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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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xué)的瞌睡
孫颙
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突然冒個泡,就有了石破天驚的感覺,為最具殺傷力的新聞。
作為本報首席記者,我相當清楚,其中“突然”一詞,乃分量特重的要素。不管何等古怪稀奇的消息,若半遮半露,反復(fù)折騰,一旦掀開蓋頭,多半失去了吸引眼球的新鮮感。
我,一臉淑女相,筆挺端坐,凝望著桌子對面的主編,聚精會神,傾聽他下達任務(wù)。心中翻騰的,卻是上述飄忽的念頭。
“去母校跑一趟吧,才女施!”只要單獨談話,主編就收起了領(lǐng)導(dǎo)的腔調(diào),言語中,不再夾帶長長的拖音,變得直截了當;且眉宇閑散,情緒非常輕松。他是高我兩年的大學(xué)校友,喜歡搬出我的綽號,是當年男生們不懷好意的惡作劇。我姓施,起初,他們發(fā)明的稱呼是“才女西施”。我聽著,怪怪的,那幾個字眼,讓人聯(lián)想到“豆腐西施”,幾次怒目相對,他們才簡化為“才女施”。我奈何不得,不至于為個綽號老是發(fā)火,只能不予理睬,由他們叫去。
主編笑瞇瞇地觀察著我,見我一臉疑惑,補充道:“采訪你的師兄啊,剛剛晉升的大校長,看他喂你點什么料!”主編乜著眼,話里藏話地調(diào)侃:“他是你永遠不變的傾慕者,不會讓你空手而歸!”
我討厭他曖昧的眼神。男人,哪怕身居高位,逮住機會,就喜歡意淫嗎?我沒有頂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在男性權(quán)勢強大的地盤,裝聾作啞,常常是最好的自我保護。
窗外,嘩嘩地下著暴雨,把玻璃砸得噼里啪啦;窗戶被雨水洗得模糊不清,連對面的大樓,也只剩下高處殘缺的影子。這樣的鬼天氣,跑二十多公里路,就算自己開車,也夠嗆。
主編繼續(xù)神采飛揚道:“莫校長腦子夠快,給你們古教授祝壽,熱鬧熱鬧罷了,竟然奇兵突起,搞一個哲學(xué)與金融的跨界論壇。眼下,金融危機,熱點,熱點啊,哲學(xué)傍上金融,高,絕對高手!”
古教授,我的導(dǎo)師,也是新任校長莫明的導(dǎo)師,海內(nèi)外知名的大學(xué)者。我心里想,主編耳朵夠長,他又不是哲學(xué)系的,我們系籌備的事情,他為何一清二楚?
按照本來的計劃,我明天才去母校參加活動。如果不是因為母校浸淫在奇特的新聞里,這樣的大雨天,我肯定懶得出發(fā)。想不去,對付主編——這個經(jīng)常把“校友”掛在嘴邊的領(lǐng)導(dǎo),有的是推脫賴皮的辦法。我心里竊竊私語,主編還不曉得母校剛爆發(fā)的特大新聞哩,否則,他的興奮點八成會大轉(zhuǎn)移。此事件,突然性十足,不折不扣,屬爆炸性新聞!
我站起身,走近窗臺,裝模作樣,瞧瞧外面的天色,長長地吐出氣來,雙腳在橙黃色的地板上磨蹭,一臉老大的不情愿。心里尋思:母校,特別是我們哲學(xué)系,眼下肯定亂成一鍋粥。我不妨跑去近距離觀察,很有意思的,這樣,與主編派下的任務(wù)一拍兩合。莫校長么,正處于漩渦中心,很想看看他如何表演。至于采訪,即使他榮升校長,也引不起我多大興趣。距離產(chǎn)生神秘感,對大人物,或不大不小的人物而言,絕對真理!莫明校長,太熟悉了:白白凈凈的圓臉,經(jīng)常洋溢著溫和的微笑;精致的金絲邊眼鏡,顯示出脫俗的身份;說話不慌不忙,實乃標準的知識型干部。我坐在報社里,大體猜得出他會說點啥道道,誰讓我們是師兄妹呢!莫明最大的優(yōu)勢,口才出眾。我的先生,妒忌地形容過莫明的嘴唇。說它們像東北人的手搟餃子皮,薄薄的,卻彈性十足;天下新出爐的話語,凡被這兩片嘴唇抓到,加進學(xué)術(shù)和政治的高湯,輔之以抑揚頓挫的演說,必然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座談改革,他能由商鞅變法講到康梁上書;討論法治,他會從大秦律法扯到美國憲章。這是一種難得的本事,若非學(xué)富五車,實難仿造。從多如牛毛的書呆子中,莫明脫穎而出,自有不二法門。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那風采,那才氣,在我還是研究生女娃時,頗有幾分魅惑力?,F(xiàn)在整天跑東跑西,見過的優(yōu)秀男人多了去,耍嘴皮的功夫,未免看淡些。
我回轉(zhuǎn)身,看看主編,很認真地抱怨:“下這么大雨,二十幾公里的苦差事,你單挑我啊?總該給點獎勵吧?!贝巴獾娘L,正把樹葉刮得嘩嘩響,樹枝黑乎乎地搖曳,產(chǎn)生呼嘯山莊的感覺。我的視線定格在窗玻璃上,自言自語道,“路不好走,估計今天趕不回來了!”
主編雙手一攤,背脊舒適地靠在高高的椅背上,哼哼笑道:“不回來?打算徹夜長談??!行啰,你不必趕回報社,我批準,有稿子,發(fā)回來就行。也算配合莫校長搞的講壇。至于獎勵,”他歪歪嘴,甜膩膩道:“我給你評首席記者,對得起小師妹啦。這次,讓你師兄好生招待,徹夜長談,美死他!”
我瞪他一眼,懶得接口,討厭他沒完沒了的無聊。我正處于情感的靜默期,對任何男人沒有感覺。延續(xù)了十來年的婚姻,面臨無疾而終的境遇,心中是狼藉遍地的空虛。
雨點,急速地打向擋風玻璃。車內(nèi)車外溫差明顯,密密的白霧升起來,彌漫到車窗玻璃的角角落落,像涂了層薄薄的乳漆;雨刷忙亂地刮動,發(fā)出辛苦的咕咕聲響,還是不頂用,刮得落水花,仍去不掉霧罩。霧氣粘在玻璃的內(nèi)側(cè),越積越厚,視線模糊起來。我趕緊打開車輛的去霧鍵,一股股溫暖的氣流,徐徐噴出,由下而上擴展,漸漸把白霧驅(qū)散開去。道路前方,全部在暴雨籠罩之下,灰蒙蒙的,雨區(qū)無邊無際。近處的道路,好歹看清了。
這條路,讀研究生時,走過無數(shù)次,一直是擠在人肉罐頭似的公交車里。炎熱的夏季,車廂內(nèi)充溢著汗水的酸臭,熏得想吐,卻沒法閃躲?,F(xiàn)在,開著帕薩特,屁股坐在柔軟的皮椅上,當然舒服。在風雨交加的時刻,外面的世界變得猙獰恐怖,躲進密封度甚高的車廂內(nèi),與狂暴的自然隔離開;放一點莫扎特的音樂,營造純屬個人的小圈圈,情緒頓時松弛,把著方向盤的雙手,也不那么緊張了。
這輛車是先生——日益離我遠去的先生——送我的禮物,同時,也是我們矛盾逐步尖銳起來的見證。他是我研究生時的同學(xué),一起師從古教授。先生取得碩士后,多年在社會科學(xué)院工作。當然是清貧的差事,哪里有錢買車?他經(jīng)常抱怨,窮得“亞歷山大”,在父母親戚面前沒臉面。種種嘮叨,讓我的耳朵起繭,說碩士選讀哲學(xué),是人生最大的錯誤,說我們的學(xué)科被社會邊緣到極點,一點花頭沒有。我不愛聽他嘆苦經(jīng)。男人喜歡抱怨,是沒出息、沒定力的表現(xiàn)。我說,錢多錢少,夠用就行。他不以為然地反駁,那你一門心思跟著古教授啃書本啊,何必跑到報社搞新聞,還不是因為做記者收入高?這話實屬小心眼!當初,因為常寫點思辨類的小文章,我被報社看中,誠意邀請我加盟。我猶豫不決,是否轉(zhuǎn)行,正是古教授極力鼓動,才幫我拿定主意。他批評我人生閱歷淺薄,從小學(xué)讀書開始,中學(xué)大學(xué)一路上來,社會經(jīng)驗接近于零。哲學(xué),是對世界高度抽象的學(xué)問。視野狹窄,生活單純,是哲學(xué)研究者之大忌。他說,像費爾巴哈那樣,躲在鄉(xiāng)下,做不知人間精彩的哲學(xué)家,怕是難了。行千里路,讀萬卷書,缺一不可。他認為,搞搞報業(yè)不錯,四處跑跑,多看看塵世,多接觸各色人等,絕對有益。
二十二歲那年,我在中文系讀完大四,考研究生,思慮再三,選到古教授門下。當時,成為校內(nèi)一大新聞,中文系的男生們憤憤不平,說哲學(xué)系搶了他們的系花。攻讀哲學(xué)碩士博士的,一般人看來,應(yīng)該是腦量超人的須眉;其中,偶然有個把女生,被口舌毒辣的男生形容起來,十之八九,是缺少雌激素的圣女。在他們眼里,我算美麗的異類。很快,我發(fā)現(xiàn),自己糊里糊涂掉進詭異的漩渦,被動地成為哲學(xué)系男子們角力的對象。我從來不覺得自己顏值多高,也很少刻意修飾,追求的是學(xué)業(yè)不輸于他人。那一陣,我無意中與哪位師兄多聊幾句,竟成為哲學(xué)系男生們的談資。據(jù)說,某人與某人還設(shè)了賭局,看哪個搶先得手。好像我注定是哲學(xué)系鍋里的肉,逃不脫他們的天羅地網(wǎng)。想想可悲,理應(yīng)投入學(xué)術(shù)研究的智慧,竟爛在了獵色上面。其中,大師兄莫明的緊逼,還有古教授兒子的窮追,讓我頭疼,最難以應(yīng)對。
為了避免處于越來越尷尬的境地,在多次難堪的煎熬之后,我被迫決定,在哲學(xué)系的先生中挑選一位,充任自己的保護人。我的婚姻,正是如此,很不浪漫地啟航了?,F(xiàn)在想來,我選中這位先生的原因,主要是年齡與我相仿,看上去單純些,比其他老謀深算者,讓我多份安全感。當時,絕對不會想到,兩人志向、情趣的差異,最后會發(fā)展到完全不和諧的地步。
我把決定告訴了古教授,我信賴他。
那天的情景,我一直記得。上午,教授的書房,書桌旁,陽光和煦,老師坐在寬大的藤椅中,他喜歡如此閉目養(yǎng)神。藤椅,被歲月打磨得光滑油亮,空落落地圈住了精瘦的老人。我們學(xué)生知道,此時的他,并非瞌睡,只是入定般漫步在自己的思維中。我安靜地佇立在他身旁,站了好一會兒。老師沒有睜眼,輕輕說一句:“來啦,坐下談?!蔽覜]有像往常那樣傍著他坐下,依舊站立在藤椅旁,最后,頗為羞澀地說出了想法。教授聽罷,幾秒鐘后,抬起眼簾,慈愛地望著我,沉吟片刻,才緩緩?fù)鲁鏊膫€字。老師說話,向來簡約。當時聽著,我覺得,老人送了我一句祝福:“原來是緣。”我聽著,一陣溫暖的風拂過身子,忐忑的心,頓時安穩(wěn)下來。
很久以后,當我和先生的裂痕漸漸明顯,我才對那天的感覺產(chǎn)生疑惑。我讀了本佛學(xué)書,書中有一句禪:“緣來是緣,緣去非緣?!崩蠋熤v話的習慣,不求窮盡,常留余味。那天,莫非他僅說了前四字,而略去后四字?可惜,我不敢冒昧向老師求證,不愿用亂麻似的情感,攪動他的寧靜。
手機的音樂鈴聲急促地響起來??纯雌聊?,是留在母校任教的師妹來電。她自愿充當我的線人,常給我送一點學(xué)校的花邊消息。一早,我睡眼惺忪,正是她的來電,通報了新冒出來的特大新聞,我們的老師,哲學(xué)系的國寶,八十五歲的古教授,竟然離奇地失蹤了。
這樣的鬼天氣,我不敢邊開車邊接聽電話,只得把車子停在了路邊。雨大,又不是交通高峰,通往母校的道路,顯得冷寂,車輛稀少,臨時停車,也沒警察管。
師妹的嗓門特尖,“事情越發(fā)荒唐啦。古教授沒找到,古公子帶頭鬧起來!”
古公子,是古教授唯一的兒子,當年我的追求者之一。古教授的老伴去世后,兒子總是與老爸鬧別扭,早就搬出去住。我問:“他鬧點啥?”
師妹道:“他能鬧啥?擔心老爸的財產(chǎn)丟?。 ?/p>
“財產(chǎn)?有甚財產(chǎn)!”我很驚訝。據(jù)我知道,古老頭素來兩袖清風,連一般文人喜歡的字畫文物也從不收藏。至于存款,原先是他老伴管的。妻子去世后,兒子順勢接管。除了每月的工資,打在銀行卡上,兒子拿不走,其他財物,早就不在古教授的控制下。古公子還有啥可鬧?
師妹在電話那端冷笑,“我們當然想不到!古公子賊精,他聽說老爸失蹤,回來就是翻箱倒柜地查,然后直接找莫校長報案,說古教授最貴重的手稿不知去向,那玩意,他說值幾百萬,還可能上千萬,要求學(xué)校立刻報公安?!?/p>
我倒吸口冷氣,渾身一個哆嗦。這樣的兒子,真做得出!
報公安?兒子出老爸的丑?虧他敢說!
我聽明白了,古公子牽掛的,是古教授最新一部哲學(xué)專著的手稿,書名《哲學(xué)的瞌睡》,古教授花十年時間撰寫而成,評述世紀之交,世界文化、思想的流變。我曾經(jīng)向老師求教,為何取這么別致的書名。古教授笑笑,淡淡地答道,人類思想潮流,若干年形而上多些,若干年形而下多些。導(dǎo)師說話,簡約得直指核心,是否聽懂,有賴對方悟性。我隨老師久了,熟悉他的語境,聽到此處,他著述的大立意,頓時有所領(lǐng)會。
書稿已經(jīng)交出版社發(fā)排,近期即可見書。那手稿實在珍貴,十萬余言,古教授用蠅頭小楷書寫而成。出版社不敢拿這樣的手稿發(fā)排,是我們幾位學(xué)生,用照相機一頁頁拍了,送到編輯手中。我曾經(jīng)問教授,你從來沒有用毛筆字著述的習慣啊。他含笑回答,當今哲學(xué)冷門,有的是閑暇,慢慢寫,慢慢想,權(quán)當修身養(yǎng)性。古教授的小楷,娟秀端莊,在書法界頗有名氣,十萬字,厚厚一摞毛邊紙,光書寫工夫就難以估摸。消息外傳后,有土豪托中間商上門,十萬字的手稿,開價二百萬。據(jù)說,收藏名家手稿,是眼下的熱門。此類物件,比畫作更為稀缺,又難以仿制造假,頗得藏家青睞。古教授精致的小楷手稿,實屬罕見,出此價,算物有所值。古教授聽罷商人來意,哈哈一笑,“價格不錯,不錯。眼下,不急,不急。等我缺錢,再談吧?!辈粋蜌?,把中間商打發(fā)了。現(xiàn)在看來,古公子倒是上心了,惦記著那筆價值幾百萬的資產(chǎn)。
“他腦子有病!老爸人在,憑什么報公安?”我憤憤說。
“他擔心有人拐走老爸,順便把幾百萬一起拐走!”師妹也憤憤道。
“擔心誰?”我兀地一驚。
“他猜疑的人,是照顧教授的老阿姨唄!他早就放過風聲,擔憂古教授一時糊涂,給他找個后娘。唉,古教授生出這般兒子,早晚活活氣死!”
我心中納悶。教授的手稿,在拍完照片后,是我親手藏好,安置在書房的漆木箱中,怎么會丟失?當時,我順口問教授,箱子要上鎖嗎。教授笑笑,擺擺手道:“幾張寫過的毛邊紙,鎖它干嗎?”不過,若說是阿姨做了手腳,我無論如何不相信。那么多年,一個人的心地,早就看明白了。
我為無錫阿姨叫冤。老實巴交、從來沒有歪心思的女人,竟被古公子如此糟蹋!我問師妹:“莫校長如何答復(fù)?”
師妹說:“這件事情,他腦子算是清楚,立刻把古公子頂了回去。說是眼下趕緊找教授,報案是萬萬不可的!”
聽到這里,我不由松了口氣。能做到校長,自有一番功夫,分析思維能力,當然在古公子之上。
重新發(fā)動汽車,繼續(xù)去母校的行程。
風雨的勢頭比剛才弱了些,雨點打在擋風玻璃上,淅淅瀝瀝,聲響小許多,雨水絲絲地淌著,不再是霧茫茫一片。
暴雨洗滌下的公路,車輛稀少,路面空蕩。我的心跟著空落落,無比蒼涼的感覺。
人和人,關(guān)系非常密切的人,輕而易舉,變得形同陌路。難怪,古教授在八十五歲高齡,臨近生日前夕,會學(xué)老托爾斯泰的樣子,斷然離家出走。有一個不成器的兒子,還有一個曾經(jīng)最受器重、現(xiàn)在貴為校長,卻明顯不對心思的學(xué)生,老人的晚景,難見風和日麗。老師天性灑脫,整日里神游天外,內(nèi)心,著實是凄涼。
播下良種,收獲的是雜草?古教授一生沉浸在形而上的學(xué)術(shù)里,他的得意門生和他的兒子,是否陷進了形而下的泥潭?那個正與我鬧離婚的先生,何嘗不是如此?
莫明和古公子,又齊刷刷登臺了。
他們,像生命中擺脫不了的幽靈!當年,若不是他們所逼,我也未必會走向這段婚姻。到今天,品嘗著無窮的后悔與傷感。
我考上古教授的研究生時,內(nèi)心無比歡喜。轉(zhuǎn)型中的中國社會,社會矛盾錯綜復(fù)雜,有太多的事情看不懂。中文系四年,讀書不算少,充溢愛情乳汁的甜膩膩的文學(xué)本本,讀起來滋味濃郁,放下書本,眼前的世界,依舊混沌、繁雜。難以回避現(xiàn)實的困惑:由崇拜精神到荒唐地步的國度,一步跨入金錢無處不在的社會,連短暫的過渡也省略了;文化的紐帶,被生硬地切斷,群體意識,由紊亂而至對立。眾多無解之題,讓各種等級的家庭和個體,經(jīng)常性地處于茫然不安的狀態(tài)。古教授是著名的學(xué)者,有大智慧的老先生,桃李滿天下,能拜到他的門下,是我這個中文系學(xué)子明智的抉擇。我期望,在老人智慧的潤澤下,我能夠?qū)ふ业桨差D心靈的天地。
哪里知道,逃離文學(xué)書本情感的甜膩,又荒謬地陷入男女情欲的漩渦。讀大四時,追求者也不少。量身定制的情詩,把我美化得出奇,似乎上天入地難尋,經(jīng)常悄無聲息地進入郵箱。那時我的抵擋之法簡單,堅決裝聾作啞,不搭腔,不理睬,過些日子,對方自然知難而退,偃旗息鼓,找別的贊美對象去了。哲學(xué)系的男生們,好像有理工男的犟勁,不屈不撓,盯上你之后,哪怕你全身鎧甲,他們頑固地不肯退后半步。
最讓我害怕的,有兩個人,一位是古教授的公子,另一位,是古教授過去的研究生,當時已經(jīng)榮任哲學(xué)系主任的莫明。
莫明是有婚姻史的,那一陣剛剛離婚。他開始追我時,鐵齒銅牙地告訴我,在鐘情我以后,就下決心離婚。我聽了不寒而栗,拆散旁人家庭,這樣的惡名我承擔不起。他結(jié)婚離婚,關(guān)我啥事?很快,有女同學(xué)悄悄告知,我考入哲學(xué)系之前,莫明喜歡哲學(xué)系大四的一位女生,關(guān)系發(fā)展到相當曖昧程度,被莫明妻子察覺,鬧開來,才被迫有離婚之舉。那女生覺得丟臉,畢業(yè)后就與莫明斷了關(guān)系。這時,我剛巧跨系過來,莫明隨即盯上了我。聽了如此這般的故事,莫明的形象立刻垮了,像烈日照耀下的雪人,灰色的臟水流淌一地。哲學(xué)系主任的光環(huán),頓時消散。
生活處處有陷阱?他畢竟是系領(lǐng)導(dǎo)!我情緒緊張,連連失眠,第一次品嘗需要藥物幫助入睡的滋味。
很久以后,偶然聽得古教授的高見,是對莫明痛感惋惜的評說。他說,莫明絕頂聰明,是他的學(xué)生中,天資最高的幾人之一。這種天分,用到學(xué)術(shù)上,可以出大學(xué)問??上В饔缅e了地方。古教授并不知道莫明在情感方面的渾濁,他所討厭的,是莫明追求仕途的手段——那頂官帽,成為人生主要目標。對自己的門生,教授解剖得入木三分。有一回,他和我討論《儒林外史》,對范進之類的儒生,一臉鄙夷。
古公子的追逐,直截了當,更是逃不得,避不開。那時,古師母在病中,嚴重的心臟病,醫(yī)生要求絕對靜養(yǎng)。我們?nèi)ス沤淌诩仪蠼蹋偸禽p手輕腳,唯恐吵了師母。古公子不在乎,有幾回,在走廊上逮住機會,連起碼禮節(jié)也不講,上來就是熊抱,嘴里只念叨簡單的句子,“愛你,愛死你了!”莫明刻薄過他,說他繼承的全部是父母的糟糕基因。話雖然毒,但是,你不得不承認,在古公子身上,幾乎看不到智者古教授的丁點影子。那種情景下,我何等難受,拼命掙扎,躲閃著噴到耳邊的雄性氣息,使勁撐開渾身蠻力的漢子,還要擔心教授和師母聽到聲響。后來,我?guī)缀醪桓覇为氝M古教授的家門,進去了也不愿走動,連想上廁所,都憋著不動。
有一回,我陪古師母去醫(yī)院看病,她擔憂地談起兒子。她說,“文革”期間,古教授多年在農(nóng)場勞動,她身體不好,孩子一直在外面野,早年缺少教育,后悔啊。我猜她多少知道兒子的粗魯之舉,有打招呼的意味。我無話可答,含糊地應(yīng)付過去。
某日,莫明鄭重邀請,提議去附近的賓館坐坐,喝杯咖啡。礙著他師兄加領(lǐng)導(dǎo)的雙重身份,不答應(yīng)也不成。那天,他有備而來,閑聊幾分鐘,即直奔主題,逼我表態(tài),是否和他確立戀愛關(guān)系。他說話的口氣,直白草率,毫不含蓄,像是談判一樁生意,或者,文雅一點,是安排下屬的某個學(xué)術(shù)項目,總而言之,沒有任何情感交流的過程,只需要我表示“yes or no”。比我大十幾歲的男子,鷹一般鋒利的目光,粗野地逼視著我,渴望看見我的慌亂和順從。如果我不知道他的精彩故事,在貼身緊逼的進攻面前,也許,我會手足無措。但是,那會兒我足夠清醒,必須給他堅決的答復(fù),以免更多的糾纏。我說,不可能!他不甘心,反復(fù)追問原因。他認為自己的學(xué)術(shù)地位、官場前途擺在那里,沒有女生能輕易拒絕。我干脆回答,從來沒有考慮過。他繼續(xù)追問,今后也不考慮?我勇敢地抬起雙眸,沒有躲避他的目光,肯定地點了點頭。他的臉色頓時陰郁起來,眼神變得冰冷。我想明確我們之間的界限,補充了一句:“莫主任,你不要再約我,讓別人看見不好——”聽到這里,他的目光不再含情脈脈,竟露出了讓我害怕的敵意。他橫我一眼,用手指猛蘸咖啡,在桌面上寫了個大大的“古”字,然后咬牙切齒地說:“哲學(xué)系追你的人,你一個也看不上眼,你就是盯住他,想等師母的位置空出來?你,做夢吧!”說完,他起身走人,路過吧臺,丟了張大鈔在服務(wù)生面前。
目瞪口呆的我,可憐巴巴地僵在咖啡座上。那一刻,我內(nèi)心的苦澀,與濃咖啡的味道攪和在一起,折騰著腸胃。思維混亂之中,突然想到英國文學(xué)經(jīng)常抨擊的假紳士。如果面對女子的拒絕,依舊彬彬有禮,沒有惱羞成怒,那種風度,才彌足珍貴。
喝咖啡之后,莫明確實不再糾纏,他是極為理智的男子,行事為人,拿捏得精準。見我態(tài)度堅決,知道沒戲,心有不甘,還是悻悻然放下。畢竟,在他的人生征途上,有分量更重的東西要追求,不值得在一個小女子身上消耗太多。偶然見面,倒也恢復(fù)領(lǐng)導(dǎo)狀態(tài),坦然自如,似乎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甚么不愉快。據(jù)說,他曾經(jīng)告誡失戀的師弟,不要因纏綿痛楚而失態(tài)。他認為:五步之內(nèi),必有芳草!君子何須為女人戚戚,忘記了吧。
我則被他無恥的話語震撼。咖啡店談判之后,哭了一夜。早晨醒來,漸漸拿定主意,盡快在追求者中選擇一位可以信賴的先生,公開了我的護花使者。既是為了擺脫古公子一類的麻煩,也是怯于被莫明點破的危險——并非我真有如此心魔,而是恐懼世俗的猜忌。我確實熱愛古教授,喜歡他的智慧與豁達,喜歡靜靜地陪伴他,聽他隨便聊天。他言語簡短,我大腦洞開。那種崇敬,除了面對自己父親,從未在其他男性身上產(chǎn)生過。不過,我絕對沒有莫明指稱的陰暗心思,我一直祈禱師母的康復(fù),繼續(xù)陪伴古教授的人生。
我的婚姻,一半是莫明和古公子他們促成的。在十多年以后回望來路,脈絡(luò)顯得很清晰。往事,如車窗前的雨絲,飄飄灑灑,牽扯不盡。我的心,隨著馬達微微顫動,無聲地哀怨嘆息。
我的帕薩特緩緩開進母校大門。暴雨終于收場。教學(xué)大樓的上方,悠然亮出一片藍天,幾朵綿羊狀的白云,還有一團烏黑的雨云,在空中頂牛似的擁擠。天氣的變化,真是快速,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比起人的情感,收放自如。
車輪從濕潤的路面上輕輕滑過,發(fā)出令人愉悅的沙沙聲。柳樹的枝條彎彎地垂掛,晶亮的水滴瀟灑地飄落,淋濕了沒有打傘的女孩的頭發(fā)。我想起讀書時的雨中漫步。還是本科的幾年輕松,沒有讀研時那等麻煩。
車速放慢了,可以看清路旁的招貼長廊,很醒目的一張,粉紅色的底板,是哲學(xué)系的海報,正是明天開張的論壇預(yù)告:“金融危機與哲學(xué)視角”,標題下面,還有幾個粗黑的大字,像是副標題。我腳下帶了剎車,把左側(cè)的窗打開大半,才看清楚了,論壇果然有個副題,僅僅五個字眼,挺抓人?!皢淑娗庙懥恕保易炖锬钸吨?,心中納罕,原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副題啊。莫明的腦子靈,點子多,真讓人來不及跟!
教授對莫明的不滿意,我早就感覺到。前兩年,老校長奉命去聯(lián)合國某機構(gòu)工作,莫明以副校長身份主持校務(wù)。他雄心勃勃,希望由此大展宏圖,說是應(yīng)當證明自己不虛此職。當時,最熱門的話題是改革創(chuàng)新。莫明組織班子寫文章,自稱敢于吃螃蟹,敢于涉足深水區(qū),在學(xué)校里大刀闊斧推進改革。大會小會,慷慨激昂;變法創(chuàng)新之類的詞兒,口頭禪似掛在薄嘴皮上。在市教委組織的交流會上,莫明的長篇發(fā)言,曾引起廣泛關(guān)注,我們的報紙也跟蹤采訪報道。古教授知道后,卻大為不滿。那天,我去看望他,剛進門,教授便責問,你們報紙動不動腦筋,莫明的怪話,你們也敢大字標題推出?古教授指著攤在書桌上的報紙,正中央,有被做成標題的莫明原話:“像經(jīng)營企業(yè)那樣經(jīng)營大學(xué)!”那次采訪,是別的記者所為。我委婉地為同事做了辯護。我說,現(xiàn)在搞市場經(jīng)濟,學(xué)校學(xué)習企業(yè)一套,不得已而為之啊。古教授勃然變色:像經(jīng)營企業(yè)一樣經(jīng)營大學(xué)?哪里拾來的牙慧?荒唐!大學(xué)是培養(yǎng)創(chuàng)造性人才,還是培養(yǎng)商販?最讓他氣惱的,是破墻開店,校園里生意興隆,運輸車輛絡(luò)繹不絕,到處彌漫著炸雞烤肉串的味道。他憤憤地說,世界上哪家名校是這么搞的?他說,對于社會而言,廚師和跑街缺不得,不過,那不是我們名牌大學(xué)的職責。他一巴掌按住莫明的宣言,“不倫不類!”他給那個標題下了定論。我看他憤憤不已的神色,哪敢再辯,乖乖聽訓(xùn),代替莫明挨批。
很少見教授發(fā)脾氣。我理解,心愛的學(xué)生,與他漸行漸遠,讓他有說不出的難受。待氣息稍平,他坐到藤椅中,語氣回歸學(xué)術(shù)性的表述。他說,中國文化的源頭,是大氣的?!疤煨薪 薄暗貏堇ぁ?,乃“天人合一”,何等的氣度。“無為而治”,王者之勢;“中庸之道”,操行要義??上?,明末朽腐,繼以清的三百年蠻橫,大氣消耗殆盡;辛亥以后,戰(zhàn)亂不止,一波三折,更令文化斷層;多重壓力與誘惑之下,知識精英,漸失胸懷、方正,反受市井熏陶,變得圓滑而猥瑣,勢利而極端。
一席教誨,擲地有聲,讓我回味無窮。
原先,教授還只是不滿,有機會發(fā)發(fā)牢騷。現(xiàn)在則釜底抽薪,在莫明設(shè)計的論壇開張前夜,教授干脆玩起失蹤,用意清晰,讓莫明下不了臺。這一招,厲害。就我熟悉的導(dǎo)師性格而言,算石破天驚,奇峰突起,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并沒置身事外,稱得上古教授的半個同謀。老人信任我啊。他多次說,我是他的關(guān)門弟子。莫明若知道我參與古教授的陰謀,會恨不得撕了我。
昨天中午,我在報社食堂用餐。正咬著噴香的魚排,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來,一看,是古教授的號碼。五指在紙上擦擦油膩,趕緊放下吃的接聽。那邊,是照料古教授的阿姨的聲音。她說一口溫婉的無錫話,聽著挺舒服。師母過世后,先生全靠她悉心照料。阿姨脾氣好,做事細致,與我也談得來。她告訴我,古教授已到了報社大樓的門廳,要我過去,有急事找我商量。我聽罷大吃一驚。教授屬于閑散之士,懶于應(yīng)酬和社交,幾十年以校園為活動半徑,把他拖出來走走,吃頓飯,很難得。今天不請自來,有什么情況?
出了電梯,遠遠的,就看見教授的鴨舌帽漂浮在人頭攢動的前方。那是他標志性的符號。我急忙跑到他身旁,見他神定氣閑,臉色紅潤,不像有多大麻煩事,懸著的心才算放下。門廳里,來來往往的人多,聲音嘈雜。我說:“老師,去我辦公室坐坐?!彼麚蹰_我攙扶的手,穩(wěn)穩(wěn)坐定在門廳的長椅上,表示不愿動彈。他說:“你幫忙找個干凈的賓館。我累了,想立刻休息。”我被他搞糊涂了。為什么要去賓館休息?我說,我的家就在近處,是否過去歇息?古教授搖搖頭,他執(zhí)拗地要去賓館。
阿姨把我拉到一邊,語氣緊張地告訴我,早上,起床不久,教授執(zhí)意立馬離家,說是外出散心,要找家賓館住幾天。她實在勸不住,只得說她辦不來酒店的事,勸他來找我,讓我?guī)椭易√?。阿姨知道,在諸多學(xué)生中間,教授最信任我,所以希望我能勸說老人,還是回家里去?!按掖页鰜?,生活用品也沒有準備,怎么過?”阿姨擔心地說。
教授生性開朗,師母患病多年,早早離他而去,即使心情非常糟糕時,也不見他折騰旁人?,F(xiàn)在,算唱哪一出?我猜,其中必有蹊蹺。我坐到教授身旁,慢慢詢問,很快,把來龍去脈搞明白。
前一天夜里,莫明去古教授家,通報論壇和紀念活動的籌備情況。沒說幾句,師生倆就談僵了。莫明告訴老師,這次活動,規(guī)格甚高,海外的學(xué)生,請回來三十幾個,國內(nèi)的更是幾百了。答應(yīng)參加論壇開幕活動的,有各領(lǐng)導(dǎo)部門的代表,至于媒體的記者,自然要來一大幫,貴賓云集啊。古教授對莫明的計劃一直不起勁。他知道,學(xué)生們?nèi)敲θ?,湊起來要耽誤多少事情?莫明哄他,邀請書寫明白的,各位隨意,能來的就聚聚,絕對不勉強。古教授聽了,才不置可否,隨他去張羅?,F(xiàn)在一聽,這個架勢,鬧大了,驚動四面八方,還有眾多領(lǐng)導(dǎo),就很不樂意。端詳著莫明遞上來的策劃書,教授開始生氣。他問莫明:“為什么扯上金融?你懂這個?”莫明打哈哈,“懂點皮毛,不過,現(xiàn)在的熱點是金融,金融界有興趣,還贊助了很多經(jīng)費?!苯淌诼犃T,把海報往桌子上一丟,“噢,是拿哲學(xué)系換錢?還是拿我老頭子換錢?”莫明不樂意了,再三解釋,贊助完全是人家主動,是一家金融期貨交易公司,沒有附帶條件,因為哲學(xué)界討論金融,少有,新鮮。他這么講,教授的反感絲毫沒有減少,他對搞學(xué)術(shù)的追逐時尚和熱鬧,向來保持警惕。他說,這個論壇搞不搞,由不得他老頭子說三道四,不過,最好把他的名字從海報上拿掉,他搞不懂現(xiàn)代金融花哨的架構(gòu),不愿意湊合。莫明當下表示為難。他說,宣傳已經(jīng)做出去,收不回來。再說,海內(nèi)外的學(xué)生們,統(tǒng)統(tǒng)是沖著古教授教學(xué)科研六十年這名頭過來的,如何能夠拿掉。古教授聽罷,很尖銳地問了一句:“你計劃周詳,我難逃此劫?非得把我擺在上面,算你安排的鐘馗?”莫明被老師訓(xùn)得尷尬,又不便多爭,只顧反復(fù)耐心勸說,軟硬兼施,無論如何請教授幫忙,出場坐坐,讓事情圓滿辦成。
古教授越說越生氣,問我:“你這個師兄著啥魔?他當了校長,還想怎么的?還想做更大的?”教授用手指點點空中,繼續(xù)說:“他搞這套,是為我?我年紀大了,腦子沒有完全糊涂。他不就是想博個眼球,掙點高分,撈些本錢?”
我不得不承認,教授年事雖高,對世道人心的觀察,依然深入骨髓。校友中,了解莫明的,早就議論,莫明的自負,豈是一個校長了得。在此任上,他總會折騰點名堂,為進一步的攀升墊好腳跟。我勸教授,人各有志,犯不著為他動肝火。老師說,不是我挑他刺,是他不讓我安生:虧他想得出,要贊助錢的期貨公司聘我做顧問。如果他們搞雷曼兄弟那一套,不是讓我跟著背黑鍋?!我一驚,莫校長還有這一招?!教授回答,他花花點子太多,說是大膽創(chuàng)新,學(xué)校與金融的戰(zhàn)略合作,教授們幫助企業(yè)提升文化形象,企業(yè)用資金回報教學(xué)。說白了,拿錢買人的名字唄。我搖頭、苦笑,莫明把算盤撥弄到自己老師身上,實在可惡!老師的脾氣,一輩子超然世外,把他趕到金錢圈里,著實難為了。教授哼哼,眼不見為凈,出來散幾天心,任它花開花落,隨它風來雨去。我說,我家安靜,住兩天吧。我沒說出我的先生已經(jīng)離家出走,何苦讓老人操心此類雜事?教授堅決搖頭,“我跑出來,把校長先生得罪大了,再不能把你牽扯進去。給我找個賓館吧,普通些的,不要豪華的?!苯淌诘钠馕仪宄?,拿定主意的事情,誰也勸不轉(zhuǎn)。最后,我不得不依了他,在離報社不遠的地方,找家干凈的小賓館,將他與阿姨安頓下來。
眼下,在莫明的管轄區(qū)域開著帕薩特,想著這里是他說了算,忽然產(chǎn)生異樣的感覺,校長人貴權(quán)重,無形的法網(wǎng),在頭頂飄蕩,隨時可以壓將下來。他早已不是可以說笑的師兄,也不是當年被我拒絕的追求者。在學(xué)校的圍墻圈里,誰敢不聽他的?
我苦笑著,不由自主地搖頭。連莫明的恩師,亦奈何不了他的作為,唯有一走了事。我同時感嘆教授的細心。今天見到莫校長,肯定回避不了教授失蹤的重大新聞。若是把教授安頓在我家,莫明問起老師可能去了何處,我裝傻也心虛啊。我這個人,說假話缺乏修煉,肯定臉紅。何況,今后事情難免露餡,再見莫明的面,就難堪不已了。老人想得周到,是在維護我。
校長室外面的女秘書,是熟悉的校友,見我到來,自然不攔,只是使個眼色,手指點了點內(nèi)間。我聽出里面聲音很吵。我問,校長有客人?她輕聲回答,古教授的兒子兒媳,鬧得厲害!
哼,這種出息!把老婆拖來一起吵?我從心底瞧不起古公子。那時,聽師母說到“文革”期間的事,家庭遭遇苦難,覺得古公子可憐。早年,需要父愛的年齡,古教授偏偏不在身旁,對他也曾有惻隱之心。后來看他一再胡鬧,對父親毫無感情,那點惻隱之心漸漸消失。當年,我逃避他的追求,是聰明之舉。
“莫校長,你趕緊采取措施啊!”是女子尖厲的嗓音。我見過教授的兒媳婦,臉蛋有幾分姿色,表情則嬌柔做作。特別不能聽她開口說話。一開口,骨子里的勢利就露出來,全沒了大家閨秀的模樣。“那手稿太值錢了,有好幾百萬,比我們家的房子還貴。拜托校長了,報告公安,很簡單的事,為什么不做呢?”
莫明的聲音明顯已不耐煩,“我解釋幾次了,教授留下紙條的,說明是外出散心。怎么可以報案,硬說他失蹤?”
“如果有人逼我父親留的條呢?”古公子蠻不講理的聲音,“或者,那是有人偽造的紙條?”
莫明分明在冷笑,“你們諜戰(zhàn)片看多了吧?瞎說八道!教授的筆跡我還會認錯?笑話!”
應(yīng)付這對夫妻,莫明的智商綽綽有余。我淡淡一笑,問秘書:“教授留了條?”
秘書指指辦公桌,玻璃板下,確實壓了紙條,是古教授的毛筆楷書。他寫字從不龍飛鳳舞,一律是工整的正楷。“我外出散心,不必尋找!”古教授考慮得周到,他留一短柬,旁人就奈何不得。出門散心,多自在!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竊笑。
古公子的嗓門依然很高,“如果家里不丟東西,我自然不著急,偏偏少了貴重手稿。校長你想,他出門散心,會提著那沉甸甸的手稿?”
這個問,倒是在路上。連我也詫異。教授和阿姨匆忙離家,沒見他們帶啥東西啊。
里間,莫明沒被問癟,他尖刻地反問:“你著急的,到底是老爸,還是手稿?”
聽他們唇槍舌劍,估計一時半會兒結(jié)束不了,我又懶得見那對夫妻,就央求秘書向校長通報,我前來采訪,希望莫明安排時間接待。說完,我退出了校長室,顧自去食堂解決肚子問題。
從行政樓的臺階往下走。長長的石梯,一節(jié)連著一節(jié),由天然大理石鋪成。有一回,閑得無聊,我仔細數(shù)過,足足有十六節(jié)臺階。大概是為了讓人對大學(xué)領(lǐng)導(dǎo)產(chǎn)生足夠的敬畏,建造者才把臺階設(shè)計得如此壯觀。
走到最后一級臺階,雨后耀眼的天光,突破云彩,瀑布似傾瀉下來。我沒有戴墨鏡,雙眼被突然襲擊般地刺了。我停住腳步,呆呆地站立著,這時,一陣心酸,從體內(nèi)深處泛起。我感到好難受,為我所熱愛的古教授傷感。不公平啊,很不公平。令人高山仰止的大學(xué)者,門生滿天下的教授,私人的生活,怎么攪成一團亂麻?不成器的兒子,加上添亂的媳婦,還有,曾被寄予很高期望的大弟子,幾個難以切割的身邊人,均與他格格不入。難道說,這是命運的平衡?按民間風水輪流之說,教授獲得了太多的成就,享受了崇高的榮譽,把好運用完了。月盈則虧,磨礪自來;凡人皆苦,無可幸免?
我傻傻地站著,心里是悠長的嘆息。就在那個瞬間,我的悟性洞開。人生本短,何必糾結(jié)于一時之煩惱——哪怕是天大的煩惱?先生決意離我而去,我還心有不舍,終是自尋無趣?!叭嗡ㄩ_花落,隨它風來雨去?!蔽矣浧鸾淌诨磉_的快語。跟教授學(xué)習多年,能像他一般為人處世,不容易。我咬咬牙齒,終于作出決定,不再拖延,以免更多的痛苦。他已經(jīng)給我發(fā)了離婚協(xié)議的郵件,我何苦心結(jié)難解?今夜就給先生復(fù)信。愿走,痛快點走吧。亦無須討論破裂的來龍去脈。事已至此,爭是非曲直全然無益,好合好散,權(quán)當十年一夢。生活可以重新開始。
雖然如此想,淚水依舊不聽話地溢出眼眶,彌漫在眼瞳上,視線模糊起來。
去年,為了多賺錢,先生決定從社會科學(xué)院辭職,跳槽去一家名聲顯赫的上市公司做董秘。我們結(jié)婚十年,有個默契,為了各自的事業(yè),暫時不要孩子。現(xiàn)在,他到了副高,我也有了首席記者的稱號,應(yīng)該是考慮孩子的時候。最要命的是,我臨近女子生育的年齡大限,他就不在乎?他選擇的新職業(yè),上市公司董秘,必然面對各種應(yīng)酬,常有燈紅酒綠的忙碌,家里怎么辦?我反對他去,說不稀罕他賺大錢。他卻鐵了心腸,聲稱不想永遠做窮書生。憑女人直覺,憑他少有的決斷,我感到事情有蹊蹺。追問是什么誘惑了他。他罵我小心眼。我說,一點小心眼沒有,準是缺心眼的女人。他不肯退卻,高傲地保持沉默。戀愛以來,十多年平和、安寧的關(guān)系被打破。他執(zhí)意要去,我堅決反對,冷戰(zhàn)開始。就在冷戰(zhàn)之中,他氣昂昂地去了新公司,走馬上任。
為了證明他的決策無比正確,賺錢多多,跳槽后的第三個月,他就買了輛帕薩特給我,說是方便我跑采訪。我覺得奇怪,他哪能一下子賺那么多錢?他笑笑,說是正趕上公司做成大生意,大家分獎金,新近入伙的他,跟著沾光。
眼下,我要作出決定,當我們正式分手后,我是否要把車退還他?他沒有提這個話題。但是,我有自己的尊嚴。盡管這車使用率高,已經(jīng)是我工作的好幫手。
他,一個哲學(xué)碩士,到社科院又混了個社會學(xué)博士,書呆子做久了,憑啥能耐去上市公司當董秘,拿幾十萬年薪呢?天上掉餡餅?后來發(fā)現(xiàn),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他接受院部的一項課題,跑了幾家上市公司,與其中一家的董事長關(guān)系密切起來。先生認為,對方看中他的才氣,希望引進他這個人才,提高公司的文化形象。對此,我深深地表示懷疑。不久,我恍然大悟,有個關(guān)鍵的情節(jié),他故意含糊不說。賞識先生的伯樂,公司的董事長,乃離婚不久的單身女人。他幾次醉醺醺回家,到底是工作必須,還是另有故事,我的猜疑,自然有枝有蔓地伸展開來。難怪他對是否要孩子不上心,不著急,原來,他已經(jīng)另有打算!“傍富婆!”我想到流行的詞語,好惡心!構(gòu)建一部庸俗故事,基本材料,搭配齊全。他辯解說,上班之后,董事長帶他外出談判,有個博士在身邊,特別有面子。我諷刺他,是公司有面子,還是董事長本人開心?他聽出話里有話,冷冷回答,隨你想吧,一個樣。我順口接上,當然,一家子??!先生被我吵煩,脫口而出:“我本來沒有這種念頭,你逼我走?!”我立刻嗆他:“你裝傻!你會猜不出對方的釣餌?”
由于雙方均不讓步,我們的關(guān)系降至冰點。最后拉斷情感絲縷的吵架,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古教授,是我們共同的導(dǎo)師,莫校長,又是我們的師兄。莫兄早就開始張羅,要在古教授八十五壽辰時,慶祝他從事教學(xué)和科研六十周年,搞一次國際性的論壇,把古教授門下的學(xué)生召回,熱鬧熱鬧。那天,先生回家,告訴我一個設(shè)想。他已經(jīng)說動女老板,贊助幾十萬,慶?;顒訄雒嫔系馁M用,包括請師長、校友們?nèi)ワ埖昃鄄偷慕?jīng)費,不成問題。他說這些,多少帶點討好我的味道,因為他知道,我對古教授,敬若父親。他現(xiàn)在能討好我的,只剩下錢了嗎?看他說得眉飛色舞,壓抑已久的怒氣熱辣辣升騰,控制不住的情緒如洪水決堤般發(fā)泄出來。我吼道,你怎么宣布?從哪里乞討來的飯錢?你的老板娘,那富婆,為什么如此慷慨?他罵我歇斯底里,我恨他沒皮沒臉。當時,心中還泛起一句很刻毒的話:哲學(xué)系再窮,不吃軟飯!此話終于沒說出口,因為如此埋汰他,實際是糟踐了我自己。雙方長時間的怨憤,如火山爆發(fā),終于吵得不可收拾。從本月開始,他已經(jīng)不回家住。
決裂,終于不可避免。
午餐的時候,我給報社主編去了電話,報告母校出現(xiàn)的新情況。我說,對莫明的采訪,眼看要泡湯。古教授不見蹤影,校長正在火上烤著,不被烤焦就算幸運,哪里有心思閑聊。主編聽得此事,在電話那頭發(fā)呆,一時,只聽得電流的咝咝聲。估計他也是大驚失色。他沉吟許久,八成在判斷突發(fā)事件。熬了半分鐘,他才認真關(guān)照,讓我別離開,在學(xué)校盯著,一旦了解到內(nèi)幕消息,哪怕下班了,亦趕緊通報。即使報紙無法報道事件的詭異,作為校友,作為古教授的粉絲,他絕對關(guān)切此事的走向。
掛斷手機,見到短信通知,是校長室的女秘書來過電話。猜想莫明那里有啥安排,趕緊把電話撥了回去。
女秘書甜甜的聲音,通過天空傳來,比當面聽著更舒服入耳。她說,按照莫校長的要求,已經(jīng)為我在專家招待所安排了房間,我過去報個名字,就能入住休息。我受寵若驚。母校的專家招待所,是精致的小賓館,一般只招待請來的貴客。對外開放,收費不菲。校方邀請來講學(xué)的外國專家,還有國內(nèi)頂尖的學(xué)者、教授到訪,才安排在那里住宿。我提高嗓音問,我一個小記者,莫校長為什么這般客氣?女秘書笑著回答:“你身份特別啊。今天晚上還有小范圍的宴請,歡迎從歐洲歸來的郭教授。也是你的師兄和好友。莫校長希望你作陪。宴請正是安排在專家招待所的小餐廳?!?/p>
我沒有繼續(xù)客套。我已經(jīng)猜測到莫明的用意。我可能成為他處理當前危機的緩沖器。郭教授者,全名郭文,與莫明一樣,當年是古教授麾下最被看好的弟子。莫明從政,郭兄則始終在學(xué)術(shù)方面發(fā)展,眼下是德國著名大學(xué)的教授,主講東方哲學(xué)思想。郭文的論著,常發(fā)表于頂級的學(xué)術(shù)刊物,赫然已是大家。這次,莫明搞國際論壇,總要有幾位重量級的海外學(xué)者壓陣,自然想到身在遠方的郭教授。有慶祝老師教學(xué)科研六十年這面大旗,郭兄也不得不回來啊。
眼下的局勢不妙。古教授突然失蹤,輿論嘩然;明天的論壇,當是一坎,學(xué)生們肯定要向校方提出責問。主事的莫明,處境難堪。穩(wěn)住名頭大的郭教授,必然是他需要采取的策略。今天晚上的歡迎宴會,把我這個小師妹放上去,屬莫明的挖空心思。當年追求我的哲學(xué)系諸君,郭兄亦算一個。他比旁人文雅含蓄,不露聲色地追求,我是不失風度地暗拒,不傷臉面,始終保持著良好的師兄妹關(guān)系。往事早已云散,舊夢不再,畢竟有那么一段,見了面卻是倍感溫馨。有我在場,飯局的氣氛自然緩和些。莫明的智慧,在這種細節(jié)里靈光畢現(xiàn)。
我被他利用,小事一樁。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能把算盤打到老師身上,辜負了待他如子的恩師,激怒不輕易生氣的老人。
我坐在專家樓的底層客廳,等待莫明的到來。
秘書又來個電話通知,說莫校長親自去機場接郭教授,之前,先彎過來看看我,希望我在房間里等候。我暗自好笑。我有那么重要嗎!
我想了想,跑到專家樓的客廳候著。寧愿坐在底層等他,而不想讓他進我的客房。并非故作矜持。招待所的服務(wù)員,已經(jīng)話中有話,說我是莫校長特地關(guān)照的貴賓,有什么需要服務(wù)的,盡管招呼。我不想鼓勵她們擠眉弄眼的好奇。女人的模樣招眼些,此類遭遇就多,有時真不勝其煩。
閑坐無聊,未免發(fā)呆。發(fā)呆想心事,是我日常生活的內(nèi)容之一。
莫兄和郭兄,走了兩條不同的路。郭文全憑自己的實力,莫明如何?
在莫明榮任哲學(xué)系主任之前,他的人生之路,確實是靠自己打拼。他的家庭很普通,在江蘇農(nóng)村長大,通常所謂貧寒子弟。他幸運之處,是做研究生時,被古教授賞識。哲學(xué)系的年輕老師,本事大的,還有幾位。莫明碰到了好機會。哲學(xué)系主任位缺出時,正巧,上面提倡干部年輕化。莫明是古教授常??洫劦那嗄陮W(xué)者,推薦新主任,他占據(jù)了有利位置。在此之后,他騰飛的法道,我就不甚了了,只能憑推測。聽校友們說,有領(lǐng)導(dǎo)下來調(diào)研教育改革,莫明鞍前馬后,跑得辛苦,提供了許多符合領(lǐng)導(dǎo)胃口的素材,最后,還自告奮勇,奮戰(zhàn)兩夜,幫助草擬了調(diào)查報告,因此甚得領(lǐng)導(dǎo)賞識。嫉妒他的人說,難得的機遇,被擅長察言觀色的莫明一把逮住。
他的能言善辯,他的改革膽量,肯定給領(lǐng)導(dǎo)留下深刻印象。領(lǐng)導(dǎo)做報告時講過,我們的改革大業(yè),需要有政治敏感的有膽量的知識型人才。莫明恰恰是在正確的時刻做出了正確的表現(xiàn)。那位領(lǐng)導(dǎo),可能是他升遷的貴人。佐證這種傳說的,是他本人的言論。在某些場合,莫明偶爾不經(jīng)意透露一點信息,說他向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如何如何獲得贊賞,受到鼓勵。吞吞吐吐,欲說還羞,給人的印象,那種交談,不是在辦公室或會議室的公事公談,是個別的私下交流。那就神秘了。誰能與領(lǐng)導(dǎo)有私交呢?至于究竟在什么場合發(fā)生的故事,莫明沒有明說——比明說更加刺激人的感官,且留給你們自己去猜想。
很高明啊。按照報社主編的評論語言,高手,絕對高手。公事私交混雜一起。有問題嗎?說不清。沒蹊蹺嗎?也說不清。
反正有結(jié)果擺在那里。莫明,騰騰騰上去了,先做副校長,接著主持校務(wù),然后正式擔任校長。他的仕途,可能遠未到達盡頭。傳說,莫明在上面的走動很勤,不是只有一個靠山。當校長后,莫明更加起勁地做事,期望別出心裁地立功?!敖鹑谖C與哲學(xué)視角”的論壇,是他一手精心策劃,甚至不惜得罪了他的恩師。
宣布莫明榮升校長的會議上,按例,莫明需要表態(tài)。熟悉的儀式性話語之后,莫明大膽地談了自己的雄心壯志。最后,他鏗鏘有力地說:“請大家給我十年的時間,我會和大家共同奮斗,把我們的大學(xué),建設(shè)成世界頂尖的名校?!彼脑挘畷r間贏得雷鳴般的掌聲。第二天,在學(xué)校的報紙上,赫然成為頭條標題。
后來,我逮住機會,責問過他。我說:“師兄,你真敢吹!世界頂尖的名校?十年后,你如何向眾人交代?!”他睨我一眼,略帶諷刺地說:“你的問題,傻嗎?你以為,十年以后,我還是在這里嗎?”
他如此放肆地調(diào)侃,霎時,把我說懵了。在他眼里,我是不諳政治的小女人,才敢大膽吐露心聲。我內(nèi)心惶然。他的地位越來越高,人卻變得越來越陌生。
“才女,發(fā)什么呆?”莫明突然出現(xiàn),讓我一驚,胸口撲撲地跳。他將我當年的綽號省去一個施字,算他獨特的招呼。
柜臺后,模樣端正的女服務(wù)員,迅速跟過來,畢恭畢敬地問:“莫校長,您要茶還是咖啡?”我面前碧綠的清茶,就是她送上來的。她特意說,泡了上好的新茶,因為我是校長貴客啊。
莫明沒瞧她,抬起胳膊,揚揚手,示意她快些離開,不要打攪。做領(lǐng)導(dǎo)的派頭,修煉得很到家了。
我微微一笑,“在此專門等候校長大人?!?/p>
“去,去,你也來這套!”莫明在我對面坐下?!澳阏f來采訪?我有啥值得首席記者關(guān)注?”
我不想多打哈哈,直接切入主題:“報社確實有采訪任務(wù)。不過,既然哲學(xué)系出了大事,我肯定不能再花費你的時間?!?/p>
“你聽說了?”
“本校,但凡有耳朵的,均知道?。 ?/p>
“你說說看,古教授會去哪里?”莫明單刀直入地問。
我料到他會這么問。他在去機場接人之前,專程過來一趟,正是為此一問。他聰明而多疑。古教授相信我這個關(guān)門弟子,校友們統(tǒng)統(tǒng)知道。他肚子里必然有所猜測,擔心我是古教授同謀。我脖子一挺,很有力度地挺直了,沉著道:“我正想問你呢!你個大校長,神通廣大,在自己地盤,連老師也照顧不好?”
他臉色一陰,“說話沒意思吧?我還能成天在老師家守門!我忙著辦祝壽的事,哪里想到,在這個當口,老師忽然要外出散心!”
他全然不提前日沖撞古教授的情形,我也只能裝傻,“該找的地方,均問過?”
他冷冷掃我一眼,“所以也問問你啊。你是教授的關(guān)門女弟子,他最信任你??!”
我沉住氣,攤開雙手,“一無所知,幫不了!”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除去報公安,別的法子全用上。他兒子媳婦還跟我鬧,煩死人!”莫明一臉苦相。我猜得出他內(nèi)心的極度紊亂。
說話間,他看看表,“噢,我得去機場了,你郭師兄馬上到。晚上,我們吃飯再聊?!?/p>
莫明見從我嘴里問不出名堂,轉(zhuǎn)身要走。走開兩步,回過身子,重重地,很有威勢地看我一眼,撂下一句有分量的話,“唉,拜托你,一定再找找老師,有消息,快告訴我。記住,不能糊弄師兄!你能把他找回來,給你記大功!”
很久以后,我還是沒想清楚,如何定義那天的晚宴。
晚宴的規(guī)模,最后縮小到三個人,莫明,郭文,再加上我。三人晚宴,那是莫明的刻意安排。外地回來的師兄弟們很多,隨便叫叫,兩三桌擠不下。他的心思,我一猜便準。擔心郭文追問古教授失蹤的緣由。堂堂校長,不愿被人看見師弟指摘自己的尷尬。古教授桃李滿天下,郭文是佼佼者,向來不甘心居于莫明之下。他現(xiàn)在是德國的名教授,腰板硬,不會畏懼校長的威嚴。
說是鴻門宴吧,不準確。莫明自視甚高,但缺少楚霸王的膽魄和氣勢;郭文么,書生氣十足,亦沒有劉邦的狡黠;我更難擔當啥角色,范增、項伯之流,均與我風馬牛不相及。
說是稀松平常的同門聚會吧,定義也不準確。一落座,就有點針鋒相對的味道。當年,古教授評說兩位得意門生,莫明才思敏捷,郭文功力深厚。今兒個,兩位才俊單挑,面對面角力,我唯有做傾聽者、旁觀者;偶爾,也是氣氛的調(diào)節(jié)者。
郭文,其形象與名字的落差明顯,最為缺乏的,是儒雅的書生風度。他天生黑黢黢的臉龐,下巴胡子拉碴,大嘴寬鼻長耳,乍一看,長得著實粗相。這種造型的好處,是較少被時光磨礪??瓷先?,他和十年前一般年輕——只能說,那時的他,提前顯得蒼老。和莫明坐一桌,兩相比較,此消彼長;當年的莫明風流倜儻,否則也不會把大四女生迷得暈頭轉(zhuǎn)向;現(xiàn)在,莫明額上的皺紋,線路似的,深且密,平日里心思用得太多的緣故。
當郭文在包房門口出現(xiàn)時,我立即笑盈盈起立,款款向前,歡迎師兄。他一見我,丟下陪同的莫明,大步流星走過來。我突然有點兒緊張,左臉的肌肉抽了一下。他在歐洲住久了,擔心他習慣了歐洲的文明方式,猝不及防給我個貼面禮。倒不是我過分保守拘謹,因為莫明就在面前,不想讓他撈到嘲笑的口舌。好在郭兄處事得體,沖到我面前,收住身子,僅僅規(guī)矩地握住了我的手,一句溫馨的話語,輕輕送到我的耳邊:“一回來就見到你,真高興。”人不可貌相。他外形粗糙,待人接物卻相當細致。
飯前,郭文在母校里轉(zhuǎn)過,對目前局勢已然清楚。我們在精致的小包間剛剛坐定,郭文就心急地問:“莫兄,怎么回事啊,你倒說清楚,老師去了哪里?”
莫明早等著對方開場,篤悠悠把陳年的黃酒斟滿了酒杯,“來來,旅途辛苦,先喝一杯?!?/p>
我不想他們見面就弄僵,也笑瞇瞇舉起了小酒杯。郭文性子直,一如當年的脾氣,德國的學(xué)術(shù)歷練,沒有令他學(xué)會含蓄,待我們?nèi)司票p輕一碰,算過了儀式,他又追問:“你們倒是說清楚呀,不要把我堵在悶葫蘆里!”
莫明不接話,將一旁的公文包取過來,松開拉鏈,取出一張毛邊紙,攤在了郭文的面前,“你自己看吧?!?/p>
我一瞧,是原先壓在秘書桌玻璃下的紙條,熟悉的字體,正是古教授的留言。郭兄看罷,沉吟道:“不合老師的性格啊。這么大的事情,學(xué)生們老遠趕來,老師一人出去散心?”
莫明聳聳肩,一臉苦笑,轉(zhuǎn)過頭問我,“師妹,你說老師演哪一出?”他狡猾,一皮球踢到我這里。我也不含糊,“你是校長,這圍墻里面的方圓天地,你法力無邊。老師的情況,當然問你!”
郭兄皺緊眉結(jié),看看我,又看看莫明,最后盯住莫明的雙眼,不無疑惑地問他:“八成,是你把老師氣走了?”
我在心中為郭兄叫好。眼光厲害,分析透徹,一下子就捅到了要害。莫明臉色沉穩(wěn),紋絲未驚,悠悠地喝盡杯里的好酒,淡淡答:“你開玩笑啊。我氣誰也不敢氣老師。我擺那么大的場面,不就是為我們老師爭光嗎?校內(nèi)有人講風涼話,說我利用校長職權(quán),為自己老師祝壽!唉,這年頭,做什么全被人看成歪的。小人之心多,君子之腹難!”最后一句話,愚笨如我,也聽清楚,是反攻郭兄的。
郭文倒不計較,他只是為古教授的去向傷神。他說,“你手下那么多部門,那么多官員,連老師的方向也摸不清?”
莫明說:“我一整天就在忙這事。估計很快能查清。著急的,是明天早上論壇開幕。宣傳鋪天蓋地,總不能偃旗息鼓,讓大家看笑話吧?”他轉(zhuǎn)過頭看我,“你們媒體偏偏喜歡炒這種新聞!”
隨即,他雙手一拱,“郭兄,無論如何,你得幫一把,明天,我們先把場面撐住,對得起古教授和他門下這么多兄弟。”
我明白了,他低聲下氣招待郭文,不惜屈尊去機場迎接,目的只有一個,明天的論壇開幕,要郭文站他一邊,補補臺。明天開幕式,后面的重磅節(jié)目,是郭文的演講,標題醒目:“金融危機漩渦中的文化因素”。想聽名教授演說的學(xué)子甚多,何況是名滿歐洲的學(xué)者,據(jù)說,明天肯定爆場。這出戲文,莫明無論如何得保住。郭兄的水準,倒不是浪得虛名。他的演講全文,后來在大學(xué)學(xué)報上發(fā)表,引起廣泛好評。文章的主要觀點:冷戰(zhàn)的突然結(jié)束,鼓勵了想要終結(jié)歷史的急躁;人類不終結(jié),歷史何來終結(jié)?哲學(xué)認知上的虛妄,導(dǎo)致決策者頭腦的不清醒;決策的自大與冒進,是誘導(dǎo)金融危機爆發(fā)的直接因素。在我看來,他與古教授思維的方向一致,只是游歷海外,更多國際視野。不過,那均是后話了。
郭文的思路,并沒有被莫明牽開,他再次端詳著古教授的留言,一擊掌道:“老師為啥關(guān)照不要尋找?”他瞧瞧莫明,又瞧瞧我,“有蹊蹺!他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不想?yún)⒓用魈斓恼搲_幕,所以顧自散心去,還關(guān)照我們不要找他!”
郭文厲害,這一說,讓莫明穩(wěn)不住了,“郭兄,你福爾摩斯啊?想多了!古教授又不是不知道,這論壇一多半是為他舉辦,為什么不愿參加?”
郭文反問:“那你得給我一個理由,古教授早不散心,晚不散心,單挑眼前這當口,原因何在?”
“是啊,總得有說法!”我?guī)椭謱④?,也不怕莫明惱怒。我想看他的薄嘴唇能翻出什么花樣?/p>
莫校長不愧是莫校長!他把酒杯輕輕一推,看它在桌面上慢吞吞滑開,長嘆口氣道:“老托爾斯泰晚年為何出走?故事你們均知道。老年人,最怕的是家庭煩惱。師母不在了,兒子媳婦是咋樣,你們不清楚?近些日子,越發(fā)不像樣。教授分明是被他們氣走的!”
郭文和我同時兀地一驚。他驚在不知詳情,我驚在太知詳情。如果不是親耳聽古教授說的端詳,莫明的話,也能唬我。莫明的高明,大大地出乎我的預(yù)想。他修煉得可以啊。太極功夫,輕輕一推,就像酒杯滑過光溜的桌面,不露痕跡地轉(zhuǎn)變了方向。
老練如郭兄,一時也被莫明糊弄,他著急地問:“古教授兒子鬧啥?”
莫明指著我淡淡地說,“上午,師妹到校長室,聽見的,古教授剛剛外出,兒子媳婦別的不著急,盯住追他的手稿。就是盯著錢。天天不讓教授安生,老人煩啊,不出意外才怪!”
郭文瞧瞧我。我一臉苦笑。莫明說的情況沒錯,我也無法否認。莫明的移花接木,手法高超,我又沒法當面揭穿。眼下,我還得裝作對教授去向渾然不知。
莫明見郭文無語,笑笑,補充道:“其實,古教授兒子追問的手稿,我是知曉下落的。教授的意思,再三關(guān)照過,不讓他兒子曉得,我沒法違背他老人家意思啊?!?/p>
他拋出這個料,奇兵突起,我和郭文均很納悶,疑惑地盯住他的雙眼。莫明不慌不忙,把談話完全納入他預(yù)設(shè)的軌道,“古教授把手稿贈送學(xué)校圖書館啦,簽下了贈送公證。條件是,在他有生之年,不得告訴他兒子。唉,老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唯一的兒子,鬧得他沒法安度晚年。我擔心啊,老師早晚被兒子鬧出病來!”
這件事情,教授沒有對我提及。我想,他是不愿意我卷入古家的麻煩。他那個寶貝兒子,屬腦子缺一角的愣頭,發(fā)起脾氣來,逮誰鬧誰。我明白了,古公子向莫明報案時,校長對手稿失蹤,相當?shù)?,原來,他早知道下落,只是不能告訴古公子。唉,古教授夫婦,因為“文革”之中蒙難,當時照顧孩子少,心存歉疚,后來過于溺愛,縱容過頭,害得自己吃苦。
莫明的策略完全成功。郭文對師兄的追問,因此被輕松消解。郭文傷感地道:“老師可憐?!蹦髡f:“郭兄,愛護老師之心,我們完全一致。眼下,一面找老人家,一面把論壇場面穩(wěn)住了,絕不給古教授丟臉?!笨匆姽哪c頭,我想,莫明臉上含而不露,心中卻是得意洋洋;這棋局,完全步入了他設(shè)想的套路。
事情再起波瀾,打亂局勢,讓莫明猝不及防,是在晚餐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
喝干凈杯中的黃酒,郭文黑黝黝的臉膛,微微泛紅。他向莫明提出,飯后,去學(xué)校的演講廳跑一趟,看看明天論壇現(xiàn)場。莫明哈哈一笑:“我知道郭兄的仔細,曉得你的習慣,演講場地是要提前看過的。不過,這個廳,你我本來熟悉,閉著眼睛就想得出模樣。新鮮的,無非是本次會場的背景布置。”莫明說著,從公文包里取出一款平板電腦,攤在了餐桌上。那只厚實的皮包,拎起來沉甸甸,像座隨身倉庫,藏著莫校長一應(yīng)齊全的寶貝。大皮包,是在晚宴開始前,由莫明的秘書送到校長身旁??磥?,莫明早有預(yù)案,曉得郭文會提出什么要求。面對兩個老同學(xué),校長的派頭還是收斂的,并沒有讓秘書隨時等在隔壁伺候。
莫明邊開啟電腦,邊說:“我把現(xiàn)場的布置,統(tǒng)統(tǒng)攝像啦,連講壇的邊邊角角均沒遺漏,郭兄看看吧,一覽無余?,F(xiàn)場么,今夜就不必去,管理會場的該下班了。”
郭文見莫明想得如此周到,也不再堅持己見,拿過平板電腦,細細看著。這一看,挑出了毛病?!澳iL,”郭文直呼莫明的官銜,“你的論壇,‘金融危機與哲學(xué)視角’,為什么多出個副題?”
我伸長脖子看過去,果然,論壇的背景布置照片,在主標題下,畫了條粗粗的紅杠,后面跟著五個醒目的大字:“喪鐘敲響了。”是啊,昨天進校門,在招貼欄讀到過它,當時,心里格愣了一下,覺得這副題有啥不對勁,那會心里正亂,沒仔細想。郭兄厲害,火眼金睛,逮住了。
郭文看定莫明,重復(fù)喊他的官銜,“莫校長,你這樣做不對,你給我的邀請書上,只有論壇主題,沒有這副題。”
莫明感到意外,神色悻悻然,大約是后悔沒想到郭文對此發(fā)難。他撓撓頭,做無辜狀,“幾個字的副題,嚴重嗎?邀請書早發(fā)出,后來才想到要副題。加幾個字,目的簡單,無非是希望媒體關(guān)注?!彼魄莆遥职盐彝线M爭辯,“唉,才女,你是搞報紙的,你們記者,不就是喜歡奪眼球的文字嗎?”
我恨他老是拉我墊背,就頂他一句,“我只知道跑腿,你大校長的豐富思想,跟不上!”
莫明搖搖頭,“畢業(yè)好多年,美女脾氣還是沒有磨掉!講話這么沖?”
郭文沒有理他的打岔,圓睜大眼,堅持說:“不行,這個副題我難以理解?!?/p>
“我和論壇籌備組商量過,沒有人提出異議,大家都說好!”莫明的話,分明想堵郭文的嘴。他的意思很明朗,論壇的名稱,該由籌備組拿主張,不勞演說者七嘴八舌。
郭文聽出他的暗示,愣了愣,卻沒有退縮,他認真說道:“籌備組,當然可以決定用任何名稱,但是,我有我的權(quán)利。你給我的邀請書,遺漏重要內(nèi)容。我有充分理由,撤銷接受邀請的決定。”他略作停頓,慎重地說:“我從來不在缺乏嚴謹學(xué)理的論壇上演講?!?/p>
郭文說話不緊不慢,聲調(diào)亦不高,但話語的意思實在厲害,讓莫明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我贊許地看著郭兄,內(nèi)心使勁為他鼓掌。他黑黑的臉膛,因為激動,也因為剛才喝的酒,泛起紅色的光澤,神情頓時變得生動許多。我不由心生微瀾。當初,在哲學(xué)系眾多追求者中,我也曾矚目才華橫溢的他。為什么沒有考慮而錯過?噢,那時,我太年輕,還不真正懂得識別男子!他毫不出眾的外貌——坦率地說,是遜于多數(shù)男子的外貌,讓我做出了排除他的選擇……
我的思維,無法在過去長時間停留,旁邊,心急火燎的莫明,已經(jīng)高聲喊起來:“郭兄,你的想法太苛刻吧!一個副題,值得如此大做文章?”他的神情顯得慌亂。絕對沒有料到,在這樣一個細節(jié)上栽跟斗。末了,他咬咬牙,不情愿地補充道:“行,我理解你,學(xué)理的嚴謹,德國式的嚴謹!那么,我們在副題后面加一個問號,表示問題的不確定性。可以了吧?”
我知道,莫明一定要抓住郭文這根稻草,他愿意讓步。
郭文還是不肯點頭,他看著莫明說:“莫兄,我曉得你才思敏捷,點子多。我認死理,不和你搞文字游戲。反正,我不同意聳人聽聞的一套。是有金融危機,世界性的嚴重危機。不過,危機就是危機,與喪鐘敲響,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做學(xué)術(shù)的,不能模糊基本界限?!?/p>
莫明說:“你書呆子氣!你盡管照自己的想法說。論壇副標題,不就是為了引人注目?對你的嚴謹學(xué)術(shù),沒有絲毫妨礙!”
郭文說:“我可以取消演講。如果你覺得為難,來回的差旅費,我也可以自行解決。我的態(tài)度歷來如此,不贊同的事情,我可以不公然爭論,但是,我不附和,至少,會選擇沉默!”
莫明的臉色由白泛青,牙齒咬得死死的。我知道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火氣。我猜測,按他的思維,認為郭文存心與他過不去。在他目前的位置上,教授、學(xué)者,誰會輕易與之對抗?他聽到的全部是順耳舒心的服從。身邊四周,一片恭維的贊歌。他想出“喪鐘敲響了”這樣的副標題,手下的人,肯定用勁鼓掌,稱之為絕妙的主意。很久以后,我才聽說,莫明組織的寫作班子,在論壇開始之前,早用“喪鐘已經(jīng)敲響”為題,擬寫了論壇的綜述,準備在報紙上發(fā)表,以引起轟動效應(yīng)。郭文的反對,實在是搗他的心窩。在莫明看來,你郭文雖然不拿他的工資,不吃他的飯,但畢竟是同門師兄弟,不給面子,還要挾?!若在平時,莫明咽不下這氣,他肯定吼了,“你不講,罷了,肯講的,搶著要講的,多的是!”
不過,眼下,莫校長顯示了過人的智慧與自控能力,終于強行壓住火氣,臉色由青轉(zhuǎn)白,狂風暴雨收起,語氣變得出奇和緩,表示他再次讓步,“行,你的嚴謹,我服了!我們同門同師,有啥事不好商量?明天,你上講壇前,我保證,拿掉副題!”
莫明向來孤傲固執(zhí),所以郭文不相信地問:“真話?一言為定?”
“當然,有施才女在此作證!”他又把我拖了進去。今天,他把我拉來陪飯,目的非常明確,尷尬時刻,我就是他轉(zhuǎn)彎的工具。
莫明做人做到如此,夠辛苦。古人說,無欲則剛。反過來,有欲則軟。
我想起古教授對莫明所作所為的評論:他為啥?不就想博個眼球、掙點高分、撈些本錢嗎?俗語說,知子莫如父。我看,知徒莫如師。
我太熟悉這個報告廳了。
舉行碩士學(xué)位的典禮時,它剛剛落成,我們見證了它的處女秀。后來,母校的重要文化活動,多半在這里舉辦。這是座中型報告廳,階梯式,坐三五百人不顯得擁擠。座位有軟墊軟靠,屁股和脊背均覺得舒適;過道寬敞,相向而行的人流不會碰撞;空中懸掛著德國造的擴音設(shè)備,一般的音樂會完全夠?qū)Ω?;全木板的墻面,延伸到高高的穹頂,四處安置了精致的壁燈;木質(zhì)呈渾然一體的棕紅色,顯示高貴的氣派。這里經(jīng)常舉辦本校高級別的講座或討論,凡國際背景的學(xué)術(shù)活動,更是努力擠進此報告廳的節(jié)目表。
既然是莫校長親自抓的學(xué)術(shù)研討,在這個有身份的報告廳舉辦,是早就確定的格局。昨天到校時,大雨剛過,驅(qū)車欣賞母校雨后的景致,已然發(fā)現(xiàn),海報張貼,宣傳廣告,早就散落在校內(nèi)校外。古教授的失蹤,是昨天突然發(fā)生的事件,莫明來不及做應(yīng)變的方案,由著那些海報四處招搖。各路來賓,其中有幾十個海外學(xué)者——大多是古教授的學(xué)生——剛剛飛抵本地。你智商再高,也想不出消解這尷尬局面的妙策。
好在我的大師兄久經(jīng)官場,最關(guān)鍵的補救措施還是采取了。早上,在早餐廳一見我,便苦笑著告知,清晨,他直接給頂頭上司打電話,央求教委的領(lǐng)導(dǎo)無論如何取消原定計劃,不要前來出席講壇和為古教授祝壽的活動。他在電話里獲知,有一位市級老領(lǐng)導(dǎo)原打算到場,親自向古教授祝賀,當即驚出一身冷汗,只得再三拜托教委領(lǐng)導(dǎo),千萬擋駕,事后他自會當面向老領(lǐng)導(dǎo)解釋賠罪。我聽他絮絮叨叨,心中暗自好笑:放下電話時,莫校長的內(nèi)衣估計汗?jié)窳艘淮笃?。他本來肯定希望來的領(lǐng)導(dǎo)越多越好,級別越高越妙。現(xiàn)在呢,唉,被可愛的古教授害慘了!
領(lǐng)導(dǎo)擋住了,場面還得撐啊。進得會場,我坐在頭排,靜觀師兄表演。記得古先生曾經(jīng)感嘆,莫明志不在學(xué)術(shù),浪費天資,將來必然后悔。他說此話時,莫明剛提任副校長。莫明來報告好消息時,古先生搖頭道,你執(zhí)掌哲學(xué)系,若還想在學(xué)術(shù)上有造詣,已經(jīng)不容易,何必再往高處去?莫明悻悻然,沒有吱聲。其實,我早就知道,莫師兄的心目中,哲學(xué)是當今社會的棄兒,做不出啥名堂,所以他一心要到官場上出人頭地。有一回,校友的飯局上,喝了幾杯,他吐露真言,說是在官員面前做學(xué)者,在學(xué)者面前是官員,進退自在。哲學(xué)已死,他無意殉葬。這些話,我不敢在古教授面前捅穿了,傷老頭的心。老先生一輩子的情感,全維系在學(xué)術(shù)上啊。
我四處張望,沒有郭文的身影。問了張羅會務(wù)的學(xué)妹,說是他不參加開幕式,在旁邊貴賓室準備講稿。郭兄做事實在是一絲不茍。憑他的功底,還需要反復(fù)推敲講稿?人的心思用在何處,真有天壤之別。難怪天資出眾的莫明,已經(jīng)多年不發(fā)表學(xué)術(shù)論文。他的天賦,在別處消耗掉了。
主持人宣布會議開始,由校長莫明先生致辭,鬧哄哄的報告廳霎時安靜下來,會場里向來難免的嚶嚶嗡嗡,悄然隱去,現(xiàn)出可怕的沉寂。我心里很清楚,那不是對新任校長的恭敬,是一番陰冷的詭異。我相當熟悉本校各種會場的狀態(tài),有嘈雜是正常的,沒雜音是不正常的。學(xué)子們很挑剔,只有他們真正崇拜的學(xué)者登場,才肅然起敬;更沒有敬畏非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的習慣,行政首長登臺,照樣肆無忌憚地竊竊私語。眼下的寂靜,應(yīng)該是且看校長如何圓場的全體默契。古教授失蹤的消息,在本校已經(jīng)成為天字第一號的新聞,現(xiàn)場哪一位人士,會愚笨到一無所知?
莫明從座位上站起,西裝把身材勾勒得相當挺直,連發(fā)福的肚子也被收緊消失。他不慌不忙,穩(wěn)重地朝臺上走去。他心里不踏實,腳步依然是訓(xùn)練有素的穩(wěn)健,讓我由衷佩服他的心理素質(zhì)。
臺上的會標。現(xiàn)在,只有一溜大字高高地掛著,“金融危機與哲學(xué)視角”,給人的印象,是美術(shù)設(shè)計不到位,那些字顯然貼得太高,下面空蕩蕩,會議主題懸空突兀,找不到立腳的支點,非常不自然。我曉得不協(xié)調(diào)的原因,并非美工設(shè)計時喝多了。下面本來還有兩行字。一行是副會標“喪鐘敲響了”——這副會標是莫明的神來之筆,他懂新聞采訪的訣竅,要用醒目的言辭吸引記者眼球,以便在媒體上博取關(guān)注。如古教授指出,莫明搞這個論壇,不就是為自己的新職務(wù)爭分嗎?在媒體上炒一把,是捷徑啦。誰知,他花大力氣從歐洲請回來的郭師兄不買賬,堅決反對此副題,強調(diào)喪鐘敲響的形容純屬臆想。莫校長不得已兌現(xiàn)飯桌上的承諾,很不情愿地讓手下拿掉了副題。
這是莫明學(xué)了韓信的隱忍,胯下之恥唄。古教授已經(jīng)離奇失蹤,如果郭師兄再罷講,莫明天大本事,也難以收拾此論壇的局面。會標刪去的另一行大字,當然是祝賀古教授學(xué)術(shù)生涯六十年的字樣。據(jù)管會場的人說,直到今天清晨,莫校長才決定把祝壽的字樣拿掉。他的心思,我一猜便知。人不在場,圓謊也難,何苦自己找難堪?
講壇上,三支話筒正對著莫明的胸膛。我產(chǎn)生古怪的感覺,那玩意仿佛三桿直通通的槍啊。向來以語言為驕傲為強項的莫明師兄,今兒恐怕心虛,難以口若懸河地滔滔不絕。
為古教授祝壽的會標可以拿掉,為古教授祝壽的話語還是不得不說。全世界均知道莫校長為自己的恩師忙活了幾個月,他被頂在杠頭上啦。師兄的眼圈發(fā)黑發(fā)青,大約是整夜難眠,我想,莫明的遲疑,是在斟酌百般無奈的措辭。他總得給大家一個說法啊。
莫明在話筒前的呆滯,其實只有短短二三十秒,但是,無論對臺下的聽眾,還是對他本人,均顯得無比漫長。這種巨大的時差感覺,大概只能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才能夠解釋。
莫明清清嗓門,“尊敬的各位來賓,老師們,同學(xué)們,”他終于慢吞吞開口時,臺下,竟然騷動起來,先是輕微地有人驚呼,緊跟著,那聲響匯成一陣呼嘯,嘩嘩地從階梯報告廳人群的頭頂滾過,像是有人發(fā)出“向左看齊”的口令,所有的視線,統(tǒng)統(tǒng)投向左側(cè)前方。那里,原本有一道門,為了保持會場的安靜,會議開始后已經(jīng)關(guān)閉?,F(xiàn)在,門被打開,室外的日光,敞亮地投射進來,照出了門口的景象:禮儀小姐,筆挺的身子,彎成好看的柳條形,恭敬地迎進來一位人物。
眾人醉酒我獨醒。幾百到場者,只有我會心地微笑著,絲毫不感覺意外。起床前,我與古教授通過電話。他的手機關(guān)了,但是,賓館是我為他租的,我當然能找到他。我懇求教授,今天需要他露面。教授倔倔地說,我不參與莫明的勾當。我勸他,你得顧及那么多的學(xué)生啊,大老遠的,世界各地飛回來,見不到老師,大家著急啊。古教授說,我到場,不就是表示與莫明合作嗎?聽他口氣和緩,我趕緊勸道,你失蹤幾十小時,已經(jīng)表明態(tài)度。再說,你出現(xiàn)了,也一樣可以有不合作的態(tài)度啊。我向他報告了郭兄的高明,逼著莫明拿下論壇的副題。教授聽罷,氣惱地說,莫明實在荒唐,小心眼太多。電話結(jié)束時,古教授答應(yīng)考慮考慮我的請求。按他的脾氣,那就是基本恩準了。我隨即關(guān)照無錫阿姨,說我會在飯店的前臺,為他們預(yù)定車輛,出門前問一聲即可。我勸教授回來,不是為了替莫明補臺。昨夜,回房間睡不著,手機上的信息鋪天蓋地,聚攏到學(xué)校的學(xué)長學(xué)弟們,憂心似焚,為老師的不知去向擔憂。我是知情者,又不便明說,心里著實不安。
此時,莫明的視線也離開話筒,被臺下的騷動吸引,不由自主轉(zhuǎn)到了眾人目光投射的方向。他的眼睛瞇起來,似乎被門外耀眼的光線刺了一下,身子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zhàn)。不,光亮難以令強大的莫校長顫抖。他應(yīng)當看見了出現(xiàn)在門口的人物。矮小瘦弱的老頭,套一件我熟悉的藍布衫,戴了頂讓我覺得滑稽的鴨舌帽。在大街上,誰也不會對如此普通的老頭多瞧一眼。不過,眼下,他是唯一讓莫大校長又畏懼又緊張的老先生。
莫明的腳挪動開來,他分明想要下臺迎接自己的恩師。確實是他的恩師啊,古教授再次拯救了處于災(zāi)難場景的莫明。我的反應(yīng)比他快,距離也比他近,我迅速奔到門口,攙住了古教授的胳膊,把他往前排正中的空位引去。我朝莫明揮揮手,示意他不必下臺,繼續(xù)他的演講。我看見他投來感激的目光。他誤解了,我不是幫襯他的天使,僅僅是不愿意他假裝親近地靠攏古教授。教授率真,不喜歡做戲。我擋住莫明,是為了避免引起老先生的反感。
在我攙扶古教授的當口,全場沸騰起來,所有的男男女女,均起立熱烈鼓掌吶喊,我聽見有男生帶頭高喊“古教授生日快樂”,很快,發(fā)自大家內(nèi)心的呼喊,此起彼伏,回蕩在報告廳的穹頂之下。古教授不失幽默地摘下頭上的鴨舌帽,輕輕地向他的學(xué)生們揮舞。
古教授的突然出現(xiàn),對他的學(xué)生們而言,猶如珍貴的寶物失而復(fù)得,能不歡欣鼓舞嗎?我附在教授耳邊,輕聲說,我勸你到場,沒錯吧?他淘氣地撇撇嘴,露出天真的笑容。我看清楚,他眼圈里閃出隱約的淚珠,他被自己的學(xué)生們感動了。為了掩飾,他使勁揮動鴨舌帽,小小的帽子,在他腦門前高高地畫了個圈。我這時終于明白,滑稽的鴨舌帽,在特殊的場合,也可變成高貴儀式的工具。
危機消解,臺上的莫校長,迅速調(diào)整了情緒,臉龐上重新泛濫起自信的光澤,聲調(diào)也回復(fù)到平日的洪亮鏗鏘。他說,今天,是哲學(xué)系和本校光榮的時刻,海內(nèi)外知名的古教授,從事學(xué)術(shù)研究和教學(xué)工作六十年;他說,在這個重要的日子,我們舉辦重要的國際性論壇,意義無論如何估量均不會太高;他說,我們從哲學(xué)視角分析本次全球性的金融危機,是學(xué)界的一大創(chuàng)新——我吃驚于他的轉(zhuǎn)換速度,從一臉窘迫,到神態(tài)自若,立刻恢復(fù)了慣常的口才,完全脫稿,話語如廬山瀑布,面對全場,傾瀉而下。
莫明的連珠炮一炸,我耳朵就轟鳴得難受。我的眼光轉(zhuǎn)向旁邊的古教授,隨手把一瓶礦泉水遞過去。老先生倒安逸,均勻地呼吸著,面對學(xué)生的語言轟炸,他面容平靜,無動于衷,這種定力??!我把水瓶捅到他胸口,他也不接。
噢?細細一瞧,我分明看錯了!古教授的無動于衷,實際是老人淡然入睡的安詳。教授的入睡本事,我在做他的研究生時就領(lǐng)教。午餐后,他的屁股一碰到個人專用的藤椅,想睡就睡,幾秒鐘工夫,就去了蘇州。不過,在正式的會議上打瞌睡,從來沒有發(fā)生過,至少,我沒有看到過。講究修養(yǎng)道德的古教授,注意公眾場合的形象,肯定不愿做出如此不合適的行為。
不過,此刻,他真的睡著了。
在莫明抑揚頓挫的雄辯聲中,古教授安坐在報告廳第一排正中位置,旁若無人地睡了。我起初還猜他是假寐,后來覺得不像,呼吸聲輕微而勻稱,眼睫毛紋絲不動;滑稽的鴨舌帽略微順前額滑落,帽檐遮住了臺上刺目的燈光。古教授確實在學(xué)生云集的會場中睡熟了,甚至發(fā)出了嬰兒般的鼾聲。
他這樣的年齡,他如此的成就,誰有權(quán)指摘他?不應(yīng)該強求他在公眾場合演出,他可以擁有想睡就睡的特權(quán)。
我瞧瞧臺上的莫明,用手指點點身旁的古教授,又做了個手勢,示意他的嗓門別太高昂,吵了老師的休息。精明的莫校長,也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臺下恩師的異樣。他的滔滔不絕,被急剎車般打住,嘴巴張開了一條縫,滿臉尷尬,雙目現(xiàn)出少有的茫然無措的神色。
我心中泛起苦澀的滋味,為臺上臺下的師徒倆一聲嘆息。哲學(xué)的瞌睡?此刻,是哲學(xué)泰斗的瞌睡!
好在,瞌睡總是瞌睡,不會過分長久。
[選自《上海文學(xué)》2016年第二期]
本刊責任編輯 劉曉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