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磊
一
端午節(jié)前,姥姥過世十周年,我趕回去過她的周年紀念。
我是提前一天返回故鄉(xiāng)的。第二天,是姥姥的熱日子(回民所謂忌日);上午,我和妹夫一道,到城關(guān)清真寺?lián)Q了水,然后打出租車去了表弟家。這里距城只有幾里地,現(xiàn)在已是城區(qū)的一部分。幾句話沒說完,就到了。
這天,宰了一只羊,有四五家較近的親戚都到了,大人小孩,有二三十口人。小晌午,請了阿訇,到表弟家族的祖墳那里去給姥姥走墳,站在姥姥的墳頭下面,接了長長的“都哇”;隨后,又回到家里開了經(jīng)。我想,傳統(tǒng)上,這以后,恐怕類似的幾家都聚齊,辦得有點規(guī)模的體念形式,就不會再多了。我之前就一直想,這次一定不能錯過;結(jié)果如愿以償了,心里覺得很踏實。
十年了,真快,簡直就像幾天的時間,倏忽就過去了。十年前,把姥姥的“塔布”送往墳地,情形還歷歷在目。墳地在村西南角,距離沙河的一個彎道很近。姥姥生前的形象,更是栩栩如生:瘦小孱弱的身體,滿臉可掬的笑容,說話沙啞的聲音…… 如今,她的墳頭已長滿了荒草,而姥姥已永久長眠于此了。
姥姥的遺像,表弟掛在家里,這天我又看到了,倍覺心酸。姥姥的照片,都是在我家小住的時候,我陸續(xù)給她拍攝的,時間都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這之前,她從來沒有任何照片。其中一張,是我家新蓋了樓房之后,姥姥來我家住,我給她拍的;后來表弟請了畫匠,把這張照片再畫一遍,作永久留念。這張遺像,只看到慈祥,但更多的,如她個性的頑強、生活的艱辛,卻鮮為人知了。
回來后,我就想,情緒沉靜下來,寫一篇小文,留下對她老人家的懷念;但千頭萬緒,雜亂無章。有兩次,在房間里踱上幾圈,也開不了頭,就放棄了;或者,坐不下,下了筆,然后卻廢于幾行之中。但終于,仍覺得是一件事,放不下,于是,今天就雜亂地拼湊一些記憶,權(quán)作一點體念吧。
二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幼小的我慌著去姥姥家,簡直如同過年一樣激動。姥姥家在城西,距城七八里,現(xiàn)在公交十幾分鐘,兩站路即可到達;但那個時候,卻感覺是那樣遙遠,出了北門往西,彎彎曲曲的土路,似乎走不完。行至“七里頭”,南折,再過兩個漢民的村莊,就到了姥姥的村。記得有一次,我與妹妹同去姥姥家,路上,靠近該路中間段一帶,有個村子里的幾個小孩,仗著人多,要欺侮我們,但最終我扛了過去,沒有妥協(xié),也沒吃虧。不過,傍晚回來的時候,我心里還是怯怯的,就和妹妹繞著路,匆匆走過了那一段路。
還有一條路通往姥姥家,更遠一些,估計得多走二三里。這條路,出城西門,見“鎮(zhèn)河鐵?!?,順著河堤往西走。出西門不遠的河堤上,有一棵粗壯的皂角樹,皂角的果莢掉落的時候,拾起來,剝開,有一層果肉,白色,放到嘴里咀嚼,很筋道。因為河道是彎曲的,所以路程就顯得遠,走七八里,有一下河堤的路口,路口下就是屬于姥姥家那一坊回民的田地了;沿著田野小路,可走到姥姥的村莊里。
姥姥家住在這個回民莊的最西頭。院西界,一小塊田地;田地的西邊,是一個漢民村莊,叫劉莊;我知道,這個莊,有幾戶人家,與姥姥家關(guān)系很好,常來往。姥姥家有三間堂屋草房,堂屋草房的墻上,以及屋里的角落里,都置放著東西;但所有的東西,沒有值錢的,都是家庭的常用工具。屋內(nèi)的土墻壁上,有些掏好的洞,功能相當于今天的抽屜。堂屋外面的墻壁上,也有些小洞,塞滿了紙或者成團的頭發(fā),有“找頭發(fā)換針”的貨郎來叫賣,就可以順手取了,可換針線。
院子東邊,靠草房東窗不遠,是灶房,坐東朝西,也是土房,很高,很黑;做飯是地火,也就是用麥秸、黍稈之類作燃料,所以屋子熏得黑黢黢的。
很大的院子,并沒有圍墻;當然,這個所謂大,也只是孩提時代的感受罷了。院子里長滿了樹,好些種類,記憶中,有柿樹、棗樹,但更多的樹,是不結(jié)能吃果實的樹;這也是孩提時代的判斷標準。倘若在姥姥家住下了,清晨可以聽見各種鳥叫聲,這是靠著田野,并且院子里樹木繁多的原因。姥姥喂養(yǎng)的雞、貓、狗之類,總是滿院子跑,很是熱鬧。院子最南面,有兩棵高聳的大樹,記得是楝樹,這就是院子的邊緣了。楝樹以南,也是田野。倘若是夏天,坐在兩棵大樹下,風從田野上吹來,很涼快。
記憶最深的還不是這個院子,而是堂屋草房后面的三棵李子樹。李子成熟的時候,核桃般大,黃黃的,并不是很甜,但質(zhì)地沙沙的,味道很好。后來,大概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姥姥家蓋了瓦房,這三棵李子樹,也就除掉了。從那以后,直到今天,我似乎再也沒有吃過那個味道的沙李子了。
不光是三棵李子樹的果實令人難忘,在樹上的玩耍,也有意思。三棵樹粗壯而低矮,枝葉繁茂,并排長著,枝條彼此交纏在一起。很容易就能爬上樹,而且,可以從一棵樹,攀著樹枝到另一棵樹上去。記得,我曾同姥姥家與我同齡的孩子們,上了樹玩“摸腳猴”的游戲。這個游戲,只要摸著對方的大腳趾,就算贏了。因為在樹上,可以像猴子一樣,手抓著樹枝,腿腳伸到遠處,所以,你想夠著對方的腳,很難。
每次到姥姥家,也并不是急著吃點什么。那時候人窮,家家沒有什么好吃的。不過,瓜果梨棗能嘗上,就是莫大的幸福了。還有,就是感覺換了新環(huán)境,回來說,我又見了某某人,還有某某人,都有不可名狀的喜悅;至于來往徒步行走的困乏,也會一掃而光了。
三
姥姥愛看戲,這是她的一大嗜好。她經(jīng)?;貞?,姥爺健在的時候,常帶著她去看戲,姥爺付錢,包下來戲班子,讓她點上一出愛看的戲。她還說,過去的對臺戲,她也看過。兩家戲班子同唱一出戲,戲臺對面搭建,中間的開闊地,是供觀眾站立觀看的場子。哪家唱得好,觀眾就轉(zhuǎn)身涌到該家的戲臺下;另一家,也不能停下來,哪怕對著觀眾的脊背,還得繼續(xù)演唱。
這個“對臺戲”,是實力的較量。因為同步演出,“輸戲不輸過場”的說法,也是這么來的。即便你比不過對臺的演出,但戲里的情節(jié),你還得一步不差都演完了。
姥姥說起某場對臺戲,有某個“紅臉”,唱得好。眼看觀眾都到對方的臺子下面去了,他大吼一聲,嗓門洪亮,立刻就把觀眾都“招”了回來。姥姥評判說,這種真功夫,是練出來的;過去唱戲的練聲,都是面對著西北風吼嗓子,風大得很,普通的人,嘴都張不開。所以,對于戲的研究,姥姥知道很多故事。
春上,農(nóng)村的春會很多。十里八鄉(xiāng),逢上有會,大多搭起戲臺,請了戲班子來唱。姥姥會借了這些機會,去趕會看戲。在我的記憶中,城內(nèi)北關(guān)、南關(guān)有會的時候,母親就把姥姥接到城里來,目的就是讓她看場戲。當然,她看的這些戲,無非豫劇、曲劇、越調(diào),都是中原地區(qū)的地方戲;別的京劇、黃梅等什么的,不屬于她的范疇。
每當看完了戲,她很興奮,回來就繪聲繪色地講。因為看得多了,她會告訴你,哪個角色演得好;哪個比起另一個,就遜色一些。
戲里的人物、情節(jié),她都記得那么準確,而且,每出戲有什么意義,她也領(lǐng)悟得很透徹。小的時候,無論我去鄉(xiāng)下看她,或者她來我家串親戚,我都圍著她,聽她講戲里的故事。她有說故事的天才,講起來引人入勝,一個細節(jié)也不漏過。倘若你打斷她的話,急著問后來的事,她會說,別急,還不到,這之前還有很多故事呢。這樣,一個很小的故事,她會拉得很長;但她的敘講方式,總會領(lǐng)著你,直到最后,而且,這個故事,你會記憶很久。
后來,有了電視,姥姥看電視節(jié)目,也多在戲曲頻道上;河南電視臺的“梨園春”,就是她鐘愛的節(jié)目之一。
俗話講,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在姥姥看來,戲不是什么加工的藝術(shù),而是真實的故事。一如她熟知的街坊鄰居張家、李家發(fā)生的事,戲里的故事,只不過換了角色,挪了地方,是稍遠一點的張家、李家的故事而已。
四
姥姥最大的美德,是她強烈的歸屬感。她的歸屬,就是這個家,親戚,她的鄰居、街坊,她的村子,她的民族,遵循著這個由小到大的結(jié)構(gòu)模式。姥爺早年去世,姥姥年輕就守寡;后來,舅父也因公去世,留下我表弟這么一個男孩,做家庭的繼承者。這一家,三代單傳,人口不旺。這個男孩,姥姥的孫子,于是就成了她一生的希望和寄托。她的一生,有那么多苦日子,她都撐了下來,而且似乎從來沒有悲哀,相反,她總是滿懷希望地生活著。一點小小的收入,一件雞毛蒜皮的快樂事,都會讓她津津樂道;而且,她會感染你,讓你覺得,原來生活這么有樂趣。
有件小事,可以說明這一點。絲鐵刷子,成團的那種,剛開始出售的時候,我家里買了兩團。姥姥見了,問是什么,母親說,是刷鍋用的,鍋上的老灰、銹漬,都可以輕易擦拭掉。姥姥端詳了好久,自己又去試試,果然如此。看得出,她很喜歡,但是卻沒有說出口,自己也想要。母親見勢,就說,你拿去吧,這不貴,回頭我再買。姥姥歡天喜地,小心翼翼地放好了,嘴里說,這比沙子糙鍋上的老銹,真是強多了。離開的時候,就帶上了。為這事,她絮叨過兩三回,說真是好東西。
所以,哪怕一點點的恩惠,姥姥就高興很久。她是那么容易滿足,這使得下一代的人,都喜歡圍攏她,給她些力所能及的幫助。
若把姥姥家大的歷史背景勾勤出來,很難相信,她居然有這么個背景,卻快樂地生活著。今天,我認真思索她的人生經(jīng)歷,還有她的人生觀,得出的結(jié)論是,她是一個堅強、勇敢、樂觀的人。從這個結(jié)論出發(fā),我發(fā)現(xiàn),就很容易解釋她的故事了。
她欣賞堅強的人。這個形象,最直接的,就是這個家族的男性。姥姥的公爹,也就是我的太姥爺,年輕時到西北趕駱駝,販生意;到了姥爺?shù)哪甏潜鸟R亂,但姥爺強者的形象和聲譽,更是遠近有名。姥爺?shù)跪v各類生意,還有幾個拜把子兄弟,都很有能耐。后來日本人來了,要挑他做一方的保長。姥爺說,給日本人做事,虧心呀,條件再高,也不能干。后來,他就遠走他鄉(xiāng),躲了起來。
民國三十一年,即公歷1942年,河南大旱,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年饉,再加上戰(zhàn)爭的因素,當時可謂餓殍遍野,求生無路。姥爺?shù)搅税不?,開起“牛肉鍋”生意,也就是煮牛肉、賣牛肉。不少老鄉(xiāng),為著求生,找他求助,姥爺都慷慨收攏,一個也不趕走,多的時候,達幾十人。但是,這些可憐的人,有些男人,為改善家境,天色一晚,就把自己的老婆轟出家門,令她們出賣肉體換錢;更有甚者,換不來錢者,回來還要挨打,打得女人哭著求饒。姥姥說,這些女人,真是命苦呀!
姥姥說,后來姥爺知道了這些事,他怒不可遏,站在院里大罵:“從今往后,牛行里的人,誰再趕自己的女人出門,打女人,他就不是男人,都卷鋪蓋滾蛋,不準在這兒待下去?!崩牙褜ξ艺f,姥爺?shù)倪@一番咆哮,剎了這股歪風。
太姥爺和姥爺過世都早,他們的故事,我是聽來的。每當憶起太姥爺和姥爺這些舊事,姥姥都顯出很欣賞、很驕傲的神色,嘴角掛著笑容。這似乎是她一輩子的精神財富。
五
姥姥本人的堅強,有很突出的例證。有兩件事,很難忘。
其一是,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放市場的時候,她開始做生意。很難想象,一個小腳女人,會步行幾十里,去做買賣羊的生意。但是,為著支撐這個家,她硬是做了男人做的事。
姥姥養(yǎng)羊,有一手絕活。她說,羊和人一樣,有潑辣的,有嬌生慣養(yǎng)的。像那些吃手不好的羊,就屬于嬌生慣養(yǎng)之類。這樣的羊,沒人愿意養(yǎng),通常都是賣掉了之;而且,賣了,也不是好價錢。這樣的情況,姥姥就會抓了機會,以很低的價錢買回。對付這樣的畜生,她確實有一套辦法,簡單說,就是“饑餓政策”:先拴起來,兩天不給吃喝,直到它餓得咩咩直叫,就用一大盆鹽水,再簡單撒把麩糠,給它喝。俗話說,“老饑變老渴”,人是這樣,畜生也是這樣。這時,嬌生慣養(yǎng)的羊,就咕咕嚕嚕痛飲起來,直到肚子喝得圓圓的。
接下來幾天,同樣的程序,反復兩三回,這只嬌生慣養(yǎng)的羊,就不再裝腔作勢了,胃口徹底打開了,再喂什么,就吃什么;這樣,不出兩個月,養(yǎng)得膘大肥胖,趕到集上賣,得到的錢,會比原價翻番。
買賣羊只,這是個大生意;除此之外,還賣雞、鴨、鵝,以及雞、鴨、鵝繁的蛋,還做其他一切可做的小生意,目的都是換回糧食。遠近大小的集市和會,她都熟悉,不辭辛苦地跑。天道酬勤,不管大小,收獲總是有的。
睿智、勤奮、節(jié)儉,憑著這些品質(zhì),她獨自支撐了這個家。
其二是,她的大孫子,十幾歲的時候,與幾個同齡伙伴到沙河游水,殤了。這事發(fā)生的時候,她已經(jīng)六七十歲了。最初,大家都擔心,這個孩子,如同她的心頭之肉,這個消息,怕會把她擊倒,甚至奪了她的命。
出殯時,我并不在場;但后來聽人說了,場面確實令人心碎。家里有幾個人看護著姥姥,怕她一時背過氣。沒承想,吃飯的時間到了,她忽然站起來,對大家說,孩子的“口喚”到了,這是他的命,他走他的,活著的人,還得過,走吧,都吃飯去。說罷,自己先行坐到飯桌旁去吃飯。
她的舉動,令周圍的人大感吃驚,繼而感到欣慰。她絕不是不愛自己的孫子,而是堅強的性格讓她直面所有的厄運和困難。也許,她的一生有過太多的磨難,哪怕天塌下來,她也會毫不猶豫去扛起來。
六
改革開放后,大包干分了地,糧食竟然開始有結(jié)余了。那時候,有公家和私人的面粉廠,都幫農(nóng)戶存糧食,給你發(fā)個本本。憑本本,隨時可到面粉廠取面。但是姥姥沒遇見過這種事,心里不踏實,仍堅持把糧食用大缸儲存起來。記得有一年,姥姥家里用水泥制了好幾口大深缸,用來儲糧??梢哉f,她這一輩子,從沒見過這么多糧食,真是讓她歡天喜地。當然,過了兩年,她也同意將糧食存到面粉廠,甚至可以賣掉多余的了。
后來,我的表弟也開始做生意了,家境明顯好了,蓋了瓦房,陸續(xù)置買了不少新用品。生活的改變,姥姥很滿足,她說,遇上好年景了,不要多想什么,好好過日子吧。
姥姥到了七十多歲,牙口不太好了,來城里幾回,在北街,有個江蘇的補牙先生,給她補了牙。她的一只眼也染了病,到縣醫(yī)院治過幾回,還能摸索著做活。另外,耳朵也顯得有點背,說話得大聲講,她才聽清楚。借著這些治病的機會,姥姥常在我家小住。
談起年老體邁的疾病,姥姥說,人老了,不中用了,除了給下一代添麻煩,不如讓為主的(回族土話,謂“真主”)趕快招了我走。每當說起這話,母親就打斷她,不讓她再說。
有一年齋月,她年齡已很大了,身體也不好,但她堅持把齋。大家擔心,勸她停止,她說,大齋月,叫我把個齋吧,一輩子沒有給回民做啥事,把齋算是還了我的心愿。母親、姨母等都勸她,說年齡大了,身上又有病,堅決不能把齋,也不算壞了教門。好說歹說,才勸她放棄了。
這件事,令我重新認識姥姥。晚年的她,可能覺得大限快到了,于是開始認真想一些事,做一些事,為她的后世作準備。
不但如此,我更深一層審視她的這一輩子,艱難困苦,她是怎樣扛過來,一直走到今日的。除了以前,我曾認為她的精神支撐,有太姥爺、姥爺這些人物,給她樹立的堅忍不拔的精神榜樣,以及她天生頑強的個性使然。原來,支撐她的,還有個決定性的因素,那就是她的教門。
姥姥走了以后,母親最為難過的,就是姥姥在我家還沒有住夠。每每提起這事,總令她嘆息。人都有遺憾,我對于姥姥,也有一件小小的遺憾,那就是小的時候,她曾給我一只黃色小貓娃,而我最終卻沒有把它養(yǎng)活。后來,我再向她要,她說,不要再要了,你不會養(yǎng)的。我想解釋一下,其實我太愛那只小貓娃了,簡直愛不釋手,正因為此,才最終把它擺治死了。我不是有意的,相反,我想把它喂得好好的。
但這個解釋,我最終也沒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