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表達(dá)的是一種道德情操,一種利他主義的情操。也就是說,不管多么困難,我還要考慮到你的困難,我要想辦法減輕你的痛苦,我要想辦法使你在干枯的過程中得到一點兒潤澤。這種在艱難時刻的互助精神,互相照顧的精神,確實有非常多的好例子。
有些朋友也因此認(rèn)為,在那種最艱難的時刻,在那個以沫相濡的時刻,人的精神面貌是最好的、最崇高的、最高尚的、最利他的,不是專門利己的,比如,認(rèn)為戰(zhàn)爭時期、饑餓時期中國人民的社會風(fēng)氣比小康時期好得多。這個說法并不完全務(wù)實,也不完全公正,有很多值得商榷之處。
比較起相濡來,莊子自始至終更加強調(diào)的是—個“忘”字。莊子偏愛這個字,他認(rèn)為忘是—種境界,莊子喜歡什么一個狀況呢?叫“坐忘”,就是坐到這兒我就忘了,我忘了我是誰,也忘了我需要干什么,沒有什么需要我惦記的事。在這里,忘的意思就是不需要惦記,沒有什么需要牽掛的事。
我們平常說忘性大,不是好事、不是好話,但很多時候忘也是好話。比如孔子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他從來不為自己打算,不為自己憂愁,能把一切的憂愁徹底忘卻,這是多么幸福的人。又比如說“舍生忘死”,這樣辦事的人是多么勇敢。所以忘還有“相忘”,在莊子這兒是一種理想,是逍遙的前提。
老子強調(diào)“無”,有生于無,無為而無不為,無之以為其利,怎么樣才能無呢?必須有忘的功夫。莊子講的虛室生白,也離不開忘字上的功夫。一個人什么都在意,什么都耿耿于懷,這就好比一臺電腦,富有輸入、存貯、復(fù)原與放大的功能,卻沒有刪節(jié)與壓縮的功能,沒有格式化的功能,它早晚要把自己弄到死機狀態(tài)。
當(dāng)然莊子也有片面的地方,他光強調(diào)這忘了,但這人生有許多事情又是以不忘為美好,因不忘而動人。譬如說韓信好幾天沒吃上飯,面有菜色,腰都直不起來了。那洗衣婦帶著點米飯,都給他吃了。韓信說:“涓滴之恩當(dāng)以涌泉相報”。感恩圖報,不能忘。所以在中國尤其儒家,很多道理講的就是不能忘,比如子女不能忘記父母對自己的照料,不能忘記天恩、地恩乃至君恩,封建社會的君子是以不忘為基礎(chǔ)的。
但是老莊尤其是莊子這兒,他提出一個觀點:可以忘。忘更舒服,忘更美好,忘更闊大,忘的越多,人的內(nèi)心就越光明。與記比較起來,忘的境界更高。自己有過什么成就,什么委曲,什么犧牲奉獻(xiàn),受到過什么小人的暗算,被人如何如何抹過黑,發(fā)生過了,做過了也就忘了。所有的好事,都不過是“我所應(yīng)該做的”,所有的委屈都不過是不足為奇與難免如此的,你就不會背任何包袱,晚年時候想想自己的一生,天高地闊,海闊天空,眼前—片澄明,一片虛之白。所以這忘也有它的意思,有些時候還是需要的。
“相忘于江湖”還有—個含義,就是莊子在諸子百家當(dāng)中,相對來說比較重視個體,這和西方的資本主義社會所說的“個人主義”概念并不完全相同。因為個人主義里面有一些價值的觀念,也還有一些社會生活的尤其是法律上的觀念。但是莊子在他全部的書里有一個很中心的思想,就是自救。就是保留我精神上的這點兒獨立性。我不招誰,但是在精神上我有我自己的獨立性,在精神上我至少不要使自己陷入各種各樣的爭斗、糾紛、陰謀、詭計、案件、事件,我絕對不蹚渾水也不受轄制,我不陷入到權(quán)力爭斗、利益爭斗、地位爭斗、名聲爭斗、社會資源爭斗里面。莊子注重個體,提倡和強調(diào)的是這一點,注重個體,注重個性,注重靈魂的獨立與自主。他尤其看不起那些小官小吏,他認(rèn)為一個讀書人,就像后世陶淵明所說的,為五斗米折腰,太不值得了!所以我至少保持著我精神上的一種獨立,保持著我精神上的一種優(yōu)越性,所以可以說莊子所提的個體是一種中國的古代的封建社會的個體主義。保持住個性,保持住自由自在,那才是比什么都強的。
因而,我們不可以存在一種觀念,就是希望我們回到那個最艱難的時候,回到戰(zhàn)爭時期,回到天災(zāi)人禍之中,以為那個時候我們的道德水平是高的。這是一種誤解。很簡單,恰恰是那個時候,我們?nèi)鄙龠@種個體的生命與靈魂的自覺、自信。(責(zé)任編輯/姚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