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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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 鏑
文/王 族
王 族甘肅天水人,1991年底入伍西藏阿里,現(xiàn)居烏魯木齊。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7屆高研班、第28屆深造班學(xué)員。出版有散文集,長篇散文,長篇小說等。有作品在美國、巴基斯坦、臺灣等地出版。
冒頓一扭頭,看見身邊的樹濕漉漉的,樹葉上有幾滴水珠,慢慢滾落出明亮的光芒。太陽已經(jīng)升起,但一夜大霧讓河南地裹在濕氣里,像是剛剛被雨淋過。匈奴們都已經(jīng)起來,腳步聲,柴禾燃燒的聲音,穹廬門打開的聲音,混雜在一起響成一片。他放眼望出去,牛羊已經(jīng)進入草甸,開始了一天的啃食。放牧的匈奴扯著嘶啞的嗓子,在唱一首老歌,因為離得遠(yuǎn),他只能聽出大概的意思。
冒頓喃喃自語,又迎來了一個早晨。
幾天前,冒頓帶著他的月氏妻子畝水,以及笑起來像哭,哭起來像笑的約骨,還有一條腿的散色,和那一萬匈奴一起回到了河南地。匈奴們覺得畝水真好看,修長的身材像春天冒出綠葉的楊樹,尤其是那雙藍(lán)眼睛,像河南地東邊的湖泊,看一眼就讓人陷了進去。匈奴們看夠了畝水,才注意到冒頓,這個看上去有些陌生的小伙子,原來是那個在小時候就不愛說話的冒頓,他像匈奴,但身上又多了一些說不清楚的東西。對了,他是從月氏回來的,他身上多了月氏人的靈活和剛毅。
冒頓在少年時,當(dāng)匈奴大單于的父親頭曼,為了讓另一閼氏生的兒子在將來繼任單于,將冒頓送去月氏當(dāng)人質(zhì)。當(dāng)時雙方約定,如匈奴違背盟約,月氏就處死人質(zhì)。但不久,頭曼便故意發(fā)兵攻擊月氏,想借月氏人之手除去冒頓。冒頓知道了父親的險惡用意,偷了月氏的良馬逃回河南地。回來的第一天,冒頓便聽到匈奴在議論,他的母親日瓷被頭曼害死了,但對外公布的消息卻說日瓷是得病死的。冒頓壓住心里的怒火,裝作平靜去見頭曼。頭曼臉上浮出不自然的笑,又把冒頓派到甌脫,讓他統(tǒng)領(lǐng)散居在那里的一萬匈奴。甌脫在東胡以西,東胡人一直想占領(lǐng)甌脫,頭曼派冒頓到甌脫,是想借東胡人之手殺了冒頓。很快,東胡人知道在甌脫有一萬匈奴,便準(zhǔn)備搶他們的牛羊,然后把他們趕走。
冒頓在甌脫站住了腳,那一萬匈奴都信任他,認(rèn)為所有牛羊和穹廬都是冒頓的,冒頓走到那里,匈奴們都在他身邊。一次,約骨像哭一樣對冒頓說,如果你長時間在甌脫待下去,脫離頭曼,甌脫就是一個獨立的地方,你就是這一萬匈奴的單于。冒頓看著約骨像哭的樣子,知道約骨的哭和笑是反的,約骨看上去像哭,實際上在笑。冒頓搖搖頭說,不,如果為了這些,我就不會從月氏回來。約骨明白了冒頓的意思,不再說什么。
一年前,畝水曾擔(dān)心冒頓在甌脫待不下去。冒頓問她為什么那樣想,畝水說,頭曼用的是軟刀子,他在一點一點地殺你,他相信你熬不過去,會被他慢慢殺死。冒頓問畝水,你看見我害怕,我哭了嗎?畝水說,沒有。冒頓說,我知道頭曼想用軟刀子殺我,但我不能躲,既然躲不了,那就讓自己的心變成刀子,把恐懼和淚水壓下去,只留下堅強。
這些話,是他們在去年說的,這些話像握在一起的手一樣有勁,一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但是現(xiàn)在,東胡人已經(jīng)放出了話,甌脫的一萬匈奴人,你們就是我的羊,我不吃你們,是讓你們長肉呢,等到有一天我要吃你們了,你們就乖乖地給我臥下,任憑我用刀子把你們宰掉。
匈奴們聽到這些,用難聽的話在詛咒東胡人。然后,他們說,匈奴是長大的,不是嚇大的,會怕你東胡人嗎?你有手腳,我們也有手腳;你有刀,我們也有刀;你有弓箭,我們也有弓箭。誰殺誰,還不好說呢?你要是敢來,咱們就打,就殺!
冒頓卻不想和東胡人打殺。
約骨問冒頓,難道我們打不過東胡人嗎?
不是,我們能打過東胡人。
那為什么不打?
因為要死人。死了人,贏了也等于輸。咱們這一萬人在這里生活得很不容易,還沒有喝過陰山的挏馬酒,還沒有看過好風(fēng)景,就這樣死了不值得,即使死,也要在一個好地方死,而不是在這里。
約骨問,哪咱們怎么辦?
走,離開這里,回到陰山去。冒頓拿定了主意。
大家都贊成冒頓的想法,東胡人要打殺這一萬匈奴,他們在這時回陰山去,是最好的機會,會讓頭曼的目的落空。
他們很快回到了河南地。
頭曼看見冒頓,愣了一下。一年時間,冒頓又長高不少,身上的弓箭隱隱透著殺氣。頭曼的心顫了一下,冒頓在甌脫沒有倒下,反而變得像硬邦邦的石頭。頭曼很快又發(fā)現(xiàn)冒頓的眼睛也和以前不一樣,以前,冒頓的眼睛里面冷冷的,現(xiàn)在,冒頓的眼睛里有仇恨,像剛出鞘的刀,透著兇光。
他恨我,頭曼心里一陣緊張。天不冷,但一股寒意浸入頭曼體內(nèi),讓他無端戰(zhàn)栗。冒頓怎么能不恨我呢?他知道我要殺他,再加上我又害死了他母親日瓷,所以,他必然恨我,一定在想著殺我。想到這里,頭曼一驚,什么時候,我要殺他的念頭消失了呢?不,事情已經(jīng)無法挽回,我和冒頓現(xiàn)在都站在懸崖邊上,我不把他推下去,最后被推下去的一定是我。不行,還是要殺了他。但是用什么辦法呢?等吧,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像夜一樣黑,像石頭一樣沉,什么也想不出來,只有像以前一樣等機會,也許哪一天高高在上的撐犁(天)會給我一個好想法。
頭曼臉上擠出幾絲笑,對冒頓說,既然回來了,就住下吧。然后,頭曼返回單于庭。
匈奴們聽說冒頓回來了,以為他是躺著被人抬回來的,去甌脫那樣蠻荒之地的人,怎么能活著回來呢?但是,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是活著的冒頓,嘴一張就說話,眼睛一睜開就看遠(yuǎn)處,身上所有的地方都完好無損。怪了,冒頓為什么沒有死呢?難道他不是人,是神嗎?
接下來的事情,讓匈奴們覺得更加不可思議,冒頓把帶回來的那一萬匈奴集中起來,在挑選他中意的匈奴,要訓(xùn)練他們射箭。一個匈奴對冒頓說,我的腿跑不快,但我的手快。
冒頓點一下頭說,你是天生射箭的好手,你被選中了。
另一個匈奴說,我腦子笨,但是我的眼睛好,看得遠(yuǎn)。
冒頓點一下頭,好,你也被選中了。
一個又一個匈奴被冒頓選中,留了下來。
冒頓從背上取下弓,手顫了一下。這是他在月氏的好朋友斤正的弓,為了讓他和畝水順利逃出月氏,斤正讓冒頓用徑路刀刺傷他,還把弓箭讓冒頓帶走,給月氏人造成是冒頓刺傷他逃走的假象。不知道斤正現(xiàn)在怎么樣了,一想起月氏汗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力量,冒頓就為斤正擔(dān)心起來,月氏汗那么厲害,斤正怎么能瞞得過他呢?但冒頓又想,斤正那樣做不都是為了他嗎?所以,他要像斤正一樣,什么也不怕,把想要的東西緊緊握住。
被冒頓選中的匈奴很快便開始訓(xùn)練射箭。
匈奴們雖然都會射箭,但比起冒頓還是差得很遠(yuǎn)。他們射出十支箭,只有四五支能夠射中草人,而且還不是緊要部位。
冒頓射得很準(zhǔn),射出十支箭,全部都能夠射中草人,而且還是頭和心臟部位。這樣的射箭水平,如果打仗,一定能一箭射翻一個敵人。但冒頓不著急教他們,也不要求他們達到他的程度。他想,就讓他們這樣射吧,時間長了,他們會厭煩自己的射箭水平,會有恥辱感,自然就會琢磨如何射好箭,那樣的話,他們的心就活了,手就會有準(zhǔn)頭。
畝水遠(yuǎn)遠(yuǎn)看著冒頓練習(xí)射箭,嘆了口氣。他為什么這么狠命地訓(xùn)練呢?難道他也要像月氏的那些勇士一樣,要訓(xùn)練得把箭射出響聲嗎?他的心事像山一樣重,她以為她知道他的心事,但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她并不了解他。她猜想,他的心事就是他心里的希望,他這些年就是靠著這些東西才活了下來。
在外面站了一會兒,畝水不舒服,身體突然軟軟的要倒下去。畝水一陣愣怔,這是怎么啦?好像有什么突然鉆進我身體里,在吸吮我的血。
一絲陰影掠過畝水心頭,她想到了一個可怕的事情——我病了。不,我沒有病,我自小騎馬,射箭比冒頓還早,怎么會得病?可能是天涼受了風(fēng)寒,回去在穹廬中躺一會兒,會好起來。
畝水往回走時,回頭看了一眼冒頓,他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嚇人,雙手好像不是長在胳膊上,而是長在眼睛里,要伸出去抓住什么。
匈奴們?nèi)栽诟咭患鸵患赜?xùn)練,他們不了解冒頓,不知道他的眼睛那么嚇人。
畝水看不清楚冒頓眼睛里的東西,他的心事太重,她也許要等待許久才能看清楚。她認(rèn)出了斤正的那把弓,被冒頓握在手里,他不動,但是弓在隱隱顫動。
他的心在多么遠(yuǎn)的地方?什么時候,他才能夠停下來,讓心回到身體里,該喝酒時喝酒,該唱歌時唱歌,他就不會再這樣。
那匹寶馬站在冒頓身邊,不時發(fā)出低低的喘息聲。畝水悄悄嘆息,連寶馬也迷惘了嗎?
什么聲音,這么好聽?
是從南邊的草原飛來了美麗的鳥兒,發(fā)出了好聽的聲音嗎?但是蒼穹中沒有鳥兒的影子,難道鳥兒躲在草叢中,或樹林里?匈奴們向四周張看,并未發(fā)現(xiàn)有鳥兒。奇怪,這聲音是從哪里發(fā)出的呢?
好聽的聲音又響起,是從冒頓練習(xí)射箭的地方傳過來的。噢,他們那兒有美麗的鳥兒,過去看看。他們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那好聽的聲音,是從冒頓射出的箭上傳出來的。
為什么冒頓把箭射出后,會發(fā)出這么好聽的聲音呢?很快,匈奴們就知道了,冒頓制造出了一種箭,叫鳴鏑,那種好聽的聲音就是鳴鏑射出后發(fā)出的。冒頓的本事真大,不光箭射得準(zhǔn),而且還能射出好聽的聲音,看來我們匈奴要出了不得的能人。
匈奴們什么都不干,站在一邊看冒頓射箭。
匈奴們很羨慕冒頓,也想學(xué)他那樣射鳴鏑,但是他們太笨,手沒有冒頓的手快,眼睛沒有冒頓的眼睛看得遠(yuǎn)。最讓他們害羞的是,他們的心沒有冒頓的心那么靈活,弄不明白鳴鏑是怎么射出去的。算了,我們這些笨人,就別想好事了,看看人家射鳴鏑也挺不錯。
看冒頓射鳴鏑確實挺不錯,快有快的美感,狠有狠的力度,還有好聽的聲音,就當(dāng)是看他為我們表演。匈奴們尤其喜歡聽鳴鏑射出的聲音,以后,不論春夏秋冬,只要有冒頓射鳴鏑,都可以聽見鳥兒的歡叫,就都在春天里。
冒頓射了一會兒,又讓他訓(xùn)練的那批匈奴去射鳴鏑。他們比冒頓差很多,雖然能把鳴鏑射中目標(biāo),但發(fā)出的聲音很小,有的甚至發(fā)不出聲音。冒頓不怪怨他們,也不管他們,只是讓他們就那樣練習(xí)。匈奴們想,看來,要像冒頓那樣射鳴鏑,都是靠自己練出來的,也許練到一定的時候,就練成了。
冒頓回去了,留下那批匈奴繼續(xù)練。
冒頓長得可真夠結(jié)實,肩寬寬的,腿粗粗的,尤其是腳,比別人的腳大了很多,走路時咣嘡咣嘡像石頭砸在地上。匈奴們看著他從他們身邊走過,覺得有一股風(fēng)要把他們刮走。他們本能地向后閃開,讓冒頓過去。
冒頓要回去看畝水,早上出來時,畝水咳嗽了幾聲,臉色變得很不好。他問畝水,你不舒服嗎?畝水說,沒有,昨天晚上沒睡好。說完,她笑了一下。她笑起來很漂亮,但是他發(fā)現(xiàn)她眼睛里面閃過一絲憂郁,他心里咯噔一下,掠過一絲不好的感覺。整個上午練習(xí)射鳴鏑時,冒頓心神不寧,眼前總是閃現(xiàn)畝水的面容,還有她眼睛里閃過的憂郁。他的心被揪著,所以,練習(xí)完鳴鏑,他要回去看她。
此時,畝水坐在穹廬中的馬扎上,穹廬中的光線有些暗,一切都模模糊糊。畝水在馬扎上坐了一上午,有好幾次,她想站起來把穹廬門打開,那樣的話,穹廬中就會變得明亮,她就會舒服一些。但是,她沒有力氣,連起身的力氣也沒有,所以她只能就那樣坐著,整整坐了一上午。
我這是怎樣啦?為什么在突然之間,我身體里的力氣一下子就不見了,無論是手腳,腰腿,還是脖子,只要是能動的地方都軟軟的,動一下就痛,痛過后變得更軟。
風(fēng)吹著穹廬,門發(fā)出輕微的聲響。門阻擋了風(fēng),風(fēng)進不來。風(fēng)一直吹著,門便發(fā)出聲響。門也許想起讓風(fēng)進來,但門自己動不了,無法給風(fēng)讓路,只能這樣被風(fēng)不斷地撞擊。
我也像風(fēng)一樣,在無力地掙扎。畝水嘆氣。
畝水想起來了,她身體的不舒服,是從甌脫開始的。當(dāng)時,春天已經(jīng)到來,風(fēng)暖了,花開了,人們臉上都有微笑。就在那時候,畝水突然覺得渾身不舒服,她以為過一兩天會變好,但是好幾天過去,很多天過去,她的身體仍然不舒服。她覺得有一個看不見的東西,伸出同樣看不見的手,要把她的身體一點一點掏空。她很吃驚,我病了,有了麻煩,但是什么樣的麻煩我也不害怕,我要用“心里的手”把它抓住,把它從我的身體里扔出去。畝水的身體雖然軟軟的,但是心卻是硬的,她是被祁連山的風(fēng)吹著長大的,她的心早就被祁連山的風(fēng)吹得硬邦邦的,長出了只有她知道的“心里的手”,不管遇上什么事情,她都不怕。
在甌脫的那些最后的日子,她一直在和自己的身體較勁,所以那時候她看上去并無異樣,說話,歡笑,唱歌,跳舞,一直是冒頓最喜歡的那個畝水,一點都看不出她的身體有了變化。有一陣子,她又像以前一樣,身體里的那種軟不見了。她一陣欣喜。我成功了,用“心里的手”打敗了那個看不見的魔鬼。她高興地騎馬出去,看藍(lán)色蒼穹,看清澈的河水,聽風(fēng),聽鳥兒叫。甌脫的草甸并不大,綠色也不多,她卻覺得已經(jīng)很好,有總比沒有強,她慢慢走,慢慢看,她很知足。
過了幾天,她的身體又變得軟軟的,那個看不見的魔鬼又回來了。也許,它原本就沒有離開,只是在她身體里面睡著了,現(xiàn)在它醒了過來,又用看不見的手在慢慢掏她的身體。
一股悲戚在她心間彌漫,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之后,那個看不見的魔鬼,在她身體里面時醒時睡,它醒來,她的身體就變軟;它睡著了,她的身體就又變好。
這樣反復(fù)折騰,她“心里的手”沒有了力氣,終于被那個看不見的魔鬼打敗。她凄苦地笑了一下,認(rèn)命了。但是她不想讓冒頓知道這件事,他的心事比山還重,他還要走很長的路,如果讓他知道這件事,他的心事就會受影響,就會走不遠(yuǎn)。所以,這么長時間以來,冒頓不知道畝水生病,而且已經(jīng)病入膏肓,活不了多久。
穹廬頂窗透進來的陽光,照到了畝水臉上。畝水一動不動,讓陽光曬著自己。她知道陽光中有火,一個人一動不動地等,就會等來陽光中的火,它會讓人變得溫暖。
被陽光照了一會兒,畝水舒服了一些。冒頓快回來了,得精神一些,不然就會影響他。這樣一想,她掙扎著站起,在穹廬中走了走。嗯,還好,不怎么費勁,至少冒頓看不出我生病。她很高興,用手捋捋頭發(fā),覺得自己的模樣不會難看,就笑了。
冒頓回來了,他用手掀開穹廬門,外面的光一下子便涌進來。他問畝水,早上你咳嗽了,現(xiàn)在好了嗎?
噢,我早上口渴,喝了一口涼水,被涼著了,所以咳嗽,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不信你看嘛,我再也不咳嗽。
不咳嗽了就好,以后小心一點,不要喝涼水,我們的挏馬酒多得一輩子都喝不完,喝涼水干什么呢?
記住了。
咱們喝一點挏馬酒吧。
好,我去準(zhǔn)備。畝水起身向酒桶走去,腿突然軟了一下,她一驚,在心里鼓了鼓勁,又有了力氣。她“心里的手”雖然已被那個看不見的魔鬼打敗,但是她用“心里的手”一鼓勁,就又有力量站穩(wěn),走得順順當(dāng)當(dāng)。
喝完挏馬酒,畝水臉上泛出紅暈,變得更加好看。畝水長得很漂亮,大大的藍(lán)眼睛好像會說話。她與冒頓對視一眼,冒頓便陷入她眼睛里,很難爬出來。冒頓爬出來干什么呢?這樣的陷入多么幸福,他愿意陷進去,在里面多待一會兒。
現(xiàn)在,冒頓又陷入了她的眼睛。他猶豫了一下,想爬出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猶豫,但是他一猶豫,畝水就感覺到了,大大的藍(lán)眼睛忽閃一下,滑出了疑惑。畝水不明白,冒頓為什么猶豫呢?是最近一直練習(xí)射鳴鏑,影響了他,還是他的心事太重,心不在焉?他太累,應(yīng)該放松一下,不然他繃得太緊,反而走不遠(yuǎn)。
畝水抱住了冒頓。畝水個子高,豐滿,抱住他,他便被一股說不清的東西淹沒。
畝水吻冒頓,冒頓也吻畝水。一股熱烈的東西從冒頓舌頭上傳出,傳到畝水舌頭上,進入她體內(nèi),她好像被火點燃,身體便不再軟。多好啊,我要讓冒頓也享受這種感覺。畝水脫了衣服,鉆進冒頓懷里。
冒頓撫摸著畝水的乳房,臉上有沉迷的神情。
他終于放下了很重的心事。畝水欣喜地想。
冒頓一放松,便似乎變得單純,甚至還有些傻。他撫摸著畝水的乳房說,它們是我的,除了我,別的男人不能動。
如果在以前,他這樣的話會讓畝水生氣,我是你的女人,我的乳房能隨便讓別的男人動嗎?但是現(xiàn)在,畝水覺得他傻乎乎的很可愛。于是,她笑著說,有人動過它們。
誰?冒頓緊張起來,一個他從未想過的難題,擺在了他面前。
我動過它們。
你?
對,我。
你怎么動它們?
我想你的時候,你不在,我替你動了它們。
冒頓不說話,笑了一下,很快又有灼熱的神情涌出,淹沒了笑容。
畝水也笑了。這樣的時刻,還會有多少呢?她不知道,但她清楚,現(xiàn)在,她能給冒頓這樣的時刻,那就多給他一些。于是,畝水用纏綿呢喃,用柔軟的肉體淹沒了冒頓。
事后,冒頓睡著了。
畝水睡不著,她躺在冒頓身邊,看著他的臉,聽著他的呼吸。從現(xiàn)在開始,她要每時每刻陪著他,他以后想起她時,就會因為她把他的記憶占得滿滿的,他就不會失落,不會遺憾。
冒頓的身體和心都很累,一放松就睡得很沉,畝水在一邊看著他,為他能睡一個好覺而高興。
冒頓醒過來后,又發(fā)現(xiàn)畝水眼睛里閃過了那絲憂郁,并且又咳嗽了幾聲。他對畝水說,我下午不去練習(xí)射鳴鏑,陪你吧,你看你還在咳嗽。
不,你必須去練習(xí)射鳴鏑,一天都不能停。我沒事,我下午就坐在你旁邊看你練習(xí)射鳴鏑,這樣咱們就在一起,也等于你陪著我。好不好?
好,聽你的。
他們一起出了穹廬。畝水在心里鼓勁,這時候身體千萬不能軟,一軟就走不動,就會被冒頓發(fā)現(xiàn)自己有病,就會影響他的心事,影響他走向遠(yuǎn)方的腳步。噢,事情這么麻煩,像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長繩子,我可得把它抓緊,不要讓它拌住冒頓的手腳。
走了沒有多遠(yuǎn),畝水的腿一抖,身體又開始發(fā)軟。她急中生智,對冒頓說,我還沒有仔細(xì)看過你的鳴鏑,你給我一支,讓我好好看看。
冒頓給了畝水一支鳴鏑,畝水握著鳴鏑,一股涼意沁入手心,她感覺舒服了一些。她用鳴鏑尖利的頭刺手心,在手心快要被刺破時,一股奇異的力量進入她體內(nèi),她的身腿不再顫抖,身體也不再發(fā)軟。
無意間找到的方法,居然很管用。畝水很高興,又向前走去。
冒頓走在她前面,不知道身后發(fā)生了什么。
下午的訓(xùn)練開始了。冒頓在今天要進行一場特殊的訓(xùn)練,讓匈奴們離開訓(xùn)練場,去林子里射鳥兒。這些匈奴已經(jīng)學(xué)會射鳴鏑,掌握了射箭要領(lǐng),但他們訓(xùn)練的目標(biāo)一直是不動的草人,所以好射。而鳥兒從來不在一個地方長久停留,所以不好射。不好射的東西才能練出真本事,所以,冒頓從今天開始要教他們練真本事。
畝水跟在他們身后,她的身體不再發(fā)軟,她要時刻陪在冒頓身邊。
樹林里有鳥兒在叫,但是看不見它們在哪里?冒頓瞇著眼睛慢慢尋找,終于看見了鳥兒,它們躲藏在樹枝隱蔽處,本以為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但是它們的叫聲暴露了藏身處,人們只要盯住發(fā)出叫聲的地方,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
冒頓給匈奴們射手指了指鳥兒所在的地方。
匈奴們笑起來,狡猾的鳥兒,還能躲過我們匈奴的眼睛?
要開始用鳴鏑射鳥兒了,冒頓看了看匈奴射手們,臉色沉了下來。少頃,他說,你們已經(jīng)掌握了鳴鏑的射發(fā)要領(lǐng),記住,我在發(fā)明鳴鏑的那天就立誓,鳴鏑射出,必須射中目標(biāo),否則,射鳴鏑的人就得死。今天,如果誰的箭射不中目標(biāo),我便把誰斬殺。說完,他的臉色更沉。
畝水咬緊嘴唇,站了起來。冒頓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了,他那太重的心事,像山一樣壓著他,他把它扛了起來,于是他做事便與別人不一樣,要么生,要么死,只能選擇一個。他當(dāng)然選擇生,但死時時圍在生周圍,選擇了生,同樣躲不過死的折磨,只有經(jīng)歷了死的折磨,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匈奴射手們很興奮,紛紛向鳥兒射出了箭。他們射箭的本領(lǐng)已經(jīng)不錯,一只只鳥兒從樹上掉下,在地上一動不動。他們扭頭看著冒頓。練到這種程度,應(yīng)該可以了吧?
冒頓皺著眉頭,不說話。
畝水又咬緊了嘴唇,她熟悉冒頓,他這個樣子,事情變得麻煩了,不,是這些匈奴有了麻煩。
冒頓讓五名匈奴射手站到了一邊。剛才,他們覺得只不過是射鳥兒,便沒有使用鳴鏑,而是用普通的箭射殺了鳥兒。冒頓看看他們,又去看他們箭袋中的鳴鏑。然后,他的眼睛里面出現(xiàn)了一股殺氣,盯著他們不動。
他們慌了,剛才冒頓已經(jīng)說過,用鳴鏑射鳥兒,但他們卻忽略了冒頓的這句話,用普通的箭射殺了鳥兒。他說了,鳴鏑射出,關(guān)乎射箭的人的生死,現(xiàn)在他用這樣嚇人的目光盯著我們,難道要懲罰我們?
他們猜對了,冒頓要懲罰他們。但他們沒有猜出,冒頓將如何懲罰他們。
冒頓眼睛里面的殺氣動了,他們很恐懼,冒頓眼睛里的殺氣,像刀子一樣讓他們疼痛。
他們看著冒頓,希望他能夠原諒他們。
冒頓已經(jīng)大怒,大聲說,你們必須得死,匈奴手中的武器是用來殺敵人的,為了讓敵人在短時間里斃命,必須要用最好的武器。而你們,在我命令要用鳴鏑后,沒有弄明白我的命令,不是合格的匈奴,更不是我想要的鳴鏑射手。所以,你們得死。你們死了,就會讓別人知道,合格的匈奴,優(yōu)秀的鳴鏑射手,首先是有能力聽明白命令的人。
那幾個匈奴射手絕望了,扭頭看了一眼畝水,希望她為他們求情。畝水為冒頓做出的這個決定而吃驚,她本能地叫了一聲,冒頓……
冒頓看著畝水,他在等待她說些什么。畝水能說什么呢?冒頓的眼睛變得像巖石,厚實而堅硬,像是經(jīng)過了無數(shù)風(fēng)雨,再也不會被改變。如果在以前,畝水會為這幾個匈奴射手求情,但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病入膏肓,如果為幾個匈奴射手讓冒頓改變想法,改變準(zhǔn)則,他就會被干擾。更要命的是,她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遲早會因為自己的死而干擾他,影響他。所以,現(xiàn)在不能干擾他,讓他向遠(yuǎn)處走,走得越遠(yuǎn)越好,到了無法避免干擾和影響他的那一天,最好他已經(jīng)走到了什么都不能夠改變他的遠(yuǎn)方。
畝水松開緊咬的嘴唇,坐了下去。
冒頓手一揚,背上的鳴鏑已經(jīng)抓到了手里。他的手又一揚,一個匈奴就倒了下去。
很快,那幾個匈奴都倒在了地上。
冒頓用鳴鏑射死五個匈奴的事情,很快在匈奴中傳開。
頭曼知道詳情后一愣,眉頭緊皺起來。冒頓的作為讓他吃驚,咑,這么短時間,冒頓變了,猶如一只羊一轉(zhuǎn)身,就變成了一只狼。沒有把一只羊及時殺掉,風(fēng)會讓他變化,雪會讓他變化,最后就變成了一只要吃你的狼。
幾位匈奴衛(wèi)士在單于庭外走動,頭曼看不見他們,卻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咣咣膛膛的,顯得很沉重。他們天天在單于庭外走動,他以前從未留意,為什么今天卻這樣震耳呢?這個問題沒有想清楚,很快他又聽見自己的心臟跳得很厲害,像是要從胸腔里蹦出來。咑,我心慌了。冒頓從一只羊變成了一只狼,就讓我心慌意亂。
頭曼沮喪地坐在輔有熊皮的座位上。我害怕了嗎?咑,害怕什么呢,冒頓即使是一只狼,也是由羊變的,根子里的羊性是不會消除干凈的,只要把他從狼打回羊,他不就軟了,癱了嗎?
頭曼突然冒出一股莫名的煩躁,自己是匈奴的單于,為什么這樣心慌呢?心慌了真難受,像是上下左右都有看不見的手,不停地?fù)舸蜻^來,讓你無力應(yīng)對。頭曼這時才明白,不是冒頓讓他心慌,而是他自己多日陷入苦悶,心便無可抑制地慌。在十多年前,他數(shù)次以懷疑冒頓并非他親生為由,利用匈奴對并非親生的第一個孩子實施尚殺首子的慣例,想殺掉冒頓,但被冒頓的母親日瓷阻擋,一直沒有成功,這才有了后來讓冒頓去月氏當(dāng)質(zhì)子,借月氏人之手欲除冒頓,乃至又到后來派冒頓去甌脫,想借東胡人殺了冒頓的一連串事。他很苦悶,我為什么總是殺不了冒頓呢,難道我的想法都是錯誤的,高高在上的撐犁一直不給我機會?
頭曼又下了一次決心,殺冒頓。他要讓自己像以前一樣,沒有苦惱,沒有煩躁,說出的話就是刀,沒有什么能阻擋;做出的決定是山,誰也改變不了。
單于庭外的腳步聲突然停了。頭曼一驚,以為冒頓沖了進來,他呼的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手握住了腰間的刀把。穹廬門被掀開,是彌月,她身后跟著她生的兒子金古。穹廬門被她隨手關(guān)上,明亮的光瞬間轉(zhuǎn)暗。一股風(fēng)就在穹廬門開和關(guān)的短時間里,鉆了進來,讓頭曼抖了一下。咑,天不冷,我抖什么?他握緊拳,砸了一下大腿,便不再發(fā)抖。
彌月問頭曼,冒頓用鳴鏑射死了五個匈奴,這個事情你知道嗎?彌月的聲音里有恐慌,也有責(zé)怨。
我知道了,你不要像討厭的鳥兒一樣亂叫。頭曼突然對彌月生出一股厭煩,是這個女人天天像狐貍一樣纏著我,說一些讓我昏頭轉(zhuǎn)向的話,迷了我的雙眼,亂了我的心。我心慌和苦悶的根源都在她身上。
彌月說,他已經(jīng)從一只羊變成了一只狼,你還沒有殺死他。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他變成一只狼,要來吃你了。
我會怕嗎?
我知道你不會怕,但是你是匈奴的單于,怎么能夠容許他變成一只狼,還要來吃你?
他變成一只狼,來吃我,是他心里產(chǎn)生的想法。我能改變他的作為,但是改變不了他心里的想法。一個人,永遠(yuǎn)也改變不了另一個人心里的想法。
你不想殺他了?
到了這種地步,不想殺也得殺。但是我這樣干,恐怕會受到撐犁的懲罰。如果早一點產(chǎn)生不殺他的想法,可能是好事情,不至于把我和他的關(guān)系搞成這樣,一點挽回的余地也沒有。
你后悔了?
頭曼不說話。他確實后悔了,但是他不想給彌月說,給她說有什么用呢?
彌月見冒頓不說話,往他跟前湊了湊說,到了這種地步,你回不去了,以前的事情隨以前的太陽落下了山,隨以前的河水流走了,誰也拉不回來。
頭曼有些生氣,彌月的話讓他覺得她在逼他,他不喜歡她這樣的方式,便瞪了一眼彌月。
彌月從身后拽出兒子金古,往頭曼跟前推了推,大聲說,所有的匈奴都知道,你要立金古當(dāng)將來的單于,但是你的大兒子冒頓到現(xiàn)在還活著,匈奴們都議論紛紛,認(rèn)為你的腦子里鉆進了螞蚱,亂了,混了,蒙了,傻了,喪失了處理好事情的能力。
頭曼真的生氣了,瞪了彌月一眼。
彌月急了,大聲說,這個事情,我就明說了吧,到最后,冒頓會殺了你。
頭曼想起日瓷臨死前說過,如果一個人執(zhí)意要殺你,那一定是你逼的,他便心里一沉,對彌月說,冒頓要是真的有殺我的本事,說明他厲害,是當(dāng)匈奴單于的料,我寧愿死在他手里。
可是,我呢,金古呢?我們兩個人怎么辦,他也會殺了我們?
你已經(jīng)被恐懼嚇壞了,還有什么辦法挽救自己呢?只有等他殺你了。
你也會被他殺的,你難道不恐懼?
我不恐懼。
那就讓我死在你前面。
為什么?
死在你前面,我是堂堂正正的匈奴單于的閼氏,而死在你后面,我就是你留下的女人,還得按照匈奴的規(guī)矩嫁給冒頓,他肯定不要我,我就得受辱。
頭曼惱了,粗著嗓門對彌月說,我們匈奴就是這樣的規(guī)矩,父親死了,妻子就得嫁給他的第一個妻子生的大兒子,這樣的規(guī)矩多少年都沒有改變,如果你不愿意,那你現(xiàn)在就死吧。
你先死,你死了我才能死。如果我先死了,你不死,我就白死了。
這個可惡的女人,我之所以這樣痛苦,都是她造成的,她和日瓷完全不一樣,日瓷像兔子,柔軟,可愛;而彌月像蛇,陰險,惡毒。
彌月一直望著頭曼,頭曼不理她,她便將目光移到兒子金古身上,唉,金古目光懦弱,神情恍惚,而且身體像霜打過的樹苗一樣,被風(fēng)一吹就會倒下去。他這樣,能成為匈奴將來的單于嗎?彌月嘆息一聲,她不想讓頭曼發(fā)現(xiàn)她的反應(yīng),便對著金古笑了笑。
頭曼決定試一試金古,他緊盯著金古的眼睛。金古不敢看他,眼睛里面閃出恐慌,低下了頭。頭曼叫了一聲金古,然后說,你過來,到我跟前來。金古到了他跟前。頭曼用手握住腰間的刀鞘,問金古,怕刀嗎?
金古的嘴唇動了動,低低地吐出一句話,但模模糊糊聽不清楚,好像是在說怕,又好像是在說不怕。
頭曼抽出了刀,一片寒光閃出,照亮了頭曼和金古的臉。金古驚叫一聲,身體一抖,往彌月身后躲去。
頭曼把刀插回刀鞘,咣的一聲,似乎把整個穹廬都震得顫抖起來。他從座位上跳下來,一腳把金古踹倒,然后氣呼呼地走了。為了試金古有沒有勇氣,他破了匈奴不輕易出刀的規(guī)矩。他是匈奴的單于,破了匈奴的規(guī)矩,沒有人會拿他怎樣,但是他會遭到高高在上的撐犁的懲罰,這是他把刀插回刀鞘時才意識到的。他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但是金古還是讓他失望了,他心里像是堆滿了石頭,難受得想吼叫。怎么能讓金古這樣的人當(dāng)將來的單于呢?我的心,我的眼睛,被彌月迷得太久,已分不清是非好壞。
單于庭的門被頭曼推開后沒有關(guān)上,風(fēng)又灌了進來,單于庭內(nèi)有了一股涼意。
金古趴在地上發(fā)抖,彌月想拉他起來,但是她卻沒有伸出手的力氣。
畝水的眼睛明亮而又嫵媚,散出女人迷人的神態(tài)。
她快分娩了。這一年多時間,冒頓一直在訓(xùn)練那些匈奴射手,畝水懷孕后,他很少照顧她,只是由約骨和散色在照顧。約骨和散色比畝水小,他們把畝水叫姐姐,他們相處得像親姐弟一樣。
冒頓看著畝水的眼睛,想起在月氏時,她教他射箭,和他說話時的樣子。多么好的一個女人,跟著我,我一定不能讓她吃苦。
畝水問冒頓,如果那天射鳥兒時,約骨和散色也在那幾個不射鳴鏑的匈奴中,你會殺他們嗎?
我相信,他們不是那樣的人。
如果他們在其中呢?
那就殺,必須殺。
畝水不再說什么,她把約骨和散色當(dāng)親弟弟,怎么能讓他們死呢?好在這只是一個假設(shè),好在正如冒頓說的,約骨和散色不是那樣的人,她只是心里一驚,之后便又長長地出了口氣,一切都是好的,并沒有麻煩。
冒頓要去訓(xùn)練匈奴射手,畝水看著冒頓的背影想,他的心已經(jīng)變成刀子,意志已經(jīng)變成石頭,他一定能走遠(yuǎn),沒有什么能影響和改變他。
冒頓走了,畝水摸著隆起的肚子,暗自祈禱生下的孩子,心也像刀子,意志也像石頭,但命運一定要像想吃草就有草的羊,想奔跑就有草原的馬,千萬不要像冒頓這樣艱難。很多時候,她覺得冒頓背上壓著大山,如果他承受不了,會被壓趴下。她想拉他,也想和他一起扛,但她一想到自己病入膏肓的身體,便緊緊咬住嘴唇,眼睛里溢出哀愁。
約骨和散色按照每天的慣例,來看過畝水,畝水對他們說,我要去看冒頓練習(xí)射箭,你們把冒頓的馬喂好。約骨和散色應(yīng)一聲,便退了出去。約骨和散色喂完馬,向練習(xí)場走去,他們也想練習(xí)射鳴鏑。
約骨和散色進入練習(xí)場,看見匈奴射手都在等待冒頓訓(xùn)話。畝水坐在訓(xùn)練場邊的馬扎上,手里一直握著那支鳴鏑,靜靜地看著他們。畝水懷孕后就不愛走動了,總是坐著不動。不過,她安安靜靜坐著的樣子,看上去更漂亮。她快生了,到時候生下一個小冒頓,一定很好玩。
冒頓從射手中挑出十個人,讓他們站成兩排,然后告訴他們,今天仍然要射鳴鏑。
射手們緊張起來,今天一定要射鳴鏑,不然就會像上次的那五個匈奴一樣,被冒頓用鳴鏑射死。他們從箭袋中取出鳴鏑,搭在弓上,只等著冒頓下令。
這十個匈奴是這批射手中比較優(yōu)秀的,眼睛好使,看得遠(yuǎn),看得準(zhǔn),手腳也敏捷,已經(jīng)是十分優(yōu)秀的射手。
冒頓把寶馬牽到草地上,讓它吃草,然后扔下韁繩不管它了。他走到他挑出的兩排射手中間,看著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是匈奴典型的眼睛,深陷,幽深,冷冷的,似乎會像冒頓一樣,可以從眼睛里伸出手,一把捏住看到的東西,再也不松開,直至捏碎。
冒頓笑了一下,但很快又把笑容收住。他帶著其中五個匈奴射手,走到離寶馬不遠(yuǎn)的地方,用手指了一下那匹寶馬,對他們說,現(xiàn)在,你們用鳴鏑,射我的這匹寶馬。
五個匈奴射手以為自己聽錯了,這么好的寶馬,跑起來像飛一樣,為什么要射它?我們手里的可是鳴鏑,一旦射出它就會沒命,多可惜?。?/p>
五個匈奴射手沒動,他們在猶豫,也許冒頓說錯了,很快就要把話改過來。但是冒頓什么也沒有說,對他們擺擺手,讓他們回去。
畝水驚叫了一聲。她的聲音不大,但冒頓聽見了,那五個匈奴射手也聽得清清楚楚。冒頓不動聲色,那五個匈奴射手扭頭看了一眼畝水,她的眼睛里面充滿不安,好像要說什么,卻又沒有說。她的臉漲得紅紅的,好像很難受。噢,她快生了,身體不舒服,在忍受著痛苦的煎熬。
五個射手回去了。
冒頓又對他挑出的另外五個射手?jǐn)[擺手,讓他們到他跟前去。這五個射手很納悶,冒頓今天要干什么呢?前面的五個射手去了又回來,什么也沒有做,難道他今天就這樣讓我們跑空趟子嗎?
畝水看見冒頓又叫出了五個射手,咬緊了嘴唇,不安地看著他們。
五個射手走到冒頓跟前,停下,等待他的指令。冒頓像先前一樣,把他們帶到離寶馬不遠(yuǎn)的地方,用手指了一下那匹寶馬,對他們說,現(xiàn)在,你們用鳴鏑射我的這匹寶馬。
一個射手驚叫起來,那是你的寶馬,我們都知道是你和畝水從月氏騎回來的。它是很難得的寶馬,我不敢射。
我也不敢射。
我也一樣,不敢射。
五個匈奴射手都覺得那是冒頓的寶馬,都不敢射。氣氛變得沉悶起來,刮過的風(fēng)讓人的臉癢癢的,好像有什么在作怪,讓人不得安寧。
冒頓笑了一下,是苦笑。然后,他向五個射手?jǐn)[擺手,讓他們像前面的那五個射手一樣回去。他們不知所措,把鳴鏑插回箭袋,怏怏然返回。
畝水又驚叫一聲。她這次的聲音比前面的大了很多,不光冒頓聽見了,那五個匈奴射手更是聽得清清楚楚。冒頓仍不動聲色,沒有如何反應(yīng)。但那五個匈奴射手很納悶,畝水好好的,為什么驚叫呢,而且聲音還這么大?他們扭頭看了一眼畝水,看見她眼睛里有不安。他們還發(fā)現(xiàn),畝水好像忍不住要說什么,但最終又忍住,什么也沒有說。她的臉漲得更紅,像是有火燒到了臉上。
冒頓把寶馬牽到那十個射手面前,問他們,如果你們射出鳴鏑,射不死它嗎?
能射死。
那你們?yōu)槭裁床簧洌?/p>
十個射手啞口無言。他們想起以前被冒頓用鳴鏑射死的那幾個射手,心里掠過一絲陰影。他們后悔了,冒頓讓他們射,他們?yōu)槭裁葱奶鬯?,加之又顧慮到它是冒頓的寶馬,就不敢射了呢?猶豫對射手來說,是要命的事情??磥?,我們有了麻煩。
他們猜對了,他們確實有了麻煩,冒頓用這個辦法檢驗出了他們的膽識和忠誠,認(rèn)為不聽命令和猶豫的人,在戰(zhàn)場上是沒有用的,必然會被敵人殺死。
他讓十個匈奴射手站在一起,然后,他走向那匹寶馬。剛才,如果這十個匈奴射手向它射鳴鏑,他是不會心疼的,失去一匹寶馬,換來真正的勇士,他覺得值??上?,他們中間沒有那樣的人。所以,他們必須死,他們的死可以給其他射手警示,這是他們的生命在最后能起到的作用。
畝水又驚叫了一聲,但她很快低下頭,不再出聲。她堅持到現(xiàn)在只有一個目的,不能影響冒頓。
冒頓突然轉(zhuǎn)身,手起手落,那十個射手被他用鳴鏑一一射殺。
當(dāng)晚,畝水分娩,生了一個男孩。
冒頓抱著嬰兒,嘿嘿嘿地笑。多少天以來,他這是第一次笑,整個人都很輕松。
畝水軟軟地躺著,實際上,她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力氣,隨時都會倒下去。那支鳴鏑一直被她握著,每每身體發(fā)抖,軟得走不動時,她就用鳴鏑的尖頭刺手心,有時候手心幾乎要被刺破,她的身體才能停止抖動,才能走路。
多么難熬啊,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肚子里的嬰兒是她的希望,她硬撐著,肚子慢慢大了起來。有時候,她心生欣慰,肚子里的嬰兒還沒有出生,但是她卻每天用鳴鏑的尖頭在刺手心,她就這樣給肚子里的他傳遞著力量,他長大后,一定是一個勇敢的人。
冒頓在琢磨著給孩子起名字,但是半天也想不出來,急得額頭上冒出了汗。匈奴人沒有姓,也沒有真正的名字,小孩出生后,都是隨便起一個稱號,從小到大用一輩子。冒頓想為孩子起一個好一點的稱號,但是他的心像是被大霧籠罩,捋不出頭緒。
我來吧,讓我給我們的孩子起一個用一輩子的名字,畝水主動提出了要求。她想,我的時間不多了,我還能給冒頓留下什么呢?能留什么就留什么吧,最好是一輩子都陪伴他的東西。
好的,你來你來。冒頓也樂意讓畝水給孩子起名字。
叫稽粥吧。我喜歡這個名字。
稽粥。我也喜歡這個名字,就叫稽粥。
兩個人都笑了。
后半夜,那匹寶馬突然嘶鳴起來。它的聲音很洪亮,如果在以往一叫,匈奴們便覺得好聽極了,會凝神聽它叫。但是今晚,它的叫聲中卻流露出焦灼,似乎讓它害怕的東西,正在向它逼近。
冒頓被驚醒,坐起來揉揉眼睛,側(cè)耳聽外面的動靜。它為什么這樣叫,聽起來這么不自然?
約骨和散色出去看了看,那匹寶馬并無異常,只是抬頭望著撐犁中的月亮在叫。夜很黑,月亮很圓,它抬頭望一會兒月亮,便發(fā)出嘶鳴。它為什么望著撐犁中的月亮嘶鳴呢?匈奴們都知道,狼會望著撐犁中的月亮嗥叫,那時候,一定有人死了,狼用嗥叫的方式為死者送行,隨后它會把死者的尸體吃掉,等到它死后,就會把死者的靈魂帶到撐犁?,F(xiàn)在,馬也這樣叫,難道要死人?
約骨和散色給它喂了幾口草,它安靜了下來。然后,約骨和散色走到冒頓的穹廬門外,對冒頓和畝水喊,寶馬剛才望著撐犁中的月亮嘶鳴,現(xiàn)在安靜了,你們好好睡覺。
冒頓在畝水身邊睡著了,發(fā)出很響的呼嚕聲。
天亮就告訴他實情吧,讓他在我死之前接受這個事實,免得我突然死了,他一下子無法接受。我死了,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但他還有那么長的路要走,得讓他走好。
天快亮?xí)r,寶馬停止了嘶鳴。黑暗像是疲憊得再也支撐不住,慢慢塌陷下去,最后被草地上的晨光吞沒。太陽出來了,草地上反射出光芒,像是鋪了一層明珠。匈奴們的穹廬頂升起炊煙,不一會兒便飄出奶茶的香味。過了一會兒,牛羊要出去吃草,匈奴們的吆喝聲起起落落,讓這個早晨變得嘈雜起來。
這是早晨的味道和聲音,也是活著的人的味道和聲音。畝水覺得她醒了,實際上沒有醒來,她在半夢半醒之間說出了這句話。
冒頓聽見畝水的話,看見她的眼睛睜著,卻醒不過來,冒頓對畝水說,起來吃飯吧。
畝水沒有反應(yīng)。她醒了,睜開了眼睛,眼珠子還可以動,但身體卻動不了。她挨到現(xiàn)在,再也沒有力氣能挨下去。從昨天晚上開始,她的身體一直在抖,好不容易不抖了,卻又開始冷,像掉進了冰窟窿。這一年多以來,她一直和身體的軟在抗?fàn)?,現(xiàn)在身體不軟了,她才發(fā)現(xiàn)她抗?fàn)幍牧庖惨延帽M。她身體里的那個看不見的魔鬼,她再也沒有力量與它對抗,她已被它徹底打敗。
冒頓被畝水的樣子嚇壞了,抱住了她。他抓住她的手,發(fā)現(xiàn)她的手冰涼,像一塊冰。很快他又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軟軟的,如果不是他抱著她,她就會癱下去。
你病了嗎?冒頓急忙問。
畝水的嘴張了張,想回答他,卻發(fā)不出聲。
冒頓很吃驚,畝水為什么突然說不出話?冒頓驚駭,覺得有一塊石頭壓在了他身上,他扛不住,要被壓趴下。
他把畝水抱在懷里,他的身體是熱的,他想把她暖過來,讓她仍然是以前的畝水,能動,能說,能笑。過了一會兒,畝水閉上眼睛,發(fā)出微微的呼吸,她睡著了,病痛把她折磨得昏睡過去。
冒頓把畝水放平,讓她睡安穩(wěn)一些。
穹廬中很安靜,一股沉悶的氣息籠罩著冒頓,讓他透不過氣。這股沉悶的氣息在一年前就已經(jīng)有了,只是那時候他身邊有畝水的笑臉,他的心中裝滿心事,他忽略了這股氣息。畝水一定在一年前就察覺到了這股氣息,但是她怕干擾和影響我,什么也沒有說。她為什么不說呢?冒頓很納悶,他不知道,畝水知道自己病了后,掩飾了有可能被他發(fā)現(xiàn)的地方,所以他對此一無所知。
睡了一覺后,畝水緩了過來,可以說話了。她告訴冒頓,我在甌脫就病了,回河南地后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為了不干擾和影響你,就沒有告訴你。
冒頓吃驚地問,你病了,為什么不早一點告訴我呢?
我知道自己的病,我活不長久,最多撐到把孩子生下來。如果你知道我病了,一定會受干擾和影響,你心里就又多了一份心事,你就會分神,甚至?xí)O聛?,會影響你走遠(yuǎn)。
沒有了你,我要那些東西干什么呢?
不,你可以沒有我,但是你不能把你,不,把我們一直努力追求的東西丟掉。你千萬不能停下來,一定要走遠(yuǎn)。
我不會停下來,一定能走遠(yuǎn),你放心。
我相信你,我是放心的。
你好好躺著,不要動,我去找匈奴中最好的毉(巫醫(yī)),讓他給你治病。說完,冒頓轉(zhuǎn)身出了穹廬。
畝水在冒頓起身時想拉住他的手,和他說一會兒話。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趁著自己神志清醒,和他說一會兒話,是多么好的事情。但是冒頓太快了,像風(fēng)一樣就出了穹廬。
毉來了,一番診斷后,搖了搖頭走了,畝水已經(jīng)病入膏肓,沒有任何醫(yī)救的辦法。
冒頓抓住畝水的手,再也不想松開。從這一刻起,恐懼倏然包裹了他,他覺得他在慢慢失去畝水,就像她的手,從他手里一點一點滑出,落下去,跌入巨大的黑暗。那黑暗無比巨大,把畝水淹沒,連影子也找不到。
畝水。冒頓叫了一聲她的名字,想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畝水笑了一下,示意冒頓坐到她身邊,讓他握著她的手?,F(xiàn)在,她就想這樣,這樣就很知足。
冒頓問畝水,你想吃什么?
畝水說,什么也不想吃,就這樣,和你一起說話。
好,我們說話。
我們兩個是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呢?
是在月氏時認(rèn)識的,那一年我十一歲,你也十一歲。
對,我記得,我看到你時,是先看見了你臉上的蚊子屎。
你當(dāng)時還捉弄了我,讓我在臉上摸上摸下。
是,我也記得。
畝水,我想去祁連山找你們月氏的毉,讓他們來給你治病。我騎寶馬去,快去快回,你等著我。
不,沒用了。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想讓你在最后陪著我,不要讓我孤孤單單。
我……答應(yīng)你。
畝水手上用了用力,抓住了冒頓的手。冒頓把她的手握在掌心,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還是那么藍(lán),看一眼,仍讓他有一種陷入進去的感覺。但是,他渾身卻莫名地?zé)o力,有一股寒意浸入他體內(nèi),他抖了幾下。
你的身體抖了?畝水問他。
沒有。
我感覺到了,你的身體抖了。
抖了就抖了吧,沒有關(guān)系。
你的身體不應(yīng)該抖。
為什么?我的身體也是肉長的,為什么就不能抖呢?
你要去遠(yuǎn)方,你的心事比山重,所以你的身體不能抖。你的身體抖了,你的心就會受干擾受影響,就會讓你停下來。所以,你的身體不能抖。
冒頓抱住畝水,他想起她教他射箭,看他踩駱駝刺,和他一起殺黑哈熊時的神情。她剛才說話時,神情和當(dāng)時的神情一模一樣。她也是我心里的“干糧”,很多年前就是,一直在“喂養(yǎng)”著我,一直到了今天。
冒頓抱著畝水,感覺從她的眼睛里傳過來了一種力量,貼在了他身上,很快進入他身體,他不抖了。
你的那些鳴鏑射手,到現(xiàn)在還是過不了關(guān),你怎么辦呢?
是,我怎么辦呢?
要找到一個讓他們的心死去,然后又活過來的辦法,他們就過關(guān)了。
那樣的辦法在哪里呢?我寧愿舍棄寶馬,就是想激起他們的殺心,這個辦法和你剛才說的讓心死去,然后又活過來的辦法是一樣的,但是他們還是不行,被遲鈍和膽怯死死捆綁了心,也捆綁了手腳?,F(xiàn)在,我的眼睛好像被無邊無際的黑暗蒙住了,我看不見一絲希望的光明。
畝水不說話了,眉頭緊皺著,好像在考慮著什么。
你在想什么呢?
我有一個辦法。
什么辦法?
你必須先答應(yīng)我,我才可以告訴你。
冒頓遲疑了一下,心想畝水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有什么不可以答應(yīng)她的呢?于是,他說,我答應(yīng)你。說出這句話后,他的身體又莫名地抖了一下。奇怪,并沒有寒風(fēng)吹到身上,我卻為什么發(fā)抖呢?
畝水說,好,你答應(yīng)了我,我告訴。這個讓他們的心死去,然后又活過來的辦法,就是讓他們用鳴鏑射我。
什么?
讓他們用鳴鏑射我,他們一定首先想到的是,我是你的女人,他們會猶豫和膽怯,但是有了前面被你用鳴鏑射死的那十幾個射手的事實,他們一定會想到你的命令是真的。那時候,敢向我射出鳴鏑的人,一定是什么都不顧,只會聽從你的命令的人。那樣的人,也就是在我剛才說的那種讓心死去,然后又活過來的人。而不向我射出鳴鏑的人,心原本就是死的,是沒有用的人。
不行。
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我。
我……
你想想,我的身份,做這件事最合適不過了。我敢說,立即能檢驗出哪些人有用,哪些人沒用。
可是這個辦法不行,我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射死,而且是我的人執(zhí)行我的命令,把你射死。不行,這個辦法比死還難。
死……干脆我就直說了吧,我是要死的人了,在最后為你做一件事,讓我為光榮死,帶著榮譽走。這是我想要的,難道你不愿意給我嗎?
你想一想,打死我,我也做不了這件事。
反正我已經(jīng)是時間不多的人了,你為什么不讓我的生命在最后發(fā)出一點光芒呢?
我……冒頓說不出話。
畝水說,如果你不讓我做這件事,你想想,我只會疼死,你愿意看那樣的結(jié)果嗎?如果讓我做這件事,我就會笑,讓我笑著死,你難道不愿意嗎?
冒頓不說話,他已經(jīng)說不出一句話。
你好好想想,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不要讓機會浪費掉,不要讓我?guī)еz憾死。
冒頓把畝水放下,讓她躺平,然后走出了穹廬。他的腦子很亂,嘴巴大張卻說不出話,他確實需要好好想想。
畝水累了,又睡了過去。畝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長時間,她是被冒頓的嚎叫吵醒的。冒頓在穹廬外痛苦地嚎叫著,穹廬像是被震得在晃動。冒頓的嗓子又啞又粗,像一頭掉入陷阱的狼,無論怎樣沖,怎樣撞,都出不去,所以便只能嚎叫。但是嚎叫是沒有用的,時間長了,他身體里的力量沒有了,心里面的力量也沒有了,便只剩下徒然的聲音。
讓他叫吧,他的心像石頭,得讓他的心變軟,他才能清醒過來。畝水聽著冒頓的嚎叫,在耐心等待。
慢慢地,冒頓的嚎叫聲小了。
最后,冒頓的嚎叫聲不見了,穹廬像是停止了晃動。
他的心變軟,清醒了。畝水笑了。
冰涼的沙子咯著冒頓的腳,一陣陣生疼。河南地的大多地方都是草原,只有很少的地方是沙漠,這也是匈奴把這里選做單于庭的主要原因。匈奴的訓(xùn)練場在沙漠中,地上除了沙子,沒有別的。匈奴們喜歡在這樣的地方訓(xùn)練,打仗殺人是流血的事情,是與死亡掰手腕,必須在黃沙漫漫的地方進行。而草原是唱歌和跳舞的地方,草綠,水清澈,風(fēng)柔,不宜動刀,更不宜讓血腥味彌漫。
冒頓覺得臉上涼涼的,他以為下雨了,用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是淚水。什么時候,我哭了?天亮就要按照畝水說的做,他不忍心,眼睛里便有了淚水。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哭了,那淚水是不知不覺流出來的,在臉上掛著,被夜風(fēng)吹得冰涼,最后才讓他感覺到那是淚水。一個人連自己哭了都不知道,他的心該有多傷痛,以至于傷痛得已經(jīng)沒有了知覺。
冒頓仍往前走著,天還沒有亮,他仍被黑暗籠罩著,似乎只有這樣往前走,就走出了黑暗。他不愿意天亮,天一亮,他就沒有了畝水。他沒有了畝水,以后除了影子,就再也沒有了與他貼心的人。他寧愿天一直黑著,那樣的話,畝水就一直在,就一直是他的。
天還是慢慢亮了。
冒頓很吃驚,在黑暗中,他光著的腳踩在沙子上,石頭上,駱駝刺上,居然走進了訓(xùn)練場。他突然叫了一聲,走到訓(xùn)練場,他已無路可走。在一晚上,他以為在向著一個什么地方走著,走得越遠(yuǎn),就越遠(yuǎn)離現(xiàn)實,畝水就不會死。但是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這條路的盡頭就是訓(xùn)練場,畝水要死的地方就是這兒,他掙扎了一夜,卻像是命中注定似的走到了這里。
一陣昏厥,冒頓的身體搖晃著要倒下去。他咬咬牙,挺直了腰。他腳下仍有沙子、石頭和駱駝刺,他的腳掌不再疼痛。
他轉(zhuǎn)身往回走,腳下的沙子和石頭慢慢少了,駱駝刺多了起來,他必須像在月氏時那樣,踏入駱駝刺中去。只有讓赤腳把駱駝刺踩下去,他才能站穩(wěn),那是真正的穩(wěn)。
他邊走邊想,回去,回到畝水身邊。然后呢?天已經(jīng)亮了,是第二天了,畝水就要做她要做的事情了。然后……冒頓的頭很疼,想不下去。
遠(yuǎn)遠(yuǎn)的,冒頓看見了穹廬,他聽見畝水在叫他的名字,他應(yīng)了一聲,看見畝水在笑。她還是那么好看,眼睛幽藍(lán),個子高挺,而且豐腴有致,很有女人味。生了稽粥后,她的身體一下子就飽滿起來,好像在這之前,她把身體里面最美的東西藏了起來,現(xiàn)在一點一點顯露出來,讓人們知道,好女人就是她這樣的。這么美麗的女人,為什么會死呢?讓她活下去,更多的人就能夠看見她的美麗,就好像在春天看到了最好看的花。
冒頓停下,遠(yuǎn)遠(yuǎn)看著畝水。就這樣多看她一會兒吧,今天是她最好最美的時候,好好看看她,把她記住,記一輩子。
畝水也在看著冒頓,她和冒頓的想法是一樣的,也要好好看看他,把他看夠,讓一輩子在今天知足。
過了一會兒,畝水看夠了,笑了。
冒頓想笑,卻笑不出來。
畝水看見了冒頓的腳,吃驚地問,你的腳流血了。
沒有關(guān)系。
你一晚上去了哪里?
我出去走了走。
你光著腳走啊,都流血了。
我感覺不到疼,流血了沒有關(guān)系。
我一晚上都在等你,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好在你回來了,看來你沒有被恐懼和惶惑迷了眼。
我……
昨天晚上說好的事情,不能變,就像不能讓刀子變成鐵,不能讓樹變成種子,走吧。畝水的眼睛看著遠(yuǎn)處,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石頭,從嘴里吐出來,好像能把腳下的土地砸出坑。
冒頓的淚水又流了出來,他想用手去擦淚水,但畝水的手快,先替他擦去。
冒頓把畝水帶到了訓(xùn)練場。畝水今天的精神特別好,居然能走路,她是自己走到訓(xùn)練場的。
冒頓的臉變黑了,胡子也一夜間長了很多,看上去很嚇人。但畝水覺得他不難看,反之頭頂卻有一片光芒在閃動。他有了希望,心里的黑暗被驅(qū)散,光芒從心里升騰,從頭頂透了出來。
畝水看著冒頓,笑了。
冒頓沙啞著嗓子,讓匈奴射手們?nèi)▲Q鏑,站好。
天上飛過來一只鷹,盤旋著,不停地鳴叫。冒頓沒有抬頭看,射手們也不動。冒頓看著他們的眼睛,一個又一個移動過去。他們也看著冒頓的眼睛,冒頓的眼睛像鉤子,鉤住了他們,他們的眼睛不眨動一下。
起風(fēng)了,沙子飛過來,落在他們身上,落在他們眼簾上,但是他們的眼睛仍然不動。
他們不知道冒頓在等待著什么。但他們在等待冒頓。冒頓的等待結(jié)束,他們的等待也就結(jié)束。
終于,冒頓從他們身上移開目光,轉(zhuǎn)過身去看畝水。他轉(zhuǎn)身的動作很遲鈍,似乎僅僅轉(zhuǎn)一下身,他都完成不了。抑或,他的身體沒有力氣,無法完成轉(zhuǎn)身這一動作。但是,冒頓沒有停,慢慢地,堅持轉(zhuǎn)了過去。
畝水看見冒頓轉(zhuǎn)過了身,要看她,她卻轉(zhuǎn)過身,只留給他一個背影。該說的話,她昨天晚上都已經(jīng)說了,她不能讓冒頓反悔;該看的,她在早上已經(jīng)看了,而且已經(jīng)看得很知足,她不能讓冒頓迷惑。
冒頓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少頃,冒頓說話了。他用手一指訓(xùn)練場邊上的畝水,沙啞著嗓子對射手們說,你們,現(xiàn)在,用鳴鏑射她。
冒頓的話音剛落,出現(xiàn)了令他吃驚的情景,射手們手一揚,密集的鳴鏑向畝水射了過去。
畝水轉(zhuǎn)過身后一直笑著,她的個子高高的,像河南地最好看的樹;她的眼睛很嫵媚,像夏天的湖泊。最動人的是她的笑容,像最好看的花兒,又艷又鮮,遠(yuǎn)遠(yuǎn)地似乎能聞到了一股香味兒。
冒頓看見射手們射出鳴鏑后,手落了下去。他的頭“嗡”地響了一下,一頭栽倒在地。
射手們射出鳴鏑的動作干練準(zhǔn)確,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和惶恐。他們知道畝水是冒頓的女人,但是在一瞬間,冒頓的命令占據(jù)了他們的全部思維,他們在那一刻只聽到冒頓的命令,他們的一切都被命令替代,他們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按照冒頓的命令,向畝水射出鳴鏑。
他們成了合格的鳴鏑射手。
畝水覺得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在她身上浸開,迅速浸遍了她的全身。噢,我很久都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以前當(dāng)姑娘時,天天都有這種感覺,身上熱熱的,臉上紅撲撲的,都不好意思呢?
畝水想看看冒頓,但是不知道冒頓去了哪里,她看不見他。很快,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不軟,不抖,也不再疼痛。代之而來的是渾身暖暖的舒服感,骨節(jié)似乎突然有了力量,讓她想奔跑,想高興地叫。奇怪,是這股熱熱的東西浸開后,像靈丹妙藥一樣,我的病就好了,變得像以前一樣了嗎?冒頓知道我的病好了,身體不軟了嗎?噢,我看不見他,沒有辦法告訴他這些。他如果知道了,一定會非常高興。
那股熱熱的東西在畝水身上迅速浸開,她變得更熱,更舒服。那個看不見的魔鬼折磨了她兩年多,現(xiàn)在被這股熱熱的東西擊退,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股熱熱的東西是什么,居然這么神奇,讓我的病一下子就好了。
我的病好了,我累了,得睡一會兒。那股熱熱的東西,多么像冒頓的手,他在撫摸我嗎?
彌月像風(fēng)一樣進了單于庭,又像風(fēng)一樣不出任何聲響,就軟軟地依偎在了頭曼身邊。這個女人,最近走路總是沒有任何聲響,等他發(fā)現(xiàn)她時,她要么已經(jīng)鉆進了他懷里,要么在用那雙大眼睛在看著他,有幾次都因為她出現(xiàn)得太突然,把他嚇了一跳。他想訓(xùn)斥她,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自從日瓷死后,他對所有的女人都改變了態(tài)度。她們都是弱女子,讓她們攪到男人的爭斗中來干什么呢?但是彌月的眼睛,彌月說出的話,總讓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這個女人和日瓷不一樣,和所有的女人不一樣,她的眼睛里有刀子,心里有毒蛇,不能把她當(dāng)成一般女人看待。
彌月不知道頭曼反感她,像貓一樣趴在頭曼腿上,冷幽幽說,冒頓把他的女人畝水殺了,先前還把十多個匈奴殺了,這些事情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你怎么看這些事情?
我怎么看?這些事情,讓人看不透。
他為什么這么瘋狂地殺人呢?
那些人,是不合格的射手,所以他把他們殺了。
不合格的被殺了,那么剩下的就是合格的了?
應(yīng)該是。
他這樣挑選人,為什么呢?
為什么?你難道知道?
我前些天不知道,現(xiàn)在知道了。
你說。
他挑選出的這些人,可不是一般的人,是狼,是熊,是鷹,是要吃人的。
吃誰?
吃你。
吃我?
對,吃你。他早就知道你要殺他,但是你一直沒能殺了他,他難道會一直等著你殺他嗎?他一定會在你殺他之前殺了你。所以,他挑選出了那些要吃人的,他認(rèn)為合格的人,讓他們變成狼、熊和鷹,吃了你。
頭曼很吃驚,在這件事上,彌月看得很清楚,很透徹。事情就是彌月說的這樣,冒頓早就知道我要殺他,他不會等著我殺他,他一定會想辦法,在我殺他之前殺了我。
你不能再猶豫了。彌月說。
是啊,我不能再猶豫,可是,殺他的辦法在哪里呢?我為這個事情,想得頭都大了,卻一直想不出辦法。咑,我的腦子壞了,像不長草的草原,不長草的草原就不是草原,是沙漠。我的腦子變成了沙漠,我還怎么去殺人,我應(yīng)該死。
辦法有,就看你用不用。
什么辦法?
他殺了十多個匈奴,這樣匈奴殺匈奴的事,以前在匈奴中發(fā)生過嗎?匈奴的法律不是規(guī)定,匈奴不能互相殘殺嗎?以前,不論是誰,都沒有干過這樣的事情?他冒頓干了,那就是死罪。你為什么不抓住這個把柄,正大光明地把他殺了呢?
頭曼的眼睛亮了。彌月想出的這個辦法,雖然狠毒,但確實有用,他是匈奴的單于,只需把冒頓殺匈奴的事當(dāng)成理由,一句話就可以像釘子一樣把冒頓盯死。
怎么樣,我想出的這個辦法不錯吧?彌月的身體軟軟的,真的像一條蛇纏上了頭曼,頭曼的身體熱了,抱住了她。
辦法不錯,有用。
你被這件事折磨得時間太長了,腦子就遲鈍,想不出辦法。關(guān)鍵時刻你還得靠我,我是你的腦子,我替你想。
頭曼抱緊彌月,她替他想出了殺冒頓的辦法,他得對她好一點。
什么時候動手?彌月問。
下月初吧,現(xiàn)在正在進行一年一度的大獵捕,要穩(wěn)住人心,不然影響了獵捕,今年冬天會缺吃的。
不能再猶豫,要殺就下狠心,把他殺了,不要讓他吃上今年大獵捕的新鮮畜肉。
他一定吃不上今年大獵捕的新鮮畜肉,沒幾天就到下月初了,到時候他一定會死。
我要看著你殺了他。
那有什么好看的呢?
他折磨我時間太長,我心里的恨堆得像石頭,高得像山,我要出氣,解恨。
頭曼看了一眼彌月的眼睛,她的眼睛不如當(dāng)年那么漂亮,但是卻很深沉。當(dāng)年,她的眼睛是綻開的花朵,又艷又鮮,能把他熏暈?,F(xiàn)在,她的眼睛像看不見底的湖,很幽深,他不敢多看,怕掉進去出不來。
彌月突然笑了。她的眼睛從深不見底的湖,又變成了又艷又鮮的綻開的花朵。
頭曼忍不住,最終還是掉了進去。
頭曼醒過來時,已經(jīng)到了傍晚。彌月給頭曼倒了一碗挏馬酒,他喝完,心里好受了一些。他看著彌月,想起冒頓把他的女人畝水殺了,心里便一陣憐憫。應(yīng)該給冒頓一個女人,讓他在這幾天享受一下女人的肉體,也就沒有了遺憾。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做了這些,便仁至義盡。于是,他對彌月說,讓侍候你的那個高個子女孩子去陪冒頓一晚上吧。
為什么?
你應(yīng)該清楚。
我不愿意,她長得好看,身上的香氣那么好聞,應(yīng)該讓你先享受,為什么要給他呢?
給他吧,讓她去陪冒頓一晚上,我會心安一些。
那好吧。彌月出去安排。
頭曼突然覺得什么地方疼了一下,那疼轉(zhuǎn)瞬即逝,他都沒有弄清楚疼的是哪里,但他熟悉那種疼,多年前他與東胡人打仗,中了東胡人的箭,就是那種疼。很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他的身體突然疼了一下,讓他又想起了當(dāng)年中箭的羞恥。
咑,想這些不高興的事情干什么呢?頭曼用拳頭砸了一下大腿,又喝了一口挏馬酒。
約骨看著散色,滿臉愁容。
你怎么啦?你的臉看上去,愁得像吃不上松子的老鼠一樣。散色問約骨。
約骨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噢,不,你在哭,你哭什么?
頭曼要殺冒頓了。
什么時候?
下月初。
啊,只有五六天了。
怎么辦呢?冒頓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不要害怕,冒頓會知道的,事情總比人的話慢,我們?nèi)ソo冒頓說,冒頓很快就會知道這件事。
可是,冒頓知道了,我朋友的命就沒有了。
怎么回事?
頭曼和彌月在單于庭中商量殺冒頓的事情,我的朋友剛好在外面站崗,聽見了,就告訴了我,要不我怎么能知道這么大的秘密呢?
是這樣啊。
我的朋友不讓我告訴任何人,等著到時候看熱鬧就行了。但是現(xiàn)在我告訴了你,你再去告訴冒頓,冒頓就會想辦法防頭曼,他就沒有了危險,但是這樣一來我的朋友就暴露了,他一定會被頭曼殺掉。
那怎么辦?對你來說,冒頓和你的朋友比,哪一個重要?
冒頓重要。
那就救冒頓。再說了,冒頓對你有恩,你這時候不報答,什么時候報答?
那就救冒頓。但是,我不敢保證我的朋友不會后悔,如果他后悔了,如實給頭曼坦白已經(jīng)走漏了風(fēng)聲,頭曼就會改變計劃,那樣的話,冒頓就又有危險了。頭曼那么狠毒,冒頓一定會死。
不管那么多了,先去告訴冒頓吧。
冒頓聽了約骨和散色的消息后,笑了一下。他笑得很高興,好像并不把頭曼的計劃當(dāng)回事。
約骨和散色很緊張,對冒頓說,怎么辦,刀子馬上要落到你頭上了,你卻一點都不著急?
不急。
你有辦法?
有。
什么辦法?
你們二人難道不明白嗎,頭曼的計劃是,等這一段時間的大規(guī)模獵捕過去后,在下月初動手殺我,但是我在三天內(nèi)就可以殺了他。
三天?
對,三天足夠了。
約骨一聽冒頓的話就急了,他說,不,我的朋友隨時會后悔,說不定明天早上起來,腦袋清醒了就會后悔。他一后悔,就會把已經(jīng)走漏了風(fēng)聲的實情告訴頭曼,那樣的話,你就麻煩了。
會嗎?
說不定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后悔了,已經(jīng)給頭曼說了。把實情告訴了頭曼,怎么辦?約骨很擔(dān)心。
冒頓說,那就是我的命了,我命中注定要在今天晚上死,躲不過去。
不行,我得去找我的朋友,我要看住他,讓他今天晚上什么都不要干。過了今天晚上,他還沒有后悔,那他就還是我們的朋友,如果他今天晚上后悔了,那他就是我們的敵人。
你去行不行?
行,沒有問題,放心。
如果他今天晚上后悔了,怎么辦?
那我就殺了他。
他是你的朋友,除了殺他,沒有別的辦法?
沒有。
約骨走了。他看上去在哭,實際上,他在笑。
一夜無事。
第二天早上,在匈奴中傳開了一件事。兩個匈奴死了,一個是哭笑不分的約骨,另一個是單于庭的一位衛(wèi)士。從他們死亡的姿勢上看,是約骨殺了那位衛(wèi)士,然后約骨自殺了。匈奴們都知道,約骨和那位衛(wèi)士平時好得像穿一條褲子,為什么約骨卻殺了那位衛(wèi)士呢?約骨死后,臉上留有笑容,好像殺了朋友很高興。
只有冒頓和散色知道,約骨臉上的笑,實際上是哭。那位衛(wèi)士在昨天晚上一定后悔了,要去把實情告訴頭曼,約骨沒有辦法,便殺了他。然后,約骨覺得對不起朋友,便自殺了。在自殺的那一刻,他因為殺了最好的朋友而痛苦,所以他哭了。
約骨是一個多么難于理解的人啊,在最后,他的哭,仍然被那么多人看成了笑。
穹廬內(nèi)突然彌漫開一股香氣。是在穹廬門一閃之間,那股香氣就彌漫了進來,濃濃的,不但讓整個穹廬里香了,而且讓穹廬也似乎變?nèi)?,變軟,似乎要飄起來。
是什么香氣,把穹廬門推開了?冒頓正疑惑間,傳來了甜甜的一聲笑,緊接著,冒頓看見了一張美麗而生動的臉。是一個女孩子的臉。他再仔細(xì)一看,噢,是一個匈奴女孩子的臉。她大大的眼睛,直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巴,細(xì)膩光滑的臉龐,真的像一朵花,而且是散發(fā)香氣的花。
冒頓一愣,這個匈奴女孩子非常像畝水,他僅僅看了她幾眼,但每一眼看見她,都讓他覺得她就是畝水,他覺得自己的眼睛又花了,心又亂了。不,她不是畝水。他在心里鼓起一股勁,眼睛便不花,心也不亂了。他告誡自己,眼前的這個匈奴女孩子,僅僅只是像畝水,但絕不是畝水。
你來干什么?冒頓問。一個身上有香氣,但行為古怪的匈奴女孩子突然來到他的穹廬,他總得弄清楚原因。
我來把我給你,讓你要我。匈奴女孩子很直爽,把她來這里的目的直接說了出來。
你不要把你給我,我不要你。冒頓也直接把想法說了出來。
是彌月讓我來的。
不行。
是頭曼交代彌月,讓我來的。
那也不行。
不行?那我怎么辦?我就這樣回去,就是個死。
你愛死不死。冒頓突然想起畝水,心里一酸,說出了惱怒的話。
我抓你。匈奴女孩子撲向冒頓,雙手揮舞,像狼的爪子。冒頓如此冷漠,讓她惱怒,失去了理智。
冒頓手一伸,抓住了她的手。冒頓練習(xí)射鳴鏑那么久,手快得像風(fēng)一樣,即使她的手快要抓到他臉上,或快要摳到他的眼睛上,他也能一把抓住她的手,讓她老實就范。
她的手很軟,而且一點力氣也沒有。冒頓突然心軟了,放開了她的手。她的手被冒頓捏疼了,上下甩著,發(fā)出怪怨的聲音。
冒頓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告訴你。
那你現(xiàn)在回去。
我不回去。現(xiàn)在回去,我就沒命了。
為什么?
我已經(jīng)給你說了,是頭曼給彌月交代,讓彌月派我到你這里來,讓我把我給你,讓你要我。我如果現(xiàn)在回去,沒有把我給你,沒有讓你要我,頭曼就會殺了我。
冒頓心一顫,這個匈奴女孩子表面頑皮,言語調(diào)侃,但是心里卻隱藏著恐懼,隨時都會墜入死亡深淵。而她的生死,則取決于他的態(tài)度,他接受了她,她就能活下去;他拒絕了她,她就得死。
好吧,你留下,過了今天晚上再回去,你就不會死了。
是這樣的,你說得太對了,我過了今天晚上再回去,就不會死了。
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我叫秀濕。
秀濕?
怎么啦,這個名字奇怪嗎?
不奇怪。
嘿嘿,反正就是個名字嘛,叫順口就好了。
冒頓發(fā)現(xiàn),秀濕是一個單純的女孩子,他答應(yīng)讓她留下,她的煩惱便煙消云散,轉(zhuǎn)眼就變得活蹦亂跳,忘乎所以。
你想喝挏馬酒嗎?想喝的話,我給你倒。秀濕笑嘻嘻地問冒頓。
好吧,你倒一碗。
秀濕倒了一碗挏馬酒,遞給冒頓。
冒頓覺得奇怪,頭曼為什么給他送來一個女人?不對,這里面有名堂。他警覺起來,突然覺得秀濕再也不像畝水,她身上有一股恍恍惚惚的東西,他好像能看清楚,又好像看不清楚。他突然想起,匈奴中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在處死一個匈奴之前,給他一個女人,讓他最后享受一夜,第二天沒有遺憾的死去。噢,原來這樣,頭曼明天就要對我動手了。約骨的朋友傳出的消息是準(zhǔn)確的,三天時間已經(jīng)過去,明天,就是頭曼為他計劃的死期。他不能坐以待斃,必須先下手為強,把頭曼置于死地。
秀濕又倒了一碗挏馬酒遞了過來,冒頓接住,卻沒有喝,他把碗放下,一把將秀濕抱住,把她壓在了熊皮褥子上。
天黑后,冒頓的穹廬中傳出秀濕嗚嗚的叫聲,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一會兒像是在上升,一會兒又像是突然跌向底處。夜風(fēng)刮著,卻淹沒不了秀濕的聲音,她的聲音把夜風(fēng)的聲音壓了下去。附近的匈奴都聽見了秀濕的叫聲,他們偷偷笑,這個貪婪的女人,和冒頓在一起這么長時間了,好像還不滿足。噢,冒頓也很過分,不停地折騰秀濕,這么長時間還停不下來。后半夜,秀濕的叫聲小了,慢慢停了。天亮了,太陽出來了,匈奴們都吃過早飯,跟著頭曼進入山中打獵。秀濕嗚嗚的叫聲又傳了出來,悶悶的,有氣無力,一點都不像她把自己給冒頓,冒頓要她的聲音。留在單于庭附近的匈奴覺得奇怪,都這個時候了,秀濕為什么還在嗚嗚地叫著?難道她和冒頓還在干那事,都一晚上了,他們不要命了嗎?他們不好去阻止人家的事情,所以便躲到了一邊。但是他們又覺得不對勁,秀濕的叫聲不像是干那事那樣興奮,她嗚嗚嗚地低聲叫著,越來越小。他們很疑惑,便推開了穹廬門。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情景讓他們大吃一驚,秀濕被牛皮繩捆綁在穹廬中的一根木柱上,嘴里塞著一張羊皮。原來,冒頓把她壓在熊皮褥子上后,三兩下就用牛皮繩捆綁了她,然后,用一張熟過的羊皮堵上了她的嘴。秀濕嘴里嗚嗚地叫,眼睛里面充滿了不解和憤怒。但是她的嘴已經(jīng)被堵上,手已經(jīng)被綁住,她怎樣掙扎都無濟于事。冒頓走了。穹廬門開合之間,他像射出的箭一樣就出去了。上半夜,秀濕拼命叫,希望有人能夠救她,但是附近的匈奴把她的叫聲理解偏了。下半夜,她叫累了,昏昏然睡了過去。天亮后,她又叫,才叫來匈奴救了她。
冒頓為什么突然走了,秀濕不知道。她恨冒頓,要是再碰到他,她一定會扇他的臉。他的臉冷冰冰的,沒有一點表情,她一想起就生氣,所以她很想扇他的臉。
冒頓站在訓(xùn)練場上,射手們在他身邊圍成一圈,個個背上有弓,箭袋中有鳴鏑。
冒頓說,今天,是我對大家的最后一次訓(xùn)練,大家完成今天的射鳴鏑,就是誰也戰(zhàn)勝不了的勇士。
射手們都笑了,他們都有信心。他們怎么能沒有信心呢?十多個昔日與他們同甘共苦的匈奴,還有冒頓最喜歡的畝水,都死在了鳴鏑下,他們早就知道,射鳴鏑最關(guān)鍵的就是聽從命令,不猶豫,不遲疑,不恐懼,把鳴鏑當(dāng)成命令,在最短的時間里射出去。噢,最難完成的事情,一旦讓它變得簡單,便一點也不難。
好,我相信大家,每一個人都能夠完成最后一次訓(xùn)練。冒頓的聲音沉沉的,仍然像石頭要砸到地上。
散色站在冒頓身旁,他知道今天是特殊的日子,所以便跟冒頓到了訓(xùn)練場。他看著冒頓,眼睛里面忽閃著不自然的神情。冒頓握了一下他的手說,不要怕,不會有事的。
我不怕。散色捧起酒壺,倒了一碗挏馬酒,遞給冒頓說,要進行最后一次鳴鏑訓(xùn)練,喝一碗挏馬酒吧,紀(jì)念一下。
射手們歡呼。
冒頓看著散色的眼睛,突然覺得散色的神情不自然,好像極力掩飾著什么。他心里動了一下,這種時候,誰會喝挏馬酒?散色的舉動太反常了,難道這里面有名堂?冒頓接過散色遞過來的挏馬酒,端到一匹馬跟前,讓它喝了下去。
散色叫了一聲,身體抖了起來。
馬沒有喝完挏馬酒,便倒了下去,鼻孔中涌出了黑血。
挏馬酒中有毒。射手們叫起來,怒視著散色。散色想跑,但他只有一條腿,尚未跑出一步,便被冒頓飛起一腳踢翻在地,他手腳發(fā)抖,不敢看冒頓的眼睛。
為什么?冒頓問。
散色顫抖著說,彌月讓我這樣干,她覺得頭曼殺不了你,所以讓我這樣干。彌月說,事成之后,你的一萬人就是我的。我只有一條腿,我想有一萬人,那樣的話我就會活得好一些。
你以前挺好的,但是現(xiàn)在,你的心被罪惡和貪婪改變了。
能不能不殺我?
不能。說著,冒頓手一揚,散色的脖子上飛濺出幾股血,腦袋就滾在了地上。冒頓手里握著刀,剛才在手一揚之際,就已經(jīng)抽刀砍死了散色。
射手們又歡呼起來。
這時,從遠(yuǎn)處跑過來一匹馬,進入訓(xùn)練場旁的草地吃草。是頭曼的良馬,頭曼今天去打獵,便放開它,讓它自行吃草。這也是一匹不錯的馬,即使吃草也不與一般馬混在一起。它在吃草時,警覺地防備著周圍的動靜,不時抬頭向四周張望一下。
冒頓昨天晚上后半夜綁了秀濕離開后,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但是他最終是要回去的,等他回去時,所有阻擋他的人和事情,都會不再存在。所以,他必須在今天把所有對他不利的人和事處理掉,否則他回不去。
頭曼的良馬叫了一聲。
呵,頭曼的良馬和頭曼一樣高傲,連叫聲也與眾不同。
冒頓指著頭曼的良馬,問射手們,你們認(rèn)識這匹馬嗎?
認(rèn)識,是頭曼單于的。
它是什么樣的馬?
是良馬,一天能跑過兩個草原,三座山,四條河流。
如果讓你們用鳴鏑瞄準(zhǔn)它,它在你們的鳴鏑下,是什么樣的馬?
就是一匹馬,和所有的馬一樣。
如果我讓你們用鳴鏑射它,你們敢射嗎?
敢,被鳴鏑瞄準(zhǔn)的馬,與它的主人沒有關(guān)系,我們只管射它。
好,你們聽好了,現(xiàn)在我們命令你們,用鳴鏑射它。
密集的鳴鏑飛了出去,頭曼的良馬嗚嗚哼了幾聲,便倒了下去。射手們面無表情,看著馬,似乎它不是一匹馬,更不是頭曼的良馬,而是一只獵物,或者是一個必須殺死的人。
冒頓亦面無表情,這些射手們被訓(xùn)練到這種程度,他知道,他們有用。
射手們說說笑笑,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他們眼睛里只有冒頓,冒頓發(fā)布命令時,他們就變成了狼,完成冒頓的命令后,他們又變回自己,像頑皮的兔子活蹦亂跳,笑聲一片。
冒頓看了一眼死了的那匹馬,心想,頭曼沒有了這匹良馬,就等于沒有了腿,他想跑都跑不了。不過,可惜這匹良馬了,主人有罪,它也跟著遭殃。
冒頓悄悄嘆口氣,坐在一塊石頭上,他腰間的刀碰在石頭上,咣的響了一下。他一愣,伸手撫摸了一下刀。這是一把貼身的短刀,從來沒有用過,什么時候會用上呢?有好幾次,他想,也許這把刀是留給自己的,在最后,用在自己身上。一個匈奴給自己留一把刀,就不會死在別人手里,那樣其實挺好。
頭曼會不會給他留一把刀呢?不會,他太驕傲,也太固執(zhí),永遠(yuǎn)都想不到這一點。所以,他今天必須死。他想在今天殺了我,他只想把刀子刺進別人的身體里,從來都沒有想過,他的身體也是肉長的,刀子也可以刺進他身體里去。今天就在這里等他,等待他下午回來經(jīng)過這里,就殺了他。
這么多年了,他一直想殺我,像釘子一樣,把仇恨和恐懼釘在了我心里,我是在痛苦折磨中長大的。今天,就讓一切都了解吧。
母親,畝水,斤正,約骨,今天,我要做一件重要的事,等做完這件事,困惑我多年的仇恨和恐懼就會消失。我什么事情都可以解決,唯獨沒有辦法解決掉仇恨和恐懼,它們像蛇一樣纏繞著我,和我一起長大,如果我現(xiàn)在還不能把它們解決掉,我就會被它們纏死,就會變成一個沒有用的人。所以,我必須解決掉仇恨和恐懼,而解決的唯一辦法,就是殺了頭曼,他是我的仇恨和恐懼的根源,殺了他,就等于殺了仇恨和恐懼。
還有散色,你本來是一個善良的人,但是你被人騙了,你的眼睛和心被別人用騙術(shù)迷了,你丟失了自己,也就丟失了性命。你雖然死了,但是你的靈魂是可以得到救贖的,如果有一道光明,廓清你心頭的迷霧,你仍然是干凈的,但愿你在下輩子做一個干凈的人。
最后就是我了,做了這件重要的事,我就要在草原上站起來。頭曼當(dāng)了好多年匈奴的單于,但是他沒有讓匈奴過上更好的生活,東胡人已經(jīng)對匈奴虎視眈眈,但他沒有知覺,照他這樣不痛不癢地下去,匈奴人一定會被趕出河南地,在白天沒有放牧的地方,在黑夜沒有居住的穹廬。要想天天都有挏馬酒喝,頓頓有鮮嫩的羊肉吃,就必須把敵人打敗,讓他們聽到你的名字就發(fā)抖,說到你的事情就害怕,那樣的話,你才能在草原上站住腳。
一陣風(fēng)吹來,冒頓額際一陣清涼。噢,我已經(jīng)想遠(yuǎn)了,怎么能想那么遠(yuǎn)的事情呢?但是,想了比不想好,想了,心里就有了準(zhǔn)備,遇上事情就不慌,不亂,就不會害怕。
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人向這邊跑了過來。近了,他們看見是一個女人。再近一些,他們認(rèn)出,是秀濕。
你在這里,我找到你了,看你還往哪里跑。秀濕撲到冒頓跟前,用手去抓他。冒頓的嘴唇動了一下,兩位射手撲過去扭住了秀濕。秀濕大叫,你跑了就跑了,綁我干什么?你綁了我,我跑不了,我還有命嗎?
冒頓心里一陣?yán)⒕?。他跑,是因為他要做重要的事情;他綁了她,是因為怕她走漏他跑了的消息。但是,他沒有想到他綁了她,她會沒命。唉,因為大意,差一點害了一個無辜的女孩子。冒頓示意射手放開秀濕,然后對她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待在我身邊,只要我活著,就沒有人能夠讓你沒有命。
好,你說的噢,你說話算數(shù)?
算數(shù)。
秀濕安靜了。
太陽慢慢偏西,一天快結(jié)束了。過不了多久,大獵捕的匈奴們將返回,訓(xùn)練場是他們的必經(jīng)之地,冒頓就在這里等,等走在最前面的頭曼。
風(fēng)刮了一會兒后停了,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一絲聲響。以前,有鳥兒經(jīng)常從這里飛過,看見這是一片水草不生的地方,會叫幾聲。但是今天很奇怪,整整一天都沒有一只鳥兒,連平時讓人討厭的烏鴉也沒有。要發(fā)生大事了,風(fēng)不刮,鳥兒們都躲開了。
冒頓不出聲。射手們不知道冒頓為什么不出聲,但他們已經(jīng)被冒頓訓(xùn)練成了狼,所以他們也不出聲。
終于,大獵捕的匈奴們返回了,頭曼在最前面,他的良馬莫名其妙地不見了,他只好騎一匹衛(wèi)士的馬,在馬背上東倒西歪,發(fā)出一連串詛咒聲。跟在他后面的匈奴們很奇怪,單于的良馬為什么突然失蹤,害得單于無緣無故地罵他們,讓他們難受。
頭曼看見冒頓站在訓(xùn)練場邊上,站得像樹一樣筆直。冒頓身邊是秀濕,看來昨天晚上秀濕完成了任務(wù)。這女孩子不錯,以后讓她嫁一個勇敢的匈奴。站在冒頓身邊的,還有他訓(xùn)練的那些射手,他們也站得像樹一樣筆直。他們?yōu)槭裁催@樣站著?冒頓是個奇怪的人,被他訓(xùn)練的這些射手,也就變成了奇怪的人。
冒頓看著頭曼,一動不動。
頭曼心里涌出一股憤怒之意。咑,都因為良馬突然失蹤,浪費了時間,要不這會兒冒頓就不會站著,而是躺著,眼睛不會睜開,嘴巴不會呼吸,手和腳都不會動。不過沒有關(guān)系,太陽很快就要落下,天很快就黑了,等我回去吃了羊肉,喝了挏馬酒,就宣布他殺了十多個匈奴的罪行,然后就綁了他,把他殺掉。他已經(jīng)是飛不起來的鳥兒,跑不動的黃羊,不急。
冒頓看著頭曼,人雖然一動不動,但是心在動——再等一下,等頭曼走得再近一點,就動手。
終于,頭曼走近了。冒頓對射手們一揮手,射手們就把鳴鏑抓在了手里。然后,他用手指著頭曼說,用鳴鏑射騎在馬上面的那個人。沒有一個射手猶豫,鳴鏑紛紛射了出去。
冒頓第一次留意到鳴鏑的聲音是這么好聽,簡直勝過了鳥兒在春天的叫聲。它們離開射手們的手,離開弓,歡叫著,飛向了它們要達到的地方。它們一定對要達到的地方非??释运鼈冿w得筆直,快如閃電。它們一定在飛的過程中體會到了快感,越飛便越興奮,越興奮便越快,一瞬間,就到達了它們要達到的地方。
跟在頭曼后面的匈奴聽到鳴鏑聲后,向這邊張望,他們看見一片黑黝黝的東西飛了過來。他們以為是鳥兒。噢,秋天還沒有過去,今年的鳥兒這么早就往南邊飛了。
頭曼看見飛過來的那片黑黝黝的東西時,驚叫一聲。咑,我慢了,慢在了冒頓的后面,要死在他手里。那片黑黝黝的東西飛到最后,集結(jié)在一起落在了頭曼身上。頭曼從馬上栽下來,在地上抽搐,嘴巴里流出了血。匈奴們這才看清,頭曼身上有很多支箭。他們不知道鳴鏑,只知道那是箭。既然是箭,射在了單于身上,那他會死的。不,他已經(jīng)在慢慢死著哩,眼睛大睜著,嘴巴里流著血,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
高高在上的撐犁啊,黑黝黝的鳥兒變成了箭,殺了單于。不,箭是人射出來的,是人殺了單于。是冒頓,箭是從他們那邊射過來的。頭曼的衛(wèi)士們向冒頓撲了過去,他們是保護單于的,單于被人殺了,他們必須把殺單于的人殺死。
冒頓沒有動,射手們的手一揚,又是一片好聽的聲音響起,那些衛(wèi)士便一個個倒了下去。
頭曼還沒有死,眼睛仍然大睜著,嘴巴里在流血。匈奴們架起他,向單于庭跑去。單于是他們心中的神,冒頓雖然讓射手們向他射了很多箭,但是他們心中的神不會死,他們要把單于救活,單于活著,他們心中的神就活著。
射手們又把鳴鏑抓在手里,準(zhǔn)備向架著頭曼的匈奴射去。但是冒頓制止了他們,讓他們放下了弓箭。
射手們說,他們救活了頭曼,我們就會有麻煩。
不,我只能殺他一次,要一次他的命。如果他們救活了他,那就是高高在上的撐犁的旨意,讓他又有了一條命,我們不能改變撐犁的旨意。
他絕對活不了,那么多箭射在了他身上,除非他有十條命,才能活。秀濕為剛才發(fā)生的一幕驚訝不已,但是清醒過來后,她很高興,她沒有完成頭曼交代的任務(wù),現(xiàn)在頭曼身上被射了這么多箭,還怎么能顧得上要她的命,她一身輕松。
冒頓看了一眼秀濕,意思是不要叫。但是秀濕卻忍不住又叫了起來,你真好,殺了要殺我的人,我沒有危險了。
冒頓想,對秀濕來說,這件事最好之處莫不在于此,頭曼死了,她確實安全了。秀濕忍俊不禁興奮,倒也正常。
匈奴們架著頭曼走遠(yuǎn)了。
沙地上留下一長串醒目的血漬,像是突然之間,沙地上開出了駭人的紅色小花。
頭曼不明白,撐犁為什么變成了紅色?
難道撐犁變成了巨大的紅色湖泊,被什么撞擊后,紅色湖水翻了出來?太陽,云朵,還有低處飛翔的鳥兒,都浸泡在了里面,被染得像紅紅的火。時間久了,撐犁又變得像被刀剔開的肉體,有血滲出來,欲滴不滴,就那樣懸掛著,一晃一晃發(fā)出反光。
頭曼的眼睛一直大睜著,看著撐犁。他眼睛里面有了血,把他的視線堵住,但又沒有完全堵死,才讓他覺得撐犁變成了紅色。
我要到撐犁中去嗎?我是匈奴的單于,最后的歸宿,應(yīng)該是到撐犁中去。但是,我的腳步怎么這樣沉重,眼睛也動不了一下,好像有什么緊緊抓著我,不讓我離開。
我還有什么事情沒有了結(jié)嗎?咑,沒有了結(jié)的事情有很多,但是我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就這樣吧,留給別人去了結(jié)吧。
咑,冒頓早就在訓(xùn)練場邊上準(zhǔn)備好了鳴鏑射手,就等著我呢。我為什么沒有預(yù)感,讓他順利得手了呢?我小看了他,他實際上已經(jīng)長大,長成了一個男人,而我,仍然把他當(dāng)做孩子看,讓他獲得了機會。他訓(xùn)練出的鳴鏑射手相當(dāng)不錯,個個都像狼,而且他們的鳴鏑也很不錯,居然發(fā)出那么好聽的聲音,他們向我射出鳴鏑時,我居然因為鳴鏑好聽的聲音走神,讓他們順利射中了我。好多年沒有打仗了,反應(yīng)居然變得這樣慢。鳴鏑射到我身上時,剛開始并不怎么疼,涼涼的,像掉進了水里。后來,就突然疼了,疼得像是有一把刀子在我身上割著,剜著,要一點一點把我的身體割完,剜完。但是時間長了,就感覺不到疼了,渾身麻木酸癢,像是有無數(shù)螞蟻在爬。
風(fēng)突然刮起來,單于庭的門簾被吹得飄起來,像是要被扯斷,隨風(fēng)飄走。門簾是被牢牢釘在門上的,飄了幾下后,又落了下去。門簾落下,風(fēng)也就小了,周圍安靜了下來。以前可沒有刮過這樣的風(fēng),今天怎么會這樣奇怪,風(fēng)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突然叫了一聲,晃了一下腦袋,就不見了。
單于庭外站了很多匈奴。風(fēng)把門簾掀開的一瞬,頭曼看見他們神色慌張,好像發(fā)生了可怕的事情。怕什么呢?再說了,真的會有能把人嚇趴下的事情嗎?他們神色慌張,與我被冒頓射了這么多箭有關(guān)吧?這有什么呀,無非就是讓我死,人到了死的時候,如果坦然面對,就與喝挏馬酒,吃羊肉一樣。我與冒頓之間的仇恨已經(jīng)長成了大樹,不把這棵樹砍倒,它就會長出可悲的葉子,結(jié)出罪惡的果子。砍了它,壓在我心里的石頭就會落下,折磨冒頓的痛苦就會消失。
彌月和金古呢,他們應(yīng)該在單于庭中,這會兒怎么卻不見了?他們一定被冒頓殺了。我倒下了,便沒有人護著他們,他們必死無疑。彌月這個女人,心里的毒太多,所以她看不見這個世界美好的東西。同時,她又太貪婪,總想把自己的想法變成現(xiàn)實。她的心已經(jīng)被貪婪占滿,再活下去,也活不出什么快樂,只能痛苦。所以,冒頓殺了她,等于幫了她,免得在最后瘋了,連她自己的靈魂也討厭她,讓她對這個世界,對她自己沒有任何感覺,只是行尸走肉。
至于金古,被冒頓殺了也就解脫了,他扛不起大石頭,只能被壓趴下。撐犁沒有把他生成勇敢的人,他的心里沒有刀子,血液里沒有火焰,更沒有搖身一變就成為狼的天性,所以他當(dāng)不了匈奴的單于。如果硬要讓他當(dāng)單于,他會被人欺負(fù),被人打,被人殺,丟失性命,會讓單于這一耀眼的光環(huán)蒙上恥辱。那樣的話,他的靈魂就會遭受屈辱。一個人的身體可以受罪,命運可以曲折,但是靈魂卻不應(yīng)該遭受屈辱。所以,他死了未必不是好事。
想了一會兒心事,躺了一會兒,頭曼覺得好受了一些。他想站起來,出去走走。奇怪,這樣一想,他居然坐了起來。他滿身的鳴鏑晃動著,像是他身上長出了羽毛。他一點都不疼,血順著鳴鏑流出來,一滴一滴落到地上,摔成一朵朵小紅花。
風(fēng)突然又刮起來,門簾又被掀開,頭曼一抬腳就走出了單于庭。他很詫異,自己為什么這么利索,說起來就起來,說走就走,快得像風(fēng)一樣。以前自己為什么沒有這樣呢?
外面的匈奴怎么都不見了,剛才他們明明站在這里,怎么一轉(zhuǎn)眼都不見了影子。他們?nèi)コ燥埩税桑苦?,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們一定圍在一起吃剛打獵得來的鹿肉。這些天的大打獵,收獲真是不錯,獵來的畜肉堆成了山,可以讓大家無憂無慮地度過冬天。
去哪里呢?我怎么對單于庭戀戀不舍,有些不想離開?
隨便走走吧,躺了好幾天,昏昏欲睡,手腳都不靈便了。前面的山是我經(jīng)常去的地方,這么多年幾乎每天都去一趟,有一次我還對日瓷說過,將來自己死了,讓匈奴們把自己埋在這座山上。那是很多年前說過的話,那時候和日瓷那么好,后來為什么就莫名其妙地變了呢?想不起來了,真的一點也想不起來是因為什么,我和日瓷之間就不好了?對了,日瓷死后,就是放在前面的山岡上被狼吃掉的,去看看吧,她的魂魄應(yīng)該還在那里,我還沒有去看過她呢。
頭曼慢慢往前走,身體越來越輕松。他很高興,今天的天氣真好,心里的那些煩惱都消失了,而且還想起了以前和日瓷在一起的美好時光,這樣的感覺很好,好像又和她在一起似的,心里很甜蜜。
不知道為什么,頭曼越走越快,那片草甸在他腳下像是在向后移動,他不費什么力氣就走了過去。然后,他開始上山,不一會兒就到了日瓷被狼吃掉的地方。這里開花了,紅色的,黃色的,每一朵都無比鮮艷。
頭曼笑了。日瓷喜歡花,一到夏天,她經(jīng)常去采花,然后拿回去插在單于庭中,花的香氣便在單于庭中彌漫,她便在花的香氣中笑?,F(xiàn)在,這些花開得這么漂亮,日瓷能聞到花的香氣嗎?如果她能聞到,一定又會在花的香氣中笑。
頭曼站了一會兒,決定回去。一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一個人,在看著他。
是冒頓。
你什么時候來的?頭曼的身體很輕松,心里面也很輕松,想和冒頓說說話。
冒頓看著頭曼,眼睛里面是九歲前的那種目光。九歲前,頭曼還沒有產(chǎn)生對冒頓實施尚殺首子的念頭,冒頓看頭曼時,眼睛里面有快樂,有笑,后面就什么也沒有了,再后來就只有仇恨?,F(xiàn)在好了,冒頓眼睛里又出現(xiàn)了他九歲前的那種目光,說明他不恨我了,他心里的仇恨和恐懼消失了。噢,人心里沒有了仇恨和恐懼,是多么好啊,會讓他渾身都無比輕松,眼睛能看見的東西,都是美好的;心里能想到的事情,也是美好的。
冒頓看著頭曼說,我來了好一會兒了,我看見了你,你沒有看見我。
我為什么沒有看見你呢?
冒頓不說話,他不知道頭曼為什么沒有看見他。
你在什么時候開始訓(xùn)練那些鳴鏑射手的?
從甌脫回來后就開始了。
噢,兩年多了,時間足夠了。我忽略了你,時間給你幫了忙,讓你成功了,你應(yīng)該高興吧?
這種成功讓我很難受,所以我不高興,我覺得走到這一步,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讓我高興的事情。
我覺得你應(yīng)該高興,因為你心里的仇恨和恐懼終于消失了。
冒頓被頭曼的這句話感動了。是的,他心里的仇恨和恐懼終于消失了。但是,他的心卻空了。在十一歲那年,他的心就被一些他弄不明白的東西填滿,一直到現(xiàn)在,才空了。他有些不適應(yīng),好像一直舉著一塊大石頭,突然覺得手臂輕松了,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塊大石頭早已經(jīng)不見。
但是,冒頓仍然不理解,頭曼為什么要對他實施尚殺首子呢?于是,他問頭曼,在我十一歲那年,你為什么要對我實施尚殺首子,而且一直堅持了這么多年?
頭曼苦笑了一下說,在你十一歲那年,魔鬼鉆進了我心里,它對我發(fā)布命令,讓我按照它的意思去做。我喪失了辨別是非的能力,也喪失了抵抗魔鬼的能力,所以就聽從它的了。
冒頓說,魔鬼找的是與它一樣的人,只有與魔鬼一樣的人,心里才能裝下魔鬼。
你說得對,我是與魔鬼一樣的人。
冒頓苦笑了一下說,你終于承認(rèn)了自己的罪過。
我把什么都看清了,包括我的罪過。不過有一點讓我很高興,從十一歲那年開始,高高在上的撐犁為你準(zhǔn)備了可以吃一輩子的“干糧”,你很艱難地一步步接近,最后終于得到了那份可以吃一輩子的“干糧”,再也沒有什么能難住你。
冒頓想起他十一歲那年離開河南地時,母親日瓷讓他背在身上的干糧,那是可以看得見的實實在在的干糧,去月氏的路上,沒幾天就吃完了。母親還給了他一把徑路刀,在后來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母親當(dāng)時說,那把徑路刀也是“干糧”。后來他才明白,那些可以看得見的實實在在的干糧,是喂養(yǎng)身體的,而像徑路刀這樣的“干糧”,是喂養(yǎng)心靈和靈魂的?,F(xiàn)在看來,頭曼也知道這些,但是他為什么沒有清醒過來,脫離心里的魔鬼的擺布呢?
頭曼知道冒頓在想什么,他笑了一下說,你走的時候,你母親日瓷悄悄塞給你一把徑路刀,我看見了。你走的時候,只帶走了一把徑路刀,回來時,帶回來了寶馬、鳴鏑,還有畝水,這些都是可以吃一輩子的“干糧”。能得到這些“干糧”,你吃的那些苦值了。頭曼說得很高興,好像這樣說著冒頓的事情,是一種榮耀。
冒頓不插話,讓頭曼繼續(xù)說。
頭曼又繼續(xù)說,這兩年我經(jīng)常想,雖然在你這件事情上我有罪,但是說不定也是好事情呢,如果我沒有對你動尚殺首子的念頭,我也許會寵愛你,讓你天天喝最好的挏馬酒,吃最新鮮的羊肉,出門有最好的馬騎,進門有最好的熊皮坐,到頭來,你會變得像金古一樣,看見刀就發(fā)抖,成不了大氣候。
冒頓覺得頭曼變得親切起來,看來,頭曼心里也有苦衷。
頭曼還想說,他這會兒特別想說話,但是他的頭一陣昏厥,想不起以前的任何事情,也就分不出對錯了。他揉揉眼睛,頭腦清醒了一些,想起日瓷臨死前說過,冒頓是神的兒子?,F(xiàn)在,他仍然弄不明白,日瓷當(dāng)時為什么那樣說?他看見冒頓的眼睛里面充滿渴望,便忍不住問他,你是神的兒子?你母親臨死前說你是神的兒子。
我不是神的兒子。
那你是誰的兒子?
我是你的兒子。
不是,
為什么不是?
毉說了,你不是我的兒子,按照匈奴的規(guī)矩,就得對你實施尚殺首子。
你為什么相信毉呢?
毉是替神說話的人。
你既然相信毉是替神說話的人,為什么不相信神,不相信我是神的兒子?
你為什么這樣問我?
本來我就是你的兒子,你相信了我是神的兒子,那么你不就是神了嗎?
對啊,我為什么沒有這樣相信呢?相信了冒頓是我的兒子,再相信他是神的兒子,神就與我有關(guān)系,就和我在一起了。這樣一想,頭曼突然覺得冒頓的話像一把剪子,把很多年纏繞在他心里的那些像亂麻一樣的東西,一下子剪斷,他心里有了從未有過的輕松。
頭曼想起一件事情,突然明白冒頓就是他的兒子。有一年,他跟隨父親帶領(lǐng)匈奴士兵在一個地方駐守,那個地方離河南地不遠(yuǎn),用半天就可以回去,但是誰也不能擅自離開,他們必須要等到打完仗,把刀上的血漬擦干凈,把身上的征塵洗去,把殺死的敵人的頭顱做成飲酒的器皿,然后休息一夜,在第二天神清氣爽地回到河南地。去打仗是給別人制造災(zāi)難,返回時一定要干干凈凈,不帶一絲死亡陰影,這是匈奴多少年的規(guī)矩。有一天晚上,頭曼想日瓷了,一想便不能自己,但他是匈奴單于的兒子,將來的單于,不能破匈奴的規(guī)矩擅自返回,于是他悄悄騎馬回去,進入了日瓷的穹廬。日瓷睡著了,他叫她的名字,輕輕搖她,但是她沒有醒。他看見她的裸體,沖動之下要了她。日瓷變得很熱烈,他以為她醒了,現(xiàn)在看來她當(dāng)時并沒有醒過來,是在半夢半醒之間與他做愛了。后來,日瓷就懷孕了,再后來日瓷生下了冒頓,他以為冒頓是他的親骨肉,但是有一次日瓷說冒頓是一只白狼與她在夢中媾和后所生,他便懷疑冒頓并非他親生,而是日瓷嫁他之前與他人媾和的野種,所以他便對冒頓實施尚殺首子,一步步逼冒頓,也一步步逼他自己,一直到了現(xiàn)在,有了這樣的結(jié)果。
冒頓就是我的兒子。我為什么沒有早一點弄明白這件事呢?如果我和日瓷好好說一說,一切就都清楚了。但是一直以來,我的心被堵得死死的,想不到事情會有好的一面?,F(xiàn)在,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日瓷死了,我就是想說,又有誰愿意聽呢?算了,就讓我承擔(dān)一切吧。
頭曼特別想和冒頓說話。于是,他告訴冒頓,你母親日瓷臨死前對我說,如果我殺不了你,有一天必死于你手中,到時候我不要恐懼,不要害怕,要勇敢地讓你殺了我。那樣的話,她就不怨我了。當(dāng)時,我答應(yīng)她,我還對她說,如果你能夠殺了我,就配得上做匈奴的單于。她很高興地說,好,有我那句話就行了,她當(dāng)時就原諒了我,不再怨我了。你用鳴鏑射我,只能證明一點,你是可以當(dāng)匈奴的單于的。這是高高在上的撐犁的安排,人不能違背撐犁的旨意。現(xiàn)在看來,你母親日瓷把一切都說中了,她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
頭曼一口氣說了很多,說完了,渾身無比舒服。
冒頓說,我讓射手們用鳴鏑射你,是事情到了這一步,沒有辦法改變,所以只能用鳴鏑射你。
射吧,沒有關(guān)系,你剛才說了,是事情到了這一步,沒有辦法改變,我也在這件事中,也是沒有辦法改變的。
我只射你一次,如果你不死,我不會再射你第二次。
為什么?
我只射你的這條命,如果你活了下來,那就是高高在上的撐犁又給了你一條命,我不能射你的另一條命。
頭曼笑了,多好啊,冒頓心里的仇恨和恐懼消失了,我心里的苦悶也消失了,我終于和他可以輕松相處。但是,頭曼一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冒頓不見了,好像他原本沒來過這里,自己是在幻覺中和他說了一番話。
頭曼想回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邁不開步子??磥恚一夭蝗チ?,這里就是我的歸宿。不過這里挺好的,日瓷是在這里被狼吃掉的,我留下來,也等待狼來吃了我,以后我就可以天天和日瓷在一起。
頭曼想走到日瓷被狼吃掉的地方,然后躺下去,等待狼來吃了他。但他邁不開步子,無法走過去。噢,一個人不能躺在另一個人死過的地方,他應(yīng)該躺在他死的地方,那是他的路的盡頭,不管他是怎樣走過來的,大地一定有一個地方在等著他,不會讓他空無歸處。這樣一想,他發(fā)現(xiàn)大地因為他心里亮堂,也變得亮堂。他抬起頭,看見撐犁更亮堂,太陽像一個正在燃燒的火球,周圍的白云悠閑自在地飄浮著。
頭曼低下頭,看見一群黑色的鳥兒在飛。它們的羽毛是黑色的,不停劃出弧線的翅膀也是黑色的,閃出了一片黑光。它們向他飛來,把一片黑光撒滿大地,大地也變成了黑色。
噢,這就是傳說中的黑鳥,它們向我飛來,給我?guī)砹耸裁矗?/p>
頭曼無意間一低頭,發(fā)現(xiàn)身上的鳴鏑已消失不見。它們在我身體上待了很多天,已經(jīng)被血染紅,為什么突然之間卻不見了呢?
這是怎么啦?
那群黑色鳥兒飛過來,撒下一大片黑色,淹沒了頭曼。很快,頭曼又無比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團黑色在他身邊一晃,他的手和腳,甚至整個身體,便迅速消失,最后變成一團影子,滑進一個巨大的黑色深淵。
頭曼這才知道,他在幾天前就已經(jīng)死了。
(責(zé)編:張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