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xiāng)記

⊙ 文 / 飛 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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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xiāng)記

⊙ 文 / 飛 廉

飛 廉：河南項(xiàng)城人，畢業(yè)于浙江大學(xué)，出版詩集《不可有悲哀》，與友人創(chuàng)辦民刊《野外》《詩建設(shè)》，現(xiàn)居杭州。

乙未孟秋還鄉(xiāng)

父母安健，我輒遠(yuǎn)離了顛簸，穩(wěn)穩(wěn)站在東山之上。

一院子蔬菜，韭菜花，藿香花，滿墻絲瓜花，

新栽了三棵小桂樹、兩棵小梨樹，

大小蜜蜂從從容容，青蠅集在水盆沿，麻雀時(shí)在黛瓦，

時(shí)落地啄食芝麻粒，燕子輕飛，

遠(yuǎn)處傳來多年前熟悉的黃鸝，

杜鵑繞著小村莊啼笑皆非，有老杜的沉郁，

小狗幾只，偶有孩子串門問我是誰，吃我新摘的石榴……

老父親聽著豫劇，剝老絲瓜的皮，

這昔日的美少年，歲月早剝光了他所有的矯飾，

樸素到了只欠一死，

他站在菜地遠(yuǎn)望的神態(tài)，讓我遙想曹孟德“東臨碣石”。

默默對座，一切不必多說。

深夜，滿院子都是蟲鳴，星也清新可數(shù)……

東坡墳前

深夜醒來，突然想到自己年近四十，

所以，迫切要來看你，倚著這棵側(cè)柏。

接下來要去偃師看看杜甫，

李商隱在沁陽，曹植在東阿，

莊子在民權(quán)，距離項(xiàng)城，我的出生地，

都不過半天的車程。

下雪的日子我將再來。年輕時(shí)，有好幾年，

我父親在離這兒不遠(yuǎn)的地方挖煤。

從沒讀過書，但年輕的他喜歡用枯樹枝，

雪地上寫一些只有他才認(rèn)識的字。

秋夜讀黃庭堅(jiān)集

北宋王朝，魚在深藻，鹿得豐草，

而你騎一匹鈍如土蛙的瘦馬，

東西南北窮山遠(yuǎn)水投荒萬死，

蒼崖絕壁上摘一把石耳，

老杜詩集里化身一條蠹魚……

一大群杰出的朋友，寒而極清，

蘇軾文章妙一世，

司馬光人如大雅詩，

沉靜如雷晁無咎，

對客揮毫秦少游，

而我家樓下這滿園子的蟋蟀，

多像你的老友陳師道，閉門覓句，徹夜苦吟，

讀完你的詩集，天近黎明，

陽臺(tái)上的盆菊，掛滿露水，仿佛你寫給我的信……

錢塘江七月十五夜

江水崢嶸。

小沙洲，白鷺斂翅，神秘，不可接近。

草蟲齊鳴，水邊的亂石呼應(yīng)著

天上的星斗。

一碟新米，幾枚長安鎮(zhèn)的小青橘，

半瓶茅臺(tái)鎮(zhèn)的賴茅，

菖蒲葉鋪滿桌子，

在他鄉(xiāng)，我們開始祭祀祖先，

在他鄉(xiāng)，我們開始議論生死。

雪夜風(fēng)雨茅廬

歲暮，伍公山草木蒼唐；

時(shí)事泥濁，青冥之下，

小民們勞心焦思，障深業(yè)重。

偏安在這銷金窟，

我游戲琴書，寫山水文章。

風(fēng)雨茅廬，為我發(fā)福的中年，

遮擋亂世風(fēng)雨。

大雪封門，這寒光讓我驚遽，

夢寐之際，遂得見阿彌陀佛，

遂愧對東海之浮石，

愧對魯迅劍鋒黑青。

今夜，我把頭埋進(jìn)大雪，

今夜，我的筆北風(fēng)凜冽，

挑亮燈，你我且徹夜著史。

月食

——給泉子

壟上走來我的父親，

晚清小吏，民國鄉(xiāng)紳。

亂世危脆，兇險(xiǎn)

多端，他起承轉(zhuǎn)合，

從《出師表》

走向《小園賦》。

腳下，霜寒，蟋蟀

在野史的灰燼里取暖，

大地磨著牙。

一九一六，歲在丙辰，肖龍，

共和、立憲展開激戰(zhàn)，

袁世凱孤獨(dú)死去。

是年九月，銜著迷惘，

我來到這悲慘世界。

父親長醉不醒，

瞪著青白眼。

我拋開《論語》，捕風(fēng)，

捉蝴蝶；潁水濱，

看姜子牙釣魚。

河水幽涼，流淌今古奇觀。

六姐琪禎癆病纏身，

咳嗽聲，呼應(yīng)著風(fēng)雨，

整個(gè)時(shí)代的哀怨，

郁結(jié)在她無辜的肺里。

我托四叔從江南

捎來雨花石，

種在宅院的四角，

冀此驅(qū)逐邪神。

她卒于一九二六年花朝節(jié)。

烏鴉滿天，

匪酋“王老雞”攻占縣府，

我們倉皇逃向省城，

途中，父親的長指甲，

再次連累了全家。

殘酷莫過萬年歷，

省城十年，我迷上了

創(chuàng)造社、旗袍、

電影院……

茶花女身上，

遍嘗了云雨之歡。

全民抗戰(zhàn)，我受傷回鄉(xiāng)。

小縣城，被一個(gè)傳說佑護(hù)著。

朝菌不知晦朔，

我吐納晚霞，巧取豪奪。

日本投降，父親說：

一山不容二虎。

話音剛落，流彈打死了

我家的一頭耕牛。

第二年，癩蛤蟆集體

南遷，父親說：

中國即將一場劫難！

一年后，土改運(yùn)動(dòng)，

征去了他七十二年的命。

芝堰舊宅

——給炭馬

在我晚年的夢里，

盤踞著一座陰郁的宅第。

它源于一個(gè)讀書人

對《禮記》的迷信。

百日維新，主人寫詩

押了險(xiǎn)韻，被理想

抄了家。

民國三年，一陣南風(fēng)，

擦亮了門環(huán)，

雨水帶來一場華宴。

清晨，從野史醒來，

透過庭樹、窗欞，

陽光蜷到神龕里，

化為一條青蛇。

晌午剛過，正史的

黃昏，已悄然

來臨，霉氣氤氳。

古槐鳴秋，麻雀噪晴，蜘蛛從容織網(wǎng)，

壁虎悠然巡行，

月梁上，燕子來去，

廢井邊，野花詭譎。

在我晚年的夢里，

明月墮煙，白露凝霜，

家鼠上堂爭斗，

蝙蝠清掃琴上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