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華偉
老 寧
■萬華偉
從法院大門出來,頓覺熱浪滾滾,鮮活喧囂的塵世猶如開鍋的水,沸騰在暑熱的晚霞里。我下意識地抬頭看天,西邊的落日赤焰一般,正灼灼燃燒,猶如一朵巨大的猩紅色的花,無聲地盛開在黃昏,觸目驚心。
司機小王迅速打開車門,空調(diào)的溫度剛剛好,上車后,我愜意地往后靠著座椅,開始閉目養(yǎng)神。一天的工作終于結(jié)束了,馬上要去大東亞酒店赴一個飯局,疲憊即將被夜色洗去,我放松下來,有些心不在焉了。
突然,一個急剎車,毫無防備的我?guī)缀踝驳帽乔嗄樐[。耳朵里傳來小王大聲的呵斥:“沒長眼睛啊!”
我揉了揉眼睛,晃過神來,車前空無一人,只有天邊余暉未盡,獵獵地映在車窗玻璃上。
小王氣沖沖地打開車門下去,附近的門衛(wèi)和保安紛紛跑過來了,三三兩兩的人群也奔過來了。職業(yè)敏感,我馬上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看了看表,無可奈何地下了車。
小車底下,跪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他并沒有受傷,一雙手死死地抓在車燈的位置,佝僂著枯瘦的身子,垂著花白的頭顱,背上背著一塊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白布。唉,又是一個攔車喊冤的!
人群圍著他指指點點,七嘴八舌。幾個保安拖著長長的語氣勸他:“今天下班了,有什么事明天來吧?!钡褪且粍硬粍拥財r住車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著什么,聲音很小,也許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太陽完全沉下去,火燒云上來了,整個街道都沐浴在猩紅的霞光里。圍觀的人搖頭嘆息,我退到遠處打量他,鮮妍的色彩中,他絕望的眼神像要滲出血來,還有比這樣的眼神更讓人震撼的嗎?整個世界似乎都被他詛咒了。
朋友的電話又來了,飯局在催:“老姚,快點!大家都等你呢!你還讓不讓我們吃飯啦?”
不能再耽誤了,我對小王擺了擺手,轉(zhuǎn)身走了。
那個晚上,我們吃完飯,又去唱歌,折騰到半夜才意猶未盡地回家。
第二天上班,書記員米惠把一份文件給我。我瞅了一下,忽然想起昨天那個老人,便問原因。米惠道,那老頭的老伴在醫(yī)院打針,沒打完就突然死了。老頭找醫(yī)院扯皮,沒有結(jié)果才找到我們這兒來。
醫(yī)療糾紛怎么找到我們這兒來呢?我搖了搖頭,米惠也笑了。
沒料到第二天下班的時候,那老頭又出現(xiàn)了,還是像昨天一樣,拽著車不撒手。這真是太不像話了,出于人道,我們只好把他勸開。第三天,他仍然來了,糾纏在車前,像一片風(fēng)中的蘆葦。我們失去耐性,請“110”把他弄走了。
周末,老同學(xué)聚會。推杯換盞間,我們不知不覺將話題轉(zhuǎn)移到了麻將,大家各抒心得,漸漸地就沒有了話題。突然,一人眉飛色舞地說,你們聽說過嗎?朝陽醫(yī)院又出事了,鬧出了人命。大家立刻來了精神。有人道,啥稀奇,交通事故天天有,哪家醫(yī)院不出事?怎奈眾人的熱切未減,眾目睽睽下,這人聲音陡然高了八度:一個老頭在醫(yī)院門口自殺呢。他瞅了瞅一張張興奮的臉,聲音卻低下去:很遺憾,沒死成。大家一起責(zé)備他道:開什么玩笑?講了半天,吊胃口!罰酒罰酒!耳熱酒酣之際,大家不再理會,我卻吃不下去了:那個老頭會不會就是幾天前那個攔車老人呢?觥籌交錯中,我的良心隱隱不安起來。一個絕望的生命在那個殷紅黃昏中的場景不停地在我腦海中翻騰——那天,一個白發(fā)人以最原始最無奈的方式跪我的車前,是想在我這里討個公道。而我,明明可以施以援手的。
我再也不能無動于衷,老人花白的頭顱和絕望的眼神始終在我眼前晃動。我無法承受這生命之重,費盡周折,找到了那個老頭的家。家里沒人,聽鄰居說,老頭自殺未遂,兒子在醫(yī)院照顧他。
我懷著沉重的心情離開了。老人毅然決然的神色,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痛恨和詛咒,像要滲出血來,這讓我不寒而栗。我給一個律師朋友打了個電話,他答應(yīng)來辦這件事。一個月后,朋友回話,事情解決了,醫(yī)院賠了醫(yī)療費、精神損失費和死亡賠償金。
這真好。我對朋友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朋友在電話那邊打了個“哈哈”,說,“那老太太是因為突發(fā)性過敏而死的,醫(yī)院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和搶救?,F(xiàn)在,我的事務(wù)所可熱鬧啦,好多人請我?guī)兔Υ蚬偎尽D悴恢?,這事兒還上了報紙呢。老頭昨兒給我送了面錦旗,還給我跪下了。其實,他應(yīng)該來謝你呀。哈哈……”
我有什么可謝的?作為一名法官,不過是做了該做的事兒。我的心突然明快起來,也沒把朋友的話放在心上。一粒微小的塵埃是很容易消失在風(fēng)中的。
一天,我正在辦公室上網(wǎng),門外闖進來一個探頭探腦的年輕人。他個子不高,戴著眼鏡。我問他找誰,他垂著眼睛,半天不吭聲。我沒空搭理他,準(zhǔn)備離開。他突然快步上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您……是姚偉法官嗎?”他的腮幫脹得鼓鼓的,說得很費力。我點點頭。他忽然渾身顫抖起來,眼睛死死盯著我,“姚法官,我……我爸讓我來謝謝你!”我并不認識他,“你是誰?你爸爸又是誰?”我對這個年青人很反感,覺得他缺禮數(shù),話也語無倫次。
突然,他就直直地跪下了。這個舉動著實嚇了我一跳!法院的門衛(wèi)是非常嚴格的,進出有幾道門,有防范安全的報警器。這個莫名其妙的年輕人,他是怎么進來的?
“我爸爸要我來?!彼冀K垂著眼,唯唯諾諾地低著頭。
“你是誰?”我示意他起來。
他終于明白我的意思,依然跪著,“我是寧至中的兒子,我爸爸到法院門口來過幾次?!彼哪樍⒖碳t了,“后來,您請張律師幫我們打贏了官司?!?/p>
張律師?哦,我想起了那個在夕陽中攔車的老人和他充滿詛咒的滴血眼神。我起身拉他,說沒什么大不了的,讓他不要對任何人提到我。他很聽話地起來了,懇請我到他家吃飯,如果我不去他就不離開。我想,這一定是寧至中的主意,只好無可奈何地答應(yīng)了。
我再次來到他的家。陳舊的單元樓上,過道里塞滿了亂七八糟的舊家什,走起路來磕磕絆絆。七彎八拐地進得門來,他家倒收拾得整齊干凈,是老式的兩室一廳,擺著20年前的老款家具。寧至中正在廚房里做飯,聽見我們進來的聲音,樂癲癲地出來了,眼角的戾氣消失殆盡,笑意盈盈地倒茶遞煙。我卻感覺有些別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客廳的一角放著一個做早點的四輪車,上面堆滿了碗、盆、塑料桶,這一定是他們謀生的工具了。可以想見,這老人單薄的肩上承擔(dān)了生活的重擔(dān),行走在這個日新月異的城市,有多么艱辛。
老人做了滿滿一大桌子的菜,我眼睛有點潮濕了。
聽老人講,他們一家是外地人,來本地生活快20年了。以前,他和老伴每天到學(xué)校門口擺攤賣早點,生活勉強過得去。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一直沒找到工作,也沒有對象。
他一邊吃,一邊長吁短嘆,不時用眼睛瞅我。他兒子小寧卻不吭聲,埋頭吃飯,只是老人要他給我盛飯的時候才起身抬頭。
這頓飯吃得不輕松,我心里五味雜陳。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法官,天天在市井俚語中穿行,渾然不覺得什么,今天突然就多出了哀民生之多艱的感慨。
臨走的時候,老人抓住我的雙手道,“姚法官,好人哪!今天這餐飯不知您吃得好不好?”我連忙點頭,“您太客氣了,大家都活得不容易?!蔽覄袼煤帽V刈约?,別再做傻事了。他把我一直送到樓下,絮絮叨叨地說了一路。我盡量耐心地聽著,他所說的于我而言,既遙遠又陌生。
日子不緊不慢地從指縫間滑落,波瀾不驚。我每天忙于工作卻庸碌無為。直到有天,我在一家稅務(wù)所里遇見了在此上班的小寧,塵封的那人和事又突然近在眼前了??匆娢襾?,小寧很親熱。我問他,老人身體還好嗎,想想差不多也快70了吧?小寧道,父親其實才60歲,只不過因為顛沛操勞才顯得衰老。他結(jié)婚以后,家里就剩父親一個人,沒養(yǎng)老金,靠撿破爛為生。我聽他這么一說,心中一陣酸楚。就問,怎么沒在校門口擺攤子呢?小寧說,學(xué)校門口不準(zhǔn)擺攤了。再說,沒人幫忙,他一個人也難。
我忽然想起一個老板隨口跟我提起的一件事,說他的工廠要請個門房。我給他打了個電話,問找到人沒有?老板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就這樣,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小寧。幾天后,小寧說,他父親聽說是我介紹的,很高興,也不計較報酬。
寧至中就這么去上班了。
他似乎很喜歡守門房。工廠坐落在市郊的開發(fā)區(qū),這兒到處都是廠房,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白天,機器轟鳴,人潮涌動,熱鬧非常;一到晚上,整片廠區(qū)全都安靜下來,只有稀疏的燈光在黑夜中一閃一閃的。寧至中守門的工廠并不大,是一室一廳的小門房,有空調(diào)有電視,水電也是公家的。寧至中來后,跟這兒的上上下下都混得很熟。我剛開始還擔(dān)心他很古板,做不好這個工作。不料老板非常滿意,說他人很和氣很負責(zé)。到了春節(jié),寧至中居然來給我拜年,這讓我大出意外。
正月初三清晨,我還在睡夢中。妻聽見有人敲門,一開門看見是他,連忙叫醒我起來。我來到客廳,寧至中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喝茶了。他穿著一身新的行頭,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的,頭發(fā)也上了定型膠,整個人喜氣洋洋,面貌煥然一新。我咧嘴笑了起來,打趣說,“老寧,您今天可年輕了,是要去相親么?”他笑起來,樣子很天真,像小孩那樣,和我第一次見他時那種固執(zhí)拼命的執(zhí)拗神情完全不同??磥?,境由心生。人哪,不上絕路,誰會連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呢?
一番寒暄后,我問他,“這么多年過去了,怎么不再找個老伴呢?”寧至中擺了擺粗糙的大手說,“還找什么呢?平民百姓一個,也沒女人看得上我?!蔽铱此f得言不由衷,又問他,“兒子現(xiàn)在過得還可以吧?”他笑了,“這小子比我強!”他點燃手中的煙,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兒子是通過公務(wù)員考試才進稅務(wù)局上班的,不容易啊,考了幾年?!蔽抑皇且贿叀班?、嗯”地點頭,聽他說,“媳婦家庭條件不錯,結(jié)婚的時候,房子都是女方準(zhǔn)備的。呵呵,反正只要小兩口感情好,我這輩子也知足了。”我陪著“呵呵”地笑,不斷地給他遞煙。他又說,“這輩子,他遇到過兩個好人,你就是其中一個。好人哪!人這輩子,要么出身好,一來到世上,爹娘就把金燦燦的前途給你預(yù)備了;再呢,自身條件好,腦子聰明,一表人才,好運不斷。這兩點,咱都靠不攏邊。勤扒苦做一輩子,能遇見個好人就是造化了。哈哈!”
他滿面春風(fēng),神采奕奕。我留他吃飯,他大方地答應(yīng)了。我們把酒言歡,氣氛十分融洽。飯畢,我們送他出門,他忽然記起了什么,迅速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塞到妻的手中。妻接了個燙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我也沒想到寧至中會這樣,趕緊給妻使了個眼色,妻連忙把紅包還給他。他執(zhí)意不要,大聲道:“你太瞧不起人了!今天不要,就不把我寧至中當(dāng)朋友!”妻顯然進退兩難,我拿過紅包放到他懷里。哪知他竟然往后一跳,將紅包拿住大叫:“還給我,我就把它撕了!撕了!太不給我面子了!”我們都被他的聲音和舉動嚇住了,呆呆地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重新將紅包塞妻手里,笑吟吟地說:“就說是寧伯伯給小孩的壓歲錢!”我知道他的倔脾氣又上來了,只好示意妻收下。
其實,當(dāng)初的一個電話,對我來說,舉手之勞而已。從來沒有過春風(fēng)秋雨的奢望。對于那樣一個貧寒之人,逼得走投無路,很容易把聚集的戾氣發(fā)泄到自己或他人身上,造成惡劣后果,再次的傷害自己的家庭,對整個社會也會產(chǎn)生負面影響?,F(xiàn)在,霧霾一樣的日子終于煙消云散了。我真為老寧高興,這個浮萍一樣飄泊到本地的外鄉(xiāng)人,螞蟻一般辛辛苦苦地為生計奔波,遭遇了多舛的命運,現(xiàn)在老了,終于能安享晚年了。新年伊始,果然是氣象萬千啊。
我暗暗高興的心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就突然接到小寧電話。電話中,他焦急地告訴我,他爸被人捅了兩刀,現(xiàn)在醫(yī)院里。放下電話,我有些吃驚:這樣一個鰥夫,誰會要他的命呢?
等我趕到醫(yī)院,人已經(jīng)運到殯儀館。我才發(fā)現(xiàn)事態(tài)已經(jīng)無可挽回,心突然就空了!這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此刻竟然讓我莫名地難過。急急趕至殯儀館,門口菊花遍地,挽聯(lián)已然拉開,黑底白字:“沉痛悼念寧至中同志”。我的心驀地緊縮,這個叫寧至中的人,確鑿消失了。
工廠的杜老板和幾個員工在招呼來客??匆娢遥蟛缴锨白プ∥业氖?,“哎呀,老姚,對不起哦,寧至中去了哦?!彼煌5負u擺肥胖的禿頭。我安慰他,“這關(guān)你什么事呢?兇手抓住沒有?”杜老板道,“抓住了,在醫(yī)院里搶救。這狗日的還想自殺呢!”杜老板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我呆呆地坐在殯儀館里,耳邊不時有人竊竊私語,至此我才大略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杜老板的小工廠主要生產(chǎn)一些五金配件,平時銷量還過得去。最近,原材料漲得厲害,賣價又提不上去,杜老板只好降低了工人的待遇,從前的免費午餐現(xiàn)在就沒有了。廠里有個叫陳黑子的,家徒四壁,帶著上高中的兒子一起生活。這人平時也很老實,沒什么話。有一次,寧至中偶爾發(fā)現(xiàn)他把廠里的邊角廢料偷帶出去。當(dāng)時,陳黑子苦苦哀求說,他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日子過得很艱難,要寧至中行行好,放他一馬。善良的老寧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當(dāng)初孤苦伶仃的日子,也就睜只眼閉只眼,沒有計較。誰料有好事者把這事報告了杜老板,杜老板狠狠地訓(xùn)斥了陳黑子,還扣了他半個月的薪水,又呵斥了寧至中幾句。寧至中十分尷尬,給老板賠禮道歉,并保證再也不會發(fā)生這種事情。陳黑子以為是寧至中告的密,記恨在心。當(dāng)他再次偷廠里的東西時,又被寧至中逮個正著。好說歹說,陳黑子就是不聽,兩人起了爭執(zhí)。陳黑子怒氣沖天:“我兒子現(xiàn)在在學(xué)校等著我給他送錢吃飯呢!老子不吃可以,但我兒子不能餓死!”寧至中明白自己的職責(zé),不客氣了:“今天我就是不能讓你拿!”最后,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打了起來。那陳黑子正值盛年,逼急了拿起寧至中廚房里的菜刀就是兩下,寧至中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下去了……
我聽不下去,怔怔地起身,腦子一片空白。
一堆廢鐵竟然斷送了一條鮮活的生命,我無法平復(fù)這樣的失衡。除了難過,我還有后悔。本以為給他找了個自食其力的飯碗,沒想到在暗夜里,他開成了一朵猩紅的花……
天色漸沉,黃昏如血。
鏡框中的寧至中,正憨厚地微笑。我盯著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怎么也不敢相信,他真的以如此慘烈的猩紅告別塵寰。這個一輩子游走在城市邊緣,苦苦掙扎,卻又搖搖欲墜的苦命人,終于歸于寧靜,沒有人再能夠打擾他的安寧。
來,老寧,讓我用淚和酒,再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