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鳳喜
國慶長假,丫頭沒有從北京回來,提前給刑春花發(fā)了條微信:“親愛的媽咪,來京不足半月,過節(jié)我就不回去看望二老了?!?/p>
丫頭的措詞彬彬有禮,刑春花愣了愣神,電話打了過去。刑春花說:“丫頭,不回來也好,咱們一家子在北京團(tuán)聚?!薄翱墒恰毖绢^說,“可是我和同學(xué)已經(jīng)約好了,我們要去蘇州玩?!薄叭ヌK州干什么?首都那么大還找不到個玩的地方?”刑春花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丫頭,你和誰去?你剛到學(xué)校,對同學(xué)還不了解,路上恐怕不安全……”“媽你就放心吧,我都多大了,只要地球丟不了我就丟不了!”
入學(xué)前,丫頭也是這么說的。按照常理,孩子去北京讀大學(xué),做父母的怎么能不去送送呢?但丫頭偏偏不同意。丫頭聯(lián)系了兩個考到同一所大學(xué)的外地同學(xué),三個人約好乘同一趟火車,在車廂里制造一次浪漫。丫頭說,這才叫時尚呢!刑春花苦口婆心地勸,丫頭就拍著日漸飽滿的胸脯和她保證了,只要地球丟不了她就丟不了!
妥協(xié)的只能是刑春花。掛斷電話,她把手機(jī)撂到沙發(fā)上,眼淚流出來了。吳啟明見妻子哭了,趕緊勸慰她:“不回來就不回來吧,丫頭也就走了半個月?!毙檀夯▍s哭出了聲音,越哭越嘹亮:“姓吳的你什么意思?你怎么和那個白眼狼一個口徑?你們串通起來欺負(fù)我呀!”這話就有點(diǎn)不講理了,吳啟明給妻子倒了一杯菊花茶,笑著說:“還是喝杯茶下下火吧,你應(yīng)該適應(yīng)新常態(tài)!”他還沒有說完,刑春花奪過茶杯摔到了地上。
這是在夜晚,茶杯落地的聲音制造著煩亂,吳啟明躲回書房去了。女兒走后刑春花時不時就要發(fā)脾氣,都開始抑郁了。吳啟明搬到了書房,希望為她創(chuàng)造一個安寧的睡眠環(huán)境,她還是睡不著。吳啟明在機(jī)關(guān)工作,能言善辯,但他沒有能力勸慰刑春花。他不無悲哀地想,隨著丫頭去北京讀大學(xué),刑春花的更年期是不是提前到來了?
第二天刑春花就病倒了,高燒持續(xù)不退,死活不肯去看醫(yī)生。吳啟明無計可施,趁著刑春花小睡的工夫給丫頭打了個電話。刑春花醒來后丫頭把電話打了回來:“老媽,我想你了,從頭到腳都想你呢?!毙檀夯ㄕA藘上卵劬?,還在做夢似的,聲音沙?。骸皨屢彩菑念^到腳都想你。”“媽要想我就得保重身體,明天咱們視頻一下,我要看到一個又年輕又漂亮的老媽?!毙檀夯ㄗ旖浅榱顺?,幾乎要笑了,突然間瞥了一眼吳啟明,掛斷電話后把枕頭砸過去:“姓吳的,你是不是告訴丫頭我生病了? 你有病呀?丫頭要和同學(xué)去蘇州玩呢!”吳啟明爭辯:“丫頭給你打電話難道你不高興嗎?”刑春花說:“我高興,高興你個鳥!”說著怒沖沖換衣服,搖搖晃晃往家門口走,吳啟明趕緊扶住她。刑春花說:“你別碰老娘,老娘要去看醫(yī)生!”
一直到國慶長假結(jié)束,刑春花的病才好起來,情緒也穩(wěn)定多了。所謂穩(wěn)定便是不和吳啟明說話。吳啟明先還覺得無所謂,他想靜下心來讀一讀《紅樓夢》。他太喜歡《紅樓夢》了,五十歲了還沒有能從頭到尾讀一遍。丫頭在的時候家里不具備讀書的環(huán)境,他們總是起得很早,刑春花張羅早餐,他則按要求到早市上采購。中午兩個人匆匆忙忙往回趕,目的是給丫頭趕出一點(diǎn)兒午休的時間。晚上丫頭有自習(xí),隨便在學(xué)校墊補(bǔ)一點(diǎn)兒,回家后需要一餐營養(yǎng)可口的夜宵。刑春花一邊做飯一邊等丫頭,離散學(xué)還有半個小時,他就出去散步了,順便把丫頭接回來。學(xué)校離家不遠(yuǎn),丫頭和一幫同學(xué)相跟著往回走,他默默地跟在后邊,一直到樓門前才追上來?,F(xiàn)在好了,生活起居簡單起來,一下子涌出來大把的時間。他是真想從頭到尾認(rèn)認(rèn)真真讀一遍《紅樓夢》,卻發(fā)現(xiàn)還是沉不下心去,是因為家里日漸沉悶的氣氛嗎?
吳啟明試圖打破這種沉悶。他開了電視,試著和刑春花聊天?!肮墒腥€飄紅,”他笑著說,刑春花不答理他?!按夯?,你說普京會不會真的有替身?”刑春花“嗯”了一聲,心不在焉洗著兩個碗。以前吳啟明從來不在家聊單位的事,現(xiàn)在他破例了。他告訴刑春花,他們的副局長耿文舉因為貪污、腐敗、與他人通奸,被紀(jì)檢部門“雙規(guī)”了。刑春花果然皺著眉頭問:“耿文舉就是原來和你一個辦公室的小耿吧,你是不是挺開心?”吳啟明說:“你這是什么話?”刑春花說:“你肯定有這種變態(tài)的心理,還不承認(rèn)?”吳啟明再不想接茬了。
刑春花在一所職校的圖書館工作。有一天,吳啟明發(fā)現(xiàn)她帶回一本《古蘭經(jīng)》。過了幾天,她把《古蘭經(jīng)》換成了一本《佛教箴言》。又過了幾天,刑春花開始織“十字繡”。刑春花回家后一聲不吭,吃過飯后便鉆在臥室里織她的“十字繡”。吳啟明先還聽到摔打的聲音,一周后什么聲音也沒有了。他躡手躡腳地到臥室門前聽了幾次,擔(dān)心刑春花偷偷尋了短見似的。
這天晚上,吳啟明回家后卻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刑春花。刑春花把頭發(fā)剪短了,穿了一身鮮紅的運(yùn)動衣,站在客廳中央沒來由地扭腰?!袄瞎憧丛趺礃??”她笑著問,吳啟明感覺額頭上方稀薄的頭發(fā)豎了起來?!笆裁丛趺礃樱俊彼⌒囊硪淼?fù)Q鞋。“這身運(yùn)動衣呀!我給你也買了一身,趕緊試一試!”刑春花跑到臥室取出另一套同樣顏色和材質(zhì)的運(yùn)動衣,不管不顧地套在了吳啟明身上。吳啟明身體僵硬,心里實在是沒底。“老公,我終于想通了,丫頭有丫頭的生活,我們也應(yīng)該有自己的追求!”吳啟明又皺著眉頭愣怔了一會兒,確信刑春花活過來了,正常了?!昂?,”他說,“春花你講得真好!”他忍不住抱住了妻子。運(yùn)動衣的材質(zhì)有點(diǎn)兒滑,手心涼絲絲的,他感覺自己在下沉,像抱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可是,這和運(yùn)動衣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傻呀!”刑春花一把推開,但還在笑,“我們都五十歲了,唯一的追求還不是健健康康地活到一百歲?”
當(dāng)天晚上,刑春花拉著吳啟明來到了公園。吳啟明別扭死了,他和刑春花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拉手了,丫頭讀高二以后他們就沒有過肌膚之親。這些年他也沒有逛過公園??吹侥切┐髬屧诠珗@里扭著屁股跳廣場舞,看到老頭子老太太顫顫巍巍地打太極、舞劍,他甚至覺得很滑稽,從來沒有和自己的生活聯(lián)系起來。他想不到入夜后的公園如此熱鬧,廣場上一堆人在洪亮的音樂聲中跳舞,兒童娛樂區(qū)燈火通明,環(huán)道上那么多人在婆娑樹影里急匆匆地行走。公園中間有一個人工堆砌成的山丘,架在上邊的摩天輪正在緩慢地旋轉(zhuǎn),閃爍著七彩光暈?!袄瞎?,刑春花說,“你說我們?nèi)ヌ柽€是在環(huán)道上健步走?”吳啟明吱唔:“我不會跳舞的?!薄安粫荒軐W(xué)呀,關(guān)鍵要改變你的生活態(tài)度?!眳菃⒚骺嘈?,現(xiàn)在輪到刑春花開導(dǎo)他了。刑春花把他扯到了環(huán)道上,兩個人夾雜到人流里,走得別別扭扭。他們的影子被婆娑的樹影搖碎了,路燈下不斷變幻著形狀。
第二天晚上,吳啟明不想去公園了,刑春花死磨硬纏,甚至撒起了嬌:“公園里的人成雙成對的,你不怕我被壞人拐走?我倒不值錢,可我是丫頭他媽!”吳啟明只能苦笑。第三天,吳啟明不小心把腳脖子崴了,這可是一個不錯的理由?;氐郊依镄檀夯◣退嗔巳?,笑著問:“你是不是故意的?”吳啟明趕緊搖頭。“我知道你不想去”,刑春花說,“我不會強(qiáng)迫你,就算你不去我也要去,人總是要有點(diǎn)追求的。”吳啟明一時間很感動,刑春花從里到外果然是煥然一新呀!
話雖這么說,刑春花從公園回來后還是會騷擾他。刑春花說:“老公,鍛煉了幾天,我覺得身體里到處都是正能量。你還是跟我去吧,夜晚的公園是一個美麗新世界。我們都五十歲了,如果人生是由一個白天和一個夜晚組成,我們的白天已經(jīng)過完了,應(yīng)該讓夜晚精彩一些?!蓖盹埡笮檀夯▓猿衷诠珗@鍛煉兩個小時,按理說這段時間吳啟明可以安安靜靜地讀他的《紅樓夢》,但他還是讀不進(jìn)去。刑春花回家后又找他嘮叨,他實在是忍不住了:“刑春花,你說得對,人總是要有點(diǎn)追求的,可你追求的是身體健康,我追求的是精神充實,相互理解一下,以后別騷擾我了好不好?”刑春花撲哧一聲笑了:“你的意思是我沒有精神,到公園健身的人都是行尸走肉?等你哪天半身不遂就后悔了,別指望我伺候你!”吳啟明打了個冷戰(zhàn),這還不是在詛咒他嗎?
再從公園回來,刑春花果然沒有騷擾吳啟明。吳啟明覺得她堅持不了幾天,但過了三天、五天,刑春花還是沒有推開他的屋門。最多一個禮拜,她一準(zhǔn)會憋不住的,他這樣想,聽到開門的聲音,情不自禁會站起來。他準(zhǔn)備好了冷嘲熱諷,但刑春花沒給他機(jī)會,換了衣服后洗洗睡了。吳啟明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有了一種失落感,有點(diǎn)搞笑,好像兩個人在玩游戲似的。
這天晚上天陰沉著,刑春花走后不到半個小時,吳啟明帶了一把雨傘來到了公園。公園并沒有因為天氣原因冷清下來,低垂的夜幕下到處都是人。吳啟明站在環(huán)道里側(cè)一棵龍爪槐的陰影里,望著行色匆匆的人流。他想,這些拼命趕路的男男女女為什么都逆時針往同一個方向走,是約定俗成還是這樣走符合事物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呢?他們爭先恐后,一聲不吭,夸張地?fù)]舞四肢,看上去像是演木偶戲,又像集體趕赴一個十萬火急的約會。他抱著雨傘,遮著半邊臉,等待刑春花出現(xiàn)。過了有五分鐘,她果然出現(xiàn)了?;椟S的路燈下,她的運(yùn)動衣閃爍著怪異的光澤,甩著胳膊大步走過來。他匆忙別過臉,等她走出十幾米后跑到了環(huán)道上。他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像是第一次做賊。望著那個匆忙的背影,他突然間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并不是刑春花,突然間覺得自己有點(diǎn)無聊了?;蛟S,生活本身就是無聊的吧。手機(jī)響了起來,他嚇了一跳。
是丫頭打來的。丫頭說:“老爸,媽咪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吳啟明憋著一股氣說:“她在公園鍛煉身體呢?!毖绢^說:“我知道她在鍛煉身體,可她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老爸你在哪兒?”吳啟明說:“說吧,這個月超支了多少?”丫頭笑了:“還是老爸了解我,十張老人頭就行,告訴媽咪我從頭到腳都想她呢!”
掛斷電話,吳啟明原計劃回家,卻循著音樂朝廣場那邊走去。廣場上的人密密麻麻,正在“今天是個好日子”的音樂中翩翩起舞。廣場是凹形的,周邊是三層臺階,臺階上影影綽綽站著不少看客。他站在一堆人后邊,向“舞池”里張望。他也就隨便看看,卻不小心把刑春花看到了。刑春花與一個謝頂男人面對面拉著兩只手,然后松開一只,舉起來轉(zhuǎn)圈。吳啟明感覺到腿肚子顫,產(chǎn)生了沖上去的沖動。他緊繃繃地握著那柄傘,把自己控制住了。他看了老長時間,直到音樂停下來,散場時才匆匆忙忙往家跑。
吳啟明回家也就幾分鐘,刑春花回來了。刑春花洗漱的時候,他來到了衛(wèi)生間?!敖裉旎貋硗υ缏?!”他笑著說?!昂推綍r一樣,我還以為會下雨呢。”刑春花一邊刷牙一邊說。“每天都健步走,也沒見你胖了多少?!薄芭至硕铮膊荒芴?。”刑春花把滿嘴泡沫吐到了水池里。
這以后,刑春花前腳去了公園,吳啟明也偷偷去了。他還是站在一堆人后邊,從不同角度觀賞刑春花跳舞。刑春花固定著一個舞伴,就是那個謝頂?shù)哪腥耍羌一镌撚辛鄽q了吧,拉著刑春花的手時一直在微笑。當(dāng)然,臨到散場的時候,吳啟明會匆匆跑回家。漸漸他又覺得無聊了,不想看跳舞了,但也沒有回家看他的《紅樓夢》。他在公園里漫無目的地游蕩。他來到了兒童娛樂區(qū),雖然燈火通明,娛樂的人并不多,看不到幾個孩子?!坝钪骘w船”沒有起飛,“旋轉(zhuǎn)木馬”原地不動?!氨拇病苯M合前放著兩臺“搖搖車”,“搖搖車”旁邊是兩臺“打地鼠”的游戲機(jī),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正舉著橡膠錘發(fā)力,旁邊的老太太發(fā)脾氣:“有完沒完,再不回家我給你爹打電話了!”孩子不理他,老太太吃力地從孩子手里奪下了錘子,孩子撕扯她,她居然哭了?!柏堫^你快回來吧,你兒子我管不了啦!”孩子也哭了,老太太總算是扯著他離開了游戲機(jī)。吳啟明來到了游戲機(jī)前。丫頭小的時候,好像還沒有這種設(shè)備。他躬下身看,一聲怪叫,一只罩著塑料殼子的“地鼠”突然間從“鼠洞”里鉆出來,他嚇得后撤了一步。不遠(yuǎn)處,一個坐在矮凳上抽煙的小伙子笑了。小伙子說:“大哥,你也想玩一玩?”吳啟明也笑,小伙子沖他拋過來一枚硬幣。小伙子說:“現(xiàn)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想回到童年?!?/p>
再到公園的時候,吳啟明加入了健步走的行列。他先還別扭,兩條胳膊好像假肢似的,走了半圈后漸漸放松了,仿佛找到了感覺。以他現(xiàn)在的速度,環(huán)道走一圈需要二十五分鐘左右,他掐著表,走兩圈后退出環(huán)道,慢步回家,洗漱后不久刑春花就回來了。他從來沒有穿過刑春花給他買的運(yùn)動衣?!白罱叩迷趺礃樱憧雌饋碚媸谴汗庹杖?!”他和刑春花開玩笑?!澳钱?dāng)然,”刑春花笑著說,“我已經(jīng)完全徹底地找到了自己!”燈光照耀下,刑春花皮膚油亮,腰身挺得很直,好像真的擁有了無窮無盡的正能量。
這天晚上,吳啟明從公園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家里的燈光亮了,一開門就看到了刑春花。吳啟明努力操控著面部表情,問:“今天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刑春花笑了笑:“你是不想讓我回家呀,干什么去了?”“我到院子里走走,把吃到肚子里的東西消化消化?!彼斓卣f?!耙院筮€是和我到公園一起鍛煉吧!”刑春花又動員他,他沒有表態(tài)。刑春花再到公園也沒有死磨硬纏地叫他,他兩天沒有到公園,第三天還是去了。走路原來也是可以上癮的,他這么想,狠巴巴地?fù)]著雙臂,越走越快。走著走著,他覺得身體在面團(tuán)一樣發(fā)脹,蘊(yùn)藏著的什么東西好像被叫醒了。他真想大喊一聲,或者他的身體想喊。但他又不情愿喊,喊不出來,只能任由那些東西鼓脹、摩擦,在顛簸中涌來涌去。突然間,他聽到前邊有人發(fā)出了呼喊:“我想吃烤全羊,誰請客呀?”喊聲洪亮,卻好像沒有能穿透夜晚的樹蔭,沙啞的余音在行人頭頂上持久地游蕩著。走在吳啟明前面的兩個胖女人笑了,一個矮個子的大肚子男人抬頭看了看,希望能找到聲音的尾巴似的?!笆澜邕@么大,為什么沒有人請我吃烤全羊?”那個聲音又喊,聽來有點(diǎn)悲壯了?!拔襾碚垼 眳菃⒚髡嫦脒@么喊,本來也就是個玩笑,為什么沒有人回應(yīng)呢?但吳啟明喊不出來。他相信有好多人都想回應(yīng),就是喊不出來。一個女孩的聲音終于清脆欲滴地響起來了,卻并不是回應(yīng)“烤全羊”,同樣是在發(fā)問。女孩喊:“你到底愛不愛我?”女孩子連著喊了三聲,第三聲好像有點(diǎn)兒悲壯,甚至有點(diǎn)兒絕望。吳啟明又聽到了壓抑的笑聲,還是沒有人回應(yīng)。與請一頓“烤全羊”比起來,這個問題分明重大了。女孩又喊:“你到底愛不愛我?”好像都帶上哭腔了,她究竟是在問誰呀?“烤全羊”的聲音這時又響了起來:“你要請我吃烤全羊我就愛你!”吳啟明前前后后的人全都放聲笑了出來,這兩個聲音也許就是合起伙來博人一笑。那個女孩卻又有了回應(yīng)?!皩O子,你他娘有準(zhǔn)站出來呀——”看來女孩生氣了,“烤全羊”沒敢再回應(yīng),聽眾也就沒了興致,一如既往大步向前。
吳啟明走著走著,看到環(huán)道岔出去的石子路上,一個女人正發(fā)瘋地揪扯著一棵小樹。公園里鍛煉的人以樹為敵也是常有的事,但無非是用后背撞,或者摟著樹下腰,再嚴(yán)重也就是掌擊,像這樣揪著一棵小樹的樹枝拼命搖晃卻不常見。好多人看那個女人,但她并不理會,一直在搖。吳啟明前面一個胖女人嘀咕,太沒有公德心了!有人附和,但沒有誰上前制止。吳啟明已經(jīng)走過了岔口,突然間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等那個搖樹的女人松開樹枝跑過來,他才確信喊他的就是這個缺乏公德的女人。他沒有想到在夜晚的公園里會碰到熟人,而且是耿文舉的妻子?!靶《保ㄟ碇?,后悔剛才沒有裝聾作啞,飛身離去。
“小董”還是以前的稱呼。耿文舉出身貧寒,談戀愛的時候連房子都租不起,下班后時常把小董領(lǐng)到辦公室。吳啟明有時候賴著不走,他是真不想走,冰清玉潔的董姑娘怎么就把耿文舉看上了呢?耿文舉和小董的戀愛轟轟烈烈。小董幾乎和家里鬧到斷絕關(guān)系的地步才和耿文舉走到一起。事實證明她的眼光是正確的,耿文舉的仕途順風(fēng)順?biāo)?,一路升遷到副局長。事實又證明她犯了一生中最大的錯誤,耿文舉“進(jìn)去了”,不光是貪污腐敗,滿世界的人都知道他“與他人通奸”。半年前吳啟明在馬路上遇到過一次珠光寶器的小董,想不到她變得這么瘦,比刑春花還瘦呢!他和小董順著石子路往前走,這是不得已的事情,總不能站在人流如織的環(huán)道上吧?!靶《?,他謹(jǐn)慎地問,“你也來公園鍛煉呀?”“鍛煉他娘個鳥,只有晚上我才敢出門!”小董甩了下胳膊,語出驚人。“吳啟明,我知道你也不想答理我,現(xiàn)在所有的人都在看我的高興,可他娘的耿文舉與他人通奸我又有什么錯?”吳啟明不知道說什么好。“吳啟明,不瞞你說,五年前我就知道耿文舉和其他女人好上了,可我一直在忍著你知道嗎?忍來忍去還是讓組織宣布了。我他娘怎么就這么傻,當(dāng)初怎么就嫁給這個王八蛋了呢?像你和你老婆這樣平平淡淡的多好!”吳啟明笑了笑。仔細(xì)想想,他和刑春花確實過得不錯。仔細(xì)再想想,又覺索然寡味。現(xiàn)在小董和他講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呢?“吳啟明你知道嗎,我那個王八蛋兒子居然向著王八蛋他爹,居然不同意我和他離婚,眾叛親離,我覺得一切都完蛋了,今天晚上我就想死!”吳啟明嚇了一跳,前面就是一個深可及腰的池塘。月亮正在升起來,池塘里也漂著個月亮?!靶《?,你不能這么想?!眳菃⒚鞑坏貌话l(fā)聲了,他預(yù)感到攤上了大事,小董嗚嗚地哭了。小董摘下她的藍(lán)寶石戒指拋向池塘?!靶《?,你真不能這么想,其實誰都不容易,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不幸……”吳啟明語無倫次,讓他說什么好呢?小董突然間轉(zhuǎn)過身來,用剛才揪過樹枝的雙手揪住了吳啟明。小董說:“吳啟明,你能抱抱我,給我傳遞一點(diǎn)正能量嗎?我真的是沒有勇氣活下去了,世界這么大,誰還會給我一點(diǎn)溫暖?”吳啟明愣住了,他的雙臂被小董揪得生疼,但他顧不上疼,小董淚津津地望著他,等待他的擁抱。他覺得不應(yīng)該,也沒道理付出這個擁抱。如果是在二十年前,十年前,一年前,他一準(zhǔn)會義無反顧,在所不辭的。他甚至覺得如果擁抱小董的話那就是代人受過。身邊的菩提樹沉默著,天上的月亮看著他們,池塘里隱隱蕩起月色,生活未免有點(diǎn)荒誕了。他轉(zhuǎn)念又想,如果區(qū)區(qū)一個擁抱可以讓一個幾近崩盤的女人重獲新生,何嘗不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呢?小董的手松開了,也許在表達(dá)不滿和遺憾,他漸漸把雙臂抬起來。他的雙臂蠢蠢欲動。突然間,他聽到了放大了的熟悉的咳嗽聲。他吃驚地扭過頭去,刑春花一動不動站在一棵樹下望著他們。他幾乎喊出來,撒腿跑過去,小董好像又嗚嗚地哭了。
吳啟明跑到樹下的時候刑春花已經(jīng)跑到了環(huán)道上。踏上環(huán)道后刑春花不再奔跑,而是拼命地走,好像繼續(xù)跑的話會犯規(guī),會被同道逐出場外似的。吳啟明也拼命地走,追上去說:“春花,你聽我解釋。”春花一把甩開他,走得更快了。吳啟明可不想在眾目睽睽下拉拉扯扯,況且他和小董根本沒有什么。清者自清,他甚至覺得沒有必要向刑春花解釋。但他還是跟在刑春花后邊拼命地走。走了兩圈,他發(fā)現(xiàn)環(huán)道上的人疏朗了,又和刑春花解釋,刑春花再次甩開他。又走了兩圈,環(huán)道上居然冷清下來,即便是熱血沸騰的表演也有曲終人散的時候,甚至都沒有察覺到緩沖和過渡。刑春花的步子終于放慢了,吳啟明努力沖上去,長嘆了一聲。他聽到自己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這聲音或許來自另外一個形跡可疑的地方。刑春花閃了一腳,吳啟明匆忙扶住她。刑春花還想把他甩開,吳啟明不想撒手了,兩個人像是撕打著,又像是攙扶著。“姓吳的,耿文舉出事和你有沒有關(guān)系?”刑春花突然間不再掙扎,瞪著眼問,吳啟明的身體頓時僵硬了。“你什么意思?”吳啟明說,他想起來有一年單位組織一次可以帶家屬的春游,刑春花見過一次小董。“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能這樣想,結(jié)婚都二十多年了,為什么我們就不能多一點(diǎn)信任?”“你讓我怎么信任,你偷偷摸摸的事情還干得少嗎?”“我干什么了,你說我干什么?”吳啟明顯然底氣不足,難道他不是偷偷摸摸跑到公園的嗎?“刑春花,其實問題的關(guān)鍵不是這個,問題的關(guān)鍵是我們的生活也許出問題了,丫頭走后這些問題暴露了出來……”“別給我提丫頭,姓吳的你想想看,如果沒有丫頭,我們會過到今天嗎?”“刑春花,你什么意思?我們的生活雖然出了些問題,但不是原則性的問題,而是多數(shù)家庭的共性問題……”“共性你個鳥,你就不能說句人話嗎?”刑春花歇緩過來,撇下吳啟明又往前走。吳啟明賭氣般沒有去追。刑春花走著走著,突然間停下來,揪扯住一根樹枝拼命地?fù)u晃。吳啟明愣住了,他好像聽到撲通一聲,又想起了池塘邊那個倒霉的女人。他想跑去看看,刑春花還在發(fā)瘋般搖著樹,搖出來嘶啞破碎的抽泣聲。他收住步子,掏出手機(jī)撥通了丫頭的電話。他說:“丫頭,你媽在公園發(fā)脾氣呢,你能不能勸勸她?”說著他居然也哭了。“你們到底怎么回事?你們出什么事了?”丫頭焦急地叫喊起來。夜已深,手機(jī)里傳出的聲音在公園的環(huán)道上游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