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
我在執(zhí)行任務(wù)時,把一個瘦成螞蚱的家伙猛揍一頓。我承認這是我從警以來第一次這么操練,當時情緒失控,下手的確有些重。
我壓根就沒想到,挨揍的年輕人竟會跑到公安局找我麻煩。我前腳剛離開賓館,他后腳就到局里投訴,好像他真的受到委屈,比竇娥還冤。世界上不要臉的人我見過,可像他這么不要臉的男人我還真沒見過。
在警務(wù)督察大隊,紀檢書記陰沉著臉朝糊著滿臉鼻血的年輕人努努嘴,然后指指我:“是他嗎?”
年輕人點頭。
書記敲得桌面咚咚響:“你干的?”
“是的?!?/p>
看得出來,紀檢書記對我的敢作敢當很惱火。一個警察,面對組織調(diào)查,對自己出格的行為毫無掩飾和辯解,而且是當著投訴人的面,這難免讓他感到失望和難堪,下不來臺。
“那好,你把事情說清楚,為什么動手打人?”書記在追問動機——動機很重要,它往往決定事情的性質(zhì)。
“對不起,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蔽艺J為這對萬仁喜和我來說,都是一件很傷自尊的事情,我決定守口如瓶。
書記肯定是指節(jié)敲痛了,把身子從座位上欠起來,可能又覺得失態(tài)嚴重,旋即縮回原位,口氣比先前嚴厲:“這個問題你必須回答!”
我不屑地朝年輕人斜睨一眼:“問他吧,讓他自己說?!?/p>
書記把注意力轉(zhuǎn)過去。他完全被眼前兩位當事人搞暈了。在剛才這點時間里,我發(fā)現(xiàn)他連扶了三次跌下去的眼鏡。
年輕人好像早就猜到我不忍把真相說出來。他信口胡謅道:“他認錯人了,亂打人,像警察嗎?我要討回公道!”
看來,他也沒好意思把真相說出口。
書記扭頭向我求證:“是這樣嗎?”
我說:“肯定不是這樣。他在撒謊。”
“那你說嘛,究竟咋回事?”
我的拗勁上來:“我說過,我不會說的。”
書記收拾紙筆,離去時惡狠狠地剜我一眼,撂下狠話:“我沒閑工夫陪你小子玩,你等著瞧吧?!?/p>
一周后,我的處分決定下來:警告!
二
我和萬仁喜鬧掰僅僅因為一場牌局。
晚飯后,所長提議:“開戰(zhàn)!”
打升級一直是我們派出所的保留節(jié)目。所內(nèi)四個哥們,要數(shù)民警萬仁喜牌癮最大,次之才是所長。
可所長宣戰(zhàn)的命令下達后,沒有得到萬仁喜足夠的響應(yīng)。我們?nèi)蕉忌衔涣?,所長甚至把手里的兩副撲克牌翻來倒去洗了不下十遍,萬仁喜還磨磨嘰嘰地沒出房門——他媳婦金嫣是前天下午上山探親的。小別勝新婚,這似乎情有可原。
說句害臊的話,金嫣的到來害得我們當天晚上一宿沒睡好。都怪我們這個派出所太偏遠了,一年四季幾桿男槍晃來蕩去,擦得褲襠布都在躥火星子。哥們跟廟里的和尚差不多,院子內(nèi)到處都能嗅出分泌過剩的雄性荷爾蒙氣息。所以,不管誰的老婆探親,我們都跟過節(jié)一樣,除了生活上的改善和待人接物的熱情,蟄伏在體內(nèi)的欲望之水被無端激活,內(nèi)心深處都會泛起不小的騷動。大家在異性面前表現(xiàn)出一種謙恭溫婉的姿態(tài),就連所長的大嗓門也無原則地降下分貝。不過,誰碰上這等好事都要做些分享,想吃獨食沒門兒。就拿眼前來說吧,萬仁喜作為直接當事人和最大受益者在我們面前就像做過什么虧心事似的,處處謹小慎微,事事言聽計從,只有裝孫子的份!連我都可以敲竹杠,訛他上街買煙。
昨夜躺在床上,我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萬仁喜的窗口。他房間的燈整夜未滅,這讓我心里產(chǎn)生無盡遐想,身子沒來由地充電,涌起一陣陣燥熱,翻得席夢思床吱嘎亂響。半夜里,我聽到萬仁喜房間內(nèi)有東西砸地的聲音-一準是把什么物件碰落了。這兩口子干柴烈火,正是虎狼年紀,動靜也鬧得太大了點,還讓不讓別人活!
早晨起床后,我們不約而同地“審訊”萬仁喜,要他如實交代昨晚上的“作案經(jīng)過”。這已然成為我們分享“勝利果實”的精神大餐,凡夫妻小團聚者概莫能外。萬仁喜的瞇瞇眼浮腫成一雙魚泡眼,臉色黑灰,鼻頭暗紅,脖頸上有幾道明顯的抓痕,一看就有通宵鏖戰(zhàn)的敗象。往日,他不僅交代問題徹底,為滿足我們的渴求還蓄意擴大事實,明顯聽得出有添油加醋的成分??蛇@次不知咋的一點也不配合,從廚房端一碗面條躲樓上,半天不見下來,晚飯干脆罷吃,連打牌都磨蹭起來。
后來的事實證明,萬仁喜不該娶金嫣做媳婦一一金嫣長得太漂亮了??蛇@又怎能怪萬仁喜呢?在他和金嫣的婚姻問題上,當初是女方發(fā)起猛攻的,他一直處于退守態(tài)勢。直到他窮途末路被金嫣徹底“收拾”以后,他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叫癡人有癡福的緣分和生米煮成熟飯的幸福。
我和萬仁喜幾乎同時調(diào)到山里來。我從局機關(guān)提拔副科,安了個教導(dǎo)員。他呢,據(jù)說是在城西派出所辦案時一根筋,得罪了縣里某位有錢的地產(chǎn)老板,以至混不下去,調(diào)離城區(qū)的公開理由是“下基層鍛煉”。他老婆我原來只是認識,混熟以后,曾私下里討教過金嫣一個私密的問題:“你當初是怎么看上萬仁喜的?”
金嫣是絕頂聰明的女人,她對我藏在問話背后的潛臺詞(當然是鮮花插牛糞之類)心知肚明。她幽幽地說:“那年頭,早有幾個混混打我壞主意了,張先闖就不是好東西!”張先闖是誰?金嫣不想明說,我亦不做追問。我頓悟過來,金嫣把自己下嫁給萬仁喜是出于本能尋求保護。一個不愿毀在社會混混手里的美女委身警察,不失為一種明智選擇。彼時,城西派出所只剩萬仁喜單身,金嫣別無選擇。萬仁喜鴻運當頭,只可惜他的愛情從一開始就打了折扣。
當然,萬仁喜兩口子婚后的日子是怎么過的,我們知道的不是太多。傳言里,偶爾聽說金嫣有點不守婦道,時不時給萬警察弄頂環(huán)保帽子戴戴,直至發(fā)展到過不下去夫妻倆鬧離婚——這是后話。
三
回到那場牌局。
我和所長坐對家,萬仁喜的搭檔是小嚴。萬仁喜吊著臉子搬牌,扯出一個過癮的哈欠,嘴洞子張開像蚌殼。我試探著問:“兄弟昨晚上肯定蠻辛苦,戰(zhàn)斗力如何?沒給警察丟面子吧?”萬仁喜臉上僵硬一下,說:“打牌就打牌,嚼什么瞎話!”所長根本沒在意萬仁喜的情緒變化,繼續(xù)向他開火:“也不要你交代詳細細節(jié),你只報一個戰(zhàn)果,總共發(fā)起幾次沖鋒?依我看哪,你老婆那座山頭也不是輕易攻得下來的?!比f仁喜邊起牌邊甕聲回答:“昨夜什么事都沒干,我可以賭咒。”所長用手里的撲克牌敲萬仁喜的額頭:“瞞報,典型的瞞報!喜子,你這家伙弄虛作假也太離譜了,弟兄們是干什么吃的?你媳婦坐大半天車專門上山慰安,你不干她,你倆都有毛病吧?還賭咒,賭你個頭!”萬仁喜并不狡辯,只說:“反正沒干,信不信由你們。”口氣很像耍賴。
這時候,小嚴叫了紅桃“3”的主。他倆的運氣很背,我起了一把紅桃,光對子就有五對,最后把老底翻出來,打了他們一個倒光頭。按規(guī)矩摸牌鉆桌腳,摸幾鉆幾。小嚴摸到了方片A,只需鉆一下。他蛇桿身子,“哧溜”一下就梭過去了。萬仁喜門子痞,一伸手撈起一張梅花老K,應(yīng)鉆十三下。他有些怨懟地看了看小嚴,身子無可奈何地矮下去。鉆到第七次時,只聽他在桌下嘀咕,大意是說有一把牌小嚴過于保守,如果大膽下分,就不至于光頭??墒且磺卸紴闀r已晚,說這些廢話有什么用!我和所長沉浸在勝利的喜悅里。所長彎下腰去,在桌底下向萬仁喜招手:“快點!你這家伙鉆桌腳的動作笨得像熊,也太難看了,瞧人家小嚴多標準!一個狗鉆洞就過來了?!?/p>
第二輪我們坐莊。我的牌奇好無比,調(diào)主過去讓所長接住,幾把牌回打過來,我扣不下去的副牌全部脫手,然后一路過關(guān)斬將,對方只撿了五分,一個標準的順光頭。萬仁喜的手還是那樣臭,這次撈起的是黑桃J,比上次好不了多少。我幸災(zāi)樂禍地“安慰”他說:“兄弟,沒辦法,這就叫情場得意賭場失意?!?/p>
萬仁喜兩顆眼珠子骨碌瞪著我:“別跟我提他媽的情場好不好?”我正感到莫名其妙時,他勾下腰開始鉆桌腳。
問題出在最后。
我和所長一陣風(fēng)沖到A去了,他們連坐莊的機會都沒撈著。這期間,萬仁喜和小嚴多次發(fā)生內(nèi)訌,互相責(zé)怪對方出錯牌。每當這時候,我和所長都要不失時機地挑撥幾句,達到讓對手自亂陣腳、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目的,而且收到理想效果。就在我們得意忘形的時候,我失手了,打A時沒算出萬仁喜手里最后剩三連對。他用大鬼管了我的牌,然后一把甩,抄了我的老底。我膽大妄為底牌埋下四十分。于是,A沒升上去不打緊,反倒讓對家三倍翻翻剃了我們一個光頭。萬仁喜高興得手舞足蹈。他捋捋袖子,起身拉開桌椅:“誰先來?”
所長毫不含糊:“我?guī)ь^!”他起的牌是方片“3”。我就慘了,翻開了一張黑桃K。就我這熊貓體,鉆十三下還不要了命?我正考慮怎么敷衍過去,一眼瞥見二樓陽臺上站著金嫣。我掏出一支煙遞給萬仁喜,行賄說:“最后一盤,算了,明天再決勝負?!?/p>
萬仁喜拒絕接受糖衣炮彈。他一把打掉我的煙:“少來這套,鉆!”從語氣里聽得出來,他等待看我的好戲有點迫不及待了。如果不是他媳婦金嫣站在陽臺上,我或許把身子俯下去。我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以前從沒破壞規(guī)矩。可是,我覺得自己的狼狽相讓金嫣看見不雅,自己好歹也是個教導(dǎo)員,在家屬面前得有個正樣。金嫣不失時機地現(xiàn)身讓我心存僥幸:當著媳婦的面,萬仁喜有可能饒過我這次。再說,如果萬仁喜逼我太甚,金嫣礙于情面也不至于熟視無睹。我虛心假意地催促萬仁喜:“快回去和你媳婦開戰(zhàn),她都等不及了。”
萬仁喜抬頭望了樓上一眼,然后把目光仇恨地收回來,語氣沒半點松動:“不行!你必須鉆!我也送你一句祝福的話,這叫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他這話啥意思?我還沒想清楚,救命稻草來了:停電!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我說:“看不見了,今天收隊?!?/p>
萬仁喜一把拽住我,聲音比刀子還硬:“你到底鉆不鉆?”
“葉教導(dǎo),你就不鉆,看他能把你吃了?”果然是金嫣仗義執(zhí)言。她是在替萬仁喜的小肚雞腸感到害臊呢,還是在幫我打圓場?我無法知道。從我的角度看上去,金嫣立在二樓陽臺的月光里,銀輝從她身上披灑下來。夜風(fēng)無聲,掀開幾縷發(fā)絲,呈現(xiàn)在視線里的只有一個朦朧的女人輪廓。她成了一副蒙上神秘色彩的剪影。
我以為萬仁喜會給他媳婦面子,他卻仍沒松手。為脫身計,我退一步:“明天補上,可以吧?!?/p>
所長表示同意:“我看可以。明天開局之前,我們先欣賞葉教導(dǎo)狗鉆洞的節(jié)目?!?/p>
萬仁喜卻不依不饒:“所長都鉆了,你也要鉆?!?/p>
真他媽邪門了!平素蔫不拉幾的萬仁喜今天居然牛逼起來。他像一架山橫在我面前,大有一夫當關(guān)的意味。我想,不就是玩玩牌,值嗎?我扒開他,連一句解釋的話都不愿多說。我的心情已經(jīng)很壞,要不是顧及自己這點微不足道的教導(dǎo)員身分和他媳婦金嫣在場,我真想給萬仁喜一點教訓(xùn),讓他記住什么叫自不量力,做事情什么時候該適可而止。哪料到我扒他的手還沒收回來,他的拳頭已經(jīng)落在我胸脯上,蹦!我聽到了質(zhì)地堅硬的回聲和來自身體的震顫,那是骨頭與骨頭碰撞所發(fā)出的聲響。當然,對我這樣板實的體魄來說,萬仁喜那點花拳繡腿還構(gòu)不成實質(zhì)性傷害。但他這一拳也算是鉚足了勁,打得我踉蹌后退幾步,差點沒站穩(wěn)腳跟。對萬仁喜的意外突襲,我一時蒙了,沒想出任何應(yīng)對措施。同時我發(fā)現(xiàn),萬仁喜收回的拳頭也僵硬在半路,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拳頭上,似是在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嘴巴連連開合,表情顯得詫異而乖張。他顯然也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惶然無措和不可思議,完全不是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所長倒是反應(yīng)過來,他沖到萬仁喜面前吼一嗓子:“喜子,你是不是發(fā)癲?”然后把他推搡著拉開。
這時候,二樓上響起摔門聲。我轉(zhuǎn)過頭去,那幅剪影不見了,陽臺上空空如也。
“萬仁喜一定是碰到了什么不順遂的事情,他今天的情緒很不對頭。”送走萬仁喜,所長敲開我的房門,極力解釋:“我對他還是了解的,請葉教導(dǎo)別往心里去?!?/p>
我當然不會往心里去。在派出所,教導(dǎo)員分管隊伍。說到底,這是我自己職責(zé)內(nèi)的事情。兩個警察為打撲克動起手腳,說出去丟不丟人?我也想和萬仁喜計較一下,這人也太低素質(zhì)了,拋開我的教導(dǎo)員身分不說,就算一起共事的哥們,他也不應(yīng)該這樣。不就是打牌輸了多鉆幾次桌腳?犯得著如此動氣嗎?娛樂尚且如此,若是在錢財利益面前,他是不是就可以動槍?所以,我堅持在萬仁喜動手打人的問題上,他必須給我一個說法。“這次就這么放過他,一定還會有下次。碰上我也就忍氣吞聲罷了,換成別人跟他對著干,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我不敢設(shè)想!我對所長表明態(tài)度。他也贊同,只說緩緩,等萬仁喜度完小蜜月,他媳婦金嫣下山后再說。
四
就在那年年底,我順利完成過渡,調(diào)回縣局機關(guān),挑治安大隊的頭。萬仁喜繼續(xù)留在山里“鍛煉”。如果不出意外,這樣的“鍛煉”不會少于三五年。
那天夜里,因為發(fā)生不愉快的事情,我又沒睡好。想來想去,我決定放棄原來的主張,不要萬仁喜賠禮道歉。對非原則性問題,我從來都沒有一個堅如磐石一以貫之的立場,尤其是面對同事和朋友。我承認,這是我最大的性格缺點。
篤!篤篤!猶猶豫豫的敲門聲大約在零點響起。這樣的敲門者除了萬仁喜,不會是別人。他一定是來給我“說法”的。在是否開門的問題上,我沒有太多猶豫。人家已經(jīng)有了姿態(tài),我再端著架子毫無必要。再說,我骨子內(nèi)是期待他能主動上門的——我需要臺階。
“葉教導(dǎo),今天晚上我太沖動了。我向你道歉?!比f仁喜說話的聲音控制得很好,他顯然不希望旁邊的所長和小嚴聽出什么動靜。人都要面子,他這點心情我能理解。
我指著木沙發(fā),示意他坐下。俗語云:“伸手不打笑臉人”。我摳一支煙給他,先把自己的點上,再將火機遞過去。煙是和氣草,我希望我們之間的不快能馬上煙消云散。
“喜子,你今天的那一拳并沒打痛我,但把我打蒙了?!蔽夜首麟S意地挑開話題,“你不是一個容易沖動的人,我想知道是什么刺激了你?!?/p>
“我心里想揍一個人,但不是你。”萬仁喜的話像一個謎面。
“誰?為什么?”
萬仁喜對我的追問沒做理會,只說:“今天太晚了,你休息,只請原諒我。”
我不依:“說清楚,為什么揍我?”
萬仁喜遲疑許久,說:“金嫣知道,你去問她?!?/p>
答案居然在他媳婦那里。這是什么話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到了早飯點,萬仁喜兩口子還沒起床。所長、小嚴,還有我都不叫他。萬仁喜和金嫣除了對那事貪了點,不用擔心出什么狀況??傻搅酥形纾€只有萬仁喜一個人下樓。所長問他媳婦怎不下樓吃飯,萬仁喜說,金嫣天不亮就坐第一班過境車走了。所長疑問道:“不是才兩晚上嗎?被子剛剛焐熱就回去,啥意思嘛!你就不曉得留住她?”
小嚴在旁邊邪皮:“不會是老二不爭氣吧?”
萬仁喜紅著臉,吭哧半天,終未說出個恰當理由。
我隱隱感覺他們夫妻之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既然不愿多說,我也不再追問。
咸咸淡淡的日子,很快過完一個輪回。就在我離開派出所的前夜,萬仁喜到我房間串門。他似是有話要說,又像難以啟齒,靦腆得像一名小學(xué)生。后來期期艾艾地說:“葉教導(dǎo),你回局里以后,我想求你幫我辦件事情。”
我說:“可以!只要我能辦到。”
“我想早點調(diào)進縣城?!?/p>
這還真是件難事。別的事情倒好說,唯獨這個辦不到。不是我不愿幫他。按照局里的輪崗規(guī)則,凡是下基層鍛煉的民警一般要達到五年以上才會考慮調(diào)動,特殊情況的也不能少于三年。萬仁喜上山剛剛一年,背后又有人緊盯著,誰能讓他下山?再說,我也沒這個能耐。
我繞彎子說:“其實,山里有山里的好處,治安情況不像縣城復(fù)雜,工作壓力小,錢卻不會少。另外,對年輕人來說,基層工作經(jīng)歷和艱苦環(huán)境下的工作閱歷也是一筆財富。一個職業(yè)警察,如果真想有點作為,這一課很必要。要說困難,無非是離縣城遠點,夫妻分居,特別是年輕人……”
接下來,萬仁喜向我傾訴了他的難言之隱。他媳婦金嫣最近一段時間老找他鬧離婚,說是跟一個警察守活寡還不如跟一個縣城拉板車的民工廝守著過日子。
“僅僅是這個原因嗎?”我對金嫣的動機表示懷疑。這個女人,憑自己姣好的面容和寬廣的人脈給一家地產(chǎn)公司售房,每月拿不少提成。在欲望和誘惑的沼澤里長期廝混,金嫣能把持得住嗎?
“前不久,她給我下最后通牒,半年之內(nèi)調(diào)回縣城,否則就離婚?!?/p>
“你答應(yīng)她了?”我的意思是說,金嫣是在給萬仁喜下套。這簡直是赤裸裸的要挾!
“我答應(yīng)她想辦法,可她說半年為期,超過一天都不行?!?/p>
我意識到問題的復(fù)雜性。如果真像金嫣說的那樣,我寧肯放棄自己調(diào)回縣城的機會,把指標轉(zhuǎn)給萬仁喜,讓他們夫妻團聚。但我猜想金嫣心意已決,調(diào)回縣城只是一個掩耳盜鈴的借口而已。
最后離開時,萬仁喜吐給我一個天大的秘密,金嫣上次探親,竟然拒絕和他同床。他連睡兩夜沙發(fā),他們根本就沒那個……
是嗎?我將信將疑。我想到了萬仁喜打牌時的“賭咒”一說。
“葉教導(dǎo),這話我只說給你。一個警察,我連自己的女人都搞不定,說出去丟人啊?!?/p>
我違心地安慰道:“你想多了吧,事情恐怕沒那么嚴重,下去后我做做金嫣的工作。”這種話輕飄如羽,連我都有種自欺欺人的感覺。
“我不該調(diào)上山來,是組織上害了我,成心要拆散我的家庭?!?/p>
我不認同他的觀點。我以為問題出在金嫣本身——關(guān)于她的某些傳言早已有之,并非空穴來風(fēng)。萬仁喜當局者迷,對事情的判斷失去理性——他被金嫣耍了!
把事情聯(lián)系起來,我恍然大悟。那天晚上的牌局,萬仁喜為什么情緒低落,以至于對我拳頭相向……
我忽然覺得,有件事情迫在眉睫——我要擇機和金嫣好好談?wù)劇?/p>
五
想不到會以這樣的方式……
女服務(wù)員打開房門,我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一幕。當金嫣的面龐出現(xiàn)在我視線內(nèi)時,我真希望這是一個錯誤或幻覺??墒?,她下意識的叫我一聲“葉教導(dǎo)”——她用叫聲證明一切,讓我沒有任何回旋余地。
這只是治安大隊的一次例行檢查。我?guī)擅值茇撠?zé)查這一帶賓館。像這種司空見慣的檢查,我們每年都要搞幾次。不是真要通過這種方式查出什么案子,它的作用主要在于震懾,在于打退不如嚇退。
可是,金嫣的出軌偏偏讓我碰上,真是出鬼!
在賓館前臺查閱了當晚的入住記錄后,我隨便點了八樓西頭兩個單間的房號,安排兩名手下象征性地查查—-這兩個房間都只用一個男性身份證登記,看看是否有貓膩。
樓層服務(wù)員隨警察查房去了。煙癮襲來,我獨自往東頭窗口走去。我掏出煙剛要點上,來自左側(cè)房間的異常響動告訴我里面正在上演程度激烈的床戲。這是東端盡頭的一個房間,我記得入住登記上這間房是空著的。我下樓到前臺做了確認后,招呼服務(wù)員打開房門,內(nèi)面居然沒上反鎖。他倆的膽子也太大了,要不然,就是求愛若渴,把一切繁文縟節(jié)都忘得九霄云外。
我讓服務(wù)員把金嫣帶到樓層值班室回避一下。我想通過男子厘清一個事實——金嫣在這場游戲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萬仁喜的婚姻是否還有挽救的希望。想不到,我的要求首先遭到金嫣斷然拒絕:“葉教導(dǎo),事實已經(jīng)擺在面前,有話可以當面說,我沒必要回避。”
金嫣的話里透著一種決絕和暗示。她不光有準備承擔責(zé)任的勇氣,還在向我表明一種態(tài)度。我的企圖在她的宣示里頃刻間瓦解、坍塌,一切都顯得拙劣而多余。再也用不著顧忌什么,我給兩名手下?lián)]揮手,金嫣就被拎走了。下面將要發(fā)生的事情未可預(yù)料,我不希望金嫣看到這一切,就正如那天晚上萬仁喜給我當胸一拳時她摔門回避一樣。
房間內(nèi)只剩下我和男子。
不用查看身份證,我已大抵猜出他的身份——一個身價不菲的地產(chǎn)老板——金嫣當年的追求者—她現(xiàn)在拿提成工資的公司老總。我明白,時間在悄悄改變生活。如今的張先闖已經(jīng)發(fā)達,不是當年的青皮小混混了!
“朋友,這件事情你做得不地道?!蔽业拈_場白之所以還算客氣,是試圖對萬仁喜的婚姻做一個力所能及的挽救。我在心里打定主意,只要張先闖示弱,保證今后再不和金嫣胡來,今晚的事情就會成為一個永久的秘密。就算萬仁喜當過N回王八,我都替他隱忍了。
可是,姓張的并不買賬。
“本人玩的就是警察老婆!你能把我怎樣?有本事你辦我強奸呀?!?/p>
“告訴你,金嫣是自愿的。他是我的初戀,我們從小青梅竹馬,不信,你可以去問她?!?/p>
“哼!別人怕警察,老子不怕!老子有錢,他姓萬的算什么東西?金嫣愿意跟我好,當初要不是他橫插一杠子,哪輪到今天!”
“便宜那小子了。你告訴萬仁喜,金嫣現(xiàn)在是我張先闖的人,他等著法院的離婚判決吧,金嫣不需要財產(chǎn)分割?!?/p>
張先闖一直在不停地哇啦哇啦叫嚷,烏洞大嘴內(nèi)噴出唾沫。他的每句話都像一針毒藥注入我的肌體,引得我一陣陣痙攣和疼痛。我感到這種痙攣和疼痛不是來自張先闖這些挑戰(zhàn)警察人格底線的昏話,而是來自那天夜里萬仁喜揍我的拳頭。我想到了萬仁喜當時懸空的拳頭和錯愕的表情。他當時一定是把我當另一個人揍的!這個人毫無疑問就是張先闖。金嫣那次去所里不是探親,是向萬仁喜最后攤牌。怪不得萬仁喜情緒糟糕,死撐著面子和我們鉆桌腳,最終憋不住,把氣撒向我。此刻,我無端地聯(lián)想到自己的老婆。雖然我對她的忠貞有一百個自信,但我似乎感覺到了一種來自張先闖之流的羞辱。張先闖有錢,他可以暗中攛掇,想方設(shè)法把萬仁喜調(diào)離縣城,為自己的陰謀得逞埋好伏筆。他可以不把警察放眼里,但我有我的行事方式。我已經(jīng)替這個喪失廉恥的土豪挨了萬仁喜的拳頭,就再也不能容忍他這種肆無忌憚的挑釁。我決定還擊,我要讓眼前這個不可一世的家伙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我要替萬仁喜兄弟討回那點可憐的男人尊嚴。我體內(nèi)的血液狼奔豕突,它們所積聚的能量足以將我燃燒成灰燼。我的拳頭已經(jīng)攥緊,所有的力量積蓄在一起。就在我正準備付諸行動時,兩名手下跑來向我報告。一個兄弟耳語我:情況已經(jīng)明了,張先闖用一套別墅、一輛帕薩特轎車和一筆存款作條件,踹了原配黃臉婆,誓言要和金嫣修成正果。一切不可逆轉(zhuǎn)!這更加堅定了我的想法。兩名手下顯然看出我和張先闖不對付,用眼神提示我是不是要帶人走。我支開他倆:“去外面等著,我要和這位先生單獨談?wù)劇!边@是一個冒險的行為。我知道,一個警察和一個有錢的老板即將展開一場巔峰對決。在金錢主導(dǎo)一切的今天,作為一個窮酸警察,我沒有半點勝算的把握,但我不想連累手下兩名兄弟,有什么責(zé)任我一個人擔著。
當房門掩上時,張先闖可能意識到下面將要發(fā)生什么。他心虛地說:“有話說清楚,你關(guān)門是嘛意思?”
體內(nèi)的血已經(jīng)沖上腦門頂,我不需要理智。我把自己足有一公斤重的拳頭提起來,朝張先闖眼前晃了晃,一字一頓地說:“嘛意思?姓張的,請你看清楚,這是一個警察的拳頭!它的重量足以抵得過你所擁有的那些臭錢!”
隨著話語落音,我的拳頭飛了出去……一個來不及穿戴整齊的身體仰面倒下。席夢思的彈簧在他的背部助力,他兩腿翹起來,一個三百六十度翻轉(zhuǎn),然后從墻面上彈回來,接受我的又一波攻擊。我看見他揚起的鼻孔內(nèi)噴出一縷殷紅,同時伴有含混不清的嗷嗷叫聲……
走出賓館大門,我心里說:“喜子,我只能這樣幫你,兄弟對得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