
Q:但是非洲應該還是危險的,你有恐懼的時刻嗎?
A:也有,我也去過一些很恐怖的地方,比如去拍火山,當時去的是一個無人區(qū),60多度,基本上我晚上就睡在那個火山巖石上,皮膚都是燙傷的。后來照片呈現(xiàn)出來只有紅色和黑色,那個就是寓意著一種冒險,一種困境。
我還比較幸運,雖然他們都跟我說這個地方去年就有恐怖分子把7個去拍照的法國人全部殺了,但是我覺得我還是要去,因為它是一個世界奇觀,我覺得不能夠因為這樣那樣的擔憂,就放棄這樣的機會。
Q:所以你是那種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個性?
A: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就是好像與生俱來的。我最初去那個后來支教的山區(qū),也是每一天都非常危險。那時候是雨季,那個山路簡直每天都有泥石流。經(jīng)常都覺得今天收了工就走不出去了,但大家還是冒著生命危險在拍一個藝術片。可是每天都在那樣的險境里,我后來好像反而有了那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我覺得如果生命是因為你在做一件喜歡的事情,我覺得也沒有那么多擔憂。而且越深入自然,會認同生命跟天地本身就融在一起,沒有什么。所以意外什么的,我覺得我自己現(xiàn)在也很坦然沒什么擔憂,其實存在本來就可能是很多種方式的。
糾結女文青被山區(qū)孩子治愈
Q:八年支教應該有一個過程,山區(qū)應該也在改變,你自己有什么心得?A:這個講起來可能話題很長了,為什么要用八年的時間去做?因為你也不斷地在了解,然后你們彼此都不斷地在改變。
前一兩年的時候可能是自己上課,組織他們開個運動會,唱唱歌跳跳舞,然后捐助很多物資。然后你慢慢真的深入地去了解那些孩子,去家訪,跟蹤他們的成長,你知道原來這些東西是不夠也不是最重要的。所以,慢慢地我們要開始做一些基金,讓他們能夠不間斷他們的學業(yè)。如果只是按他們原來的想法,就是女孩子上個中專然后就去打工,很快就能掙錢,然后就能回來可能給家里建個房子。我要告訴他們不一樣的可能性。
以前可能是去教書,但現(xiàn)在可能對于那邊的鄉(xiāng)村教師也會有一些培訓,讓他們自身也得到更好的提升。我們這次去就有專門給老師上課的教育機構的專業(yè)老師跟著我們?nèi)?。再比如我剛剛?lián)系了上海醫(yī)大的教授,他們會在今年暑假夏令營的時候,帶上海醫(yī)大專業(yè)的老師去給孩子們做一些眼科方面的檢查。
到今年的話,我甚至希望能夠幫助一部分孩子的未來。比如這次展覽里也有一些小朋友的畫,我會選擇一些特別有藝術天賦的孩子,幫他們做一個十年成長培養(yǎng)計劃,然后一直到他們上完藝術類的大學。如果他們還想做這個工作,我會繼續(xù)。因為這方面是我自己比較熟悉的,我希望提供一個平臺,讓他們做藝術。
當然,這一定是真的有天賦的孩子。我之前碰到一個孩子,他很喜歡唱歌,知道我這個項目之后,就希望說能不能培養(yǎng)他。可是我聽了他唱歌,跟他說小江老師很想幫你,我會去幫你上一個技校,你并不適合做一個歌手。我給他講道理,他也完全聽懂接受了。但是我去他家家訪發(fā)現(xiàn)他的妹妹畫畫就特別好,我覺得這個孩子將來一定在設計繪畫上面能夠成,所以她會成為我第一個這個計劃的對象。
說支教的話題我都可以寫一本書了。
Q:這塊的經(jīng)歷會不會讓你反而沒時間考慮個人的生活?
A:對吧,是。這些都需要時間去權衡,但是我覺得我在做現(xiàn)在最想做的事。
之前也想過,停下來,想過比如說生寶寶或者結婚,可是確實沒能停下來。我是一個比較宿命的人,覺得既然老天不斷給你很多任務,可能現(xiàn)在你最重要的使命還是這樣。我很喜歡孩子,我覺得山里面的那些小孩,他們都像我的小孩一樣。所以我覺得我其實已經(jīng)是一個媽媽了。
我必須承認孩子改變很多,我覺得如果沒有這一群孩子的話,我應該早就生孩子了。過去我老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很作很糾結的那些情緒。我有時候會很感恩,想著,還好,我遇到一群孩子。我現(xiàn)在的富足和坦然,是因為我有很多方法,我自己也覺得我在被很多事情感染,所以所有一切做的大家看來正能量的事情,其實是他們首先給了我正能量。
不能因為市場導向就改變自己內(nèi)心的方向
Q:你的影視作品在同期出道的演員里不算多,是因為興趣太多分掉太多精力嗎?
A:有這個原因。因為要平衡得很好是很難的,一年的時間就這么多,我自己可能對工作本身也相對比較挑剔。但還是對本職工作會有愧疚感的,希望下半年的時間會權衡得好一點。
眼下我覺得在攝影或者文字方面,大家已經(jīng)能夠了解到你,但在電影作品里面,我覺得還沒有哪一部片子說能夠真正表達江一燕想傳達的東西,傳達的一些精神。我覺得還沒有,所以我還要繼續(xù)在這個本職工作上好好地排一排。
Q:你喜歡去山區(qū)、去大自然,你應該是一個喜歡靜的人,怎么又進了演藝圈這個名利場?
A:因為表演也確實是我喜歡的事情。但是我以前跟我宣傳說得最多一句話就是,我可不可以只拍電影,不要宣傳。所以這一直是我這一路上特別糾結困惑的。
讀書的時候就跟周圍的同專業(yè)的人玩不到一起去,覺得他們每天鬧哄哄的,我就愿意自己一個人待著。朋友也不多,包括拍戲的時候,那時候跟圓圓我們都是寫信,寫紙條,都是這種很可愛的,但是很走心的方式。
以前真的是中途想過對這個工作放棄,我就覺得我不適合,但又知道這是你必須經(jīng)歷的,你不可能只是在幕后。以前比較小的時候各方面也不是特別成熟,容易陷到一個困境里面,又因為是文藝女青年,又比較“軸”,越想越想不通??偸钦f“大不了我就不做,大不了我就退出”?,F(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
Q:但是演員有的時候是個商品,怎么說服公司的人讓你任性?
A:他們已經(jīng)都被我說服了,以前會經(jīng)常打架,因為價值觀不同。你想我走路這么慢的藝人,對于身邊的同事來說壓力是一定的。他們是真的為我著急,因為你看著所有同步起來的很多藝人都不一樣了,別人都在跑了,你還在原地爬。那個過程我也有過猶疑的??墒俏易詈筮€是覺得不愿意隨波逐流,還好是文藝女青年比較“軸”,還是得按自己的想法,可能走到今天的話,身邊的人都是一起工作很多年的,從理解到不理解,到爭吵到妥協(xié),都有這個過程。
Q:到現(xiàn)在為止,你覺得和自己內(nèi)心吻合度最高的角色是周蒙(電視劇《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嗎?那也是個文藝女青年。
A:不是,那個角色太早了。我希望是我今年剛拍完的一部電影叫《七十七天》。是講一個上海的男青年穿越無人區(qū),我覺得他有一些很好的價值觀和一些精神在里面,我想拍這樣的電影。這部電影導演應該拍了四年了,我的角色有真人原型,是一個高位截癱的女攝影師,我很想去接近她的內(nèi)心。雖然真的也是很苦,我們一月份在西藏的阿里,大概在戶外一分鐘,我頭發(fā)上全是冰碴,整個人變成冰人了,但是拍得很開心。
我覺得真正的電影跟那些條件、商業(yè)能給予你的什么都沒有關系,就是能夠真的發(fā)自內(nèi)心讓你覺得充滿力量想去做這件事,有幸福感。精神的力量還是很強大的,很多時候你發(fā)現(xiàn)你不是特別喜歡這個事,或者特別不開心的時候,你在一個非常舒服的環(huán)境下也會生病。
可是,當你去了西藏,條件那么艱苦,但你很想把這件事情做好,你每天都是愉悅的,是有目標、有信念的,那個時候的困難你就好像沒看見一樣。在西藏那邊,很多同事都高反了,但是我們拍的時候還要跑,還要演,開心啊,我居然一點事情都沒有。但是回來還是生病了。
Q:但是電影還有另一個需求,是需要被人看到,你按自己的眼光選了很多文藝片,最后普通觀眾都看不到,不會失落嗎?
A:這個東西是相對矛盾的,但是你肯定不能因為市場的導向,就改變自己去往那個方向走,我覺得還是要有自己心里的一個方向。在這個基礎上,我覺得跟團隊一起,如何能夠把這件事情做得更完美一點。最終還是片子的質(zhì)量是第一位的,其他的東西,每部電影也有它自己的命運,就像藝人一樣,也是有命。
中國電影有那么多熱錢,卻不打動人了
Q:大家都說中國電影到了最好的時候,你覺得呢?
A:我覺得在這個時代和環(huán)境之下,電影是越來越多,可挑選的是越來越少了。就是我這次在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做評委之后的一個感覺,有時候真的挺矛盾的。你說我們電影創(chuàng)作的環(huán)境那么好,有那么多熱錢,那么專業(yè)的團隊??墒俏覀兊碾娪安淮騽尤肆耍矣X得最基本的東西沒有了就很遺憾。
Q:應該也有做導演的想法吧?寫東西的習慣還在保持嗎?A:我之前在西藏的時候,已經(jīng)有感覺想自己寫一個故事,然后這個人物也已經(jīng)在慢慢地開始形成。但是,你想我做事情那么慢,肯定不可能做快餐的東西,如果真的有這個想法的話,我會慢慢地準備。
現(xiàn)在肯定沒有原來寫得多,我是很容易受這種社交網(wǎng)絡影響的,但是好在我會反思,我最近甚至都在想,是不是要戒微信了。我真的是一直在想,怎么可以少看一些手機,我現(xiàn)在很喜歡坐飛機,尤其是長途飛行的時候,那個時候我特別會寫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