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瑞翎
祖父并不贊同養(yǎng)狗。他說養(yǎng)狗的人家,天仙不肯進門。我想象裙帶翩躚的仙女們一聽見狗叫,立馬就嚇得從屋頂上飛掉了。但是祖父告訴我,天仙不是這個樣子的。猜測議論天仙的外貌是大不敬,因此誰也不知道天仙長什么樣子。天仙不喜歡狗,可問題是,老百姓——尤其是我們那地方的老百姓,不養(yǎng)狗似乎不行。我們家也養(yǎng)狗。養(yǎng)過的狗不是英年早逝就是少年夭亡,僅有一只花狗從滿月直到壽終正寢,在我家走完了它的一生。它生平因為愛咬人而出名,受到畏懼和尊敬。我曾在記憶中搜索,想找出一個對它不恭的記錄,想了半天,好像有一次父親罵過它:“你眼睛瞎了?你這個瘟狗!”
父親在水井的四角栽木桿,搭架子。不久架子上就爬滿藤蔓,綻放白花,毛茸茸墜下許多葫蘆來。幼年的花狗就拴在葫蘆架子下面。中飯和晚飯前,整個村的人家都來擔水。撞桶、潑水、說話、狗叫,亂成一團,夠熱鬧的。花狗在這樣人來人往的環(huán)境中,居然成長為一只愛咬人的狗。它出名以后,村里人誰也不敢擅自進我家門。他們總是站在大門外,緊緊拉住門的兩個鐵扣環(huán),大聲喊話,主人答應以后,才一伸一縮地進來?;ü穬疵偷貟觇F鏈子,沖客人狂吠。來者一邊說話一邊緊張地望狗,趕緊說完事走人。不過,花狗不咬擔水之人。于是村人每到我家說事,都故意扛扁擔、拎桶,假裝擔水的樣子來掩護。也許花狗已經(jīng)識破,只是假裝不知道而已。
宰牛的時候,滿院子腥味、煙火味和燙洗肚腸的味道。我永遠記得這場景:牛皮剝開,墊在地上,牛的內(nèi)瓤還在牛皮上白花花地豎著。卸開以后,肉就變成紅色的了,大塊大塊地晾在竹席子上。女親戚們在廚房里做菜和講話。父親獨自蹲在墻角,用一把尖刀刮牛腦袋和牛腳。弟弟把牛膀胱吹成氣球;兩個親戚家的孩子在拖牛的肩胛骨,他們說這是車。所有親戚都似乎忘了怕狗?;ü反藭r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它也不注意任何人,有時從桌凳的空隙間穿過,或者干脆外出,過一陣又回來,在院子里隨便找個地方趴著。我母親的堂兄是啞巴。他以為今天是同花狗改善關系的好機會,就拿盆盛了一些碎肉去賄賂?;ü氛酒饋恚穸稊\地、毫不客氣地在拿盆的那只胳膊上咬了一口。手飛快地縮了回去,盆咣當一聲掉在地上?;ü仿龡l斯理地把東西吃完,揚長而去。啞巴的母親,也就是我祖母的老嫂嫂,對花狗十分不滿。她本人也吃過花狗的苦頭。某天她從我家大門外路過,花狗突然跳出去將她撲倒。她坐在地上拖聲曳調(diào)地叫喚,我還以為有人在大門外唱歌。而后老太太住進醫(yī)院,耷拉著腦袋,半靠半躺,一邊哼哼一邊同親戚說話。我祖母背地里似乎有點高興,說花狗咬人必有道理。因為她同老嫂嫂關系曾經(jīng)很不好。在舊社會的大家庭,我祖母不善討好婆婆,沒有生兒子,在妯娌斗爭中時時處于下風,受到欺負和壓制。難道我祖母和母親談論這些陳年舊事的時候,花狗在一邊聽見了?于是它就以它的方式替主人講了一回道理?
齋月伊始,祖父把堂屋灑掃干凈,點燃檀香,擺好油香和糕果,請阿訇來念經(jīng)。祖父本人也是阿訇,他同別的阿訇都坐上首的椿木凳子,滿拉坐的是下首的長條凳。他們贊圣的聲音神秘、動聽、真摯、莊嚴而堅定。我從小就愛聽這個。不知花狗怎樣想,反正它也站在檐坎上聽,神情非常專注。有個學生不專心念經(jīng),拿一只紙折的三角板,在花狗耷拉的耳朵上挑逗了一下?;ü凡荒蜔┑匾粩[腦袋,喉嚨里發(fā)出警告。這位又往花狗的臉上挑逗了一下。花狗怒不可遏,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這位小叔在醫(yī)院里被大人摁住,他死死抓住自己的褲腰,不準人脫他的褲子,號得比剛被狗咬時還要厲害。他的母親,就是祖母的娘家弟媳,我稱她為舅奶奶的,在當?shù)睾蘸沼忻称鸺軄?,十個婆婆也不是她的對手。她為這事罵了好幾天。祖母說,花狗當初滿月之時,正是這位舅奶奶把它從窩里捉出來的。誰從狗窩里捉狗,狗長大就會像誰?!疤热艋ü肥谴笕A捉來的……”母親說了半句話。大華就是啞巴伯父的妻子,是個大好人。倘若花狗是她捉來的,那一定會是一只不咬人的老實狗。
隨著咬人次數(shù)的增多,花狗受尊敬的程度也在增長。奇怪的是,它有時連小孩子也咬。我家老宅院子類似于古代的后花園,不是落滿葉子,就是一地花瓣或熟爛的果子。這是孩童的樂園。我的玩伴阿碧,還有她的小五妹,我們?nèi)苏驹谑駱湎?。小五妹腦袋上罩一只發(fā)卡,發(fā)卡上頂著一團用紗巾扎的大紅花。這種打扮是從畫上學來的,名曰“祖國的花朵”。突然一聲啊嗚,伴著尖叫,小五妹捂著屁股大哭。原來花狗咬了她一口,不過咬得并不重。小五妹揚言要回去告狀。阿碧害怕挨大人罵,就拿東西討好她。我也拿了東西來哄她。又玩了一陣,小五妹把告狀的事忘了,我和阿碧就一樣一樣地把東西又給拿了回來。這個阿碧,在十七歲去世。我對她的懷念和回憶,總是與花狗、與故鄉(xiāng)、與往事牽連——寫到這兒,我滿眼都是廣闊、炎熱、富庶的故鄉(xiāng)。田埂上藍色的打碗花——誰摘它,誰吃飯的時候就會把碗打碎;荒地上匍匐的藤蘿;山崗上溫潤的野百合……唉,我們背著竹籃,以割草的名義,在田埂上游逛,一直玩到太陽落山。我們常常吵嘴。阿碧總是拍著口袋大聲說:“你管得著嗎?自由權利在我包包里頭揣著!”這句話總能使她占上風。我以為“自由權利”是一種硬紙片樣的東西,可以隨身攜帶。我非常想得到自由權利。有一天終于鼓起勇氣去問母親。她正在踩縫紉機,成批地縫制一種布帽子,忙發(fā)家致富忙得不得了,沒好氣地把我趕了出來。
花狗咬過的另一位孩童是弟弟的朋友,名叫四紅。男孩子們在院子里玩得正高興,突然聽見哭聲,四紅被花狗咬了。他跌倒在地,一邊哭一邊用手和腳逃跑?;ü犯诤竺?,在他撅起的屁股上又咬了一口?;ü窞槭裁匆@樣?也許四紅冒犯了它。也許花狗咬人不需要任何原因和理由,誰侵入了它的領地它就咬誰。因為它是一只真正的狗。現(xiàn)在城里的那些狗,不是嬌滴滴的小型玩賞犬就是艷麗肥碩的大型觀賞狗,它們有些不太像狗。就如同現(xiàn)在的蘋果又大又紅,可是吃起來卻沒什么蘋果味那樣。
是的,花狗是一只多么好、多么真的狗?。∷拿珠L又亮,背上的花紋就像黑白相間的奶牛。父母帶我們姐弟三人去山上割茅草,花狗同我們一道出門,邁著細碎的步子,嚴格地保持著既不超前也不落后的狀態(tài)。當走進田野,我們就一起撒起歡來?;ü夫v躍著,飛馳著,花尾巴在綠色麥浪中歡快地搖曳。我們高高興興,走向廣闊的荒地,一直走到山腳。在彎彎的山道上爬啊爬啊,前方豁然開朗,展開一片山洼。蕎子正在開花,整片洼地像是鋪滿了雪。四周坡上全是茂密的茅草,吹風的時候整座山都在波動?;ü废癜咨W電在波浪中消失,片刻以后又在彼岸出現(xiàn)。有時在奔跑中它會突然停下來,像在傾聽或者沉思,而后又突然調(diào)轉(zhuǎn)身子朝另一個方向飛奔。它認真地嗅聞,把頭鉆進茅草,那叢草亂動起來。而后花狗就向我們奔來,嘴里銜著一顆香噴噴的野葡萄。我們歡呼著朝那個地方跑去。
“你家的狗真聽話,真有本事!”同樣去割茅草的那家媽媽說。
其實花狗還有更厲害的本事呢!它曾經(jīng)在貿(mào)易站的一大堆廢甘蔗葉里找到一塊紅糖,而后跑了很遠的路銜回家來。
“我家的小花愛干凈,從來不吃屎?!蹦赣H說,“再餓,它也不吃桌子上的東西?!?/p>
花狗確實嚴格地恪守著規(guī)矩。我們吃飯的時候它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期待地看著,等待著。盡管十分垂涎那些放在桌子邊沿的、啃過的牛骨頭,它也絕不伸嘴,非要等主人把骨頭拋給它不可。
黑夜追趕著白晝。月亮像一條細線掛在我的閨房之外。光禿禿的無花果樹,剪影是黑色的,背景是灰亮灰亮的。這些景物嵌在我的窗框里,像一幅畫。唉,那時候我的心情總是怪怪的。我的感覺會像針一樣,在靜夜中越磨越尖,能夠一下子覺察出那些微妙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氣味和聲音。葉子在發(fā)芽,花瓣簌簌落下,一切都如詩如畫。這些有時使我愉快,有時又使我惆悵。其實,這些都是戀愛造成的感覺。同我談戀愛的那個人,年齡大我許多,而且是漢族人。這遭到全家反對。但是花狗卻從一開始就不咬他。有一回我與他吵架,將他趕了出去,而后關掉大門。這個家伙在大門外咳嗽和唱歌,折騰一陣子,他居然爬到墻上去了。事后他告訴我,騎在墻上的時候他懷著一種“別無選擇的悲壯”。花狗嗚嗚地沖過來,仰頭審視他,他也低頭看狗。而后花狗就理解了他,轉(zhuǎn)身走掉了。于是,他馬上把墻外那只腳移到墻里,咚的一聲跳將下來,跌在一叢紅薯藤上。祖母專程跑到新宅去反映這一事件。于是母親就專程跑到老宅來罵我。罵了幾回她就不管了。祖父也不再干涉。父親則從一開始就不予理睬。
談戀愛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花狗居然老了。它很少出門了。皮毛暗淡無光,腰身圓滾滾的,走路的時候臀部一扭一扭,非常沉重遲緩。它成天蜷在我的閨房門口,后來又蜷在我的書桌底下。有一回我正煩著,朝它大聲嚷嚷,趕它走。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看著我,那衰弱疲憊的神情,哀傷留戀的眼睛,簡直同人一模一樣。而后它就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我不該呵斥它。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后悔。
有一天父親對我說,花狗死掉了,在門外的水塘子里。我的胸腹簌地一空,有一些東西飄走了。我跑到大門外。花狗的上半身靜靜地擱在岸上,下半截身子泡在水里。父親把它拖回家,埋在柿子樹下。花狗成了老宅院子里最好的肥料。那一年柿子樹上成團的果實把枝條都壓斷了,父親插了一些木棍來撐著。麻雀一群又一群,飛來啄果子吃。它們的肚子里都有花狗的營養(yǎng)。鳥兒會把花狗的分子帶到很遠的地方。也許,鳥糞中的一粒種子會在異國他鄉(xiāng)發(fā)芽。
后來我離家去外地工作。有一次回老家,發(fā)現(xiàn)柿子樹已經(jīng)換成一棵桃樹。過了幾年又變成一棵新品種的無花果樹。不知以后還會換成什么樹。這些年中,家鄉(xiāng)的狗升級換代(恐怕應該是降級換代才對),全換成了小型犬,其血統(tǒng)亂七八糟,雜到了極點。它們的優(yōu)點是愛叫和吃得少。它們無疑都很平庸,很不理想。我的花狗成了永遠的絕唱。
春節(jié)回老家,祖母已經(jīng)老得成天坐著或躺著,對社會上的事情一無所知。祖父倒是仍然關注外界,常常拄著拐棍出去逛街。他老人家一生對狗不感興趣,直到現(xiàn)在,他仍然認為,養(yǎng)狗的人家,天仙不肯進門。但是家里庭院廣闊,房子多而人少,夜里需要響動,所以還得養(yǎng)狗。母親告訴我,如今遍地都是流浪貓和流浪狗,誰要是想養(yǎng),只管到干河里去挑一只回來。我路過干涸的河床,果然被拋棄的貓和狗都集中在那一帶,它們可憐兮兮地在垃圾堆里找吃的,叫得嗚嗚咽咽。記憶中,像花狗那樣優(yōu)秀的本地犬們,悠閑地在大路上、在村莊中行走,想躺在哪里曬太陽就躺在哪里曬太陽。它們在河床上、在荒地中打仗,一群狗與另一群狗拼個你死我活,廝殺聲驚天動地。它們在色彩繽紛的田野中奔馳、戀愛、結(jié)婚,在生產(chǎn)隊保管室的草堆里生下優(yōu)秀的后代,而后像我舅奶奶那樣的厲害媳婦,或者像大華一樣的老實媳婦從中捉出一只,抱到某戶人家去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