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陳田田
你好鴯鹋,你好駱駝,你好斑馬
⊙文/陳田田
陳田田:上海包玉剛國際學校十年級學生,在《錢江晚報》等報刊發(fā)表散文作品若干。
此生擁有的第一本書,是一本精裝本的有關兔子的書。封面上還鑲了一縷真實的兔毛,可以讓我有真切的觸摸。這樣的圖書,適合一至兩歲的兒童。這本書是母親送給我,希望的不是讓我認識動物,而是對這個世界有最初的認知。但對于動物,我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無論面對的是一只多么溫馴的兔子或者綿羊,那種綿弱讓我心懷警惕。這種遠離仿佛與生俱來,沒有原因。
其實我一直都喜歡著它們各不相同的模樣,尤其是那些毛茸茸的動物,甚至有時還因為“萌化了”的它們而心生蕩漾。我最喜歡它們的耳朵,尤其是那種尖尖的,覆著一層均勻的細碎的絨毛,抖動時會散發(fā)出熱氣的耳朵。這仿佛是一種特殊的情結,使我難以自拔。我知道,人類對可愛的動物的喜愛是一種心理學效應,通常是出于渴望守護的目的。我承認在無數(shù)時候,我也愿意伸出手去撫摸一下那些可愛的動物,但是在手指手尖將要觸及那些皮毛時,我會像觸電般瞬間反彈。這是一種奇怪的近乎神經病的反應,我清楚得很,卻難以抗拒。
為了對抗恐懼,我曾假想過它們是人類,直立行走。比如我會想象一只貓是一個貴婦,拎著不菲的手提包,踩著高跟鞋從我身邊經過,她是微微昂起頭用下巴看人的,甚至都沒有給我過半個眼神。也比如我會想象一條狗是一個孩子,還沒有到叛逆期,校服的袖子卷到手肘處,永遠都是一雙運動鞋,我甚至可以看到他飛奔在球場上的身影。他們的一顰一笑都很逼真,逼真到讓我恍惚,但是假想維持不過幾秒,我仿佛看到了它們屬于人的皮囊毫無生機地頹然倒地,沖向我的是叫囂著的屬于動物的影子。它們撕咬著我,我卻毫無還手之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同樣是假想的自己倒下。無論它們是多么友好,我想象出來的卻只能是這個樣子,我知道其中根源,那就是我固執(zhí)地認為,它們是動物,而我是人類。我總是緊緊地防備著與獸性相關的一切。
與動物相處的經歷并未讓我感到美好。在被稱作“貓島”的鼓浪嶼偶遇一只貓。我們在轉角相遇,互相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對方面前,再是同時發(fā)出的尖叫,讓我們變得極其相似。它渾身的毛都豎立起來,呈現(xiàn)出炸開來的樣子,爪子與地面摩擦留下一條條刮痕。如果我像它一樣覆蓋滿了細密的毛,那我想我也會像炸了一樣,然后便與它對峙。但是我沒有,所以它跑了,跑得飛快,以我估計,今晚它噩夢的內容便是我這只嚇人的“兩腳動物”。
這種心理曾帶來更嚴重的后果,并且至今仍使我戰(zhàn)栗。兩年前我曾遇見一只小狗,我分辨不出是哪一種類,只記得它皮毛光亮,體形勻稱,棕色里泛出一點點黑,很俊,長大以后應該屬于無數(shù)姑娘追求的那個類型。不過這時它很小,父親像托起嬰兒一樣托起了它,小心地逗弄。它咿呀地叫著,我覺得這應該是喜悅的聲音,不過還不夠成熟到能發(fā)出駭人的叫聲,聽起來倒像是一種嗚咽。我在父親和母親鼓勵和期許的目光下地接過了它。當手心接觸到它背上粗糙的毛時,我所有的勇氣和看到“萌物”所激發(fā)出的喜愛都被恐懼代替,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它喜悅的嗚咽在我聽來已經成了受驚的示威,我仿佛可以看到它兇狠的眼神望向我,試圖發(fā)起攻擊,我相信它甚至不需要編造一個徒有的罪名來實施我所想象的一切。終于,它開口了,露出一點已經開始長起來的尖尖的犬牙,也正是在它開口的那一秒,我松開了手,并且迅速后退。它因我的松手而跌落,從離地約一米高的地方重重墜落,在接觸地面時發(fā)出痛苦的尖叫,掙扎著扭動著身軀。愧疚和驚慌一瞬間淹沒了我,我的雙手無力地垂著,它持續(xù)著扭動,那凄厲的哀鳴像是要把我生生撕碎。我一向是狠不下來心的人,曾為一只死去的倉鼠連著哭了兩個小時。那一次我只是呆立著,有著片刻的失神。它扭動一會兒,待能走了,便飛速地逃離,鉆進獨屬它的角落,也許是在啜泣。我知道我不僅傷害了它的身體。它不肯再從角落走出來,不再接受人類的逗弄,只顧鉆進一根粗大的水泥管子蜷縮在里面,用帶著防備的眼睛盯著經過的人類;也許不信任就是從那一刻建立的。如果我是一個虔誠的信徒,那我一定會走進告解室,向神父懺悔以求上帝的寬恕。
帶著并不美好的回憶,和重重的心理矛盾,有一天我忐忑地坐在母親開的車子里,進入了杭州野生動物園。進入大門之后,撲面而來的是專屬于動物的并不好聞的體味,混合著排泄物的氣息。這卻擋不住我的興奮和緊張,懷著一絲期待和畏懼,開始搜尋動物的身影。最先打斜里出現(xiàn)的是一只鴯鹋,一種跟鴕鳥長得很相似的動物,支棱著細細的脖子探過腦袋來,在我的尖叫聲中伸進窗戶瞅了瞅。一瞬間氣氛凝固,我緊緊貼著座椅背坐著,不敢有絲毫動靜,緊盯著它接近三角形的小腦袋,盼望著它快點離開。也許是體會到了空氣中的劍拔弩張,它確實縮了回去,卻是不屑地、順便輕輕撞了一下我已經抖成篩子的肩膀,在我還未喊出的第二聲尖叫里成功地表達了它的不滿。它搖搖頭,回頭啃了一口草,甩甩拳頭大的腦袋,一聳一聳地踱開了。我確信我是看到了它的眼睛的,除了不屑,剩下的是全然的不屑。在它眼里,一個只會尖叫不會喂食的人,失去了人類應有的勇敢。
車子繼續(xù)平穩(wěn)地開著,平穩(wěn)是因為速度極慢,因為我們已經被動物們包圍了。在平復了剛才害怕之余反被鄙視的那種心情后,我悄悄站了起來,從車子的天窗伸出頭去。我至今不記得是誰給我這份勇氣,卻只記得伸出頭以后,一頭巨大的駱駝頭正貼著我的臉,直直地望進我的眼,完成了一個溫柔的對視。它用來擋風沙的睫毛長而細密,就快要刷到我的額頭,眨眼時能扇起一陣小小的風。它似乎也是吃了一驚,伸出厚厚的布滿疙瘩的,卻是粉嫩顏色的大舌頭,舔了舔那暫且稱為嘴唇的東西,也許是無意識的,鼻孔張了張,大大地從鼻子里呼出一口氣。然后作勢要貼上來。我相信我是瞬間倒下的,留給開車的母親的是一聲遲來的尖叫。是的,于我而言,尖叫是最好的表達恐懼的方式。我暫且還不想被一頭溫暖而有著強烈動物氣味的駱駝奪取初吻,同時我也知道這并不是重點,重點是,我作為一個靈長類的人類,在力量上正處于劣勢。
看似隨意的探過頭的斑馬再次讓我嚇得叫出聲來。它用好奇眼神打量著我,同樣伸出了它粉嫩的,粗糙的舌頭。思索良久后,在我半開的玻璃窗上留下了一個半圓的舔痕,干凈的,淺淺的,并且很規(guī)整,像是一道公式。這個印子濕濕地持續(xù)了許久,我到現(xiàn)在都愿意相信它還在微微冒著熱氣。斑馬站在哪里,無辜又期待地看著我,張開大嘴,秀出兩排整齊的牙,看上去與我本人的大笑極其相似。
有了對付前兩種生物的準備,我已經有些鎮(zhèn)定。喂食卻依然那樣艱苦卓絕,剝開僅剩的糖果,我伸手,忍不住又收回,再伸手,卻依然沒有勇氣進行與其唾液的接觸,嫌臟。當它濕漉漉的大眼盛滿了委屈時,我竟覺得我開始心跳加速。我屈服,將糖果扔向了它,看著它高興地仰頭接住,晃著腦袋將糖果咬得嘎嘣嘎嘣脆。一瞬間,我記得我是微笑了的,仿佛這是一種莫大的成就。
它們的表現(xiàn)讓我恍惚好久。是什么時候開始,我可以允許動物拍打我的肩膀,甚至允許與動物行貼面禮?以前的我一定會回答,一輩子都沒有可能。但是在猝不及防的遇見后,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我恍然大悟,尖叫之余是不禁的大笑,陳田田,原來你也有這么一天。
對于動物,我依然警惕,依然保留著刻入骨子里的害怕,依然尖叫不愿意做過多的接觸,卻發(fā)現(xiàn)它們的形象已經潛移默化地高大起來。它們平視著我,四目相對,閃過一絲狡黠:只一個小小的日常招呼罷了,何必緊張?我意識到,這不是寵物對主人的依賴與仰望,也不是人類對野獸的防備,而是脫離了各自的軀殼,是一個生命體與另一個生命體平等與無聲的交流。
這個招呼包括了所有交流的內容,無言勝似有言之間,我想補起我的那一句問候:你好鴯鹋,你好駱駝,你好斑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