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閑人-咸人
濟危機中的親們
□ 閑人-咸人
一
出生在溫州農(nóng)村的父親,16歲就跟著親戚們外出打拼。
他頭腦活,能吃苦。賺到錢后,他在老家開廠,在杭州買房,也娶到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我與弟弟一出生便衣食無憂,就讀于最好的學(xué)校,擁有比同齡人更多的機會。然而,在我13歲那年,父親被騙,企業(yè)負(fù)債累累,債主整天上門,甚至威脅要綁架我們。
變賣家產(chǎn)還債之后,我家到杭州的城鄉(xiāng)接合部租一間小公寓。父親一個人打3份工,按時支付我和弟弟私立中學(xué)的昂貴學(xué)費。在家人們眼中,父親是一個永不被壓垮的漢子,他頂天立地、一擲千金的模樣讓我一直覺得安全,有從骨子里被富養(yǎng)的驕傲感——在家境最拮據(jù)的那一年生日,我也被父親帶到高檔的“杭州百貨大樓”,隨意挑一條喜歡的裙子。
所以,當(dāng)父親在幾年之后“傳奇”般東山再起,開廠買房時,我覺得是非常順理成章的事情。
二
2013年開始,老家的工廠不景氣,資金鏈出現(xiàn)問題。
父親的多項投資失敗,股票也一虧再虧。他不得不賣掉一些房子和商鋪,用民間借貸、透支信用卡等方式“拆了東墻補西墻”。好在,那時的我已經(jīng)有了一份體面高薪的工作,弟弟也大學(xué)畢業(yè),能夠打理生意上的事情。
每次弟弟與父親因為經(jīng)營理念不同而發(fā)生爭執(zhí)時,母親都勸父親:“打拼一輩子,你也該好好享受一下人生了?!?/p>
他卻蹙著眉,冷冷地說:“我的事,你們別管!”
……
2014年,父親剛好60歲。按理說,花甲之年該看透名利、頤養(yǎng)天年。然而,父親卻更加汲汲營營?;蛞虿桓世先ジ惹凶C明自己、或因太多的焦慮而急功近利……父親在一年中接連做出“賭徒般”的幾項投資——包括貸款炒期貨,賠得血本無歸。
得知父親賣掉原給自己做婚房的公寓,又負(fù)債幾十萬之后,弟弟爆發(fā)了!性格剛烈的他,氣勢洶洶地沖到父母家,高聲責(zé)備父親,埋怨他想錢想瘋了……
兩個男人劍拔弩張地吵起來,母親被氣得心臟病發(fā)作。我匆忙趕到醫(yī)院時,父親正坐在樓道的椅子上。他埋著頭,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嘆息著。得知母親無大礙之后,我陪坐在父親的身邊。他的嘆息極其沉重,充滿克制,在我聽來都是血淚。
父親忽然說:“前陣子,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重慶一家私營企業(yè)的老板因為公司倒閉、負(fù)債累累而想跳樓。家人們站在樓下,苦苦哀求他不要跳。他在縱身躍下之前,大聲喊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我對不起你們’,第二句是‘這里太冷了,你們快回去吃飯吧’。”
我訝異地看著父親,從他游離的眼神中,我判斷他一定有類似的自殺念頭??吹轿已壑械幕炭?,他沖我苦笑:“要跳樓,我在1998年就跳了……別擔(dān)心……我只是憐憫那個小老板,他那么愛家人,那么在乎他們冷不冷、餓不餓……但是,他竟沒勇氣為他們活下去……”
父親說到這里時哽咽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父親哭。他把臉埋在手里,用那種中國男人式的哭法——壓抑地、用力過猛地強壓音量以免引人注目……
我拉著他的手,一字一頓地說:“爸,我知道你是為我們好。欠的債,咱們慢慢還。當(dāng)初那么難,你還給我買180塊的裙子,給弟弟買電動火車……”
三
母親出院后,我家進(jìn)行了“政變”。
弟弟跟已經(jīng)懷孕的未婚妻一起表態(tài):愿意先租房結(jié)婚,用女方的嫁妝錢幫父親還債。但是,要父親將老家的工廠、杭州的門店和所有的債券股票轉(zhuǎn)到弟弟名下,再不過問家里的財務(wù)。弟弟承諾幫他繳納養(yǎng)老金、每月給他們老兩口生活費、每年年底再給他一大筆“年終獎”……
這場“政變”進(jìn)行得異常艱澀,父親一根煙接一根煙地抽,無言的失落感寫滿額頭。誰都知道,這意味著財權(quán)的轉(zhuǎn)移,意味著父親被迫進(jìn)入“退休模式”。這位驕傲一輩子的大男人,該如何俯身遷就、放下尊嚴(yán),才能過正常人看來含飴弄孫的日子呢?
我和母親也倍感糾結(jié)——理性上說,我們知道這是對誰都好的決定;情感上說,我們深深地替父親難過……
交出財權(quán)后,父親兼職開“專車”,還做“酒后代駕”。許多年不坐公交車的他,去擠夜宵線。一夜的代駕結(jié)束,他回家倒頭就睡……接連好幾個月,父親都不休息,用“拼命工作”的模式稀釋著自己的失落感。
好幾次,我勸他說:“爸,你開車一個月賺多少?我給你。你在家陪媽看看電視行嗎?”
父親一直沉默著,被我嘮叨煩了,他就火起來:“連你也當(dāng)我是廢物嗎?不能養(yǎng)家的男人,活著還不如一只狗!你知道嗎?我要自己還債!用自己的勞動……你弟弟也需要我?guī)鸵r,誰知道哪天,他會不會犯比我更嚴(yán)重的錯誤?!”
四
2015年,股市跌宕起伏。
弟弟理財有方,在熊市之前就將父親買的股票通通拋光??吹絻鹤颖茸约焊芨?,父親打心眼兒里為他高興,表面上卻絲毫不顯。
父子倆的關(guān)系冷淡僵硬,時不時還會發(fā)生口角。不過,侄子的呱呱墜地與我的婚姻大事,都讓父親又得到安慰。
操辦婚事時,老公故意將禮金打到父親的卡里。父親高興地開車載我到處買東西,簡直成了我的專職司機。
在高檔的百貨商場里,為女兒隨心所欲地刷卡,這讓父親找到久違的成就感。我猶豫不決的時候,他總充滿霸氣地說:“買!喜歡就買!”
那場景,讓我回到少女時代。哪怕家里債臺高筑,晚飯是薄粥小菜,我也因一條裙子就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尊貴的公主。父親用他不分晝夜的勤勞,保證我們在家道中落時,從未感到薄涼……看著父親滿頭的銀發(fā)、由衷的喜悅,我終于明白男人為什么熱衷于賺錢。用一擲千金博得所愛的人一笑,這種不張揚,不需言辭的方式,是天下所有好男人的共性吧!
婚禮后,父親將老公打給他的禮金全部退回。
他給我發(fā)了一條微信,鏈接網(wǎng)上很流行的一句詩:
“他們?nèi)耘f是父親,再殘破的手掌也要撫摸兒女,再脆弱的胸膛也要庇護(hù)家人……”
五
后來,弟媳要去上班。
母親一個人照顧不了孫子,父親減少外出的開車,偶爾幫著做家事。
或許是因為“隔代親”的特殊力量吧,父親這一顆跌宕起伏、總想打拼的心靈,不知不覺中安靜了下來。他終于可以泡壺茶,曬會兒太陽,跟樓下老爺子們吹吹牛……這種狀態(tài),是母親多年來期待的,然而,誰又知道,父親的心靈要經(jīng)歷多少磨礪與掙扎呢?
2016年,我被單位外派去臺北工作。
臨行前,我去看父親,他一邊用手機瀏覽“浙商”微信圈,一邊給孫子唱兒歌:“小老鼠,上燈臺,上得去下不來……”
手機屏幕里,是父親熟悉的情境——西裝、宴會、招標(biāo)、談判……
在制造業(yè)不景氣的大環(huán)境中,他的老伙計們,有人在黯淡的光景中掙扎,有人跟他一樣還算體面地隱退,有人或病或死音信杳無,當(dāng)然,更多的人在擺小攤、賣煎餅、開滴滴、做微店,總想著有朝一日東山再起,至少為兒女再積存一點兒福利……
我的眼眶紅了。
是的,在日復(fù)一日的給予與慷慨中,父親成了那只能上不能下的老鼠,有些滑稽,有些蒼涼,有些不甘心老去,有些讓人猝不及防的狼狽與落寞……
六
到臺北之后,當(dāng)?shù)赝赂嬖V我:“不要小看街頭任何一個計程車司機。很多人曾是大老板,被1997、1998年的經(jīng)濟海嘯吞沒一切之后才改行做司機?!?/p>
果然,我在與計程車司機的交談中,發(fā)現(xiàn)他們見識很廣,外語很好,還頗有投資的理念。
一個司機曾指著某條路的門面說:“這是我在1997年賣掉的物業(yè)?!?/p>
我問:“既然你這么有資歷,為何不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呢?”
他笑笑說:“我年紀(jì)一把,欠債一堆,又自由慣了。還是這樣開車最好,只是偶遇以前的熟人時會尷尬,我都不太敢看他們的社交網(wǎng)絡(luò)……”
看著計程車司機的背影,我又想到自己遠(yuǎn)在杭州的父親。此時此刻,他也正開著“專車”,行駛在大街小巷。
其實,在溫州、在浙江、在中國各地,有很多像我父親這樣失敗的草根創(chuàng)業(yè)者。他們努力打拼了一輩子,只是希望給家人一份綿密的幸福,絲絲入扣,總會溫暖,不會隨著經(jīng)濟大環(huán)境而或冷或熱。
這些散淡如珠的父愛,會被光陰的絲線一點點串起來,然后在日后的歲月中不斷打磨。
(摘自《女子世界》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