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白的詩
SHUANG BAI
我一生寫下浩瀚的文字
能被人念起的
最多只有幾首
剩下的都是泥沙
我一生中大部分光陰
都在庸庸碌碌中消匿
能被我記起的
只有很少的一些日子
一些片段
我一生遇見的人
大部分永遠(yuǎn)是陌生人
我一直愛著的人
更多是在孤獨(dú)度過
我的歲月在浪費(fèi)
我的旅途埋沒在黑暗里
只有經(jīng)過的一些路口
和一些路標(biāo)
挺立著,發(fā)著光
像一種絕望
很多街巷都消失了
很多房子也消失了
連田野都消失了
一樣的房子在一樣的街道上
追趕著另一些一樣的房子們
每一刻都在分裂、變幻、膨脹
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一天
我在變,而這城市
比我變得更快
它把我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一個沒有地址的人
一個偷渡者,突然闖入的人
一個空口無憑的
心虛的人
為了不被懷疑、被驅(qū)逐
我必須揣好身份證
追趕并混入前面和我一樣的
浮動的人群
廣場上又一次放飛了成群的鴿子
像節(jié)日里燃放的煙花
像五彩繽紛的氣球
齊刷刷升上天空
純潔的鴿子,自由的鴿子
白紙一樣白的
鴿子
一個孩子問我——
它們是從怎樣的籠子里
飛出來的?
它們還會回來嗎?
我能輕易識別的樹不超過二十種:
粗壯的楊、柳、槐、榆、松、柏,
而桃、杏、李、梨、柿、棗等這些結(jié)果子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們短暫的花期。
它們分布在北方的各地,隨處可見。
路邊一排排的,樹林里一群群的,墳邊孤零零的。
城市里修剪過的,鄉(xiāng)村田野里放任散漫的。
彈丸之地,一站即一生。
我去過很多地方,從車窗外掠過的
樹,都是一樣的。整齊的蔭涼,或單調(diào)的灰影。
春天吐綠,秋天落葉,冬天荒涼,
像暗中約好了一樣。一樣的。
太多的樹我至今未曾見過,比如:檀木、楠木、黃楊、
樟樹、櫟樹、水曲柳、山毛櫸……更多的甚至沒聽過名字。
但它們應(yīng)該都是一樣的,在大地上,
在季節(jié)里走動,不發(fā)出聲音。
只說著一樣的風(fēng)的言語。這世界上,
我只認(rèn)識不多的樹。但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木匠,
我能識別更多的木種,它們的紋路、肌理、硬度和性質(zhì)
都各不相同,要用在不同的地方。
像大多數(shù)人,我沒有太注意過一棵樹。
像人們更關(guān)心樹上的果實(shí),我更了解的是木頭,
我從小就注意到,一塊從樹上撕下來的木頭,
它的顏色和紋路,極像一塊肌肉。
我愛在空曠的路口
獨(dú)自等待紅燈的行人
我愛直到所有的演職人員名單放完
才起身離開電影院的人
我愛面對臺下僅有的三四個觀眾
依然把一段戲唱得完整而動情的
那位河北梆子演員
我愛一個詩歌節(jié)上的某位外國詩人
在交流中即使表達(dá)簡短的“是”或“不是”
也用他那小語種的母語,用翻譯
我愛為了妻兒放棄上戰(zhàn)場的士兵
那些痛哭的失敗者
那些千里迢迢上訪的人
那些不合群的人
是暗中給我力量的人
他們問我:
“你為什么還在寫作詩歌?”
該怎么回答呢?
村里的老人一個個減少。去年三奶奶和會叔走后
我對父親說起了想要重修家譜的事情。
多少個黃昏,我心懷歉疚
我又虛度的一個白天
愧對眼前雄渾的落日
我漂浮的生活愧對大地上匍匐的麥田
愧對我的童年
眼睜睜看著故鄉(xiāng)淪落、消失
我愧對安寧的祖先
我的懦弱愧對所有的弱者
那些不幸的人,他們在替我蒙難
我的默不作聲愧對這個國家
我的私心雜念愧對
我口中念著的愛
像我身體的牢籠常常
使我愧對這遼闊的人世
我的驕矜使我愧對無數(shù)的逝者
我寫下的文字一直愧對著詩歌
我未能寫下的詩
使我愧對這喧囂的命運(yùn)
別無選擇,我愿躬身人間
活著
我要拼盡力氣
院墻已經(jīng)傾頹,屋頂也多處漏雨
我站在空蕩蕩的房間
努力恢復(fù)出它們?nèi)昵暗臉幼印?/p>
這兒是炕頭,那兒該是個櫥柜……我想起
小時候跟媽媽來這里的情景,只剩下幾個模糊的畫面。
想想媽媽他們兄妹三人
都曾在這里生活多年,占用過它的每一個角落
對我來說接近于無。
姥爺和姥姥走后,這座院子再無人居住
想想他們也有漫長的一生……在這個平常的午后
就仿佛我這次偶然的造訪一樣
只占用了很小的一塊光陰。
每年夏天,這片草地都像以往那樣青綠和繁茂,
這讓我相信草是不死的。
這一根根脆弱的、屈服的草啊,
它們被踐踏,在一場秋風(fēng)里仆倒,
甚至被連根拔起,被燒掉……
我也哀嘆過每一棵草的一生。
而我 未曾追問過一滴水的去向,
當(dāng)河水經(jīng)過我們,浪花
日日夜夜地喧嘩。
我已找到了答案。當(dāng)
這些古老的漢字再一次經(jīng)過我的頭頂和手掌,
滲透著我的體溫、鹽分……
這些稻草、桌案、燭火、白紙的幡,
這些精心布下的標(biāo)記暗中連結(jié)。
招魂的人念念有詞,
反復(fù)拉扯和調(diào)整著一個世界
和另一個世界的邊境線。
那不可知的仍不可現(xiàn)身。
那無法接近的
只有交出自己的人和它交換了彼此。
只有召喚的人獲得了應(yīng)答。
車窗外的風(fēng)景在后退。我
在想你……
看著玻璃上自己的臉
像我這樣看著你
它重疊在窗外曠遠(yuǎn)的田野上在
不停變換的景物中
總是這樣,我一直
在追趕卻從未抵達(dá)
我走過千山萬水不過是
在守著我自己,在經(jīng)歷你
我在媽媽搭設(shè)的雞籠前發(fā)現(xiàn)一只陌生的狗
被圍擋籠子的繩網(wǎng)像亂麻一樣
纏得無法動彈,充滿乞求地望著我。
旁邊的滿地雞毛中,躺著一只
脖子幾乎斷掉的血淋淋的母雞。顯然
是這小畜生行兇后慌不擇路
最終才作繭自縛。
我耐心解救它時,它搖著尾巴不停地
舔我的手。它天真的眼神
顯得那么無辜,讓我不得不把自由還給它。
后來它甚至把我看作了親密的主人。
可是母雞更是無辜的。
我有一種深深的歉疚,我說不清
我是該愛還是恨。
我想這應(yīng)該就是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