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獻平
鄉(xiāng)村暗暴力
文/楊獻平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生于七十年代。作品見于《天涯》、 《中國作家》、 《人民文學》、 《山花》、 《作品》等刊。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單篇作品獎、全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首屆林語堂散文獎提名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四川文學獎等數(shù)十項。已出版有《匈奴秘史》、 《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時期的絲綢之路》、 《沙漠之書》、 《生死故鄉(xiāng)》、 《沙漠里的細水微光》、 《歷史的鄉(xiāng)愁》及詩集《命中》等著作。中國作協(xié)會員?,F(xiàn)居成都。
2008年秋天,我從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剛回到家,高興正在勁兒頭上,就被弟弟說的一件事瞬間扼殺得一干二凈。二十多年前,我以參軍的方式告別故鄉(xiāng)——位于太行山南部,群山之間、皺褶深處的村莊。離開了才叫故鄉(xiāng)。這些年來,我一次次從外省回去。主要是看望父母親并弟弟,還有一干親戚。但隨著年齡增長,時間的鍘刀在暗處不斷收割著世上的每一個會呼吸、有血肉和思想、靈魂的生命。特別是我三十五歲以后,以前時常在眼前晃動的親人一個個地消失。他們是平民,在很多人眼里,一個身邊普通的人的死亡,純屬自然現(xiàn)象,也是必然的結(jié)果,誰都會有這一天。在廟堂之上,一個農(nóng)民的死,不僅無可辯駁,且理所應當??蓪ΤD暝诋惖氐奈襾碚f,每次聽到親戚去世的消息,內(nèi)心都有一種無以倫比的驚詫和悲哀。
但這一次,卻不是我們家親戚有人去世,而是一樁極其慘烈的故意傷人案。
我們的村莊在河北沙河市最西部的山區(qū),十幾個自然村分布在方圓不過30平方公里的山地之間,向北一座山,就是邢臺縣界,向南一道嶺,扭身就進入了武安市界。我從修撰于明萬歷年間的縣志并李鴻章等人修撰的《畿輔通志》上看到,作為一個鄉(xiāng)鎮(zhèn)行政區(qū)域或者村落所在,這差不多600年間,幾乎無人對我們的村莊進行過任何的描述。僅僅修撰于清同治年間的《順德府志》中有記載說,我們村附近有數(shù)道巖、黃背巖、大嶺口關等軍事建筑,為明真定(今保定)十三鎮(zhèn)長城一部分,方才使得這一片北方鄉(xiāng)域在官方的志書上有了那么寥寥幾筆。
弟弟來電話說:盆上村朱文明的老婆和閨女被人打了個半死,這會兒正在醫(yī)院搶救。我沒吭聲,也沒有驚詫。我知道,在鄉(xiāng)村,鄉(xiāng)鄰之間因為一些利益沖突而升級為小規(guī)模的暴力事件屢見不鮮。我還在鄉(xiāng)村那些年,幾乎每隔幾天就會聽到或者看到這一類的事情,早就見怪不怪,甚至麻木不仁了。
而這一次,卻是一樁無頭暴力案件。
我臉色沉肅,心里一片驚恐。在腦袋里急速搜索對于這個叫朱文明的人留給我的任何印象。從1991年開始到現(xiàn)在,我離開故鄉(xiāng)已經(jīng)22年了。那時候還是少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中年。其間雖然每年都要回去待上一段時間,但往往很匆忙,先后去看望親戚,再陪父母幾天,一些人還沒見到,假期就又到了。很多的故知、鄉(xiāng)親一次面都沒再見到。不過十多年,一批新的面孔又活躍起來,基本上“覆蓋”了我熟悉的那一批“舊人”,使得我對故鄉(xiāng)乃至故鄉(xiāng)的人愈發(fā)陌生。
弟弟又說:這個朱文明在鄉(xiāng)中學當老師。他說到這里,我哦了一聲,一個身材瘦高的中年男人迅速出現(xiàn)在腦海里?!笆遣皇俏覀兊闹炖蠋煟逃⒄Z的?”弟弟說:“可不就是他!”
朱文明是我初中的英語老師。個子瘦高,長方臉,顴骨有點突出。不過,嘴唇紅得像女人,眼睛也大,看起來也清澈。初中三年,他都用本地方言英語教我們。那時候,我的學習成績很一般。每次在他課堂上,不是交頭接耳就是把書本豎起擋住頭臉,側(cè)著腦袋睡覺。朱老師發(fā)現(xiàn)之后,也不大聲呵斥,而是直接從講桌上抓一根粉筆頭,然后砸過來。每一次命中率都很高,不是打在課本上,就是打在課桌上,還有幾回,砸在我的腦門上,感覺就像炸雷,轟隆一聲,就把我從周公那里硬生生地拽了回來。
但日常生活中,朱文明卻是和藹的。那時候,他還是民辦,老婆也是農(nóng)村戶口。家里還分有田地,生活上和當?shù)剞r(nóng)民沒有什么兩樣。每當農(nóng)忙,朱文明也和我父母親一樣,必須得輪圓了膀子、挽起袖子,下地幫老婆干各種農(nóng)活。偶爾在路上遇到,朱文明總是和我說一些家常話,諸如今年麥子打了多少斤,玉米收成好不好之類的。臨了,才會露著大門牙,笑著叮囑說:閑了還是復習一下功課,爭取下學期能趕上去。每次我都點頭答應,可一轉(zhuǎn)身,就把他和他的話丟在了河溝里?,F(xiàn)在想起來,真覺得,朱文明老師從始至終都不像老師,倒像是一個富有親和力的鄉(xiāng)親。上學時有點煩他的管教,現(xiàn)在則覺得,朱文明老師才是真正的鄉(xiāng)村教師,也是諸多老師當中在我面前最沒有架子和威嚴感的。大致是2000年,根據(jù)上面通知和要求,本鄉(xiāng)兩個中學合并為一所。朱文明也借此機會,轉(zhuǎn)為正式教師。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而且是朱文明。盆上村和我們村隔了三里地的樣子,位于另一道河谷西邊一面凸起的山坡上,一色的紅石房屋,錯亂無序地堆在一起,整個村子大致有兩百多戶,五百來口人。讀初中時候,冬天常借宿在與盆上村隔河相望的北街村,對盆上村特別是朱文明老師及其家庭有一定的了解。
這個盆上村,其實一點都不安穩(wěn)。鄰里之間也常有各種摩擦發(fā)生,打架、罵仗幾乎每天可見的。最嚴重的一次暴力或者叫惡性“事件”,發(fā)生在1986年。村里兩家因為房基地導致了幾代人的怨隙,進而發(fā)展到不可調(diào)解、“明火執(zhí)仗”的地步。也就是這年冬天,其中一家人要返修房子,緊挨著的另一家以對方翻新房子會影響自家院子圍墻為由阻止。開始爭吵,找村干部調(diào)解,不但沒有任何效果,兩家怨氣越來越大。幾天后,兩家分別聚合家里所有人馬,以難分勝負的方式大干了一場之后,一方終止了房子翻修計劃,負傷的各自看醫(yī)生、養(yǎng)病,“戰(zhàn)斗”中沒有負傷的,照樣去做別的事情。
緊接著下了一場大雪,雪花還在滿天滿地飄落。暮晚時分,其中一家發(fā)出了令人膽寒的哀嚎之聲。不一會兒,村人都知道,這家人只有三歲的兒子沒了。報案,幾個月內(nèi),民警來了幾次,但孩子還是杳無音訊。
直到2000年左右,一個年輕人由山西潞城返回盆上村,聲言是誰誰誰家的孩子。并且告訴父母說,當年,就是鄰居把他偷出去,賣到了山西。這件事情真相大白,另一家再次報案,警車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
但據(jù)我個人了解和盆上村人日常反映,朱文明老師是村里最不惹事,也很少與人有怨隙的一家人。這得益于他們很早就把房子蓋在了村子以外的另一面山坡上,因而從根本上消除了與鄰居之間因為房基地問題而產(chǎn)生各種摩擦和沖突的可能。朱文明和妻子先后生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這件事發(fā)生的時候,他的兩個兒子早已成家立戶,分別住在后來新修的房子里。按照南太行鄉(xiāng)村風俗,兒子一旦娶了媳婦,就沒有理由再和父母一起生活。孩子們?yōu)榱俗约旱纳?,盡管都在一個村子里,但與父母親的來往也慢慢少了。那一年,朱文明的老婆趙改云大致也就是五十歲多一點的樣子,很普通的一個鄉(xiāng)村婦女,平素話不多,也極少與其他婦女一起說閑話,生活上極其省儉,每次都是天黑得看不到人臉才開燈泡。女兒名叫朱旭娟,十九歲,因為讀書成績不理想,前一年輟學至今,在家里幫著母親干農(nóng)活。事發(fā)時候,朱文明老師還在學校,趙改云和女兒朱旭娟兩人正在屋里吃飯。
那是秋天,滿山野的莊稼都沉甸甸的,糧食和漿果成熟的味道隨風流竄。這時候農(nóng)民最忙,從田里回家也晚。趙改云和朱旭娟做好了飯菜,院子里有點冷,就端回屋里吃,也沒開燈。兩人就坐在屋子中間的小茶幾上悶頭吃。吃著吃著,一個人忽然進入,隨即,連驚叫聲都沒發(fā)出,就被人砸癱在地上。
朱文明老師所在的中學在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距離盆上村有八公里,每天都是騎著摩托車上下班。這一天,朱文明老師像往常一樣回到家,先把摩托車推進側(cè)房,鎖上,進門的時候,屋門敞著,也還是黑的,但他卻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嗆得他發(fā)暈。雙腳踩上門前的水泥臺階,驀然覺得黏糊糊的。他的心猛然收縮了一下,旋即頭發(fā)直豎起來,渾身生出一層雞皮疙瘩。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趙改云的名字。又喊一聲。沒人應。他又喊女兒朱旭娟的名字。還是沒人應。這時候,朱文明老師已經(jīng)進到房子里面,拉開電燈,一看那幅慘烈景象,大叫幾聲,上去把已經(jīng)斜倒在地上的老婆抱起來,大聲喊改云!改云!這時候的趙改云,早已沒了知覺,頭頂陷下去幾個厘米,朱文明老師剝開她的頭發(fā),一看,又是一聲大叫。放下老婆,朱文明老師又抱起女兒朱旭娟。兩人情況相同,都是頭部受了鈍物重擊而嚴重變形,鮮血還在殷殷流淌。
凄厲的嚎哭聲驚動了鄰居,也使得朱文明兩個兒子以閃電的速度跑回爹娘家里。眼前的情況驚呆了兩個兒子和聞訊而來的鄰居。在他們的生活經(jīng)驗里,這樣的事情起碼有幾十年沒在方圓十里內(nèi)的鄉(xiāng)村發(fā)生過。起初,十多個人只是在大口喘氣,誰也沒說話。大約一分鐘后,才有人說,趕緊叫車,送醫(yī)院!
這件事使得我也一夜無眠。鄉(xiāng)村的秋夜,萬物都在枯干,風聲也很大,到處都是呼啦啦的聲音。我想,這起案件太驚悚了。這一帶的鄉(xiāng)親盡管矛盾沖突不斷,動輒拳腳,甚至親娘老子都不認,為一點利益相互間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鬼哭狼嚎的“暴力事件”時有發(fā)生,但這樣背地里下手,且一招致命,瞬間連傷兩人的極度惡暴的案件還是五十多年來第一次。此前,我聽爺爺說過,斗私批修時候,村里有幾個地主被綁在樹上任人毆打羞辱,戴著高帽子游街,有幾個,還被澆上柴油點著后,解了綁繩,任由燃燒,幾個地主疼痛難忍,一路狂奔,最終嗆死在水塘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后,鄉(xiāng)鄰之間致人死命的一起都沒有發(fā)生過。倒是這一次,朱文明老師妻女的遭遇,讓我覺得了今日鄉(xiāng)村當中,已經(jīng)埋伏了一種久違了甚至變異了的戾氣,在村莊的各個角落蔓延、蒸騰。
早上起床,我就對父母親和弟弟說,咱家也砌個圍墻吧。高高的。母親說,看這個樣子,還是有個圍墻好。我知道,南太行鄉(xiāng)村人家是沒有壘圍墻習慣的,一家一戶,院子都是敞開的,誰都可以進出。從理想主義角度說,這顯然是太平盛世、夜不閉戶的征象,但事實上,朱文明老師妻女罹難事件發(fā)生后,附近幾個村子的不少人家都拉磚和泥,修建了高大的圍墻。
我說:咱們這里也不安全了。有個圍墻,再弄個大門。起碼可以避免一些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弟弟也說,看起來不壘圍墻不行了。家家戶戶都這樣了,人人心里都害怕。咱也不能例外。
警車呼嘯,兩天后,又走了。盆上村人陷入到了一種互不信任的狀態(tài)。幾乎每一個人眼睛和心里,都有若干個懷疑與猜測。即使親兄弟之間,驀然間也覺得生疏了許多。我以看同學的借口,去到了盆上村。一些下地干不成活兒的老年人,三三五五坐在路邊的石頭上聊天,一個個神情詭秘,嘴巴小幅度張合。看到我路過,立馬止住,鴉雀無聲。我的同學叫朱建安,住在盆上村中間一座新翻修的房子里。我打聽著走到他家院子里。朱建安也在修圍墻。看到我,朱建安揮著沾滿水泥的手掌,笑著說:哪陣風把你吹來了?趕緊去家,我洗個手先。
坐下來,朱建安說:這不是,人心惶惶啊,朱文明算是俺叔叔,這么多年,在村里從來沒惹過誰,也沒聽說和誰有矛盾。自己當老師,孩子們雖然沒有考上大學,但也都生活得差不多。最小的女兒朱旭娟十九歲了,好多人上門提親。倒是有幾家相中的,可還沒有最后定下來。這人有旦夕禍福,可真真的不假啊!文明叔這么好的一家人,遇到這個事兒,要不是親眼看到,打死都不信!說到這里,朱建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事實上,我來的目的,不是為了看望朱建安這個當年一起讀書,在學校關系最鐵的同學,其實是想去看看朱文明老師,安慰一下他,隨便也看一下案發(fā)現(xiàn)場,進而深入了解一下這起故意傷人案,以及朱文明老師本人和他們盆上村人的反映,如果再有點蛛絲馬跡更好。可朱文明老師此時正在醫(yī)院照顧自己的妻女,據(jù)說,兩個人生命征象還有,但無法開口說話,即使不死,也會成植物人。再說,這時候朱文明老師正悲傷無措,我再去打攪,總覺得不好。
和朱建安坐下來,先是說了一頓往事,又說了我在西北的一些情況,我和朱建安的話題自然又落在了朱文明老師妻女罹難這件事上。朱建安說,刑警找過他了。幾乎全村的人都被詢問過。他還說,刑警讓村主任喊他去問話。開始他的心里很緊張,到警察跟前心咚咚跳,說話也不順溜了,心里覺得,好像那事就是自己干的一樣。我哈哈笑著說,這怎么可能?朱建安說,真真的不是俺干的,沒理由,好好地把人家砸成半死,又沒怨沒仇,平時關系還不錯,咋能下得了手?
朱文明老師的家是坐落在盆上村靠近北街村的山坡低處,左右都是田地,上下皆為山坡,左邊五百米又是另一家,右邊和北街村的一戶人家距離也只有七八百米的樣子。房子蓋了沒幾年,門墻上貼的瓷磚還很新鮮,最顯眼的是墻壁正中的天地神龕,里面張貼的玉帝畫像還很清晰,香爐內(nèi)還有兩支沒有燃完的柏香。我站在路邊看,門是鎖著的,還貼了封條,院子里拉著警戒線。我換了幾個位置,看到,通往朱文明老師家的小路總共只有兩條,一條是從房后的山坡彎曲而下,大致是朱文明老師家人上山下地時候踩出來的;另一條是通往村子大路邊分了一個岔,先轉(zhuǎn)到靠近北街村的山坡根,再轉(zhuǎn)到院子里。此外都是陡峭的山坡。
這也就是說,傷害趙改云和朱旭娟的,一定是熟人,而且對她們家極其熟悉,包括住處和日常習慣。以我個人推斷,行兇者肯定是由房后山坡小路而下,然后從后墻巷道里繞到院子里進門作案的。因為,正是秋忙時節(jié),村人大都在地里收割玉米、谷子、黃豆之類的農(nóng)作物,往往回家很晚,還背著或者用三輪車裝運。兇手絕不可能穿過人群進入朱文明老師家,進而做出這等兇惡之事。
帶著滿腹猜想,我又轉(zhuǎn)到北街村。這是我舅舅所在的村子,盡管他們都去世了,可還有一個妗子(舅母)并幾個表哥、表嫂健在。問候之后,又說起朱文明老師妻兒遭此厄難的事。妗子也唏噓,表哥和表嫂也說:這是橫禍。俺們離得這么近,從沒聽說過朱文明家和誰家有矛盾。并一致譴責行兇的人心太狠了。即使有仇,把人家腿、胳膊打折也就夠解氣了,何必要人命呢?我也說,鄉(xiāng)里之間,即使有啥大怨仇,也不能這樣做。說話間,表嫂出去了一趟,回來就說,公安局把曹老二帶走了!
曹老二比我大兩輪可能還多幾歲。我只是記得,他天生是一個啞巴。我在中學讀書時候,經(jīng)常在路上遇到他,不是扛著頭、鋤頭下地,就是背著柴架子、提著鐮刀斧頭進山打柴。表嫂說:這個人有可能。她的依據(jù)有一點,即,啞巴心毒手狠,曹老二就是這樣的。平素,其他人殺豬殺羊殺牛人都是放倒后,用刀子捅牲畜脖子,血流盡,才動手剝皮。他不,即使殺雞,也用頭砸。頭,是南太行鄉(xiāng)村盛行的一種鐵制農(nóng)具,形似鎬,主要用來刨土。面有較寬的,也有窄長的,但刨土的一頭一般都很尖利。而最有力道的,是頭鐵圈與木棒相連的部分,南太行人稱之為頭腦,倒轉(zhuǎn)之后砸東西,堪比鐵錘。
我長出了一口氣,以此判斷,抓這個曹老二該是沒錯。
同時我也想到,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人心,已經(jīng)不再是舊年的淳樸和仁慈的了,尤其是當原始的禁忌,如神鬼之類的類似薩滿教一樣的“相信萬物有靈”的古老信仰崩塌之后,被無孔不入的商品經(jīng)濟和越來越蹊蹺古怪的時代兇猛地篡改了,不僅使得城市人心發(fā)生了嚴重異變,鄉(xiāng)村也沒能逃過此劫。但令我吃驚的是,盡管天生啞巴,曹老二還是娶了老婆,并生有兩個兒子并一個女兒。他本人的年齡,也在六十歲左右。
回到家,父母和弟弟也都得知了曹老二被抓的消息。他們說,這個曹老二確實心狠手辣,殺雞都用頭腦砸。即使那么大的牛,他一頭砸下去,牛也得倒地不起。盡管我和曹老二同在一方鄉(xiāng)域,而且多次遇見,但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是這樣一個兇殘的人。這使得我不得不對我的鄉(xiāng)村乃至熟稔的鄉(xiāng)親們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感。殺手甚至恐怖主義其實不遠,屠戮自己人的人可能就是自己人。
這應當是鄉(xiāng)村的另一種“生態(tài)”,既非常原始,又貫穿至今。表面一切如常,卻又無所不在。毫無疑問,這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年代,全民如此。盡管各個階層的人的恐懼來源不同,但人身安全無疑是第一位的。大致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無論是文學寫作還是城市知識分子乃至中產(chǎn)階級,都在異口同聲地向往鄉(xiāng)村,并把鄉(xiāng)村形容成未遭商品經(jīng)濟、信息化和全球化影響的世外桃源和“最后的精神家園”。朱文明老師妻女的遭遇,讓我瞬間對那些作家和知識分子、城里人有了一種藐視與痛恨的感覺,盡管我知道自己也是偏狹和不當?shù)模褪侨滩蛔?。如果我有足夠的媒體資源,想立刻將這一暴力事件發(fā)布出去,借此向其他人申明,現(xiàn)在的鄉(xiāng)土世界,正在發(fā)生根本性的變異,無論是文化傳統(tǒng)、精神信仰還是行為意識,而且前所未有。鄉(xiāng)村中的暴力事件與人的不安全感一點都不弱于任何地區(qū)及其人群。
此后數(shù)日,我都在焦慮中度過。一邊和弟弟買了磚塊與水泥,動手壘圍墻。一邊關心著朱文明老師妻女的消息,當然還有案件偵破情況。可惜,我只聽到朱文明老師的妻子趙改云和女兒朱旭娟雖然沒死,但成為了植物人的消息。據(jù)我所知,朱文明老師從教三十多年,一月收入也不過4000多快。一個人一個月四千多塊維持兩個植物人的醫(yī)療花銷,其困難程度可想而知。
幾乎與此同時,附近的鄉(xiāng)村人都壘了圍墻,原先有的,也加固加高不說,還在墻頭上插了尖利的碎玻璃,條件更好的,拉了電網(wǎng)。有幾家,還搞了監(jiān)控設備。在路上或者閑談之中,我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一種恐慌。幾乎每個人都是如此,甚至,連小孩子上學,不到幾里路,父母或者爺奶也要按時接送。有一個堂哥說,自從朱文明家出事后,他每晚都在門背后放一根木棍,床跟前再放一根。一時間,他的做法其他人紛紛效仿,還有的人通過關系,買到了警棍和麻醉槍。
一時間,整個南太行鄉(xiāng)村如臨大敵,人人自危。
一個月后,我的假期到了。但曹老二是不是兇手,也沒有任何準確消息。有幾次我想跑到公安局去打聽,可又覺得不妥。即使去了,公安局也不會隨便告訴我這樣一個毫無地位身份的人,說不定還當嫌疑犯扣留下來。
回到西北,照例每天電話,問候了父母,總要問一句朱文明老師的事情。得到的回答是,曹老二還沒放回來,也沒聽說就是他干的。兩個月過去,我得到的確切消息是,曹老二放回來了,和以前沒啥兩樣。還聽說,公安局審訊期間,曹老二一直不承認,而且面色輕松,怎么審訊都一口咬定不是他干的,幾次使用測謊儀,都很正常。
我的心又懸了起來,想到,盡管這幾年沒有再發(fā)生類似的惡性暴力事件,但這種令人驚悚的暗暴力在鄉(xiāng)村并沒有解除,甚至潛伏得更深,更詭秘。我有心拔除,卻根本無從下手。再者說,一個平民的力量,畢竟太薄弱了。只能一次次叮囑父母親和弟弟一定要注意安全,時時處處要警惕,早晚都要鎖好門窗,晚上盡量不出門,非要出去的話,必須格外小心。下地干活也是。他們嗯嗯答應。這一晃,又差不多十年過去了,期間,朱文明老師的妻女已經(jīng)亡故,而兇手,仍舊沒有現(xiàn)身。我覺得不可思議,也覺得正常。有一年春節(jié)回家,我專門去學??赐酥煳拿骼蠋?,以前性情和藹的一個人,蒼老許多不說,看起來特別古怪,坐在他對面,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只是把頭臉使勁往胸口處壓低,只是把一顆頭發(fā)花白的頭顱留給我,也留給整個南太行鄉(xiāng)村天空和眾生,以及我們所在的這個時代與人心。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