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劍釗
阿克蘇詩簡(組詩)
汪劍釗
溫宿。吉普車。峽谷。
崎嶇的山路像大小不一的門扉
迎接不速之客,慌亂地敞開,
透顯兇險的浪漫……
藍天下,我倚靠一棵古老的胡楊,
低聲吟唱,在沙漠盡頭
尋找一朵藍色的玫瑰。是的,
這是美,美得像美的妹妹……
紅土,蜷伏如貓,
安靜的呼吸
帶給我異樣的憐憫與恐懼,
時間的孤煙升起……我的
目光撞擊沉默的堿巖。
隕石與人之間的一線天,
仿佛一道永恒的傷疤。
愛是一種能力,久已被世人遺忘,
在抒情被流放的年代,
為了一首詩的形成,我
撿拾靈感的殘片和思想的渣滓,
旋律在知識深淵之上飄蕩……
正午的歌聲響起,催動退潮的洪水重新奔涌;
子夜,星星被反復(fù)吟詠,
揉搓成一個個馕樣的月亮;
遍地的石頭綻開圣者的蓮花,
成為引領(lǐng)沙粒的旗幟。
穆薩萊斯流過我的身體,
猶如塔里木河秘密穿行在塔克拉瑪干。
坐在愛人的身邊,我的思念
依舊比節(jié)日的篝火更熱烈,
抒情的敘事讓每一粒沙子都變得滾燙;
而一場意外的沙塵暴卻壓斷了
芨芨草細小的脖子,
嘆息像一滴水流進干涸的峽谷……
神秘的艾捷克①一種維吾爾族樂器。響起,
仿佛琴弦公主在由著性子撒歡。
太陽掉進沙漠海的片刻,
胡楊變成了骷髏,
依然揮動暮色的綢帶,
趔趄著舞蹈;
殘損的手掌直指天空,
像一支火炬,燃紅
最后的霞光。
意識遠去,仿佛
一枚樹葉掉進渭干河,
一片云飄向峽谷……
黑暗雖然降臨,
卻總有光相伴隨。
紅柳細而闊大的芬芳
如夜霧般彌漫,
在羊群消失的巖壁。
胡楊在死前噴灑最后的綠,
特殊的苦澀,形成
光的褶皺,樹枝無法彌合的
縫隙透出刀郎的吶喊,
一個裝飾音滑出時間的熔巖,
消失……聚攏……一縷煙。
六月靸拉著涼鞋,懶洋洋地踱步。
大漠,沒有孤煙,唯有
礫石像一股憤怒的潮水向腳掌漫涌而來,
倔強的草,在沙地伸展自己的根。
云——聚攏,飄散,逗留,
飛翔,化作烏有——
把意志交付給風(fēng),山
在移動,如同廢棄的城堡;
撇起嘴角譏諷人類的想象力,
在 一片風(fēng)景的掩護下忘乎所以地挪動另一片風(fēng)景。
此刻,沙與風(fēng)成為孿生的姐妹,
模仿累斯博斯島上的少女,為薩福祈福。
曠野,老人,駱駝……
把宏偉的想象縮小成一個黑點,
圓溜、單調(diào)如命運的滾珠,
沿循時間的滑槽滾動,
墜落于黑冰川嘎吱響的深淵。
失去泉水的沙土多么孤獨,
上帝的祝福多么遙遠!
從鵝卵石上走過,我
不再是我,而是懷抱鄉(xiāng)愁的璞玉。
龍卷風(fēng)平地而起,頃刻
粘緊我的皮膚,在心臟鉆出一個小孔,
從此,戈壁灘的礫石將灌注我一生。
黃昏,胡楊撥動枝干,
在夜霧中高唱《大乃額曼》,
蒼涼、憂傷一如薩塔爾琴的前奏,
風(fēng)卷動夕陽,樹葉
拍打灰色的翅膀,模擬鳥聲
揮霍散碎的金子。
一群孤兒等待著母親歸來。
隨風(fēng)而去的女人,卻不曾隨風(fēng)歸來。
瘦小的毛驢只是沉默地
繞著主人的殘軀徘徊,豎起
一對長耳朵,聆聽空氣的顫動。
緩慢而沙啞的謠曲。
動詞的到來讓抽象的主語
擁有可以傾訴的賓語。
牧民的琴聲冒犯常規(guī)的語法,
像泉水一樣遵循生命的邏輯迸濺,
迅即流進無邊的沙漠……
月亮透明的手指輕點神啟的歌喉,
擂動維吾爾婚禮的鼓點,
月亮灣,奇跡般坐落在沙漠的中心;
叢生的小草綴連星星的藤蔓,
環(huán)繞八米深的水域。
無名的木卡姆奇,像羊脂玉
散失在民間,穿著襤褸的衣衫
時而傷感、時而快樂地歌唱……
一座隨意的雕塑——仿佛疲倦的信仰
停泊在雅丹的港口,而我只是過客……
激情短暫,永恒的是記憶!
透過記憶中模糊而清晰的往事,
一張西域的臉被誤讀成天邊的云。
維吾爾少女美麗的名字從熱瓦甫琴盒飄出,
一只吉祥的鳥鼓動雙翅,掀開山的皺褶,
飛旋,恍如舞蹈中的艾德萊斯裙邊。
往事的舌尖開始舔舐現(xiàn)實的牙齒,
險峻的土丘?愕然中有難料的兇兆,
這是恐龍與魔鬼交替出沒的谷地。
萬年化石憂傷而細心地烙刻風(fēng)的形狀,
薄如朽紙。
遠方,膨脹的熱力移動綠舟平原,
運載一座水族的伊甸園,
紅衣的沙漠女郎撩起面紗,驚艷
仿佛星星自天邊滾落。
夕陽下,一個老者正在挖掘今年的土豆……
而我只是過客。
講經(jīng)的人已經(jīng)歸于塵埃,
斑駁的泥墻依舊做著晨禱的功課。
廢墟的空曠如創(chuàng)世之初。
鳥這人類的祖先,焦慮地撲動翅膀,
希望喚醒關(guān)于良知的記憶。
亂石中,一只甲蟲與世無爭,
在大漠的邊緣,
悄悄地為自己找到棲居的位置;
與它毗鄰而居的一粒沙子
謙卑地蜷伏,但并不比一座巍峨的高山更輕賤。
時間,我再次想到時間,
這生命的接生婆和劊子手,
它的魔法將山巖化作一抔黃土,
讓海洋成為獨眼的巨峰。
一名無神論者踩著信仰的地毯走來,
長跪,雙手合十,
在語詞失效的片刻高舉佛香,
如同捧起自己的頭顱——
那虛無的精神,
雖說肉身已破,如坍塌的寺廟,
殘磚依舊像碎裂的鏡片,折射佛光……
薩塔爾的彈弦模擬人的和聲
播撒泥土的芬芳,打開一座意志的花園。
肉體黑暗。善良的沙狐
融入一縷縷陽光,
跳進這小小的囚室,
讓肋骨跳起快樂的薩瑪舞。
靈魂如何拾級而下,進入
比沙漠更干渴的精神?
倔強的胡楊死而不朽,枯干的軀身
仿佛龜茲少女的一具具骸骨,
美的遺跡陳述生死永恒的命題……
薩塔爾琴弦是牧民延長的手指,
輕輕撫摸陽光與空氣,
提醒我們攥緊阿莉雅德娜式的引線,
帶著想象與情感離開迷宮,
走出鐵水澆鑄的巖洞。
河床繞道而走,就像饑饉年代改嫁的母親,
連悲歌的力氣都沒有,不再嚎啕,
只是默默地用淚水留下記號,
一步三回頭地攜著小女兒離去。
在魔鬼林,木卡姆奇灌滿沙粒的歌喉
吼喊出刀郎的阿瓦爾古麗。
愛情是它最纖細的琴弦,
指尖滲出的血液擦洗紅土,
美麗如同茂密的駱駝刺,
執(zhí)著地擴張、爬行。
金屬與馬尾的高音翻越自然的禁令,
薩塔爾搖動駝鈴,直抵心的和聲。
十二位少女手捧白色的傳說,
頭頂太陽旋轉(zhuǎn),舞蹈融入虛無的空氣。
夏日的風(fēng)送來一絲溫柔,
夾雜正午的狂暴,像鳥翅
掠過起伏不平的山岡。唯有腰肢
婀娜,甩起艾德萊斯的輕盈,
穿越木卡姆奇的吼唱,
真實地扭動草原的沉默,任憑
放肆的太陽在唇邊擦燃炫目的光。
怯懦的指尖劃出庫車的月色,
三十二弦的卡龍琴
奏出柔緩、晦澀的散板,
作為呼應(yīng),玫瑰發(fā)出金屬的錚響,
飛鳥銜來希望的種子,
少女的笑容如同花瓣飄飛……
薩塔爾撥動胡楊的三種葉子,
星星放開歌喉,仿佛
驗證黃銅具有金子的質(zhì)地。
舞動的衣裙仿佛心靈誡言的飄帶,
迎合達甫鼓的敲擊,
在沙漠的邊緣模擬自由地飛翔。
背倚一堵遠古的殘墻,
我體驗著阿曼尼莎的憂傷,
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
每一根笛管都在緩緩流出時間的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