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詩銀
詩論縱橫
讀《抗戰(zhàn)十章》并略談劉亞洲詩藝術特色
范詩銀
劉亞洲將軍的五言絕句,讀來如萬馬奔騰嘯呼卷席,如秋樹臨風霜寒黏葉,如春紅初綻晴嵐搖風,如錐沙鋒畫力透紙背,如芰荷豆雨奇響天成。浸潤于斯,其思也沉著,其情也激昂,其樂也無窮。前段時間,《國防大學學報》和《中華軍旅詩詞》第六卷,都登載了劉亞洲將軍的《抗戰(zhàn)十章》五言絕句。讀這組詩,胸中就如翻滾著巖漿,裂變著,奔涌著,醞釀著那一刻轟然的噴發(fā)。但是,灼熱的火焰并未直沖九霄,依舊在讀者的胸中激蕩回旋,漸變?yōu)榧菜俚拿}動,悲痛的思緒,郁勃的情懷,慢慢地滲過似乎在滴血的傷口,沉淀為一聲又一聲沉重而警醒的呼喚。
舉重若輕的歷史感。1931年9月18日、1937年7月7日、1937年12月13日、1945年9月3日,一組承載著中華民族悲慘、屈辱、抗爭、復生的數(shù)字,一幅用吶喊、血肉、生命、魂魄凝成的畫卷,一把插在中國人民心上、遠遠沒有拔掉的、整整70年的東洋刀。這個在昆侖山下繁衍生息的民族,曾經強大到獨步世界的中華帝國,三番五次遭受北方鐵騎的滋擾。雖然歷盡劫難,卻在抗爭中,搏得了漢武唐宗的絕代功績。然而,不幸發(fā)生了,由北而南并由水上檣櫓帶給這個民族幾近滅族滅種的災難,一次又一次地發(fā)生著、重復著。
南海接東瀛,昆侖銜北溟。
江河承一脈,幾度嘆零丁。
(《抗戰(zhàn)十章·序》)
南宋祥興二年,元至元十六年(1279年)的己卯二月,文天祥這個大詩人,被同是詩人的蒙古漢軍都元帥張弘范押于船上,在珠江口外的零丁洋,極其殘忍地令其親眼目睹了南宋政權的最后覆滅。南明隆武二年,清順治三年(1646年)丙戌六月,南明唐王逃亡入海,十二月清軍破廣州,殘喘一隅12年后,南明徹底滅亡。零丁洋又一次見證了滅國于北來鐵蹄與南來征帆的合圍。中華民族有可能滅絕的又一次橫禍,則是發(fā)生在1938年10月下旬。侵華日軍海陸配合,攻陷廣州,不久,又克武漢,打通粵漢鐵路。零丁洋再一次為中華民族的命運涕淚橫流。酸眼羞風,明帆宋舵,“幾度嘆零丁”,極富感情的詩句,概括了近千年來中華民族被外族侵略蹂躪的凄慘與悲痛。把壓得人們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沉重歷史,輕輕舉起又輕輕放下,形象而又生動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讀這十首絕句,就是在讀我們中華民族的抗爭史。對每組數(shù)字所包含的歷史內容,作者都用詩化的語言,選取最具代表性的物象,放在中華民族史的大畫卷中,予以形象化的演繹。就如在讀一幅幅黑白畫面,并透過畫面,仿佛聽到跳動的心聲和流動的血液。這種舉重若輕的歷史感,在將軍詠史詩中表現(xiàn)的更為直接。如《讀史八章·揖別》:“青枝方揖別,枯木已生煙。飛石穿狐耳,陶魚煮舊年?!痹娙诉x取我們先人直立、鉆木取火、以石器獵殺小動物、捕魚等典型畫面,通過簡潔的二十個字,把一部人類由猿到人的進化史,形象鮮活、情感輕松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詩人善于通過濃縮的歷史,增加詩的厚度,同時也顯示了詩人飽滿的學養(yǎng)和嫻熟的語言駕馭能力。我們深知,適應詩這種特殊體裁的需要,舉重若輕,以靈動深情的筆墨寫活歷史,是一個難題。讀這組絕句,應能從中得到啟發(fā)。
深入骨髓的家國感。讀《抗戰(zhàn)十章》,能真切地感受到宋人文彥博“家國哀千古,男兒慨四方”那樣的詩境。詩中所寫離我們是那樣的近,使我們的感覺別有一番深刻和沉痛,幾欲深入到骨髓中,沉淀在靈魂里。《序》中以昆侖銜海關照南海東瀛,重在寫家國之脈;《“九一八”》中通過揖盜之悲、抗敵之艱,寫家國之難;《“七七”》中先寫舉國抗戰(zhàn),接寫肝膽相付,寸心相報,以犧牲詮釋家國情懷的終極境界;《“九三”》中用對比手法,寫勝利的代價,寫勝利后的隱憂,詩人心中的家國,總是籠罩在沉郁的氛圍里,給人以重之又重的感知;《“一二一三”》中以悲情為線,吊魂招魂,通過悲憫之情直抒家國情懷的最基本特征;《跋》中把慶云篇與開春槳相連接,賦予家國情懷以歷史縱深,并為這組悲郁之詩,涂了一筆明麗的色彩,可看作這組詩中家國感的總結性表述。
一番生死劫,萬古慶云篇。
啟夢開春槳,東風送舊年。
(《抗戰(zhàn)十章·跋》)
初服黍離,江山百姓。對國家的忠貞不渝,對人民的憐惜悲憫,是詩人家國情懷的基調。從屈原始,杜甫、辛棄疾、文天祥、林則徐,汗青留下一串長長的愛國詩人的名字。他們通過自己的詩句,把這種情懷演繹成了詩人特出之高標。這十首絕句,字里行間滲透著這種情懷。度過一番生死劫后,天下太平的堯舜盛世之景展現(xiàn)在眼前。駛向復興之夢的航船,劃過屈辱的歷史,駛向充滿希望的未來?!犊箲?zhàn)十章·跋》中描繪的這一景象,以暖色筆調,將詩人對家國的一往情深,沉重的記憶,痛惋的過去,充滿希望的未來,一并展現(xiàn)給了讀者。無哀怨之詞藻,卻有沉著的力量。正如詩人《招魂九歌·其九》:“星穹殤雨滴,山海祭云沉。魂兮歸來兮,哀哉共夢心”一樣,哀而不傷,給讀者以力量,給未來以希望。美化過的哀苦悲壯,易于讓讀者直視而有所感悟;詩化后的哀苦悲壯,則比直接的論說更富有穿透力。這一詩中的極高境界,在本組詩中得到了比較充分的展示。
開合有度的時空感。劉亞洲將軍是著名的戰(zhàn)略思想家。讀他的理論著作,給人以上天入地、熔古爍今的思想縱深和開闊感。這種大開大闔的大場景、大氣魄,表現(xiàn)在詩里,無疑有著很強的感情穿透力和震撼力。但是,詩畢竟是詩。詩人在詩的創(chuàng)作中,把政論思維上的大開大闔,恰如其分地控制在一定范圍內,將思維和感情安置在適當?shù)摹翱沼颉崩铮3至嗽姷乃枷肷疃?,詩的充沛感情,從而保持了詩的蘊藉,賦予詩作以鮮明的畫面感和足夠的含蓄美。
其一
喋血千千萬,拼爭年復年。
白旗歸賊寇,半壁剩焦煙。
其二
勒我青銅鼎,還伊黃菊刀。
應憐衣帶水,休戚共滔滔。
(《抗戰(zhàn)十章之“九三”》)
這兩首詩,其一的前兩句展開歷史的縱深,后兩句展開橫幅畫面。千千萬萬的生命,年年歲歲的拼爭,近說從1931年“九一八”至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十五年,遠說從甲午海戰(zhàn)到抗戰(zhàn)勝利的五十年,半個世紀的拼爭與犧牲,就濃縮在這兩句詩里。在后兩句的橫幅畫面里,扛著白旗滾回去的日本賊寇,千瘡百孔的半壁中國江山,對比鮮明,富有沖擊力。其二則不同,前兩句畫面是橫向的。后兩句則是在一幅畫面里展開思維的縱深。鼎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中的國之重器,抗日戰(zhàn)爭勝利這樣的大事記,當然應銘刻于鼎。菊是日本皇室的徽記,刀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的標志。一個“還”字,既道出了中國放棄日本戰(zhàn)爭賠款、遣返大批日軍戰(zhàn)俘的史實,也暗含了中國人的寬宏大度和仁本精神。后兩句的縱深來自兩個方面,一個是憐取“衣帶水”的鄰里歷史,二個是對“休戚”與共的希冀。所謂前不忘古人,后不負來者,真?zhèn)€是道不盡的詩人情懷。詩人的時空感自非常人之時空感,關鍵在“詩心”。詩人之心就像一面鏡子,歷史之象,未來之象,世間萬象,或直射,或反射,或曲射,無不顯現(xiàn)出本色的影子。詩人之心又像浩淼的大海,前波未平,后波又起,一浪逐一浪,一直追逐到遙遠的天際。這樣的時空感,又賦予鮮活的畫面,可以說是這組詩的一個突出特色。
雄渾闊雅的清俊感?!皩④姳旧窃娙恕保鴣喿臃Q許陳毅元帥的這句詩,也是解讀劉亞洲將軍詩之特色的一把鑰匙。大凡有成就的詩人,其詩必有自己的特色。其詩特色,又必是其人本色的反映。比如李白的“豪放飄逸”,杜甫的“豪邁沉郁”,蘇軾的“清曠雄奇”,辛棄疾的“雄健悲涼”等等。如若也找四個字來概括劉亞洲將軍詩的特色,似乎“雄闊清雅”可道著大概。
其一
松花辭碧樹,衢里間扶桑。
揖盜割華夏,泥胎作道場。
其二
白山連黑水,襤褸凍刀揮。
果腹軒轅子,游魂雪上飛。
(《抗戰(zhàn)十章之“九一八”》)
劉亞洲將軍的詩,就整體而論,氣象雄渾廓大是其突出特色。但是,這種雄渾廓大的整體氣象,卻是以清新雅致的個體形象來組成并支撐的。如《登秦嶺》:“相顧昆侖小,彈襟太白峰。蒼茫界南北,萬古一輪紅?!贝_實有思接千古,一覽天下的雄闊。莽莽昆侖,以其小反襯出太白之高;紅日一輪,恰見證了詩人登高一望;而太白峰上一“彈襟”,更透出幾分清新與儒雅。深刻的思維,精確的描寫,明晰的畫面,使雄渾闊大的場景如在眼前,觸手可及。在《抗戰(zhàn)十章之“九一八”》兩首詩中,其一對“九一八”發(fā)生之前東北形勢的描寫,前兩句以清麗之筆,選取清新形象,東北的松樹,代指日本的扶桑,一個“辭”字,一個“間”字,描畫出了退與進的勢態(tài),寫出了日本強盜的滲透。后兩句又不乏諷刺地以“揖盜”、“泥胎”,刻畫“不抵抗”、“做傀儡”的當時那個社會的現(xiàn)實,揭示了東北被占領的深層次原因。其二筆法也大體如此。這種思維形式與筆法結構,運用到現(xiàn)實題材描寫上也頗見功力。比如,詩人在參加會議期間,創(chuàng)作了兩首《十八屆三中全會即席》,其一:“風清華幕卷,曉度幾聲鐘。秋宇晴光好,橫天一道虹?!逼涠骸笆幒2审P珠,剪云開畫圖。回眸聽石語,天問涉江初。”這兩首詩,每一句都借助一個清新的事物形象,給讀者描繪出一個清新的畫面,然后構成廓大的場景,以其內在的張力和意蘊,達到雄厚渾闊、清新雅致的藝術境界。
一往情深的真誠感。詩三百,思無邪。無邪,就是誠。詩人的真誠,一是對自己,心有所感,情有所動,發(fā)而為詩,皆是真情實感,對得住自己那顆詩人之心。二是對讀者,則以真的景致,真的情感,真的思慮,奉獻給讀者,全無嘩眾取寵之意,也無掐尖取巧之謀,對得住讀者的那份期待。
劉亞洲將軍的詩,居高臨遠之真情思盡在平常文字中,指畫江山之真謀慮皆于斑斕萬象畫面里,使詩人之真誠又多了許多的親切感。
其一
可惜長江月,曾悲血水流。
冤魂沉碧海,還夢故鄉(xiāng)否。
其二
鐘山一炷香,白下祭歌長。
多少元元淚,錐心哀國殤。
(《抗戰(zhàn)十章之一二·一三》)
1937年12月13日,南京城破的那一天。這個日子,在當代中國人的心中,是一個仍在滴血而不敢輕易觸碰的日子。其一中,以月還復來,水流不歸的永恒,寫出冤沉海底的千載不復之痛,還有有鄉(xiāng)難夢之悲。其二中,以黎元之淚,錐心之殤,舉國之祭,寫出對親人的誠摯追思與深切懷念,給讀者情濃得化不開的感覺。兩首詩,以悲傷基調承載沉重歷史,以感傷畫面表現(xiàn)悲壯心情,怨而不怒,哀而不傷,詩句就像閘門,使?jié)饬业母星榧杏谠娋淇蚨ǖ姆秶?,奔涌翻卷,回環(huán)激蕩。特別是其二中“鐘山”、“白下”兩個地名的使用,無意中,使祭奠有了摹狀質感,也有了傳統(tǒng)的色彩。這正合了傳統(tǒng)詩詞韻味調和、形象圓潤的審美要求。在這些方面,劉亞洲將軍詩中還可舉出不少。如《望南?!罚骸疤焐竭z雪蓮,南海碧螺盤。曾母可安好,茫茫一望間?!薄疤焐健?、“雪蓮”、“碧螺”、“曾母”等詞語的運用,既寫出碧螺是天山余脈,雪蓮獻于曾母的書面感覺,更巧用“曾母”之音之象帶給讀者的感覺和想象,賦予了曾母暗沙以具體的形象,也就有著落地承載了詩人的情感,而這情感通過詩句,形象而又具體地傳導給了讀者。
(作者系國防大學中華軍旅詩詞研究創(chuàng)作院副院長、《中華軍旅詩詞》執(zhí)行總編)
責任編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