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族/著
人是復雜的,狼看著人的一舉一動,所以,狼的目光便也變得復雜。不知道狼有沒有在我們中間發(fā)現(xiàn)像它一樣的一個人,人與動物相處得時間長了,喜歡的總是它身上跟自己相似的東西,不知道一只狼是不是也和人一樣。
閑著沒事,大家說起了多年前在牧區(qū)發(fā)生的一件事。到了夏季,男人們都趕著羊去放牧,讓羊吃一座又一座山上的草,一個夏天都不回去。這時候,留在家里的都是女人,女人們忙著里里外外的事情,從來都不能閑下來。有一戶牧民孤獨地住在牧場對面的一個小山包上,女主人要干點什么事情,總是要走很遠的路。她的男人走了,她就變成了這個家的男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只狼接近了她,她走在路上,那只狼遠遠地跟在她身后,踩著她的腳印。多少天過去了,她都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后有一只狼,而那只狼似乎只對她的腳印感興趣,用爪子穩(wěn)穩(wěn)地一下又一下踩上,在山路上走。如果她在半路上停下干點什么,或者有要回頭的意思,那只狼馬上就會走開。
整整一個夏天,她都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一只狼,而那只狼每天都悄悄跟在她身后,重復做著那么一件事,她由于總是忙碌,對身后的一只狼居然絲毫沒有察覺。終于在夏末的一天,這一幕被另一個女人看見了,她馬上去給牧區(qū)的其他女人講了,女人們躲在帳篷里看著山路上的那一幕,感到驚奇不已。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她們都對那個女人守口如瓶,只是私下里議論著,最后,她們一致認為她和那只狼有性關(guān)系,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磿逻@個結(jié)論,但事情卻被傳開了,一傳十,十傳百,人們便都信以為真。
很快,男人們趕著羊群回來了。女人們把那件事情悄悄講給了那個女人的丈夫。她的丈夫為了證實事情的真相,躲在別人的帳篷里,等待著妻子在山道上出現(xiàn)。過了一會兒,她出現(xiàn)了,那只狼也出現(xiàn)了,一切都和人們說的一模一樣。他憤怒而又羞恥,抓起一支獵槍向著那只狼扣動了扳機。那只狼被打個正著,一頭栽倒在地。他的妻子被突然響起的一聲槍響嚇壞了,等回過神,看見身后有一只被打死的狼,驚恐不已,突然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一嚇一驚,她暴病而亡。
沒有什么能證明她了,人們從此都看緊了自己的女人,防牲畜比防那些喜歡尋花問柳的男人還謹慎,人們只要一提起她,就說她不要臉,她就是一只動物,她的丈夫覺得沒臉見人,趕著羊去了一個人們不知道名字的地方,再也沒有回來。在牧區(qū),牧民們最仇恨的是狼,但在這件事情上,人們反而沒有指責那只狼,只是認為那個女人罪不可恕。
后來,狼踩人腳印的事情又發(fā)生了??匆娔且荒坏哪莻€人手頭沒有獵槍,就吆喝了一聲,狼跑了,被狼跟蹤的那個女人從山坡上跑下來,驚恐萬狀,久久不能平靜。人們覺得同一件事情在牧區(qū)重復發(fā)生,真是有點奇怪。但一只狼為什么總是要跟在一個女人的背后呢?誰也無法解釋這一切。慢慢地,這件事就變成了一個謎。有些謎是永遠無法解開的,但它卻有存在的理由。這個世界太大了,不管有多少未解之謎,它都能裝得下。
……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走在烏魯木齊的大街上,看著前前后后的人們都匆匆忙忙在往前走著,就想起那個女人和那只狼。我想,一輩子人生長路,前面走著誰,后面走的又是誰,沒有人能說得清,而在走完漫漫長路的過程中,誰知道又會發(fā)生些什么呢?不知不覺,你就變成了那個女人,或者那只狼。
在牧區(qū)聽到的一件與鷹有關(guān)的事,大概更加接近人的生存狀態(tài)。只是作為母親的那只鷹,在做出決定和為決定而實施具體行動時,少了些人的難舍難分和悲悲戚戚。那只母鷹在懸崖上的巢中生下了一只小鷹,它每天飛出去為小鷹覓食,喂養(yǎng)它一天天長大。對于鷹來說,這段時期是母與子非常難得的相處時間,再過一段時間,它們必將分開,一生一世,母親不可能再見小鷹,小鷹長大,也不可能再見母親。鷹在飛翔時,都是獨立的,從不合群。曾見過有人寫過鷹群的文章,我覺得作者不了解鷹,他只是覺得鷹強大,就以“鷹群”來強化一種氣勢,但真正的鷹群是從來都不會出現(xiàn)的,所謂的“鷹群”,也只是作者的一種臆想或愿望。那只小鷹長到了可以爬行的時候,母親就把它推到巢邊,讓它向懸崖下張望。崖中的冷風和暗淡的光線使它渾身發(fā)抖,想縮回身子進入母親的懷抱。母親這時候突然從巢中飛出,在崖中上下起伏,自己的身軀劃出漂亮的弧線。母親是為了讓小鷹看看飛翔是怎樣的,作為一只鷹,是不應該恐懼懸崖和黑暗的。
小鷹當然看得很癡迷,母親的飛姿,使空曠和幽暗的崖谷頓時顯得活潑起來。它上下翻飛,猶如一片火花從一個地方飄移向另一個地方,也像一個移動著的琴鍵,和空曠撞擊,發(fā)出一種音樂。也許鷹的耳朵長在心靈中,它用心靈聆聽著大自然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音樂。天長日久,聆聽就變成了一種對飛翔的引領(lǐng),變成了暗暗蟄伏在大地身上的一個夢想,它最終要用這個夢想丈量大地,覆蓋大地,完畢之后,把大地留給另外一些正在長大的鷹,然后,神秘地消失。
盤飛一會兒后,母親回到巢中,用身體將小鷹一點一點向巢外推去。小鷹嚇得縮緊了身子。巖壁布滿荊棘,有尖利棱角的巖石,還有深不見底的河流和尖叫著跑來跑去的土撥鼠。母親長鳴一聲,用力將小鷹推了出去,小鷹哀叫著,身體在空中飄來飄去。天空雖未入秋,小鷹就像一片飄零的葉片,過早地要落到崖底去。母親將小鷹推向崖谷的同時,振翅而起飛向山后面去了。小鷹在墜落中想攀住樹枝和藤蔓,但都沒有成功,眼看就要落地了,它突然在掙扎中展開了雙翅,旋起一個漂亮的弧線向上飛起。這轉(zhuǎn)瞬間的動作,又是一片火花,將幽暗的崖谷照亮了。它緩緩地向上飛動,最后落在了山頂?shù)囊粔K石頭上。崖谷依然幽暗而無聲,小鷹看著深崖,好像第一次認識它似的,久久沒有轉(zhuǎn)動一下頭顱。后來,小鷹發(fā)出一聲鳴叫,從石頭上起飛,向遠處飛去。天空高遠,太陽赤烈,它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一直飛向遠處。
看到這一幕的是一位六十八歲的哈薩克牧民,回到村里,他突然變得有些癡呆,碰到人了,不管男女老少,就向人家說這件事。由于他過于激動,說起來總是喃喃自語,所以,人們聽上半天,才能大概聽出個意思來。他的癡呆持續(xù)了很長時間,最后,就自己給自己說,他說些什么,誰也聽不懂,但他卻一直喃喃自語,好像只有他能聽懂自己說的話。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若有所思地坐在家門口的一塊石頭上,不知在想什么。他發(fā)現(xiàn)了我后,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天啊,他的一雙眼睛里面充滿了非常堅毅的神情,我原本打算和他聊一聊的,但看著這雙眼睛,我覺得他所有的話語都在這里面了。話語被我們不厭其煩地應用著,總想用它去解決所有的事情,但有時候話語也是有限度的,是無法表達人的內(nèi)心的。所以,有時候在感受中傳達的話語可能更好一些。你所感受的對象傳達出的話語是隱隱約約的,這是一種自由的交流。人與世界的交流,也大致屬于這樣。
這幾年,我一直留意著有關(guān)他的消息。人們傳過來的話是一致的,即他每隔一段時間都去那個懸崖邊看一看,大概是還想看到曾經(jīng)看到過的一幕。我猜想,他可能再也看不到了。即使在高原,人一生中能有幾次那么近地看到鷹的機會呢?人的居所是固定的,而鷹以世界為家園,二者本身就有著不可接近的距離。至于他目睹的那一幕,本身就是一種神遇。
當他失望并平靜地回去之后,一切便就都顯得正常了。從此,鷹在他的心里就變成了一種明朗的東西。那一次神遇,對他來說已經(jīng)足夠懷念一輩子了,懷念會使他變得更加堅毅,更加赤誠,更加沉迷。鷹有時候是神。
驢告別這個世界的方式是獨特的,幾乎不讓任何人知道它最后會怎樣倒地而亡。驢忍辱負重一輩子,到最后仍不與人走得太近,而是悄悄地選擇一個角落死掉。驢的這種死法,是不是對人的一種蔑視呢?我在阿爾泰的白哈巴村聽到的村子里的最后一頭驢的經(jīng)歷,似乎是對這個問題的一個明確的回答。
驢是偶爾進入這個地處高原的村子的,繁衍了幾代,并未發(fā)揮出什么作用。后來,便越來越少,只剩下這一頭了。人與驢之間實際上只存在需要與被需要的關(guān)系,驢發(fā)揮不出作用,自然就被冷落了。而驢呢,由于在村里被人冷落,居然連繁殖能力也一再退化,到了現(xiàn)存的這最后一頭,生得又瘦又小,全然沒了驢的樣子。它的主人巴也丹在去年讓它拉車,它拉到半途被累得趴下后,就再也沒有用過它。巴也丹說,我的驢是一頭廢驢。從此它的名聲就壞了,人們視它的存在為烏有,它無知無覺,慢慢地閑了下來,真的成了一頭廢驢。在村子里,一個人無所事事成為閑人,會招來人們的議論和指責,因為他的行為是人們苦心維護的生存規(guī)則所不容許的。而一頭驢,因為不會影響到人們的情緒,所以,沒有誰會去指責它。慢慢地,眼見它再無生殖能力,一日日老去,變成了村里最后一頭驢。
有一天,人們突然想起了它。兩個小伙子下石子棋,輸了的一方為躲避敗局的尷尬,說他能使這頭驢按照它的指令走動,他讓它趴下,它就會趴下;他讓它跑,它就會跑。眾人一聽來了興趣,呼啦啦一起涌到了驢跟前。他們把驢牽到那個小伙子家門口,小伙子說,驢,你進去,我給你吃的。驢紋絲不動,他又重復了一遍,驢仍不動。小伙子著急了,撿了一根樹枝抽它,驢仍紋絲不動,任他抽打。有人出主意,把驢的眼睛蒙上,可牽入房內(nèi)。小伙子脫下上衣,蒙住驢頭,牽它,但它卻似乎早已明白了他的用意,仍站著不動。有人又出主意,聽說過驢推磨嗎?拉著驢轉(zhuǎn),它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迷失了方向,然后就可以把它牽進屋去。小伙子便用衣服蒙了它的頭牽著它轉(zhuǎn),轉(zhuǎn)了好多圈,人都覺得有點暈了,但一停,它仍倔強地背對著房門不肯進屋。大家都蔫了,就這么一頭廢驢,但誰也拿它沒辦法。最后,大家得出一致的結(jié)論,驢要是犟起來,就是天打雷轟也拿它沒辦法。要不,人們怎么說驢認真起來是犟驢呢!嬉鬧一番,眾人都覺無趣。正要散去,忽見它把頭一低徑直進入房門。眾人又興起,復又趕過來看它會做何,它走進屋內(nèi)屁股一動便屙下一泡驢糞。眾人大惑,剛才費盡周折它都不肯進屋,甚至用盡了蒙頭、驢推磨的辦法,想想,這些也就是人類多少年來對待驢的辦法,都拿它沒轍,但它卻自己走進了屋子屙下一泡糞,這真是一個極大的諷刺。它在屋中站了一會兒,頭一扭走了出來。眾人像是恐懼它似的紛紛給它讓出一條道。它在村子里慢悠悠地走著,像一個年邁的老人。
這件事過去后,人們很快就又忘記了它。一頭不會發(fā)揮出實際作用的驢,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至于它想了些什么,它所目睹的這個村莊是什么樣子,它不會說話,不和村里人交流,因而誰也無從知曉。
過了幾年,它已徹底老了。人老先老眼,牲畜們老了則先老腿。它的走動已變得極為不便,很少見它在村子里走動。偶爾出來了,也是搖搖晃晃,很短的一點路要走很長時間。它的主人已徹底不重視它了,想起它的時候給它一點草,想不起的時候它就得餓好多天,這樣便加快了它衰老的速度。有時候,它在村子里與牛和馬相遇了,便停下來與它們對視良久。牛和馬都走了,它仍在原地停留一會兒,似是在想什么。動物們有它們交流的方式和語言,不知道它剛才和那些健壯的牛和馬說了什么話。那些牛和馬有很好的胃口,還要去吃草,只有它走不動,在村子里神情恍惚,不知所措。再后來它徹底走不動了,只能站在村子中間四處張望。它望著自己曾經(jīng)走過的許多地方,眸中似有想再去走走的沖動,但又有些許無奈,于是凝望便成了它每日最重要的事情。村子里每天都有熱鬧的事情,卻不能吸引它的目光。它總是朝著一個地方看,似乎那個地方保留著它以前的什么東西,成了現(xiàn)在它凝望的資本。
一天,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幾天前,村子里就沒有了它的身影,只是因為人們太忙,未曾留意它。人們?nèi)フ宜?,在村東面通向鐵列克鄉(xiāng)的一個山脊上,發(fā)現(xiàn)了它的尸體。它已死去多時,但仍保持著欲向前爬行的姿勢。也許它在咽氣的最后一瞬,仍想掙扎著向前爬去。
好幾年過去了,村里人始終不明白,它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為何要離開村莊,它想去哪里呢?
另一匹馬與人們的生活貼得比較近,稍顯平靜一些,但它在平靜中也堅持了內(nèi)心至高的尊嚴。在下馬崖邊防連,有一匹給連隊拉了好幾年水的馬。連隊附近有水井,但里面的水卻無法飲用,因此就只好到山下的河中去拉水。戰(zhàn)士們動手制作了一輛拉水車,一天拉三趟,足夠保障所有人使用。剛開始,每拉一趟都必須要有人跟著,后來有一次,一個戰(zhàn)士不想來回跑,在裝好水后就對拉水的馬說,已經(jīng)跑了無數(shù)次,你應該認得路了吧,今天你試著單獨拉一次。馬好像聽明白了他的話,拉著水車就走了。它確實認得路,順順當當?shù)貙⑺嚴搅诉B隊。從此以后,拉水的戰(zhàn)士只要把水裝好,對它說一聲,回去吧,它拉起水車就走了。那個戰(zhàn)士躺在石頭上休息,嘴里南腔北調(diào)地唱幾句歌。那匹馬一到連隊,炊事班的戰(zhàn)士把水卸下后,也對它說一句,回去吧,它便又向河邊走去。這樣,它在一條路上來回走了四年。它的沉默與執(zhí)著,支撐著連隊的正常運轉(zhuǎn),保障著戰(zhàn)士們每天在山野之中大聲喊出一二一,在翻山越嶺時有足夠的力氣。
后來,連隊有了自來水,那匹馬的工作自然而然地中斷了。人在一般情況下,對生活的要求都是無止境的,而且總是喜歡讓新的東西取代舊的東西。新的東西往往代表的是生活的變化,人與生活之間的本質(zhì)關(guān)系也就是變化。而由于生活的變化又總能夠給人更多的安慰,所以,人還是喜歡生活的變化的。事實上,人的一生,也就是變化的一生,生命就是在不斷地變化中被完成的。另一個事實是,人變化的時候,對另外的東西卻是很少關(guān)注的,變化的新鮮感可以使人欣喜、瘋狂,甚至昏暈,很少對使自己變化的客觀體關(guān)注。比如這匹馬,在連隊通上自來水后,它自然而然地就被遺忘了。如果連隊的生活條件變得越來越艱苦,甚至連吃水也成了問題,它的價值就體現(xiàn)得更加充分了。但連隊要改變生活條件,自來水是必須要通的。所以,一匹馬的工作自然而然就被廢黜了。戰(zhàn)士們圍著水龍頭洗臉,洗衣服。多好的水啊,想怎樣用就怎樣用,想用多少就用多少,那種用水如用油的日子一去再也不復返了。那匹馬望著水龍頭,神情復雜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有時候走到以前負責拉水的那個戰(zhàn)士門前,便停下朝里張望,過一會兒,不見有任何動靜,便轉(zhuǎn)過頭默默地走了。后來,它不再在院子里走動,臥在院子外面,一會兒望望天空,一會兒望望遠處的樹。有人在附近走動,它便盯著看,直到他們消失。有一天早晨,戰(zhàn)士們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有人在昨天晚上曾聽見它叫過幾聲,在那幾聲后,有一陣很響的蹄聲駛向了遠處。大家一致推論,它走了。大家隱隱約約感覺到它出走的原因,望一望無邊無際的沙漠,誰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兩年后的一天,它突然又回來了。這兩年多的時間,它一直在外面流浪,瘦得渾身沒有一點肉,身上的毛長得雜而長,有很多樹葉夾雜在其間。戰(zhàn)士們心疼它,也為它在出走兩年多以后還能夠回來而高興,他們給它洗澡,喂它好吃的東西。大家都覺得,它能夠回來,肯定以后會把這里當家。第二天,天降一場大雪,水龍頭被凍住了,戰(zhàn)士們便點火去燒,很快,水龍頭就化凍了,水嘩嘩嘩地流了出來。那匹馬看見水龍頭里流出的水,突然痛心疾首地叫了一聲,沖出院子,奔向茫茫雪野深處。
它又走了。
好幾年過去了,直到現(xiàn)在,它再也沒有回來。
夏天的雪豹是流浪者。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一只雪豹走進了牧場。西邊還有些霞光,將草葉照得泛出了明亮的光,牧民們都已將牛羊收攏,有幾戶牧民的帳篷上空已升起炊煙,空氣中飄著一股奶香和羊肉的香味。那只雪豹從山上走了下來,徑直向牧民們走來。它長得很高大,通體泛白,被夕陽一照,便閃閃發(fā)光。
牧民們都很驚訝,一只雪豹怎么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向人走來。而它呢,似乎對這些人視而不見,一直將頭揚得很高,邁著穩(wěn)健的四只爪子走到了一條小河邊,牧民們以為它要停住了,而它卻一躍而起越過了小河,又繼續(xù)向人們走去。慢慢地,人們便感覺到了這只雪豹的某種態(tài)度,它像一個勇敢走向戰(zhàn)場的士兵,盡管知道前面有危險存在,但卻毫不膽怯,要沖上去奮力一搏。牧民們感到這只雪豹在示威,他們今年趕著牛羊進入牧場前,牧場是雪豹、野鹿、野豬等動物的生存之地,人和牛羊進來后,喧鬧的聲音把它們趕走了。野鹿性情溫柔,爬過幾座山,越過幾條河,就又找到了草場;野豬力氣大,隨便選一個地方用嘴拱開草地,就可以找到吃的;只有雪豹性情高傲,而且對飲食的要求極高,找不到好的草場不隨便對付自己。牧民們想,這只雪豹可能去了很多地方,對那里的水草均不滿意就又回來了。而現(xiàn)在,白花花的羊已撒滿山坡和草地,高大壯實的牛更是分布于草場的角角落落,哪里還有它的立足之地。更重要的是,它是雪豹,而牛和羊是家畜,它們無法融到一起。但牧民們從它高揚的頭和邁得很穩(wěn)健的步伐上斷定,它要“收復失地”。這樣一想,人們便覺得如果它與牛羊發(fā)生沖突,難免少不了一場流血事件,到時候,死的不是它,就是牧民的牛羊。而目前的事實是,它只是一只孤獨的雪豹,而牧區(qū)有成千上萬的牛羊,要是一擁而上足以將它踩成肉泥。牧民們對牲畜有很深的感情,對山上的動物也厚愛有加,是不情愿讓那樣的事情發(fā)生的。
它越來越近,氣氛變得緊張起來。有人想朝它喊一聲,把它嚇走,但還沒等開口,它卻站住了,它望著牛羊,眸子里閃著復雜的光。有一只羊朝它咩咩叫了幾聲,它也回應著叫,聲音急躁而又不安。牧民們想,如果它果真沖向羊群的話,就必須在它剛流露出意圖的時候把它攔住。牧民們之所以這樣想,主要是出于兩方面的考慮。一方面是怕它把羊沖亂,使羊群受到驚嚇,不好再收攏;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出于對牲畜本能的一種憐愛,都是動物,何必互相傷害呢!他們不愿意看到牧場上出現(xiàn)死亡的事情。這樣想著,人們便屏氣凝神等待著它沖向羊群的一刻,但它卻并沒有沖向羊群,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望著羊群出神。牧民們想,它雖然是一只雪豹,但與羊仍是同類,說不定它們互相凝望就是一種交流或?qū)υ?,它們的語言就是此時互相凝望的目光。過了一會兒,緊張的氣氛慢慢變得輕松起來,牧民們似乎也感到正處于一種冥冥的對話之中。這種氣氛在阿爾泰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牛羊、大樹、風、河流等,時不時地都會給人帶來奇妙的感覺。人的心思被這些東西吸引著,變得浪漫起來。這種時候,人便變得更快樂了,牧場便變得更美麗了。牧民們唱歌喝酒,大多都是在這種時候。
它望了一會兒牛羊,又望了一會兒牧民和帳篷,突然轉(zhuǎn)身走了。它轉(zhuǎn)身離去的動作像來時一樣,穩(wěn)健、堅決,而且還似乎夾雜著些許高傲。牧民們無言地望著它離去,牛羊也默不作聲。一只雪豹只是這樣走進了牧場,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但一匹馬卻被它激怒了,剛才,它望了牛羊,也望了人和帳篷,唯獨沒有望這匹馬。這是一匹還沒有被騸的兒馬,性烈氣盛,忍受不了它對自己的漠視,尤其是它離去時流露出的高傲,它長鳴一聲,騰起四蹄向那只雪豹追去。牧民們大驚,但卻已經(jīng)無法阻擋,只好看著它沖了過去。雪豹回頭看了一眼馬,也倏地騰開四蹄跑了起來,它邊跑邊回頭向后張望,似含有挑釁之意,馬更憤怒了,加快速度向雪豹追去。牧民們都圍了過來,剛才擔心牧場上出現(xiàn)死亡,看來這會兒真的要發(fā)生了。它們跑到牧場邊緣,雪豹一看馬已經(jīng)接近自己了,便飛速竄入林子,向山巖上攀去。山巖奇形怪狀,幾近無路可走,但它卻閃轉(zhuǎn)騰挪,非常靈巧地在山巖上跳來跳去,不一會兒便爬上了山頂。馬只好在林子邊停住望山興嘆。馬只能在平地上施展本事,在山巖上便寸步難行。很快,雪豹已在山頂沒有了蹤影,而馬卻仍在下面呆呆地望著。也許,它在這時候才真正體會到了一些什么。少頃,它默默地轉(zhuǎn)身而回。牧民們和牛羊都望著它,它低著頭,像一個戰(zhàn)敗了的士兵。
這件事過去好幾天后,又有一只鹿像那只雪豹一樣走進了牧場。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事情又像那天一樣重復著上演了一次,那只鹿也是向牛羊和牧民望了一會兒后便又離去。結(jié)果那匹馬又追了上去。那匹馬也許是想借這頭鹿洗刷前幾天的屈辱,但它還是被鹿甩在了后面,那頭鹿攀越山巖的速度比雪豹還快,從幾塊石頭上飛躍過去,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牧民們都責怪那匹馬,說它像村里不懂事的孩子一樣。村子里對一個人有多大的本事有嚴格的衡量方法,比如你長到現(xiàn)在吃了幾只羊,騎過什么馬,翻過多少座山,都是有多大本事的標志。牧民們說,這匹馬明年無論如何得騸了,不然,它老是干傻事。比如追鹿,一般情況下,馬都不會干這樣的事情,鹿的靈活沒有哪種動物能比得上。在牧區(qū),人們曾親眼見過一頭鹿將一頭狼一蹄子踢死。還有一次,一群狼將一只鹿圍住,準備合攏后將它咬死,但它卻從狼群頭頂如流星一般一躍而過,轉(zhuǎn)眼就跑出了很遠,狼群被驚得愣怔半天才有了反應。
過了幾天,那只雪豹又走進了牧場。也許因為前面已經(jīng)來過一次,加之又戰(zhàn)勝了那匹馬,它輕松自如地在牧場走動,毫無陌生感,就像羊群中的一只羊一樣。那匹馬也許已徹底服了它,對它消除了敵意。慢慢地,它和牛羊成了朋友,與那匹馬更是顯得親近。它每天都從林子里出來,到牧場上吃草,并不時地發(fā)出長鳴,那匹馬和牛羊一聽到它的聲音便遙相呼應,紛紛與它對鳴,牧場上出現(xiàn)了非常熱鬧的嘶鳴聲。牧民們看到牧場上出現(xiàn)如此熱鬧的景象,也頗為高興,他們覺得,一只雪豹與一群牛羊融到了一起,是牧場上一種新的生機。
后來,一幫獵人來到了牧場,他們聽了那只雪豹的故事后對它動了心思,牧民們警告他們,如果誰敢動那只雪豹,我們跟他動刀子;誰讓那只雪豹流血,我們就讓他流血。那些獵人不吭氣了。但牧民們卻沒有預料到他們會偷偷地下手。預料不到的事情,往往會導致可怕的后果。那天早晨,那只雪豹剛走到牧場中間,他們就把它圍住了,它想鉆入林子攀山巖離去,但那些人早已摸清了它的動機,派兩個人死死地把守住了它的退路,無奈之下,它只有向另一個方向奔突,擋他的那個人沒攔住它,它便沖出了包圍圈,那些人在它后面窮追不舍,一直把它趕到了一個懸崖邊。它站在懸崖邊悲哀地嘶鳴著,牧場上的牛羊和那匹馬都聽見了,應和著發(fā)出躁動不安的叫聲。那些人逼近,用槍瞄準了它,它停住嘶鳴,縱身跳入崖中……
我到牧場的時候,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好多天了。牧民們時不時地仍要提起那只雪豹,牧場上的牛羊吃著草,不時地扭頭向懸崖那邊張望。那幫獵人早已經(jīng)跑了,牧民們要找他們算賬,他們怕流血,怕死,他們沒有一只雪豹跳入懸崖的勇氣。
一天,我走到了那個懸崖邊,懸崖深不見底,黑乎乎的,似有什么鬼魅在游動。正要離去,卻見對面的崖壁上有幾朵花,紅艷艷地開著。崖壁陡峭,不長一樹一木,但這幾朵花卻選擇絕壁而生,而且開出了鮮紅的花朵。想著一只雪豹就是從這兒跳下去的,心便沉了,它跳下去的一刻,是不是看到了這幾朵花?
從天山牧場往東行三四公里,就進入到了一個很大的草場。盡管牧民將其稱之為草場,但里面卻有水,密密匝匝在悄悄流淌,也有一些圓石分布其中,太陽一照便閃閃發(fā)光。吐爾洪說這里其實是牦牛自下而上的好地方,每年夏天都有成群的牦牛到這里來,吃那些一簇一簇瘋長的野草,吃飽后便踩水嬉鬧,很是熱鬧。
我等待著牦牛群出現(xiàn),我已經(jīng)在藏北阿里和帕米爾見過牦牛,我十分喜歡它們在高原上行走的姿勢,那種穩(wěn)健和強大,猶如是在檢閱高原。曾經(jīng)有一頭牦牛擋住我們的車,任憑司機怎么按喇叭就是不讓路,它很平靜,既不憤怒,也不蠻橫,似乎在它的觀念里從來沒有給別人讓道這一說法。等了幾分鐘,我發(fā)現(xiàn)它始終在抬頭凝望雪山,便似乎明白了什么,就讓司機繞道而行。走遠之后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它扭過頭在望著我們。我對那只牦牛記憶深刻,它與雪峰一起給我留下了讓我在心頭久久懷念的感覺……
我爬上一座小山,還沒有喘過氣,就為眼前的情景大吃一驚,對面的山坡上正黑壓壓地走過來一群牦牛。它們似乎是一個排列得很有秩序的方隊,潮水一般沖向坡頂,又漫漶而下進入坡底。進入草場后,忽然,它們像是聽到了一個無聲的命令似的站在原地不動了。太陽已經(jīng)升起,草地上正泛起一層亮光,它們盯著那層亮光不再前進一步。靜止的牦牛群,和被太陽照亮的草在這一時刻又構(gòu)成了一幅很美的畫。我已有些沉醉。過了一會兒,太陽已慢慢升高,牦牛群散開,三五個一堆,各自吃起了草。慢慢地,它們便一個一個獨自去尋草。從遠處看,依稀分開的牦牛猶如無數(shù)個靜止的小黑點,而成群的牦牛又好像一片低矮的灌木叢。
我走下山坡靜靜觀察它們,而它們卻毫不在意我的到來,只是低著頭把嘴伸向那些嫩綠的野草,嘴巴一抿一抿地吃著。有幾頭牦牛的角很長,以至于嘴還未伸到草跟前,角卻先觸了地。因此,它們就不得不把頭彎下,歪著腦袋把草吞進嘴里。看著它們,我感到了大地上生靈無可避免的沉重,嘆服于它們的笨重和沉默,但它們卻別無選擇,這似乎就是它們的命運。
我在它們中間走動。我想起吐爾洪的話,他說這塊草地其實就是牦牛的天地,它們每天早上到這里來吃草,一直到下午回去,這里的草被它們啃了一遍又一遍,但似乎總是啃不完。我注意到了這些野草,它們是不懈的雨水滋潤大地之后,大地對天空回報的嶄新容顏。雨水沖刷著萬物,一切都在生長,這就是大地的力量。這生動的大地,本身就是一個真理,它讓任何用心的勞作都不會落空,都留下自己的足跡。
這時,一頭牦牛走到了我跟前,它的巨大犄角上挑著一只不知斃命于何時的狼的尸架,由于時間太久,狼的尸架被完全風干,固定在了它的頭頂。這只牦牛已完全適應了狼尸的重負,所以在行走和吃草時顯得很自如。我跟著它的走動,那副狼的尸架上下起伏,仿佛是一尊加冕于牦牛頭上的王冠。后來,牦牛發(fā)覺我在觀察它,便警覺地逃入牦牛群中去。當它把頭低下,我便再也找不到哪一頭是剛才享戴圣冠的牦牛。返回烏魯木齊后,我從一位野生動物學家處得知,牦牛將一只狼用角刺死后,狼尸被掛在它的角上,尸肉一日日脫落,只剩下了一副骨架。牦牛在那一瞬間竭盡全力用角刺向那只狼,雙角刺入了狼的骨頭中,從此狼的尸架不再掉下。狼是高原上食肉類動物中的強者,但在那一瞬的滅頂之災中,它絕望的瞳孔里會不會有一種古怪的馴順呢?
第二天,我在那塊草地上看到牦牛真正激揚的一面。那些高大健壯的牦牛正在吃著草,卻忽然聚攏在了一起,冷冷地互相盯著對方,像是懷疑對方與自己并非一類似的。過了一會兒,不知是哪頭牦牛嘶鳴了一聲,整個牦牛群馬上變得混亂了?;靵y之中,可以看出有的牦牛在努力向外突圍,而處在外圍的牦牛卻像不明事態(tài)似的在往里面沖。草被它們踏倒,水也被蹄子濺起,帶著泥巴沾在了它們的身上。我不知道這些牦牛要干什么,但從它們的架勢上隱隱約約感到有一股殺氣。我在內(nèi)心祈求它們不要互相殘殺,盡量地平靜下來,像親兄弟一樣在天山上相處。人類對牦牛的殘害已經(jīng)越來越猖狂,有一段時間,牦牛尾巴做成的撣子很暢銷,有人便在牦牛身上大發(fā)橫財,他們拿一把刀子悄悄走到牦牛身后,一手將它們的尾巴提起,一刀下去就將尾巴砍了下來。被砍掉尾巴的牦牛痛得狂奔而去,有時一頭撞在石頭上便死了。
想到這些,我擔心今天的這群牦牛會相互傷害,很快,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牦牛開始互相撞碰起來。它們先是用身體去撞對方,不一會兒便都興起,用角去刺對方。那些烏黑的犄角像一把把利劍似的在對方身上劃出口子,血很快就從里面流了出來。這時候,我注意到牦牛都開始叫了,它們像是變得很興奮似的, 在“嗚嗚嗚”地叫著向?qū)Ψ絻疵凸簟.斎?,在進攻中它們也不時地被對方的角刺中。漸漸的,有一部分牦牛因體力不支或受傷過重,退到了一邊。血從傷口中大滴大滴地流著,使它們不停地戰(zhàn)栗,但它們都不離開,仍像是很興奮似的看著那些正在戰(zhàn)斗的牦牛。那些正在戰(zhàn)斗的牦牛顯然是這一大群牦牛中的佼佼者,它們不光身體敏捷,而且特別善戰(zhàn),也特別能忍耐。它們身上已經(jīng)有很多傷口,血甚至已經(jīng)染紅了身子,但它們卻絲毫沒有要退下的意思。但戰(zhàn)爭畢竟是殘酷的,它必須要求參戰(zhàn)者全神貫注地投入,而結(jié)局無外乎兩種,要么失敗,要么戰(zhàn)死。至于勝利者,則是這兩者中的幸存者。很快,又有一批牦牛退了下來。又過了一會兒,第三批失敗者也退了下來,留在格斗場上的幾乎都是勝利者。而正因為它們都是勝利者,所以緊接著的戰(zhàn)斗就更激烈也更殘酷了。可能是因為距最后的勝利已經(jīng)不遠,所以,它們再次興奮起來。一陣猛烈的攻擊過后,又有幾頭牦牛退下了。有一頭很健壯的牦牛似是不甘心,要堅守住自己的陣地,立刻,有兩頭已明顯取勝的牦牛便一起向它發(fā)起了攻擊。當四只尖利的長角刺進它肚子時,在“噗噗”的響聲中,它如一座轟然傾倒的大山,趴在了地上。
戰(zhàn)斗終于結(jié)束了,剩下的幾頭牦牛就是勝利者。它們高揚著頭,長嗥幾聲,向佇立在遠處的幾頭牦牛走去。這時候,我才發(fā)覺遠處的那幾頭牦牛一直佇立在那兒,它們像我一樣在觀察著剛才的一場戰(zhàn)斗。我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床患尤霊?zhàn)斗,從它們的體形上看,有可能是母牦牛,就在我這么想著的時候,它們中的一頭牦牛叫了一聲,我從它的叫聲中聽出它們的確是一群母牦牛。牦牛生活的地方隨季節(jié)變化而變,冬季聚集到平原,夏秋到高原的雪線附近交配繁殖。那幾個勝利者徑直走到母牦牛跟前,用嘴去吻它們。母牦牛像是已經(jīng)等待了許久似的,一對一的與它們依偎在一起,勝利者不時地發(fā)出喜悅的嗥叫,母牦牛用嘴舔著它們傷口的血,舔完之后,它們便頭挨著頭纏綿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兒,母牦牛便顯得興奮了,它們靜靜地站著,讓公牦牛從后面爬到自己身上,完成一頭公牦牛的生命噴射和飛翔。至此,我才知道了這群牦牛為什么奮戰(zhàn),幾頭母牦牛在遠處發(fā)出了信號,它們便為之奮爭。這對于它們來說,是一份光榮,也是一次十分難得的交配機會。所以,它們都奮不顧身,幾乎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這經(jīng)過血的代價換來的幸福,已使它們忘記了身體的疼痛。這與光榮和鮮血同在的幸福,是屬于牦牛自己獨享的美妙時刻。
那些從戰(zhàn)場上退下來的失敗者,此時都悄悄地把頭扭到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