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起雙眸

■雷傳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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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起雙眸

■雷傳桃

禍不單行。唉，我算是領(lǐng)略到這四個字的“殘酷魅力”了。

那天，我在公司食堂享用免費的午餐時，一不小心，被一根魚刺給盯上了。

記得幾年前，我的喉嚨被一根魚刺卡住了，好在那次我喝了幾口老陳醋，魚刺就被咽下肚了，喉嚨和食道回歸風(fēng)平浪靜。

第二次與魚刺過招，按理說，沒什么好怕的，我一個大男人，難道對付不了那根像奸細一樣的小小的魚刺嗎？

問題在于，我前不久在某本雜志上看過一篇文章，說的是一個花季女孩考取重點高中，在謝師宴上，開開心心地吃魚，結(jié)果被一根魚刺刺傷。她和父母沒引起重視，認為沒什么大不了的。她大口大口地喝醋、咽飯團和啃蘋果，沒想到，那根魚刺在她的體內(nèi)翻江倒海，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最終，她花掉了30余萬元醫(yī)療費，先后做了兩臺大手術(shù)，置換人工血管，切除部分食道，將胃部拉升至頸部，這才轉(zhuǎn)危為安。

那個花季女孩慘遭一根魚刺折磨的病例，雖然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小概率事件，卻足以讓我驚出一身冷汗。這些年來，我一直是一個小心翼翼的人，即使走在平平結(jié)實的大馬路上，我也會擔(dān)心雙腳和整個身子被陷阱拖住。

花季女孩是前車之鑒，我怕自己喉嚨里的那根魚刺讓我重蹈她的覆轍。于是，我沒向在場的章一鳴等同事們作任何聲張，而是趁大家不注意，一口接一口吞咽飯團，試圖讓魚刺進入胃里，從而化險為夷。

我在口腔中的全部努力，均以失敗而告終。當著頂頭上司章一鳴等同事們的面，我的強顏歡笑，沒露出任何破綻，實際上，那根魚刺帶給我的難受程度，如同扎在心尖上。

那頓午餐，吃得真他奶奶的憋屈，早知如此，我寧愿餓得饑腸轆轆，也不會跨進公司食堂半步。即使在公司食堂享用午餐，我的筷子也不會碰一下那盤色香味俱全的紅燒鰱魚。

午休時光，大家懶得動彈，一般都待在格子間里，坐著打瞌睡，或者玩手機游戲，或者上網(wǎng)聊天，或者在線看電影，或者逛逛電商平臺。我離開食堂后，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回到格子間，而是去了附近的超市。

喝醋能夠軟化魚刺，何不一試？拿起一瓶500毫升的老陳醋，我隨即放下。

老陳醋太酸，難以喝下去，這不是我舍棄它的理由。我擔(dān)心的是，自己下午裹著一身濃濃的醋味，在格子間里上班，豈不是摧殘大家的嗅覺？就是章一鳴本人也沒資格讓大家吮吸醋味呀。

我問營業(yè)員，有沒有醋味淡一些的老陳醋？

營業(yè)員反問道，醋味不濃，還叫老陳醋嗎？

我面露難色。因我開口說話，那根處于潛伏狀態(tài)的魚刺，不再安分守己，而是躍躍欲試，似乎正在醞釀著一場暴動。這就是我對“骨鯁在喉，難受無比”的理解。

營業(yè)員得知我買醋是為了對付卡在喉嚨里的魚刺之后，用同情的目光打量著我，其面部表情仿佛在說，你這么一個老男人，竟然被魚刺卡了，真是咄咄怪事。

我恨不得有地縫可鉆，好在營業(yè)員察覺出我心里的不快，恰如其分地向我推薦了蘋果醋。

既然蘋果醋好喝，口感不錯，又沒那么濃的味道，同樣有著軟化魚刺的效果，我何不買上一瓶？退一步說，即使對付不了魚刺，權(quán)當喝一杯中午茶罷了。

就這樣，我握著一瓶330毫升的蘋果醋，緩步來到公司附近的小公園里。我之所以不敢健步如飛，是怕那根魚刺趁勢作亂，小心程度如同一個鄉(xiāng)下老漢挑著兩筐雞蛋走進鬧市區(qū)。

我坐在一棵碗口粗的海棠樹下，那兒有個石椅，是專為情侶準備的。當時，錯過了海棠開花的時節(jié)，我要像古代詩人那樣賞花、吟詩，已無可能。當務(wù)之急是，盡快喝下蘋果醋，擺脫魚刺的折磨。

那瓶蘋果醋，味道果然好極了。那根魚刺仍然逗留在喉嚨里，似乎稍稍收縮了體積。我一時高興，索性躺在石椅上小憩。

秋陽有點兒燥熱，經(jīng)過海棠枝枝葉葉的過濾，落到我的臉上和身上，帶來絲絲縷縷的涼意。我幻想著海棠開花的盛況，“何來艷麗欺樹？原是海棠婆娑起舞?！边@句漂亮的景語躍入腦際，給我?guī)淼氖乔八从械氖苡谩?/p>

誰知，好景不長。那根魚刺，似乎耐不住寂寞，又在我的喉嚨里蠢蠢欲動了，難受的程度開始加劇?？磥?，蘋果醋對付不了它。我不敢大意，趕緊回公司，找章一鳴批假條，去看醫(yī)生。

我這個人，體格健壯，風(fēng)風(fēng)火火，偏偏走路輕巧，悄無聲息，如同一個擅長御風(fēng)而行的紙人。這樣的混搭，確實有些另類。

章一鳴主任作為我的頂頭上司，不喜歡手下的兄弟姐妹發(fā)出沉重的足音。他的耳朵對腳步聲特別敏感，就像禿頭對燈光、蜜蜂對花粉敏感一樣。他只要聽見誰的跫然足音，就會下意識地皺起眉頭，隨之變臉。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什么，但大家都能感覺得到。為了投其所好，女同事從此與高跟鞋絕了緣，男同事很少穿皮鞋，從上班邁進公司大門直到下班離開公司，盡可能輕抬腳步，免得引起章一鳴“感冒”。領(lǐng)導(dǎo)一“感冒”，下屬都跟著吃藥，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章一鳴為什么討厭別人的腳步聲？原因很簡單，他有著一副好身板，當過兵，也當過中學(xué)體育教師，腳步聲清脆而響亮，自然不希望被別人更厲害的腳步聲給比下去。說得形象點，他就是武大郎開店，不喜歡比自己高的人。這種情況，就像每天晚上睡覺酣聲如雷的人，不希望別人打呼嚕更加兇猛一樣。換言之，章一鳴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好在我向來對西裝革履沒啥興趣，一年到頭，穿的是休閑裝，腳下是老布鞋，既透氣，又舒適，走起路來，幾乎聽不到什么聲音，似乎我是以影子一枚的方式存在著，也可以說成鞋底裝有功能良好的消音器。

章一鳴的辦公室，在格子間的角落，兩面是磨砂玻璃，一面是白墻，另一面是白墻和大窗戶。當然，唯一的一扇門，開在玻璃上。給我的感覺是，他是養(yǎng)在魚缸里的一尾金魚。這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我從未與任何同事分享，“禍從口出”的古訓(xùn)，一直銘刻在心。

我沒有敲門，拿著一紙請假條，直接推門進去了。

那扇玻璃門從里面是鎖不起來的，只能虛掩著。敲玻璃門，等于用手敲打著空氣，這不是一樁很搞笑的事情嗎？所以，我每次去玻璃房子找章一鳴，從不敲門。別的同事，也是如此。如果那是一道木門，那么，我肯定會敲的。

無巧不成書，我突然闖入玻璃房子，看到了最不應(yīng)該看到的一幕：章一鳴坐在辦公桌前，羅青站在他的對面，兩人的右手都伸著，正在傳遞一張銀行卡。那張卡，正處于辦公桌上方，介于中間地帶，緩緩移動，如同電影里的慢鏡頭。

章一鳴和羅青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我，兩人的臉色都不太正常。那張銀行卡，似乎成了燙手山芋。

我低眉順眼，裝作什么都沒看見。羅青尷尬而飛快地抽手，將銀行卡裝入自己的口袋，故作平靜地說，章主任，我回去了。

章主任朝羅青點了點頭。

羅青轉(zhuǎn)身就走，沒同我打任何招呼，似乎我這個人在章一鳴的玻璃房子里并不存在，只是一個空空的幻覺。

章主任，麻煩你了。說完，我將請假條放在辦公桌上，使之處于章一鳴的眼皮底下，他一抬眼就能看見。

章一鳴一聲不吭，臉色冷若冰塊，順手拿起簽字筆，在請假條上寫下“同意”二字，然后簽名。

我從他的手中接過已經(jīng)生效的請假條，說了聲“謝謝”，就退出了玻璃房子。

在去醫(yī)院途中，我的心里直打鼓，而且鼓點紊亂，鼓聲消沉。從魚刺卡喉到眼睛闖禍，這不是禍不單行，是什么？這半天，糟糕透頂?？磥?，我的命中必有此劫啊。

我痛恨那根魚刺，痛恨自己長期以來的腳步無聲，痛恨自己早不找、遲不找、偏偏在那個時間節(jié)點上找章一鳴批條子，痛恨自己闖進玻璃房子前為什么不發(fā)出一聲咳嗽……這樣一來，我真想狠狠地打自己兩個響亮的耳光。之所以沒下手，那是因為我知道這樣做，于事無補，當務(wù)之急是取出魚刺。

我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醫(yī)院，排隊掛了號，去耳鼻喉科看那個年輕漂亮的女醫(yī)生。她讓我盡可能張大嘴巴，長長地伸出舌頭，我不太習(xí)慣，嘴巴和舌頭似乎不聽調(diào)遣，沒能達到她的要求。她說，請你配合我一下，我會盡快幫你取出魚刺。

我問，要不要動用胃鏡？

女醫(yī)生回答道，估計不需要。

等到我的嘴巴和舌頭到位了，女醫(yī)生拿出一只非常小巧的手電筒照了照我的喉嚨，又用壓舌板壓了壓，她的火眼金睛朝里面盯了一會兒，肯定地指出，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魚刺。

我說，不可能呀，中午吃魚時，我明明被一根魚刺卡住了。

女醫(yī)生告訴我，你的喉嚨里沒有魚刺，不過，患上了咽喉炎和扁桃體炎，情況很嚴重，都充血啦。

她的繪聲繪色，似乎遇到了不治之癥，女華佗由此宣告誕生。

我不相信一根魚刺卡出了咽喉炎和扁桃體炎這兩種病癥，女醫(yī)生要我張開嘴巴，小心翼翼地將一根棉簽伸進去，取出來展示給我看。只見棉簽上面沾了不少食物殘渣，而且變黑了，還散發(fā)出淡淡的腥臭味。

我將信將疑，姑且相信自己是咽喉炎和扁桃體炎患者。這也是對女醫(yī)生勞動的尊重。

出乎意料的是，女醫(yī)生給我開了一大堆藥，從喉片、阿莫西林、牛黃解毒丸到漱口水，應(yīng)有盡有，總價突破了500元。

在醫(yī)療方面，我是個外行，也知道女醫(yī)生大量開藥欠妥。我感覺到，藥價明顯比藥店里的高出一大截。難道她要多開藥，好拿提成？我不敢這樣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就得把眼前這位身穿白大褂的女神與厚黑學(xué)聯(lián)系在一起，分明有抹黑她的嫌疑。對我自己，更是羞辱。

離開門診大樓，我將女醫(yī)生所開的處方單揉作一團。

在醫(yī)院門口的小超市里，我掏出5元錢，買了一罐涼茶。這個清涼敗火，勝過女醫(yī)生所開的那些藥。對不起啦，貌美如花卻被利益裹挾的白衣天使。

魚刺，讓我虛驚一場。回到公司，我沒見到章一鳴，據(jù)說他去BOSS那兒開會了。羅青不知所蹤，我向別的同事打聽，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我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章一鳴交給羅青的那張銀行卡，從心底里冒出一連串疑問：他倆之間有什么貓膩？難道有什么見不得陽光的交易？難道羅青是前來幫助章一鳴洗錢的？章一鳴重用羅青，難道是利益捆綁與輸送……

我找不到答案，或者說，我不敢作出回答。難得糊涂，在這些是是非非面前，我要達到“糊涂”的境界，實在太難了。究其原因，我是一個認真的人，一個喜歡刨根問底的人，一個遇到麻煩事急于弄清真相的人。從這個意義上說，老天爺不開眼，沒讓我當刑警，成為一位大名鼎鼎的破案專家，實在太可惜了。

回到家里，我仍然不在狀態(tài)。眼前，章一鳴和羅青的兩張臉與那張銀行卡疊合在一起，給我?guī)砹瞬恍〉膲毫Α?/p>

妻子林琳問我，你神情恍惚，怎么啦？

我告訴妻子，我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

妻子正坐在電視機前，冿津有味地看動物世界，隨口問了一句，是公狗與母狗交配嗎？

有意思的是，當年我追求林琳時，她的態(tài)度一直不太明朗。后來，我和她去郊外游玩時，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來一條狗，眼看著要咬到她，我順理成章地扮演了英雄救美這一角色，飛起一腳，踢走了那條狗。她感動極了，主動同我牽起了手。不一會兒，那條狗又跑回來了，與另一條狗在一起，分明是一對夫妻或情侶。當林琳看見公狗與母狗交配的時候，臉一下子紅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擁吻了她，她沒有拒絕。此后，那對公狗與母狗成了我們倆的一個私房話題。

我搖了搖頭，說，我所看見的與自己的頂頭上司有關(guān)。

妻子從沒見過章一鳴長啥樣，她的好奇心被大大激發(fā)了，又提出一個問題，是你的頂頭上司與小情人搞在一起嗎？

我說，差不多吧。

妻子向我追問相關(guān)細節(jié)，我當然不愿透露。

妻子拿遙控器換了個臺，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男歡女愛的情景。她再次問我，你看見的是男上司與女下屬的職場潛規(guī)則嗎？

我點了點頭。

妻子借機敲打我，主要內(nèi)容是上梁可以不正，我這根下梁一定不能歪，如果春心蕩漾的話，那就天打五雷轟。

我再三保證自己不會做出任何對不起她的事情，還賭咒發(fā)誓，她這才無話可說。

我問妻子，要不要打個電話給頂頭上司，請他恕我眼拙，我什么都沒看見？

妻子沒好氣地說，你這不是畫蛇添足嗎？這不是越描越黑嗎？

罷罷罷，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邊走邊瞧，反正，天不會塌下來，地不會陷下去。這就是我向妻子表明的態(tài)度。

一連數(shù)日，我在公司上班，如坐針氈，忐忑不安。章一鳴成了黑臉包公，對我愛理不理的。羅青見到我，則如避瘟神。我知道，都是那張銀行卡惹出的禍，換言之，魚刺卡喉、腳步無聲、批條求醫(yī)和雙眼誤看這四者環(huán)環(huán)相扣，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邏輯鏈。

套用一句網(wǎng)絡(luò)流行語，嚇死寶寶了。

回想那不該看見的那一幕，我對自己中度近視的雙眼深惡痛絕：你們這兩個圓溜溜的狗東西，為什么不像盲人那樣瞎掉？

可憐的雙眼遭到主人毫不留情的攻擊，覺得比竇娥還要冤枉，遂提出強烈的抗議：你沒讓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更沒讓我緊閉雙眼啊，光天化日之下，你在公司里上班，我玩忽職守，像睡著了那樣，給你帶來漆黑一片，豈不是對你大不敬？

輪到我徹底無語了。

在這家經(jīng)營狀況良好、從不拖欠員工工資的公司里，我對章一鳴向來是敬而遠之。不過，我的“敬”與“遠”，是骨子里的，表面上我對他熱情有加，言必稱“章主任”。不茍言笑的我，展示給他的永遠是一張笑臉。

除了工作上的交集，別的方面，我與他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比如，彼此不知道對方的住處，對于對方的家人情況，更是一無所知。

撇開公司內(nèi)部的上下級關(guān)系，我與章一鳴走在大街上，即使迎面撞上，也會把對方看成空氣。微笑、點頭和打招呼，完全可以省略，誰見過一個正常的成年人笑容可掬、友好客氣地問候空氣的？

實際上，我從未在大街上遇到過章一鳴。這種邂逅，永遠也不可能發(fā)生。

我上下班搭乘的是公司通勤車?；氐郊依?，基本上處于宅狀態(tài)，像古人那樣深居簡出。我最大的愛好，除了看書，還是看書。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一組氣勢非凡的排比句，讓吃的、住的、用的，全有了。這些，都是剛需啊。遺憾的是，我一個也沒抓住。對我來說，生命不息，看書不止。

我一宅到底，我鐘情于書，妻子恰恰相反，她喜歡走出家門，讓自己融入外面精彩紛呈的世界。如果不是惦記著我和正在成長中的兒子，她才不會回家呢。幾年前的一天，她與閨蜜在外面玩了一天，不知受到了什么委屈，回到家里，拿我當出氣筒，沒完沒了地埋怨我自從結(jié)婚后，沒有陪她逛過街，一次都沒有。

當時，我正沉浸在一本書所營造的氣場里，心弦與男女主人公跌宕起伏的命運相共振，那種感覺如同洞房花燭夜，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妻子的嘮叨，讓我大為掃興，似乎自己看的不是書，而是一堆被碾壓得平平整整的亂稻草。為了盡快讓妻子閉嘴，我只得搬出了自己的體檢報告。那是我的秘密武器。

妻子得知我體檢時被查出心臟完全性右束支傳導(dǎo)阻滯和T波改變，如遭晴天霹靂。在她眼里，我當時并沒有坐在家里靜靜地看書，而是靜靜地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等待著醫(yī)生給我的心臟做手術(shù)。

我與林琳屬于閃婚，認識僅僅一個月就領(lǐng)證，就住在一起了。受經(jīng)濟條件的限制，我們的婚禮簡單到可以忽略不計，自然也就繞開了婚檢這一環(huán)節(jié)。

林琳質(zhì)問我，你有心臟病，為什么騙我嫁給你？

我真的沒有心臟病，我可以賭咒發(fā)誓。

妻子一邊看著我的體檢報告，一邊追問道，那你的心臟怎會有完全性右束支傳導(dǎo)阻滯和T波改變？

這是與生俱來的一個小缺陷，可以忽略不計。

這就是心臟?。?/p>

絕對不是心臟??！我不用做手術(shù)，也不用吃藥，醫(yī)生叮囑不宜從事激烈運動，不能受到強烈刺激，只適合待在相對安靜的場合。

妻子半信半疑，用手機上網(wǎng)，搜索一番，證實了我所言不虛。她說，既然你心臟先天不足，喜歡宅在家里看書，那我以后再不跟你計較了。為了咱倆的兒子，你也要保護好心臟，朝著健康長壽的方向努力。

當時，我已人到中年。為了保護好心臟，給心臟減壓，我換了工作，有幸成為章一鳴手下的一員干將。至于得力與否，我不敢自吹自擂，這要章一鳴下結(jié)論，雖然他從未當眾說過我什么，但我能感覺到他對我的滿意指數(shù)還可以。

火車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牛皮不是吹的，我教過書，當過記者，開過書店，當過自由撰稿人，做過文案策劃，如此豐厚的閱歷和積累，使得我在章一鳴的手下做得游刃有余。

當然，我與章一鳴的紅人羅青相比，立馬現(xiàn)出高下。論業(yè)績，羅青排在我的前面，他穩(wěn)居第一，我只能屈居第二，而且第一與第二之間，拉開了一大截。

在章一鳴手下，我要干到退休為止，再也不愿折騰了。我是一個胸?zé)o大志的男人，人到中年，總算找到了這個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且行且珍惜。

可是，我的眼睛惹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禍，將頂頭上司給得罪了，他會給我好果子吃嗎？他能不給我小鞋穿嗎？

妻子在服裝廠打雜，收入微薄，只夠養(yǎng)活她一個人。兒子讀高中，平均每月近2000元支出，這對普通工薪階層來說，是一份不小的負擔(dān)。我丟掉飯碗，意味著，一家三口的日子捉襟見肘，房貸的壓力、撫養(yǎng)孩子的壓力和贍養(yǎng)雙方父母的壓力匯聚起來，自然不容小覷。別說我是凡夫俗子，就是鋼鐵戰(zhàn)士也難以承受。

我雖然吃的不是章一鳴的飯，但是，他的手腕，我自然不能小覷。據(jù)我所說，哪個下屬，他只要看不順眼，一句話，就能讓BOSS給其換個部門。章一鳴所在的部門是米籮，所換的部門連糠籮都算不上，這不是打入冷宮嗎？

我的眼睛惹禍之后，章一鳴沒再給我布置工作任務(wù)，我淪為閑人一個，隱隱約約感到不安。雖然并不是我自己不想干，而是頂頭上司不讓干，但我吃的畢竟是白食，工資拿得實在有點兒不踏實。在任何一家單位上班，只拿錢、不干活，都會讓我難受，似乎有點兒做賊心虛，如同從BOSS的口袋里搶錢。

我難以原諒自己的雙眼，當時在章一鳴的玻璃房子里，為什么不突然暴盲呢？其次，我怪罪那張銀行卡。如果章一鳴和羅青傳遞的不是銀行卡，而是一張名片，那該多好啊。那張名片即使不是紙質(zhì)的，而是金箔做的，我也不會怦然心動。

人啊人，活成了一地雞毛。我哪一天才能把自己整理得清清爽爽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個星期六早晨，我起床后，突然覺得眼前有一道黑影不停地晃動，繼而兩只眼睛變得模糊不清。此前，我的視力還不錯，稍稍有點近視，根本不用戴眼鏡。

我緊張得要命，對妻子說，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見了，這應(yīng)該是報應(yīng)啊，懲罰啊，這真是人倒霉了，喝口涼水都塞牙。

妻子勸我不要胡思亂想，表示要立即送我去醫(yī)院。

我謝絕了妻子的好意，請她快去藥店幫我買眼藥水。

用上眼藥水之后，我的兩眼視力下降得厲害，連妻子的面孔都看不清楚。兒子在外地的寄宿制學(xué)校里，我看不到兒子，只能看他的照片，我的眼睛竟然連兒子的照片都難以辨認。

我擔(dān)心自己真的會成為瞎子。不過，我在妻子面前強作鎮(zhèn)定，以免引起她的恐慌。

到了晚上，我的兩只眼睛突然疼痛起來，而且難以睜開，像是被一塊黑布緊緊地蒙住。我只得對妻子實話實說。妻子要連夜送我去醫(yī)院，我說，醫(yī)生大多下班了，留下的是少數(shù)值班醫(yī)生，哪能治得好我的眼疾？還是等到天亮再說吧。

善解人意的妻子為了減輕我的痛苦，拿毛巾為我的眼睛進行冷敷和熱敷，還不時地安慰我，勸我不要朝壞的方向想，盡可能樂觀一些，開朗一些。

一直折騰到深更半夜，我困得要命，兩只眼睛不再疼痛，或者說，我已麻木，感覺不到從眼部發(fā)散出來的疼痛，這才得以安睡。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晨我醒來后，兩只眼睛又疼痛了，不過，沒那么厲害了，隱隱約約的。

當天上午，我在妻子的幫扶下，來到眼科醫(yī)院門口。奇怪的是，兩只眼睛又安然無恙了，只不過有點怕光。醫(yī)生給我仔細檢查一番后，沒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認為我的眼睛問題是過度疲勞所致。

離開醫(yī)院時，我高興地對妻子說，現(xiàn)在，我的兩只眼睛舒服極了，能看清前面那棵樹上的葉子。

妻子再三叮囑道，你在公司上班時，不要亂看，不要東張西望，埋頭做好自己的事情，免得得罪頂頭上司，自討苦吃。

我爽快地答應(yīng)道，老婆，你言之有理，我一定遵照執(zhí)行。

又是新的一周，章一鳴給我與羅青等同事們派了點活兒，我們稍稍忙碌起來了?？磥?，我此前憂及自己的飯碗，應(yīng)該是多余的。

不過，我并沒有完全放下心里的那只包袱。究其原因，章一鳴并不簡單，他隨時都有可能對我使陰招，我必須提防他的打擊報復(fù)。

正當我苦思良策未果之際，眼睛又出問題了，視力開始下降，眼前的一切都顯得模糊不清。在不愿看醫(yī)生的前提下，我緊急采取了保護措施，一是我戴上了墨鏡；二是服用維生素B和魚肝油，并用野菊花和枸杞子泡茶喝；三是盡可能減少使用電腦辦公和上網(wǎng)的時間，四是嘗試“壓豆按摩”，閉上雙眼，拿起一粒黃豆，用食指按在右側(cè)的鼻梁與眼眶之間，輕輕揉搓一會兒，再用黃豆反復(fù)揉搓上下眼眶和太陽穴，以此調(diào)節(jié)右眼神經(jīng)功能，促進血液循環(huán)。

我滿以為自己如此愛護眼睛，不適癥狀應(yīng)該能有所好轉(zhuǎn)，然而，時隔多久，我陷入到黑暗的世界——兩只眼疼痛得睜不開，即使睜開，外面的光線還是從我的眼前徹底消失了。

這次，我再也不敢大意了，只得向章一鳴請了病假，在妻子的陪伴下，去眼科醫(yī)院看醫(yī)生。

檢查結(jié)果是，我的兩眼視力均為0.3，病根子在于原發(fā)性視神經(jīng)萎縮，最終的結(jié)果只能是永久失明。

我如遭晴天霹靂一般呆住了。妻子懷疑是誤診，建議我換一家醫(yī)院好好檢查一下。

第二家是綜合醫(yī)院，大名鼎鼎，眼科醫(yī)生診斷我為深層角膜炎，即角膜受到外傷，細菌及病毒趁機侵入角膜，引起炎癥，結(jié)果同樣不妙。

第三家醫(yī)院也是綜合醫(yī)院，大名鼎鼎，眼科醫(yī)生診斷我為青光眼，結(jié)果是隨時都會失明。

見盲得治。我可不愿墜入永久的黑暗，兩只眼睛看不見五彩繽紛的世界，看不見身旁的親朋好友，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心如刀割，緊緊抱著妻子，號啕大哭。

妻子表示，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治好我的眼睛，絕不會讓我成為一個盲人。

我說，我拖累你和兒子了。

妻子不讓我“瞎說”，要我好好休息。

此后，妻子請了長期事假，我在她的陪伴下，到處求醫(yī)問藥，遺憾的是，我的視力一直沒有得到恢復(fù)。

眼看著10天的病假就要結(jié)束了，我必須去找章一鳴續(xù)假。不然的話，等待我的就是自動離職。公司不會養(yǎng)閑人，也不會養(yǎng)病人，但是，只要是公司的人，即使是個老病號，底薪照發(fā)，在這方面，做得比較人性化。

過去，我有個名叫阿燦的男同事，出差途中，左耳突發(fā)性耳聾?；氐焦竞?，他請了兩個月的病假，回千里之外的老家治療，以便更好地得到親人的照顧。治療近兩個月，他耳聾的癥狀稍稍有所好轉(zhuǎn)，但并未完全康復(fù)，這需要向公司續(xù)假。不巧的是，火車嚴重晚點，加上好不容易打到一輛出租車，又遇到嚴重堵車，阿燦趕到公司時，已是病假結(jié)束前一天傍晚時分，公司里的人都下班了。他沒辦法按時續(xù)假，等待他的是自動離職。在制度面前，人人平等。阿燦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只能自認倒霉。

我可不想重蹈阿燦的覆轍。妻子陪我來到公司續(xù)假時，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我的兩只眼睛，竟然明亮如初，舒適如初，似乎從未患過任何眼疾。

我讓妻子回去，自己一如既往地上班。我去找章一鳴銷假時，在玻璃房子門口，聽到里面說說笑笑，具體內(nèi)容不知，他的聲音，我熟；一個女孩的聲音，我覺得陌生。透過門縫，我看到一個漂亮女孩的倩影。

我吸取上次教訓(xùn)，故意跺了跺腳，讓腳步聲響起來，然后伸手重重地敲門。這回，我做得無可挑剔。

請進。

我聽到章一鳴的招呼聲，這才推門進去。

坐著的章一鳴和站著的漂亮女孩停止說笑，一起注視著我。

章一鳴開口問道，你的眼睛好啦？

我點了點頭。

章一鳴向我介紹漂亮女孩，這位是琳琳，以后就當你的助手，她很有潛力，你要好好帶帶她。

琳琳笑著喊我一聲“老師”，我朝她點了點頭。

銷完假，我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旁，像往常那樣坐下來辦公。我注意到琳琳并沒有離開玻璃房子，仍然與章一鳴說說笑笑?？磥?，他倆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啊。

一個同事通過QQ告訴我，琳琳是章一鳴親自招過來的，目的是為了取代我。

我的心里開始不舒服了，在對話框里敲出“人還沒走，茶就涼啦”這句話，覺得不妥，隨手刪去，轉(zhuǎn)而問同事，琳琳怎么樣？

同事告訴我，她心高氣傲，自命不凡，眼里只有章一鳴，章一鳴非常喜歡她，她成了另一個羅青，更加春風(fēng)得意了。

這更讓我心里不舒服了。

眼睛剛好，心里添堵，我的多事之秋到了，怎么辦?。啃淖诸^上一把刀，只能忍了。

窩火的事情發(fā)生了，琳琳雖說是我的助手，卻經(jīng)常向我發(fā)號施令。我表面上服從她，心里卻縈繞著一個聲音：你這個黃毛丫頭，不就是仗著章一鳴是你的靠山嗎？

別說我的眼睛出問題了，就是雙目炯炯有神，隨時都有可能被琳琳擠出公司。為此，我產(chǎn)生了“既生瑜，何生亮”之嘆。

難道琳琳同章一鳴有一腿？難道他不是兔子卻要吃窩邊草？我必須自救，必須自保。

為了抓住章一鳴的把柄，我下班后，穿上風(fēng)衣，豎起衣領(lǐng)，戴上帽子和口罩，扮作神秘人，開始跟蹤他。

章一鳴開車上下班，我沒有私家車，只能雇一輛出租車，緊咬著他的車。雖然增加了成本，但我不在乎。

即使章一鳴和我近在咫尺，他也看不出我的真實面目。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我這樣做，對保護眼睛大有益處。當年，京劇大師梅蘭芳苦練眼功，專門養(yǎng)了一群鴿子，每天都要長時間地盯著鴿子看，最終，眼皮下垂、運轉(zhuǎn)無神、迎風(fēng)流淚等毛病不治而愈。我姑且將章一鳴當作一只重量級的肉鴿吧。

一周跟蹤下來，我累得夠嗆的同時，一無所獲。他回家三次，應(yīng)酬四次，參加對象是同學(xué)、親戚和朋友。根據(jù)我的近距離觀察，章一鳴參加應(yīng)酬時，都不存在利益瓜葛。我沒看到他開房，更沒看到羅青和琳琳的影子。

說來好笑，我像私家偵探那樣跟蹤章一鳴，其間遇到一件有驚無險的事兒。那是在一家飯店的衛(wèi)生間門口，章一鳴遇到了我，他的手里拿著一支香煙，開口問道，先生，有火嗎？借個火。我一開口，就會露餡。于是，我搖了搖頭，擺了擺手，裝作喝醉了的樣子，搖搖晃晃地離開了章一鳴。直覺告訴我，他沒認出我。

到了第二周，我正猶豫著要不要繼續(xù)跟蹤章一鳴，羅青出事了。他所出的事，比我眼睛幾近失明又復(fù)明要嚴重得多。

原來，羅青上班期間，開著章一鳴的車子，去孤兒院看望那群孤苦伶仃的孩子，半路上被野蠻公交給撞了，身負重傷。

一場車禍，撞出一個感人至深的愛心故事。至此，我在章一鳴的玻璃房子里所看到的那一幕，終于真相大白：章一鳴經(jīng)常安排羅青拿著自己的銀行卡，前去取款，然后送至孤兒院。

我跟著章一鳴等同事，去醫(yī)院看望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羅青。透過厚厚玻璃墻，我望著身上插滿管子、包裹得像木乃伊一樣的羅青，汗顏不已，在心里一遍遍地責(zé)備自己：職場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庸人。

沒幾天，琳琳閃電般離職了，因為她考上了公務(wù)員。我在祝賀她的同時，不能原諒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暗暗自責(zé)的時候，雙眼再次出現(xiàn)問題：又酸又脹，有異物感和刺痛感，見光就流淚。

提到自己的眼疾，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盡快讓自己的眼睛好起來。

在辦公室里，我戴上墨鏡，只能微閉雙眼，作閉目養(yǎng)神狀。當我睜開眼睛時，同事及辦公桌椅在我的眼里變成了“管狀”，進而模糊一片。

沒辦法，我只得在一個同事的幫助下，憑著感覺摸索著走進章一鳴的玻璃房子，向他請病假。

得知我眼疾又犯的情況，章一鳴說，正巧我們部門最近不太忙，你快去看醫(yī)生，徹底把眼睛治好，倘若在經(jīng)濟上遇到困難，我可以幫你從公司申請到困難職工特殊補助。

這番話，讓我感動不已，心里不禁涌起了陣陣暖流。

章一鳴話鋒一轉(zhuǎn)，以一種無奈的口吻說，羅青是我的左膀，你是我的右臂，如今，一個躺在醫(yī)院里，成了植物人；一個患上了嚴重的眼疾，要去醫(yī)院治療，這讓我往后的工作怎么開展？

我心里的暖流隨之變成了酸水，誰叫我超級敏感，暗自抹黑了章一鳴和羅青？這叫做自作自受，自食其果，咎由自取。

于是，我趕緊安慰道，章主任，你放心吧，羅青和我都會盡快康復(fù)，重返工作崗位的。

我在妻子的陪伴下，相繼走進了本地和外地的多家眼科醫(yī)院和綜合醫(yī)院的眼科，醫(yī)生均查不出病因。

吃了許多藥，打了許多針，兩只眼睛也未見明顯好轉(zhuǎn)，我只能用耳朵捕捉周圍的聲音，以此作出判斷。手機響了，屏幕湊到眼到底下才能勉強看得見。

我對妻子說，看來，我只能聽天由命了。

情緒低落的時候，我恍如自己真的成了一個盲人，不是唉聲嘆氣，就是亂發(fā)脾氣。

為了幫助我走出情緒的低谷，妻子一直在強顏歡笑，她從早到晚陪伴著我，并一次次開導(dǎo)我，世界上比你不幸的人有很多，假如你真的看不見外面的世界了，但還可以聽得見，摸得著……

我說，看來我真的要成一個瞎子了。

妻子說，未必的，現(xiàn)在的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你的眼睛肯定能治好，疑難雜癥沒什么好怕的，在治療過程中，你千萬不能患上抑郁癥啊。

我朝妻子笑了笑，以此表明自己離抑郁癥遠著呢。

妻子跟著笑了。

想起“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句話，我問妻子，假如我真的成了一個盲人，你會不會拋下我，離我而去？

妻子肯定地說，我不會丟下你不管，我就是你的眼睛，會代替你更好地看這個世界。

妻子的肺腑之言，讓我感動得幾近淚奔，我又提出一個問題：我成了盲人，從此斷了收入，你會心甘情愿地跟著我過苦日子嗎？

妻子毫不猶豫地說，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一日三餐頓頓喝稀飯，也覺得比蜜甜。

有妻如此，夫復(fù)何求？我慶幸自己這輩子選對了妻子，遂雙手合十，放在胸前，一遍遍地祈禱著。

我閉著雙眼，雖然看不見妻子，但能感覺得到她和我一樣，也是雙手合十，放在胸前，一遍遍地祈禱著。

在眾多眼科醫(yī)生都策手無策的前提下，一位親戚向我介紹了柯教授，說他從英國留學(xué)歸來，擅長治療眼科方面的疑難雜癥。

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我和妻子專程去上海，在一家民營醫(yī)院里，見到了柯教授。

柯教授翻開我?guī)サ暮窈褚化B病歷和檢查單，細致地詢問我的病史之后，給我做了檢查，發(fā)現(xiàn)兩只眼睛有微弱的光感，視力只有0.12，視野變成了管狀（正常的狀態(tài)為扇形），而視網(wǎng)膜、視乳頭、瞳孔、晶體、眼底及眼壓都正常，遂排除了青光眼及原發(fā)性視神經(jīng)萎縮等病癥的可能性。

在難以找到我的雙眼反復(fù)暴盲原因的前提下，柯教授安排我住院觀察。

得知自己的眼睛沒什么大問題，我和妻子高興得如同買彩票中了大獎，恨不得敲鑼打鼓慶賀一番。

護士給我打吊針，為眼部補充營養(yǎng)。

在醫(yī)院里住了一晚，我的雙眼視力奇跡般地恢復(fù)到1.0，視野基本上恢復(fù)到了正常。我和妻子又驚又喜，一起去找柯教授，問他，這是怎么回事？

柯教授建議我別急著出院，以便于更好地觀察。

轉(zhuǎn)眼間，三天過去了，我的雙眼視力一直保持在1.0，視野處于完全正常狀態(tài)?？陆淌谠\斷認為，我屬于輕微近視，明天就能出院了。

我和妻子喜不自禁，連聲感謝柯教授。

當天晚上，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我的兩只眼睛又看不清了！

柯教授聞訊后趕到房病，檢查發(fā)現(xiàn)，我的雙眼視力降到0.6，又出現(xiàn)了隱隱約約的疼痛，只能緊緊閉上。

柯教授分析認為，我的眼科疾病很復(fù)雜，應(yīng)該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聽到這里，我低頭陷入了沉思：這雙眼睛時好時壞，與那天在章一鳴的玻璃房子里所看見到的那一幕，八竿子打不著啊。

柯教授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要我實說實說，并強調(diào)指出，他作為醫(yī)生，必須對我知根知底，必須弄清可能引發(fā)眼疾的所有內(nèi)部和外部因素。

他還說，人的生理與心理，本是密不可分的，相當于一枚硬幣的正反面。

當著妻子的面，我只得把自己雙眼闖禍的來龍去脈毫無保留地向柯教授和盤托出，他邊聽邊點頭。

等我說完，妻子自言自語道，原來是這個呀。

我知道，妻子失望了，因為我的頂頭男上司不存在潛規(guī)則女下屬的事情，相反，章一鳴卻是一個打著燈籠也難找的愛心人士，記者們不趕來采訪他，不給他做一做系列報道，只能說那些記者有眼無珠。

我正思忖著，柯教授請我在病床上躺好，然后，他握住我的雙手，認真地說：“你的眼睛是小毛病，肯定不會失明的，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你要相信自己！你要放下所有的思想包袱，盡可能輕裝上陣！”

我突然緊張起來，擔(dān)心眼疾會惡化，說，我怕……我怕以后看不見這個世界了……

柯教授胸有成竹地說，我是眼科醫(yī)生，是不會對你說謊的，你放心好了！

說完，他安排護士給我打了一針，我的眼睛有了酸、脹、麻等感覺，就問他，這藥行不行??？

他告訴我，這是特效藥，許多像我這樣突然失明的人，打了這一針后，就能看見了。要讓藥物更好地發(fā)揮作用，你暫時不要睜開眼睛，只需用力地感覺它、體會它，慢慢就會看見了……

他不讓我開口，只顧自己說著。他的聲音充滿磁性，我專注地聽著，似乎在接受一種若無似有的按摩。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柯教授給我點了幾滴眼藥水，又讓我口服了兩顆藥。

不一會兒，柯教授笑著問我，你感覺這些藥怎么樣啊？

我回答道，眼睛里涼絲絲的，嘴里酸酸的。

柯教授肯定地說，這是特效藥在起作用！你不要怕，好好睡上一覺，明天早晨睜開眼睛，肯定能看得清外面的一切……

第二天早晨，我的雙眼視力又恢復(fù)到1.2，我和妻子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

隨后兩天，我躺在病床上，接受柯教授的治療，雙眼視力均保持正常。

得知自己可以出院了，我和妻子擔(dān)心再次出現(xiàn)失明、復(fù)明、再度失明的怪現(xiàn)象。

柯教授笑著問我，你知道這幾天我給你用的特效藥是什么嗎？

我搖了搖頭。

他說，就是普普通通的維生素B注射液、“人工淚眼”眼藥水和維生素C口服片。

我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問個究竟，他告訴我，你患上的是一種典型的“癔癥性失明”，又稱心因性失明，這不是真正的失明，而是心理方面的缺陷所導(dǎo)致的假性失明。癔癥患者不是精神病患者，因為他們思維清晰、邏輯正常，鑒于此，在臨床中也容易被醫(yī)生誤診或忽視。

我睜大雙眼，如夢方醒，柯教授說，我既是眼科醫(yī)生，又是心理醫(yī)生，心病還得心藥醫(yī)，我?guī)湍阏业搅恕安「印?，給你采用的是心理暗示療法。

原來如此！我在章一鳴的玻璃房子里看到那一幕之后，壓力如排山倒海一般向眼睛襲來，眼睛難以承受，導(dǎo)致視力大幅度下降，出現(xiàn)了怕光、疼痛等癥狀，引發(fā)了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總是擔(dān)心自己快要失明了。而這種恐懼又得不到有效的緩解，結(jié)果真的看不見了，并陷入復(fù)明、失明、再復(fù)明的怪圈。直到那張銀行卡真相大白，我的心里產(chǎn)生了深深的自責(zé)，眼睛失明又復(fù)明的癥狀仍然根深蒂固地存在著。

那一刻，我高興極了，當著妻子和柯教授的面，用手機給自己弄了一張自拍。擁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感覺真好！那一刻，我如同調(diào)皮的孩子，朝著自己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從手機屏幕上，我看到了一種叫做“幸?！钡臇|西。

心結(jié)，被柯教授解開了，我的雙眼獲得了永久的光明。我不知道自己再次上班之后，倘若章一鳴問起我的頑固眼疾是怎么一回事，我該如何解釋？還有，羅青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蘇醒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