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松的詩
MENG SONG
暮色,像一個埋墳的人
它剛埋完遠(yuǎn)方的山崗,村子,河流
又轉(zhuǎn)過身來
一鍬一鍬埋掉身旁那些
埋頭走在回家路上的牛群,和羊群
對趕往村尾的那條小路
我親眼所見,它是迎面埋過去的
那一位舉著火把趕路的人
其實(shí),也是它想埋葬的對象
只不過,暮色
對他手上的火把有所顧慮
仿佛他的手里
提著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刀
這是一群,操著各種方言的麻雀
一群在工地與工地之間
飛來飛去的麻雀
一群長時間戴著安全帽
卻很長時間,沒戴過安全套的麻雀
一群夢想離開土地
卻又成天灰頭土臉的麻雀
一群被工頭吼來喝去
卻把自己的吼聲,藏在心里的麻雀
一群在鋼筋水泥縫隙里覓食
太陽下忙碌,流汗,甚至流淚的麻雀
昨天,我看見有一只
從工地十樓飛下
先是安全網(wǎng)扯了他一把
爾后,是腳手架攔了他兩次
最后是泥土地面
幫他找回了,一個深深的人形
在辦公室
我每天都在干著一件事情——
撕日歷
撕過初一撕十五,撕完春天撕冬天
從日出江花紅勝火開始
撕到杏花春雨江南
從落葉瀟瀟無窮盡往后
撕到我內(nèi)心里的雪,比南山頂?shù)倪€要厚
這些年來,我不停地撕
從漢王山撕到礦山
辦公室也從底樓撕到二樓再到五樓
先后撕退休了黃大姐,曾大姐
馬上又要撕退休龐大哥
中間,還撕走了我的同事老吳,和小楊
一次次想到命如紙薄
每一次下手,我就膽戰(zhàn)心驚
老感覺那薄薄的一紙日歷
就是一個人的命
這么想著,昨天我點(diǎn)燃撕下的一頁
火光中我竟看見了我自己
幾十年來,人世間行走
我一直努力的方向
就是,將我的這一副肉身
活成命運(yùn)一樣曲曲折折的漢字
這樣,百年之后
你看到的我那206塊骨頭
就是你眼睛里的橫,豎,撇,捺,折——
長一點(diǎn)的是我的脛骨
短一些的,是我體內(nèi)的趾骨
而那些頑固不化的
一定是我的脊梁,和碰過南墻的頭骨
如果你突然看到多出一塊
帶有尖銳和棱角
請你,一定不要驚訝
我從未長過反骨
它要么,是我命運(yùn)里的沉疴
要么是一條大河
流經(jīng)我身體時,帶給我的沙礫
絕不選用仿宋體
中規(guī)中矩,已害了我?guī)资?/p>
隸書雖好看
好像微微的起伏
并不能,說透我起落的一生
行書就不用選擇了
太過圓滑和世故
不符合我的處世原則,和風(fēng)格
就直接選用草書吧
剛好夠,表達(dá)我潦草的一世
既暗合我的二兩草命
也無需人人能看懂
其中,孟松的“松”字中的幾把刀
一定要寫得鋒利一點(diǎn)
方便我與這個世界的恩怨
能痛快地一刀兩斷
但刀鋒須朝內(nèi)
寧可傷自己,也不要傷別人
我不止一次見過
老家的陰陽們做法事時
或斷掉公雞脖子
或直接掐出雞冠上的血
關(guān)于血,可以驅(qū)邪避鬼
老人們也常說
一生身在農(nóng)村的母親
對此,更深信不疑
那年冬天的夜晚
雪花在窗外不緊不慢數(shù)著九
只有九歲的我
高燒,說起了胡話
急出眼淚的母親
油燈下,用縫衣針刺破左手中指
用擠出的血珠
在我額上寫下一個“王”字
此刻,我正扮演上帝
給一只螞蟻備下
一只無限光明的玻璃瓶——
許以藍(lán)色的天空
天空中,棉花一樣的云朵
許以云朵下
山川,河流,大地,草原
許以城市,鄉(xiāng)村,和縱橫交錯的道路
許以小橋流水人家
許以空氣,面包,和水
再許以一個情投意合的愛人
這些,都是我的障眼法
我真正的目的
是要給螞蟻擺下一座迷宮
看上去,很美的那種
我故意不給它導(dǎo)航,和網(wǎng)絡(luò)
讓它空有一對天線
一想到,上帝每天就是這樣
給我們擺弄迷宮的
輕輕一聲“兄弟”,我還沒喊出口
雙眼已經(jīng)噙滿淚水
昨天路過,我看見
一群麻雀在你耳旁鼓噪后
又在你的頭上拉屎
爾后出現(xiàn),令我不能再忍的一幕
一只叫黑豹兒的狗
跑過來落井下石,將一泡污穢
澆淋了你一身
為此,我向那群麻雀扔石頭
將那只狗攆出老遠(yuǎn)
我不愿看到你被欺負(fù)的樣子
這片城市的天空下
你作為樹,而我作為人
誰活著都不容易
一想到你站在路邊
和我一樣,風(fēng)里來雨里去
為了生活而隱忍
內(nèi)心里,就生出同病相憐的悲憫
實(shí)在忍不住了
我只想彎下腰來,叫你一聲兄弟
其實(shí)一大早我又看見了你
用整整一個晚上
從陽臺那頭,爬到這頭
你翻過的中間那只大花盆
在我看來,和我工作過的漢王山差不多
你爬過的那截枯枝
就像那些年我隨時都經(jīng)過的南廣橋
這不,枯枝下的一線積水
不就是那橋下的河水?
最不敢看的,還是你背上的殼
總感覺那是你替我背的
真的像我這么些年來
被生活壓得越來越彎的腰
看兩眼,我就情不自禁會流淚
爸爸常年外出打工
媽媽正在不遠(yuǎn)的坡地上挖紅薯
整整一個下午,可可
自顧自在紅薯地邊玩著堆墳?zāi)沟挠螒颉?/p>
一個堆給前年死去的爺爺
墳頭插著一朵野花的,那一個
堆給去年又走了的奶奶
堆好爸爸,和媽媽的那兩座
他又堆了一座更小的
邊堆邊說,這個給再不調(diào)皮的可可
地上的一堆散泥
他心里想著,還是應(yīng)該
堆一個給在他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狗狗花花
爺爺,奶奶走后
每天就只有它一直陪他玩了
風(fēng)吹過,初冬的陽光有些冷
可可只有五歲,還小
他還不懂得孤獨(dú)
但他已提前懂得死亡,和一生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