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fēng)十里不如你

紅巖

（一）那種仿佛是小孩子好不容易得到自己喜愛的糖果的目光

安九在“宣揚(yáng)美妝”打工的第十五天，出現(xiàn)了一個美麗的意外。

恰逢周末，店里一個光臨的顧客也沒有。往常到了這個時候都是人滿為患，可今天來到了店門口的人居然都默契地拐了個彎。安九一時好奇，打開玻璃門，隨著人群的視線望過去——街角處不知何時擺了一個小攤，兩邊掛了一個夸張的條幅，用變體美術(shù)字寫著“BB霜五折，消費(fèi)滿一百者，美甲免費(fèi)做”的字樣，最下方還掛了一張韓星張根碩的海報。

小攤上可謂是應(yīng)有盡有，從美甲用品、護(hù)膚品、彩妝，再到各式各樣的筆記本和圓珠筆，最邊上甚至還擺了兩個粉色的藍(lán)牙耳機(jī)。而葉棠歡就站在小攤前，熱情地拉著顧客的手，眉飛色舞地講解著什么東西，時不時伸手用袖子抹一把臉頰的汗珠。

安九一怔，記憶被追溯到十天前。

那是“宣揚(yáng)”在H市開業(yè)三周年的紀(jì)念日，店里搞促銷宣傳，凡是用微信掃描了傳單上的二維碼加了“宣揚(yáng)”的公眾號，就能憑上面的單碼領(lǐng)取張根碩代言的BB霜一瓶。

傳單一經(jīng)發(fā)送，數(shù)百號人全都慕名而來，這里面不乏有張根碩的腦殘粉，也不乏有想來占便宜的人。

隊(duì)伍從街邊排出去老遠(yuǎn)，場面尤為壯觀。而一部分的人不愿意排這冗長的隊(duì)伍，便改了策略去買那款一百五十八的面膜，因?yàn)閭鲉紊险嬲媲星械貙懼灰I了那款面膜，就能直接領(lǐng)取，不用排隊(duì)。

安九拿著話筒站在臺階的凳子上維持秩序，有人拉了拉他的褲腳，用高八倍的聲音問他：“帥哥，是不是真的掃了二維碼就送BB霜??？”

安九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是?！?/p>

“真的！”她拍了拍手掌，又小心翼翼地問，“那用兩個微信掃描是不是就能領(lǐng)取兩瓶呢？”

“好像……”安九頓了頓，好像規(guī)定上說每個人只能領(lǐng)取一次。他低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后面的人正不耐煩地推搡著她的胳膊，可她就只是拍了拍袖子，抬起頭來，瞳孔中散發(fā)著明亮的色彩。安九終究還是不忍心回絕，微笑著說，“可以吧！”

她高興地推了推前面女孩的肩膀，手里的膚質(zhì)調(diào)查表舉得老高，安九偷偷瞥了一眼——

姓名：葉棠歡。

可安九似乎低估了她的戰(zhàn)斗力，也低估了她舉一反三的能力。促銷一活動持續(xù)了五天，這五天里，葉棠歡每天帶著十個小姐妹來排三次隊(duì)，每排一次隊(duì)就回家換一套衣服。

盡管她穿了不同的衣服，又戴了厚厚的口罩，可她的眼神不會變。那種仿佛是小孩子好不容易得到了自己喜愛的糖果的目光，使安九的心逐漸融化，于是他決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葉棠歡的陣仗打得也是過于猖狂，大部分不買化妝品的人也都去她的小攤前看個熱鬧。店長背著手站在玻璃門前皺著眉頭看了許久，回過頭來問：“你們誰去和她溝通？”

拿著人家店里的東西和人家搶生意，這做得未免過于不地道了。安九正要毛遂自薦，便看到沈潔昂首挺胸地走出了門，臨走前她揮舞著雄壯的手臂慷慨激昂地對店長說：“看我的！”

安九的內(nèi)心正千呼萬喚地吶喊著，他可著實(shí)替葉棠歡捏了一把汗，看她那小身板連沈潔的一半都不如，這場仗還沒打，在氣勢上，她就已經(jīng)輸了。

（二）這個姑娘，還當(dāng)真是有點(diǎn)特異功能啊

葉棠歡瞪著懵懂無知的大眼睛，如受了驚的小鹿一樣，呆呆地看著沈潔穿越重重障礙，徑直地向她走過來。以為被插隊(duì)的顧客很是不滿，指著身后沖她叫囂。沈潔扯下來葉棠歡的條幅，昂起下巴看著她，說：“同學(xué)，你……”

后面早就醞釀好的一系列狠話還未出口，葉棠歡先聲奪人：“姐姐你要是喜歡這張海報，那我就送給你好了，要免費(fèi)做一個指甲嗎？”

沈潔低下頭來，目光睨到最前排一個顧客剛做好的指甲，是用剪裁的恰到好處的薄紙片黏貼在上面，再用彩色畫筆勾勒成一個小浣熊的樣子，最后涂上一層透明的指甲油。簡單又精致，可愛又不是太過招搖。

妙就妙在這寥寥幾筆的小浣熊上。沈潔眨巴了兩下眼睛，試探般地問：“能給我畫兔子和斑馬嗎？”

葉棠歡揚(yáng)起嘴角來，兩邊的梨渦一閃一閃的：“當(dāng)然行！”

連沈潔都敗下陣來，其他人再都不愿出頭。店長再怎么生氣也無濟(jì)于事。罷了，由她一個小丫頭片子又能翻起幾層巨浪，再說就算是他們不管，城管也會管。

可城管當(dāng)真就沒有來管，就算偶爾有輛城管的車開過，看到葉棠歡也當(dāng)是沒看見一樣。

安九心中暗自疑惑，這個姑娘，還當(dāng)真是有點(diǎn)特異功能?。?/p>

往后的每個周末，葉棠歡都會在那里擺攤。以往“宣揚(yáng)”在假期里的磅礴氣勢也一去不復(fù)返，店員的提成少了大半。

按說她們應(yīng)該要多討厭葉棠歡，就有多討厭她?？杉?xì)心的安九卻發(fā)現(xiàn)，受沈潔的影響，幾乎所有的女生，都去葉棠歡那里做了一樣的指甲。

原來葉棠歡的拿手好戲是指甲上的彩色畫，并不是店里的BB霜。

安九對她的好奇感又上升了一個新的高度，他花了半天的時間在會員表里找到葉棠歡的電話號碼。趁著她收攤之前撥通電話，清了清嗓子，站在門前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眼看她手忙腳亂地找到手機(jī)，一只手拿著畫筆，一只手按下接通鍵。

“嗨，葉棠歡！”確定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像是保險推銷員，安九仔細(xì)地觀察著葉棠歡的表情，生怕遺漏她的每一個動作。

“你是？”她放下畫筆，隨手抹了一把額頭，花花綠綠的顏色隨著汗水洇濕開來，瞬間鋪滿了她的整張小臉，而她卻毫不知情。

安九忍不住輕笑一聲，又一本正經(jīng)地站直身體，對她說：“你抬頭，向前看！”

葉棠歡撓撓頭發(fā)，不知所云地往對街瞧過去，只有來來往往面無表情的行人。以為是誰的惡作劇，她皺緊了眉頭，又聽見電話里傳來一陣笑聲，她趕緊抬頭順著“宣揚(yáng)”的玻璃門望進(jìn)去，門前一片暖陽的投影，少年挺直腰身站在這片影子下，鄭重得如同宣誓入團(tuán)。

不知怎么，葉棠歡總覺得，這就是一個故事的開始。

（三）賣出去的東西，給我三分的提成

安九應(yīng)該是在很久以前就見過葉棠歡，但是具體是在哪里，又是在什么時間，他也想不起來了。

只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似曾相識感，使他在深夜之時輾轉(zhuǎn)難眠。

安九不知道，這樣的感覺，葉棠歡也曾有過。

為了搞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九開始想方設(shè)法地接近葉棠歡。

宣揚(yáng)店慶過后剩下了許多試用裝，店長分發(fā)給店員，安九又拿去給了葉棠歡。

可是無功不受祿，僅僅是因?yàn)檫@么一點(diǎn)熟悉感就收人家的東西，葉棠歡實(shí)在覺得不安。

安九看得出她猶豫的原因，用一只手拄著下巴微微思忖了一會兒，說：“你要是想感謝我，就先去請我吃飯，最近新上映的電影也不錯，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然后……”

安九嘿嘿一笑，伸出三根手指：“賣出去的東西，給我三分的提成！”

忙碌了一天的葉棠歡，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她帶著安九來了她常去的一家小飯館，要了一個水煮魚和香辣蝦，她才不管他想不想吃，反正她愛吃！

葉棠歡雖然性格爽朗，卻也很少和陌生的異性一起吃飯，但奇怪的是，這一刻坐在安九對面，她并不覺得不自在。

兀自吃飽之后，葉棠歡發(fā)現(xiàn)安九的碗里干干凈凈，一次性的筷子從拆了封之后就被他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桌子上。意識到自己從進(jìn)店門到點(diǎn)菜，自始至終都沒問過安九的意見之后，她有點(diǎn)難為情：“你沒吃飽嗎？”

安九聳聳肩膀，看了一眼盤子里紅彤彤的辣椒，沒有作答。

“你不能吃辣椒？”她一拍額頭，覺得窘迫極了。

為了彌補(bǔ)，葉棠歡連忙拉起他的胳膊，說：“你不是想看電影嗎？走，我?guī)闳タ措娪?！?/p>

夜幕已經(jīng)降臨，霓虹燈耀武揚(yáng)威地閃爍在她的頭頂，把這個城市照耀得如白晝一般明亮。

她難免有些后悔，這個安九她也并不是很熟悉，就因?yàn)橐恍┵浧匪鸵律硪蝗伺闼タ措娪?，是不是顯得有些……輕浮啊？

但安九卻沒有給她扭捏的機(jī)會，一路拉著她如快樂的小鳥一樣直奔電影院。

氣氛有點(diǎn)尷尬，葉棠歡坐在安九的右側(cè)始終靜不下心來，她靈光一閃，想著把韓逸帆叫來沒準(zhǔn)會好一些。

葉棠歡低頭踱著步子出了影院，她撥通韓逸帆的電話，沒想到他一聽見她在和別的男生看電影，就嚷嚷著要馬上過來。葉棠歡只好回來對安九說：“等下韓逸帆來的時候，你就說我們是兄妹?！?/p>

安九眨了眨眼，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趁著韓逸帆到來之前，他已經(jīng)溜之大吉。

（四）我對你，真的就像對待我老媽一樣敬重

原來葉棠歡和韓逸帆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和兩小無猜。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從幼兒園開始就是同班同學(xué)，到了大學(xué)校園里，就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卮_定了關(guān)系。

從小到大，韓逸帆不僅寵著她護(hù)著她，還事事為她著想，幫助她沖鋒陷陣。與其說是談戀愛，還不如說她就像是他的妹妹。

可自從葉棠歡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商機(jī)之后，所有的假期時間就都灌注在了擺攤上，就連韓逸帆的生日，她都忘了個一干二凈。

這個周末，韓逸帆去看棠歡，正值上午九點(diǎn)，葉棠歡的生意格外的好，老遠(yuǎn)的，他就看見安九站在她的身邊賣力地向路人推銷產(chǎn)品，而她時不時地遞上自己的碎花小手絹和礦泉水，笑容甜得膩人。

韓逸帆突然想起武林外傳里的一個片段：佟湘玉眼睜睜看著白展堂和初相識不久的金湘玉打成一片，有說又有笑，為了維護(hù)自己高大上的女主人的寬闊胸懷，就只能在內(nèi)心孤伶伶地產(chǎn)生一句獨(dú)白：

“問世間是否此山最高？我的眼睛還是瞎了比較好！”

此刻，這也是韓逸帆的內(nèi)心獨(dú)白。

但這畢竟不是電視劇，也沒人聽得懂他的畫外音，那邊的葉棠歡還是和安九說說笑笑，一起并肩作戰(zhàn)。韓逸帆挽起袖子，儼然是一副要捍衛(wèi)自己男主人地位的架勢。

“棠歡？”人不到聲先到，他站在身后同時拍了兩人的肩膀一下，葉棠歡回過頭來，有些詫異，“你怎么來了？”

“這是？”韓逸帆答非所問，眼睛上上下下地將安九打量個遍，她上前來打了圓場，拉著安九的衣袖親切地說，“這是安九，我們是……兄妹。”

原來上次看過電影之后，安九為了幫葉棠歡，辭了“宣揚(yáng)”的工作，來為她打工。

葉棠歡雖心生疑惑，卻也不好意思明面拒絕。

有了安九的加入之后，葉棠歡的職業(yè)生涯顯然輕松了許多。他替她上貨，每個周末都會準(zhǔn)時到達(dá)她的校門口，替她提大包小包的東西，做事任勞任怨。

到了月底，葉棠歡把答應(yīng)過的屬于安九的那份工資交到他手里時，他竟怎么都不肯要。

“我不缺這份錢，假期打工也是因?yàn)殚e著無聊，體驗(yàn)生活。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我學(xué)會了不少做生意的精髓，這錢……就當(dāng)是學(xué)費(fèi)好了?！彼麤_她微笑，目光宛若深夜的星辰。

這樣的神情真是太過熟悉和親切，竟讓葉棠歡有幾分想要流淚的沖動。

她吸了吸鼻子，掉過頭來收拾東西?？伤雭硐肴s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初相識，安九何以這般待她好？

她自認(rèn)為自己是有幾分姿色，站在人群中央雖不是耀眼但也還算出眾。這樣一想，她反而開始惶惶不安，背對著安九低低地問：“那個，阿九，你不會是……喜歡我吧？！”

安九正在整理攤上的小飾品，手里的袋子聞聲滑落，眼前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雙黑色運(yùn)動鞋，再往上看，是韓逸帆那張冷若堅(jiān)冰的臉。

“怎、怎么可能！”安九不自覺地后退了幾步，掉落在地的塑料袋被他踩得嘩啦響，他吞了吞口水，冷汗直流地說，“我對你，真的就像對待我老媽一樣敬重！”

話音剛落，韓逸帆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拉著他快步走向一個小胡同。

這天黑得也真是快，空無一人的胡同口里溢滿了犯罪的氣息。安九靠在墻上一動不動的，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說吧，”韓逸帆挽了挽袖子，直奔主題，“你靠近我家棠歡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和她……就是純粹的兄妹關(guān)系！”安九佯裝鎮(zhèn)定。

眼看對方的表情更加陰郁，他慌忙改口：“你要是覺得不妥當(dāng)，那姐弟也可以！”

韓逸帆不禁扶住了額頭，對待眼前這只羔羊，他實(shí)在是下不去手。

（五）她是我姐

安九和韓逸帆達(dá)成共識，不管他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目的，都不得再單獨(dú)和葉棠歡見面。

可安九是屬豬的，記吃不記打。盡管他恐懼于韓逸帆的威武，卻還是一天不落地去葉棠歡的學(xué)校。

直到某天課間時和他在校門口偶遇，乖乖，讓安九嘔鮮血的是，韓逸帆居然還是他的大三學(xué)長。

這無邊的威脅程度在不知不覺間肆無忌憚地蔓延，安九思來想去，決定短時間內(nèi)先不去見葉棠歡。

他坐在教室里看著手機(jī)里葉棠歡的照片發(fā)呆，那是她吃冰淇淋的時候被他偷拍下來的，嘴角沾了一圈奶油，有點(diǎn)滑稽，但還是很漂亮。

朋友偷偷瞥了一眼，擠眉弄眼地問：“這是誰?。俊?/p>

“她是我……”安九賊溜溜地回頭看，某人不會出現(xiàn)，可他還是心虛得不行，“姐！”

“這樣??！”朋友無趣地坐回座位，“長得和你還挺像的?！?/p>

“是嗎？”安九詫異，仔細(xì)一看，眉眼之處還真是有那么幾分相似。

這天下午，葉棠歡打電話給安九，說是生意不錯，要請他吃飯慶祝一番。

安九不想去，又不愿拒絕她，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頭，他對著話筒講到：“要不，你來我家吃飯吧！”

電話那邊的她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應(yīng)承了下來，條件是，由她來買菜。

葉棠歡提著大包小包來到了安九給的地址，他站在小區(qū)門口的路燈下等她，鵝黃色的光線下，棠歡有了一種回家的溫暖。

兩個人肩并肩走，房門一開，葉棠歡的嘴巴張成了O型。

本以為安九是一個人住，誰知他父母都在。這樣的陣勢擺得有點(diǎn)恐怖，而且要是讓韓逸帆知道她都來見安九父母了，他一定會暴跳如雷。

安九媽媽把菜接了過去之后拉著她的手坐在了沙發(fā)上，安九爸爸端茶倒水切水果，顯然是把葉棠歡當(dāng)成了貴客。

“謝謝叔叔！”她接過茶杯，彎腰道謝，心中卻早就有一萬只羊駝在歡快地奔騰。

該死的安九不知去了哪里，沒人給她解圍，她只能硬著頭皮坐在那喝茶。

一杯、兩杯、三杯……

安九爸爸一直在和她聊天，從上哪所學(xué)校、成績?nèi)绾?、和同學(xué)相處得是否愉快，再到手背上的青色印記是不是胎記。

有人說話也能免得尷尬，葉棠歡抬起頭來仔細(xì)端詳面前的中年男人，頭發(fā)和皮膚雖然已經(jīng)有了滄桑的痕跡，但也不難看出，他有著和安九如出一轍的眉眼。

餐桌上，安九一直在給她夾菜，純白的瓷碗里堆了小山一樣高，安九爸爸就笑：“別見外，就當(dāng)是在自己家?！?/p>

“對，你是我姐，和我們是一家人?！卑簿鸥胶?。

棠歡忽然覺得鼻子酸酸的，這樣的場景，和著飯菜的香，就好像做夢一樣。

“別見外，別見外，亭亭，你可別見外！”

葉棠歡手里的筷子啪地一聲掉落在地，下一秒，她逃也似的消失在眾人視線里。

安九追出去，電梯門已經(jīng)闔上，他改走樓梯，柔軟的拖鞋底敲擊在地面上，發(fā)出了焦急又清晰的響聲。

“姐！”他站在大門口朝已經(jīng)走遠(yuǎn)的葉棠歡的身影大喊道，無奈對方對他不理不睬，索性坐進(jìn)路邊的出租車?yán)锝^塵而去。

（六）你若是還記得尊嚴(yán)這一說，那就永遠(yuǎn)都不要去見他

葉棠歡剛出生的時候父親給她取名叫安亭?？蛇€沒等到她上戶口的那天，他就執(zhí)意和母親離了婚。

母親帶著她離開再嫁，替她改名叫葉棠歡。

葉棠歡從有記憶開始就一直沒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繼父始終是繼父，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始終都是淡淡的，后來母親生了妹妹，葉棠歡就更覺得自己是個累贅。

妹妹身體不好，母親一年到頭帶著她四處就醫(yī)，久而久之脾氣就變得有點(diǎn)暴躁，偶爾發(fā)起火來，還會責(zé)罵棠歡不夠懂事聽話。

這些年來，葉棠歡時常會想到未曾謀面的父親，尤其是在因?qū)W費(fèi)犯愁之時，聽著繼父口不擇言之際。

這樣的思念每加深一點(diǎn)，怨懟就更多一些。

十六歲之后，生性好強(qiáng)的葉棠歡為了給媽媽減少壓力，就再沒從家里伸手要過一分錢。

她打零工供自己讀書，一年到頭住校，偶爾回家里看望母親，還會給繼父帶回一些禮物。

可她的心中仍存有希望，幻想某天下午，父親會站在大門口拿著照片沖她招手，問一句：“你是不是安亭？”

這樣的幻想每過一年她就會更失望一點(diǎn)，如果說在過去的二十年里，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都沒有出現(xiàn)過，那是不是也說明了，也許她在他的心里，沒有那么重要呢？或許他早就忘記自己還有一個女兒了！

所以后來，在他又突然之間出現(xiàn)的瞬間，葉棠歡只覺得手足無措，想要迅速逃離！

那些曾經(jīng)逝去的悲傷如今又在胸腔里波濤洶涌，這讓葉棠歡一時間無法應(yīng)對。

她深切地記得，小時候她和母親爭吵，她蹲在墻角痛哭，質(zhì)問母親，倘若當(dāng)年他們不曾離婚，那么現(xiàn)在的她是不是也不至于這般煎熬。

“這些年我們一直在這所城市，即使搬過幾次家，想找的話也是輕而易舉?？墒鞘畮啄赀^去了，他近乎是音訊全無，他早就不記得你了！葉棠歡，你若是還記得尊嚴(yán)這一說，那就永遠(yuǎn)都不要去見他?！蹦赣H站在離她很近的地方看著她，最后將她那一絲希望擊碎。

毫不留情。

如今，他又有了一個兒子，便想要回到過去將這些年的空白用幾句話就填補(bǔ)回來，那怎么可能呢？

她可是葉棠歡，高傲得不可一世的葉棠歡！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一個人扛下來的葉棠歡！

周末宿舍空無一人時，她因?yàn)榕潞诙粋€人瑟瑟發(fā)抖地躲在被子里，卻只能用手機(jī)里微弱的亮光驅(qū)除恐懼。

為了賺錢受盡白眼，本該和同齡人一樣無憂無慮的時候卻過早承受了太多。

明明很悲觀，明明害怕孤獨(dú)，明明脆弱得不堪一擊，卻還是大聲宣稱自己是樂觀主義者。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早就不再是安亭。

（七）大恩不言謝

葉棠歡攢夠了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fèi)，便停止了她的生意，也再沒見過安九。

倒是空下了大把的時間和韓逸帆在一起，也算彌補(bǔ)了之前對他的冷落。

可無巧不成書，越不想看見誰，他就越是在你眼前晃悠。

和韓逸帆一起吃飯的時候恰好趕上安九在隔壁包廂；逛街的時候遇到安九在路邊賣棉花糖；就連看電影，也和他買的鄰座。

葉棠歡小心地觀察韓逸帆的表情，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而她又不好發(fā)作，只能一忍再忍。

散場的時候，葉棠歡打著哈欠起身，安九拉了拉她的衣襟，弱弱地喚了一聲：“姐！”

“閉嘴！”葉棠歡把空掉的爆米花桶塞進(jìn)他懷里，轉(zhuǎn)過身去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開。

誰知安九又喊了一聲：“姐夫！”

已經(jīng)消失在黑暗中的韓逸帆像聽到什么神奇的召喚令一樣，喜笑顏開地答了一聲：“在這里！”

葉棠歡對他那一副幼稚樣感到咂舌，卻也無可奈何地被他拉著手屁顛屁顛地往回跑。

“站住！”葉棠歡恨鐵不成鋼地吼道，“跟我回去！”

韓逸帆把手臂上的外套搭在后背上，疑惑地看著葉棠歡，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夕之間，她對安九的態(tài)度就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zhuǎn)彎。

直到他的手機(jī)從衣兜里滑落下來，屏幕上亮晃晃地顯示著安九的信息：

大恩不言謝。

原來從一開始見面，安九就想起來，一直鎖在爸爸抽屜里的照片上笑靨如花的女孩子，就是葉棠歡。

所以他事先用十瓶養(yǎng)樂多買通了韓逸帆，同他一起里應(yīng)外合。

葉棠歡終于明白，一切都是她太天真了。

她用力甩開韓逸帆的手，任憑他在身后聲嘶力竭地呼喚著她的名字，她仍然不肯回頭。

不是不肯，是不能。

那身后是她好不容易守護(hù)了二十年的自尊心，一碰即碎。

可是，一直以來，韓逸帆是最了解葉棠歡的人。

只有他才見過她醉酒之后痛哭的模樣，只有他才知道她最擅長口是心非。

所以他和安九一唱一和地演了這場戲，無非就是想圓了她多年來的一個夢。

她不說，不代表不想，她憤怒，也只是為了掩飾。

他懂的。

（八）信件來自一九九七年

安九和韓逸帆的計劃又一次落空，葉棠歡干脆就徹底斷掉了和他們的聯(lián)系。

這下子，連向來十拿九穩(wěn)的韓逸帆都開始慌了。

他幾乎打遍了她同學(xué)的電話也沒有她的消息，最后他坐在臺階上如釋重負(fù)地對安九說：“她八成是回家了，她已經(jīng)一年多沒回家了?！?/p>

葉棠歡只在家里住了一晚，隔天就去了鄉(xiāng)下小鎮(zhèn)的外婆家。

五歲之前，葉棠歡一直和外婆住在一起，有時候在母親那里挨了打，她就會跑到外婆身后。她像一只護(hù)著孩子的母雞一樣張開臂膀，把母親轟走。棠歡覺得，她最幸福的時光，就莫過于此了。

外婆的腰身已經(jīng)佝僂，走路走得多了也會喘著粗氣，鬢角的頭發(fā)變得花白，看得葉棠歡心里泛酸。

她所有小時候的照片幾乎都擺放在外婆家里，她打開相冊，照片的邊角已經(jīng)就著時光一起發(fā)黃。一張張拭去灰塵，翻到最后一頁，是一個陳舊的信封。

寄件人：安陸。

收件人：葉子青。

信件來自一九九七年，在葉棠歡剛剛五歲那年。

她忽然就哽咽得不能自已，蹲在相冊前任憑眼淚流淌成河。

她一直以為父親從來就未思念過她，也不曾在某事某刻尋找過她，累積了二十年的怨恨，這一刻，卻變得毫無意義。

葉棠歡回到H市的第六天下午，在學(xué)校的大門口，她看到了安陸的身影，手里還提著一大袋水果。

這一幕，她曾夢到過許多年。

學(xué)校對面的“年輪咖啡”里，葉棠歡靜靜地望著窗外。

安陸坐在對面緩緩張口：“那年我們離婚之后她帶著你離開，開始那幾年我想辦法打聽到你們的地址，也給你媽媽寫過無數(shù)封信，但都杳無音訊。你五歲那年我寫了最后一封信給她，我知道她不想帶著你見我，我只希望她能在每年你過生日的時候拍一張照片給我寄過來?！?/p>

安陸摘下眼鏡，用紙巾擦了一下眼角，繼續(xù)說：“后來你外婆寄了一張你的照片給我，說起來，她不識字，照片背面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告訴我你們搬家了。我明白她的意思，從那以后我就再沒寄過任何信。”

那年葉棠歡剛上幼兒園，外婆問她“搬家了”幾個字怎么寫。當(dāng)時她是跑去問過老師之后一筆一劃地教給外婆。

時過經(jīng)年，她甚至能聯(lián)想到，外婆對照來信的地址小心翼翼地填上信封，又偷偷摸摸地去郵局寄出去的情形。

葉棠歡在五歲之前，安陸經(jīng)常寄信給她媽媽葉子青，每一次被繼父發(fā)現(xiàn)都是一場大戰(zhàn)。在她五歲生日那天，葉子青把安陸的信拿去讀給葉棠歡的外婆聽。讀完以后便下定了搬家的決心。

葉棠歡終于明白，為什么外婆每一年都要求她在生日的時候拍張照片寄給她。

安陸隔著桌子握住了葉棠歡的手，老淚縱橫：“后來房子拆遷，我不得不搬家，但是我沒有辦法通知你外婆，信上又沒有來信地址。搬家前幾天我徹夜難眠，一閉上眼睛出現(xiàn)的全是你的樣子?！?/p>

安陸拿出一個盒子放在桌子上，打開來看，是葉棠歡從小到大的照片。照片的邊角同樣已經(jīng)泛黃，卻沒有一絲皺褶。

窗外的夕陽開始泛紅，眼眶中逐漸盈聚的晶亮液體早已模糊了她的視線，葉棠歡嘴角一揚(yáng)，輕聲地說：“爸！”

（九）悲傷與歡樂對等

奉父親大人的命令，安九給葉棠歡帶來一個存折，安陸開這個賬戶開了二十年，給安九的錢有多少，他就在里面存了多少。一起的還有一個賬本，每一筆錢都有明細(xì)。

“姐，老爸說，有了這個，你以后就不用再打工了?！?/p>

葉棠歡瞥了一眼，如獲珍寶一樣雙手接過，回頭雙眼如星般閃爍，對韓逸帆說：“看見沒，我發(fā)達(dá)了！”

韓逸帆不屑地瞪了她一眼之后又與安九面面相覷，最后嗤笑出聲音來。

果然，聰明如他，全天下最懂她的人，還是他。

然而，葉棠歡的職業(yè)生涯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按照她的話來說，像她這樣的人，如果閑下來會找不到存在感。

但是她終于開始相信，悲傷與歡樂對等，上帝在為你關(guān)上一扇門的同時，也為你打開了一扇窗。

編輯/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