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 舍
行行復行行
文/阿 舍
阿 舍維吾爾族,漢語寫作。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新疆,現居銀川。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15屆、第28屆高研班學員。出版有長篇歷史小說《烏孫》,短篇小說集《奔跑的骨頭》、 《飛地在哪里》,散文集《白蝴蝶,黑蝴蝶》、 《撞痕》。
首都機場二號航站樓,晚上八點,七號出口。玻璃自動門開開合合。
是誰說過,航站樓明明意味著漂泊,卻又大又重,假裝成一副永恒相。
慶之拖著行李箱往七號出口走。每次來北京,她都走這個出口。她喜歡穿過寬闊的走廊走向這個出口的感覺。土黃色的大理石地板、藍底白字的指示牌、銀白色的欄桿與立柱、黑色顯示屏上班機抵達的滾動信息、指示牌上各個方向的箭頭、懸立在頭頂的消毒柜廣告、天花板上的條形燈帶……這些目不遐接的時代標記,一邊圍繞著她,一邊被她甩在身后。還有那么多素不相識的人,不同國籍,不同民族,不同年齡,不同裝束,不同的臉……他們就是大千世界,而她,正穿過無限的世界,往她信賴的出口走去。這感覺十分美好,還有些小小的悲壯,嗯,就是那種驚濤拍岸我自巋然,數過千帆決不動搖的感覺,讓她在望見七號出口那個又黑又大的阿拉伯數字“7”時,再一次臉發(fā)燒,心跳加速。
距離七號出口的自動門還有十步遠,慶之停下腳步。她左手扶著皮箱拉桿,右手揣在上衣兜里,握了一路的手機想拿還是沒有拿出來。七號自動門開開合合,每開一次,冷風就伸進一只爪子,在她的頭頂猛抓兩把,揉亂她垂在兩肩的長發(fā)。
慶之握著手機的手心已經出汗,汗水又黏又冷,浸得手指冰涼。她在猶豫,要不要給他發(fā)條短信,告訴他她來到了他所在的城市,就要和他同在一片天空下呼吸。真肉麻!當然,她不會把這種同呼吸的肉麻感覺告訴他,那是她自己的事,就像她在每個夜晚靜靜地思念他,劇烈或者無望,只屬于她自己。他是知道她要來的,半月前,她一收到前來開會的通知,就把消息告訴他了。他回復說,好啊,快來吧!那么,他是想見到她的。既然如此,她猶豫什么呢?她為什么不在飛機起飛前就告訴他,好在落地時,收到他的迎接短信?為什么起飛前她不給他打電話,不在電話里要求他來接她?
一下飛機就有這么多疑問在心里兜轉,慶之少有的六神無主。
他們之間,為什么總是有很多為什么?為什么總是有很多不能問出的話?為什么話到嘴邊就是無法說出?這就是慶之猶豫的原因。他現在在做什么?要不要告訴他她已經抵達?告訴他她已抵達是什么意思?為什么她不直接說她想念他而且最好今晚就見到他?慶之讓自己盯著自動門上的阿拉伯數字“7”,嘴里又默默數了七下,盼望這個數字因為它豐富的蘊含而具備奇效,能夠暗示她她該怎么做。
他們同在出版界,之前已經認識,是四年前的一次會議,讓他們萌生了情愫。會址在新疆伊犁,震憾心靈的美景讓他們快樂而放松。在那拉提草原,他們都親近馬,很快領悟了騎馬的竅門,腰要挺直,繃上勁,腿蹬緊,而后結伴登上了兩個碧茵似錦的小山丘;到了賽里木湖邊,望著湖對岸的皚皚雪峰,慶之突然明白了靜待其時的涵義,心里一陣喜悅,猛然轉頭,就在吵吵嚷嚷的一堆同行當中,與他四目相接;再后來,休息就餐時,每當他們中的一個人說起話來,另一個人的全身毛孔都在大口喘氣。所以,當會議結束,他們的戀情開始了。
那個阿拉伯數字“7”意味著什么呢?三年前秋日里的一天,她坐在慕田峪長城的臺階上,頭頂是藍天麗日,身邊是滿眼溫柔的他,她心情大好,突然心念一閃,跟他玩起了一個小把戲。要是當初也像今天這么猶豫,這個把戲就不會有了。猶豫就是沒有自信,是懷疑,是擔心,是缺損,而當時的她完全只有喜悅,喜悅沖撞和支撐著她,讓她對身邊的他確信無疑,讓她確信把戲的圓滿。
帶筆沒有?
帶了,干什么?
把你的幸運數字寫在手心,我們一起寫,各寫各的,就一個。
他笑瞇瞇望著她,眼中的愛無邊無際,她真想跳進去,淹死算了。
快啊,別傻看著我。她把下巴擱在他的肩上,要不是旁邊人多,她會咬住他的嘴唇不放。
一個黑色碳素筆寫的“7”字在他寬大的手心里,另一個黑色碳素筆寫的“7”字在她掌紋簡潔的手心里。他們四眸相對,兩個“7”便緊緊扣在一起。
要是拍成電影,這一幕算得上一個又淺薄又煽情的狗血鏡頭。他們多大了?四十不惑,各自都有家庭,年齡和身心已被生活踐踏成斷壁殘垣,但不小心還是愛上了。而一旦愛上,別人眼中的淺薄煽情,到自己這里都成了可歌可泣不可褻瀆的偉大愛情。曾經,她這樣取笑過閨蜜,輪到自己,卻只管感天動地。但其實她心里清楚,什么四十不惑?四十才是內心最動蕩的年紀,四十歲的日常已被榨成一條甘蔗皮,巴不得生活來個乾坤翻轉。
許多夜晚,慶之都是枕著慕田峪長城的那一幕進入夢鄉(xiāng)的。此刻,望著自動門上的阿拉伯數字“7”,她并無例外,再一次被大腦分泌的多巴胺帶入麻醉。“7”的意味,慶之耳熟能詳,北斗七星是古人崇拜的天極,一周七天,光譜有七色,音階有七個音,祭奠亡靈以七天為周期……一個攜帶天機蘊藏神靈的數字,她和所有墜入情網的人一樣,將巧合視為緣份,都是為了那可憐巴巴無法證實的幻覺。
慶之終于拿出手機,盯著屏幕打字時,眼前浮現他愛意無邊的目光。她在一片甜蜜的暈眩中發(fā)出信息:到京,會議五天。文字之后,又加了一連串齜牙咧嘴的微笑表情和一個擁抱動作。
發(fā)完短信,慶之抿嘴暗笑,又長舒一口氣,抬手理了理被冷風揉亂的長發(fā),再把黑呢短外套的扣子一一系上。已經四月,北京竟然這么冷,出發(fā)前,她怎么就忘了問問他北京的天氣呢?是啊,她從來沒有想過用這些日常的小事去連結她和他。那不是很自然地就把到京的消息告訴他了嗎?而他,這一刻說不定就站在第一道出口的銀色欄桿外,笑瞇瞇望著她。但她沒有這個意識,她沒有用天氣、晚餐、毛巾、胃藥……這些日常瑣屑將他與自己聯系起來的習慣,所以根本想不到。他們不在一個城市,各有各的生活,他們不是對方的全部,也不是對方的必須。那么他們愛上是因為什么,又用什么維系他們的愛呢?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嗎?慶之聳起肩膀打了個激靈。為什么近來一想到這句話她就覺得心虛?就想到了煮不爛的鴨子嘴?偶爾,他會用手機發(fā)來幾張日常小照,有時在機場,有時在家,有時在辦公室。一次出版社開會,副社長把臉吊成一張鞋墊,敲著桌子核算各部室的半年創(chuàng)收指標,他的短信來了,她快速掃過,不敢打開看,左右兩邊都坐著人呢??墒巧眢w眨眼間就成了一團煙,輕飄飄只是要往上飄,她咬著牙握住椅子扶手,用力把住自己,堅持了七八分鐘,還是在眾目睽睽下離開了會場?;氐睫k公室,她鎖上門,先是貪婪地看他的臉,體會他臉上的神情,嘴邊的笑意,甚至下巴上的一粒黑痣、額頭邊發(fā)際線的弧度,然后看他的衣服,襯衣的顏色,外套的品牌,皮鞋的款式,再與以前收到的照片進行對比歸納,總結出他的穿衣習慣和最佳搭配。最后,也是最花功夫的,是一件件記住他置身其中的日常物件。鐵藝花架的高度,書柜有幾扇門,書柜里的漆器擺件,辦公桌上的水晶筆筒,電視柜的黑白兩色,陽臺上開紫花的穿心蓮,以及爬在墻上的一道印跡、窗外的天空……只有通過照片,她才稍稍了解一些他的日常。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啊,她嫉妒它們,因為它們比她更與他親近。想念他的時候,她用這些細節(jié)填滿他臉龐之后的空間。這些死的日常,一次,兩次,一百次,五百次,不知不覺就與她自己的日常一樣,變得死氣沉沉毫無光澤。沒有日常的愛是一種什么樣的愛呢?柏拉圖式的愛,整天思想來思想去,通過思想愛一個人,看不見摸不著,越想越不靠譜。愛是具體的,愛要及物,通過冬暖夏涼的自然體溫,通過送到手邊的一只桔子,通過她的腿壓在他的小腹上,通過掉在床單上的毛發(fā),通過生米做成熟飯的谷香,通過無論什么時候都可以打出和接通的電話,通過爭吵又和好的眼淚……電必須通過一個具體的導體才能產生輸出能量,愛必須通過雞零狗碎才能顯現真情,無論她提醒過自己多少遍,可是內心,還是不愿舉手投降。只要想起他的臉和微笑,她就如同走進電影院,怔怔坐在自導自演的影片前,看著,看著,就成了一塊浸在蜜中的塌饅頭。
天已黑透,玻璃自動門開開合合,那些走出去的人,多數快速消失于黑暗,只有極個別的,走出兩步,又拐到一旁的臺階上,或者心事重重踱著小步,或者望著眼前川流不息的汽車,默然無所動。慶之盯著那兩個如她一般徘徊在自動門門邊的人影,襯著遠方的黑天,猛然感到自己與他們一樣,同是茫然的幽靈。遠方的黑天無所不有,遲早是要走進去,但是此刻,他們都在等待,他們還不知道自己該要什么。慶之看看時間,八點二十五分,決定再給他十分鐘,看看他怎么回復她,如果……如果他想見她,她明天一早再去會議點報到。
大姐,大姐。慶之感到右手衣袖被人輕輕扯了一下。她回過頭,看見一個黃頭發(fā)黑眉毛滿臉虛汗的女子站在她一側。女子見慶之看見她,又怯生生叫了一句,大姐。
你是叫我嗎?慶之盯著女子奇怪的面容,真是嚇了一跳,下意識將她扯過的右臂收縮回來。且看這女子的模樣:年齡大概三十左右,身高至少一米六五,微胖,淺黃色的打底衫像條睡裙,一直垂到小腿。光腿赤腳穿著一雙藍色的一腳登平底布鞋,外面套著一件男式綠色沖鋒衣。關鍵是那張臉,頭發(fā)泛著營養(yǎng)不良的枯黃,又稀又薄地貼在頭皮上,像是被雨淋濕了。臉型是標準的鵝蛋臉,兩行眉毛奇怪地又粗又黑,皮膚極其蒼白,同樣是淋雨似的蒙了層水汽,薄嘴唇又青又白,沒有一絲血色。一只手縮在袖筒里,兩只肩聳著,看樣子是冷得發(fā)抖。
大姐,我都跟了你一路了。那女子說。
你是誰?跟著我干嘛?
我原先叫蔡喜文。我從銀川跟著你上了飛機,又跟著你下了飛機。
慶之感到毛骨聳然。她看看左右,死死盯著一個迎面走來的陌生人,為的是感受對方走過掀起的氣流;她又朝走廊另一頭望去,確認寫著“機場快軌”“二樓出發(fā)”字樣的指示牌,以及嗡嗡運行的上升電梯,都可以證明自己非在夢中。收回目光之后,慶之再一次審視女子的臉,期間重溫了登機前到落地后之間所能回想起的一切細枝末節(jié),連打盹時鄰座不小心碰醒她的橋段都想到了,如何也不記得周圍有一位這樣的女子。
什么叫原先叫蔡喜文?那你現在叫什么?跟著我干什么?
現在我已經不是蔡喜文了?,F在我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跟著你,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慶之朝四周望,看看有沒有警察,好把這個叫蔡喜文的女子交給他們。
大姐,我不是神經病,你別害怕,我不會害你的。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你家在哪里?你沒有行李嗎?你到北京來干什么?
我老家在甘肅平涼,在銀川干活。我不是來北京,我在北京什么人也不認識,什么事情也沒有,我就是跟著你,你上哪兒我就到哪兒了。
真是越說越糊涂。慶之一邊聽,一邊注意到女子像根被水沖刷的水草一直在微微抖動,她的臉,以及脖頸小腿的皮膚,始終泛著水草濕亮的暗光。
那有椅子,我們過去說。慶之拖著行李箱走在前面,玻璃自動門在她身后開開合合,像是遠方黑天來者不拒的大嘴,饑不擇食,永不饜足。
你為什么不坐下?女子站在慶之腳前,垂著肩,兩只手都縮在袖筒里,仍然在抖。
你冷嗎?慶之問完,心煩地掃了眼手機,他仍然沒有短信。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一直在出汗?慶之繼續(xù)問,問完發(fā)現斜對面一位玩手機的陌生男人朝她投來奇怪一瞥。
大姐,你還是走吧,別坐在這里說,他們會笑話你的。
為什么要笑話我?
他們……他們看不見我。說完,女子身體猛地一搖,趕緊補上下一句話。大姐,你別怕,我不會害你的。
一切都有了解釋。慶之身子一緊,汗毛一根根都立了起來,扎得她皮膚隱隱作疼。她從小就聽老人說,無處可去的鬼魂會返回人間尋找附體,因為飄在那魅魑魍魎的世界極其痛苦,和心靈找不到歸宿的人一樣,恐懼焦慮沒有安全感。她還經常聽到被鬼附體的故事,書里有,身邊的親朋好友也有,什么聲音變了眼神變了,什么能說出過去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事情,每一個都奇奇怪怪靈靈異異。比如她愛喝酒的姥姥,經常被一個小男孩的鬼魂捉住,半夜里爬上棗樹揪棗子。也許是因為聽得多了,或者對那個世界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慶之對這些事情的反應,倒是好奇和同情大于恐懼。但是老人們又說,容易被鬼捉住的人,多是一些身體虛弱腦子古怪的人,而她覺得自己既不虛弱也從不古怪,鬼魂怎么會找上她呢?不管怎樣,慶之想,一定是自己哪方面出了問題,有了漏洞,不然,整個機場的人,這個叫蔡喜文的女子為什么會偏偏盯上自己呢?乘虛而入,鬼魂當然知道。
你跟著我也沒法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我都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呢!慶之拖著皮箱邊走邊說,期待手中的手機趕快響一聲,讓他的短信告訴她,今夜她將何去何從。
你不要跟著我了,回去找你的親人吧。前方,出站的人影仍然穿梭不息,玻璃自動門依舊開開合合。自動門外,那個使人遁入其內的黑天又一次讓慶之感到不知所以。她有意停下腳步,轉過身再次向那女子強調,我來北京開會,你跟著我,會影響我工作的,我真的什么也幫不了你。
說完她趕快轉身,卻迎面望見一位握著警棍的年輕特警。那年輕人戴著帽盔,盔帶扣在下巴上,上下全副武裝,正奇怪而嚴厲地盯著她,仿佛她是圖謀不軌的恐怖分子。
慶之扭頭奔出玻璃自動門。自動門外的黑天不知所終,自動門內的世界也讓她無從解釋。念頭還未落地,冷風便一巴掌扇過來,慶之的半個身體都給掀到一邊。她縮緊身體,甩了甩被風抓在半空的頭發(fā)。風嗚嗚低吼,夜空看不見星星,這個巨大而沉重的城市被黑天包裹著,里面也許找不到一點給她快樂和幸福的內容。慶之想到剛才在自動門里望著門外時的心境,覺得那時無論想得有多遠,也是絕然體會不到這一刻的冷的真實。但是她仍不死心。她在第一道路口的臺沿上停下來,拿起手機再看,她希望是過往的汽車噪聲淹沒了新消息的提示音,后來,又疑心手機突然欠費,他的信息進不來,所以又試著自己給自己發(fā)了一個短信。風在耳邊吼,她的臉仿佛浸在冷水中,她在發(fā)抖,而她的腦海,回味著他的第一個吻,溫柔,緩慢,深情。
大姐。那女子又站在了慶之身旁。
大姐,我不是想去哪就能去哪的,有一股風將我吹來吹去,根本不讓我靠近我想見到的親人。我的身后總有天崩地裂的聲音,我被追得到處跑。
你死……你出了什么事?
今天是七七四十九的最后一天,大姐,我作了最大的壞事,我把我男人勒死了,又把女兒扔了。我跳了黃河,以為自己死了就沒事了,但誰知道死了也不得安生,他們變成雪崩和地震,我嚇得只能逃路。大姐,你救救我吧!
你為什么要勒死你男人?
他是個酒鬼,回家老打我,干活拿不回錢,我一說他就打我。那天他喝多又打我,打完后睡了,我就把他勒死了。我想反正我也活不成,不如自己死。本來想抱著女兒一起跳河,但又舍不得,就把她扔在了大橋邊。
我能救你什么?你讓我怎么救你?慶之在心里說,我連自己都救不了。
大姐,我瞧著你面善,等你開完會回到銀川,幫我找找我的女兒吧。孩子姓武,是七巧節(jié)那天生的,所以我給她取名武七巧。孩子的出生證明,還有我的一封遺書都在包裹里。如果能找到她,再幫我把她送給一個好心人。我不想讓家里人養(yǎng)大她,不想讓她長大以后知道我和我男人的事情。
不管這個女子說的是不是真的,慶之想,還是先答應她。
我可以幫你打聽打聽,但是已經過了這么多天,不一定能找得到。
我能聽見她的哭聲,大姐,我女兒還活著。
呼的一聲,緊吹的冷風忽然變大,慶之扶著行李箱,身體還是不由一晃。冷透了。被這女子的經歷所動,慶之不想再等他的短信。在出租車候車點,不到兩分鐘,穿制服的調度小姑娘朝慶之揮揮手,示意輪到她。停過來的出租車有四五輛,慶之拖著行李箱,下意識找有“7”字的車牌號。最后,坐進了一輛尾號為“713”的出租車。
這時,他的短信來了:不能見了,忙,要去深圳出差。
車里很暖和,給司機說了地址,慶之便閉上眼靠緊椅背,不想再說一個字。她要用沉默把自己暖和過來。司機在收聽音樂廣播,廣播里正放著王菲的《執(zhí)迷不悔》。慶之內心已經冰冷,想到自己連坐車都在找數字“7”,對應到這首歌,悔不悔,她現在不知道,但執(zhí)迷不悟倒是千真萬確。對于他,她從沒期待過多,一個兩年都未必能見一面的情人,除了裝在心里做個夢,除了用夢里的微甜化解日常的乏味與下墜,還能有什么企圖呢?現在,她能感覺到,這個夢大概都要消失了。這是比日常更乏味更讓人心生悲涼的事。
身體暖和過來,慶之立刻知道自己已經感冒,因為鼻塞越來越嚴重。只是在風里站了十來分鐘,人啊,真是越來越虛弱了。上中學時,家在郊區(qū),每天騎車到學校,冬天最冷時要零下二十四度,路上騎一個半小時。坐到班里,爐子沒煤燒,凍急了,全班同學都得跺腳取暖,即便如此,那時都很少生病?,F在呢,無論孩子還是大人,正常的抵御能力都在退化,身體退化,精神能不退化嗎?慶之想的是她的夢,構成夢的人連織夢的能力都在退化。一段無所圖的情愛是因為無所圖而結束,還是因為這段情愛本身就是虛空,更甚者,是因為造成這一切的人的無能與退化?如果是因為人,那么繼續(xù)下去,這樣的生命還有什么美好可言呢?
機場高速堵車,司機見逢插針來回變道,突然一個急剎車,慶之睜開了眼睛。四周車燈一片,片刻間她有些恍惚,分不清外面是人海還是火海。再一看,那女子又坐在了她身旁。
這一次,那女子在哭,臉上的潮氣變成一片閃著鱗光的淚水。她捂著嘴看著慶之哭,眼淚像河水,流過臉頰,流過下巴,流過脖子,流過綠色沖鋒衣的前襟,然后又往身體的兩邊流,頃刻間就浸透了整件衣服。這還不夠,那河水般的眼淚繼續(xù)往下流,流過膝蓋,流過小腿,流上腳背,連藍色的平底布鞋都打濕了。慶之看著女子的淚臉,看著她水草般不停抖動,眼淚也跟著下來了。是啊,好端端的一家人,這么年輕,兩條命沒了,一個新生命不知所終,怎么哭都哭不夠??!慶之的眼淚也跟著多起來,不得不從手包里取出紙巾,一下又一下,沒多久,半張紙都濕透了。
嗨!什么事兒您得往開里想!慶之正一心一意陪著女子傷心,司機的大嗓門把她嚇了一跳。要往開里想,哭有什么事用??!人活著,就要不停地經事兒,不是有句話說,活著就是……就是什么含……含辛茹苦嘛。都一樣兒,誰都一樣兒。所以得往開里想,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薅嗔耍炎詡€兒身體哭壞了,受苦的還是自己!您說呢,大姐!
呃……謝謝您,沒事。慶之趕快擦干眼淚,一轉頭,那女子不見了。
司機這一嗓子倒把慶之喊醒了。并非他的那番話多么高明深邃,他是好心,道理也說得實在,是一套放之四海皆準的熟語。慶之覺得他喊醒自己,是因為他完全誤解了她,她真不是在為自己哭。順著司機的話,慶之回想他們成為情人的四年里,即便因為渴望落空失望虛弱到極點時,她都沒有哭出一滴淚來。但不哭不代表心里沒有悲涼,悲涼是因為哭都哭不起來,因為她為自己強行制造的這個夢一開始就沒有分量,沒有對生活的承擔,沒有日?,嵥榈某鋵?,沒有廝守,沒有爭取。她給自己、給他搬出許多現實的理由,讓他們的戀情止步于沒有生活和精神的難度。這不是很流行嗎?彼此只要輕松快樂,這是不言而喻的,否則,誰犯規(guī),誰出局。所以,他們的戀情只是一件裝飾品,是一根掛在生活——這個行李箱上的藍絲帶,是瓶調味品。生活縱然乏味,藍絲帶縱然賞心悅目,然而輕飄的藍絲帶根本拖不動生活,更何況翻轉乾坤。所以,她怎么能為一條藍絲帶、一瓶調味品哭呢!而悲涼正由此而生,她真的已經不能用盡全力去愛一個人了嗎?真的異化成一個要將生命的喜悅寄托在藍絲帶和調味品上的人了嗎?
慶之內心清澈許多,卻又突然想到那女子。她后悔剛才沒有問問那個女子,在過去的七七四十九天里,她為什么沒有投生為人,這樣不就有了再見到自己女兒的機會了嗎?是因為苦海無邊悲涼無盡她不想再生為人?還是因為無法投生?
如過槍林彈雨,將近一小時,出租車爬出機場高速。車速猛然暢快,慶之閉目小憩,內心的厭倦如野草瘋長,四十分鐘后,抵達會議地點。
酒店大廳燈光通明,會方在偏西一處排開一溜條桌,酒紅色的絲絨桌布像位妖嬈的女子,撩撥著圍在四周的人。都是前來開會的同行,大概有十來個,一邊排隊報到,一邊大聲寒暄,分不出真情,也無所謂假意??焓c了,慶之沒想到有這么多人與她走在同一時段,而彼此一個也沒有碰上。慶之也上去打招呼,她認識其中兩位。然后登記,拿房卡,取會議資料。寫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她想起上一次他們一起參加會議,她登記的時候,他在哪里呢?要是知道機緣埋伏在哪里,也算得出它消失在哪里,人能不能活得快樂些呢?
8817,慶之看著紫紅門扉上的房間號,生出一種被什么東西窮追猛打的強烈感覺。之前,是她自欺欺人地追著數字“7”,此刻,她長夢已醒想要扭頭避開,不料又一次迎面撞上。但不管那個對她窮追猛打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她想,已經與他無關了。從今往后,不管何時何地遇到這個數字,都是她和這個意味無窮的數字之間的機緣,而不會再有她對他的幻想,不會再有她和他的可能,甚至,連未知都沒有了。
房間里有人,慶之聽到朗讀聲。
慶之,你終于到了!梅藍從房間里端向她大步走來。她們緊緊擁抱。
梅藍沒變,瘦得還像根竹簽子,兩腮塌陷,穿著一件純棉寶藍T恤,脖子青筋畢現,抱她時,骨頭棱起的肩頭把她的下巴擱得冰涼。
我倆住一間,登記時我特意跟他們交待過的!梅藍笑著說,一只手搭在慶之肩上,雙眸又大又亮,說完立即向桌上的電腦揮揮手。你先收拾行李,我很快寫完。明天的發(fā)言稿,我一下飛機就寫,從下午四點寫到現在,連飯都沒吃。你也沒吃吧。等我寫完,我們出去吃宵夜,順便喝兩杯。
你快寫,別管我。不過,這次我可不中你的計,每次見面,你都拉著我吃宵夜,然后把肉全部長在我身上,自己卻瘦成白骨精。
哈哈,大小姐,求你想想辦法,把肉還給我。梅藍坐回桌前,抬手甩了一把頭發(fā),噼里叭拉敲起字來。
寫東西,還聽這玩意兒,不嫌吵啊?慶之指的是梅藍手機里播放的配樂詩朗誦。正讀到一首漢樂府。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怎么樣?我把樂府詩中的情詩編在一起,自己配樂自己朗誦,然后做成音頻文件。梅藍頭都不回,手下片刻不停。慶之啊,我這身筋骨,就是因為練成了耳聽八方眼觀六路。
練成有什么用,還不是要聽什么與君生別離……思君人已老。
她們是大學同學。慶之了解梅藍,多年前的一次愛情挫傷,不僅讓她至今形單影吊,也令她成為出版界的一位狂人。她可以三天不睡覺反復推敲一套圖書出版項目直到自己完全滿意;為搶做一部書稿,可以連夜趕往千里之外作者所在的城市;界內有過測算,如果被吸引,讀者從封面翻到封底再翻到勒口的時間一般是八秒,但是梅藍逼著自己的團隊將八秒降到七秒,就是僅此一秒,使她在眼下哀鴻遍野的出版界,贏得“梅超風”的美譽。還有更瘋狂的事,不管每天工作到幾點,不管是否累成一張畫皮,梅藍每天要為自己寫一首情詩。她堅持了八年。梅藍常把寫好的情詩發(fā)給慶之看,慶之只看不評,但看得越多,越覺得這近三千首詩仿佛一片尸骨累累的古戰(zhàn)場,瘦骨嶙峋的梅藍站在戰(zhàn)場中央,一次次將自己殺死,一次次再滿血復活。
咦,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刻薄了?慶之,這不是你的風格啊!梅藍邊打字邊反駁,仍然是一副百毒不浸的姿態(tài)。
慶之去衛(wèi)生間洗漱,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又一次想到了他。在他遲遲發(fā)來的短信里,連抱歉兩字都沒有。
我寫完啦!慶之,你干什么呢?都進去半天了。這個點兒,哪里能吃上烤鴨呢?我餓得能吃下整整一只。
稍等,我得打個電話,快,先把你的詩朗誦關掉。慶之說完點開手機聯系人菜單。
小玉啊,我是慶之,有件事需要你幫幫忙。挺著急的……嗯,是我一個親戚托我問的。你們報社上個月有沒有關于棄嬰的報道?……好的,你幫我查查……你手邊有筆嗎?有幾條信息,你記一下,查起來可能會方便一些。棄嬰是個女孩,三個月大,母親叫蔡喜文,孩子叫武七巧,被扔在去機場的黃河大橋附近。你在法制類新聞里也找找,有沒有一個男人被勒死的案件……嗯,可能有關。就這些,你幫我查查,有消息就聯系我,任何時候都可以打電話。你不是和公安挺熟的嗎?也幫我問問附近的派出所。拜托拜托,真的是很著急。具體情況,我現在北京開會,回去后跟你聊。謝謝啊,回頭見。
棄嬰?怎么回事?亂八七糟的,竟然還死了人,簡直像偵探小說。梅藍問。
慶之望著站在鏡前梳頭的梅藍,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不想跟梅藍撒謊,也不愿照實說來。她真的在機場遇到了那個女子嗎?那女子的話能相信嗎?她如果把機場所遇說出來,梅藍會不會認為她得了精神分裂癥?梅藍知道她的感情經歷,在警告過她別把腦袋想壞之后,早就扔給她一個時髦標簽:虐心者。
等我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告訴你吧,現在,連我自己也稀里糊涂的。突然覺得說不清自己,也說不清自己喜歡的人,更說不清陌生人。只是跟著感覺往前走,走啊走,走到哪里是哪里,有的,越走越近,有的,就越走越遠了。慶之一邊回想那女子的面容,一邊囈語般咕噥了一通。
你今天來,跟他聯系了嗎?梅藍扣上米色風衣的扣子,轉過頭問,又大又亮的眼睛瞪著她。
誰?
你說誰?別裝糊涂。梅藍的目光閃過一縷黯然。
良久,慶之慢慢問到,梅藍,你寫了那么多,為什么不給自己出本詩集?
她們相互凝視,答案在目光中無聲交流。慶之讀了梅藍那么多詩,早已明白她們同為女人的脆弱、倉皇和永恒的渴望。她知道梅藍并沒有她在眾人眼中所顯現得那樣勇猛和明亮,當面對內心的痛楚,梅藍和她一樣,難以接受別人的探問與撫慰。
走吧,梅藍,烤鴨估計今晚沒戲,都該打烊了。咱們順著街邊找,買只燒雞或牛肉什么的,再來瓶紅酒,回來吃,多自在??!
二人走出酒店大門。風停了,夜色清涼。她們雙手相握,一同伸在梅藍的風衣口袋里,靜靜呼吸著這個異鄉(xiāng)城市的空氣,步子走得十分從容,誰都沒有說出試圖寬慰對方的話。
街邊小鋪大多還在營業(yè)。美發(fā)店,服裝店,花店,干貨店,水果店,茶葉店……每走過一間,慶之都能感受到它們不同的燈光,察覺到它們不同的氣息。比如美發(fā)店的燈光,萬世輝煌般地亮著,卻沒有一個顧客。十步之外,茶葉店的燈光最暗,慶之甚至看不清里面那對站在柜臺前買茶葉的老夫婦頭發(fā)的顏色,他們讓她想到自己的晚年。一間化妝品店的門口放著一只小推車,里面堆著打折的洗衣液、浴液和衛(wèi)生紙什么的,兩個年輕的外國女孩在那里挑挑揀揀,她們的美貌令人垂誕和嘆息。已經過了十點,街上仍有那么多行人,迎面過來的,站在路邊的,她們經過的,以及從后面趕上她們的,還有那些擺地攤的嘴里不停吆喝的小商販。此時此刻,她們和他們,也許還有那位躲在什么地方跟蹤她的那個曾經叫做蔡喜文的女子,都擠在這條三米寬的人行便道上,一同經歷著這一天的最后時刻。那么,這一天的最后時刻都意味著什么呢?慶之心知他們有的知道,有的可能根本不去想這個問題。可不管怎樣,她和他們,這一刻都在這條路上擠著、走著,都朝著自己想要的那個東西走過去。當然,無論是誰,誰都不能保證,他們走過去之后拿到的,正好是他們想要的那個東西。她和梅藍也是如此,此時此刻,她們最想要的是一只燒雞和一瓶紅酒,但誰知道最終握在手里的,會是什么呢?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