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春
中國企業(yè)走出去,將面臨更多的并購、收購、投資和租賃,如何了解當地復雜的政治情況、了解當地的政經體制,乃至慣常的游戲規(guī)則,是規(guī)避投資失敗或成為政治靶點的關鍵
今年,中國國家電網公司和香港長江基建(01038-HK)兩家公司參與競投澳大利亞電力供應商Ausgrid Power Network50.4%的股權租賃合同,此合同期限長達99年,總價值超過100億澳元。新南威爾士州原本期待借此租賃合同的資金投資建設上一次州競選時承諾的基礎設施。
更好地了解本地人民訴求,尋找志同道合的東道國合作伙伴,增加商業(yè)透明度,主動尋求公開溝通渠道,減少誤解和爭議,才可能使中國企業(yè)逃出屢獲“教訓”的怪圈。
中方高額的競標價格讓中方力壓群雄,不料,在今年8月澳大利亞國庫部部長莫里森(Scott Morrison)以國家安全擔憂以及國家利益沖突為由阻止。即使首次競標最終被阻止,但是新南威爾士州卻再次開始接受主動遞交的投資意向,目前參與競爭的包括澳大利亞養(yǎng)老基金,以及美國和加拿大退休基金等潛在的海外投資者。但是美國和加拿大退休基金因為顧忌到外資審查可能遇到的問題,并不積極。
新南威爾士州長和州財長發(fā)表公開聲明,意欲在2017年到2018年預算案中囊括尚未完成的Ausgrid租賃收入,來投資建設新南威爾士州需要的基礎設施建設。
中國國網租賃澳大利亞電網,臨門一腳時被阻止,曾經一度引發(fā)部分華人媒體抨擊,認為澳大利亞國庫部部長為了獲得更加有利的執(zhí)政環(huán)境向一些小黨派和獨立議員讓步,進而才否決了這次租賃,并認為“這是一個誤國誤民的政治決定”。
該輿論看似是指責澳大利亞自由黨聯合政府為了一己私欲而罔顧已達成的投資意向,罔顧投資者即中國國網的利益。但實際上,這一看法從本質上也暴露出部分華人媒體和華人企業(yè)對澳大利亞政治和投資規(guī)則了解甚微。
一個國家的核心利益應當是國家政治穩(wěn)定。國網租賃項目恰恰在最后一道門檻的時間點上,卡在自由黨聯合政府以一個眾議院席位勝出,但參議院卻不及半數,且尚未召開第一次聯邦議政的時候。
在參議院,自由黨聯合政府面對眾多小眾黨派和工黨綠黨的多面夾攻,自由黨聯合政府自然要拉攏獨立的小眾黨派來支持未來的政府改革法案在參議院得到多數票,進而通過各項法案達到順利執(zhí)政的目的。在這種情況下,為了考慮國家的未來發(fā)展,考慮眾多小黨派的意見和立場從而保證未來的執(zhí)政順利而“不得不”阻斷國網租賃項目,從本質上是符合“國家利益”的。
從西方體制的執(zhí)政黨角度出發(fā),“為了國家利益”在某種程度上和華人企業(yè)和部分媒體所不屑的“為了政治利益” 實際上是有高度一致性的。自由黨聯合政府為何在最后一刻才選擇拒絕?雖然這也引發(fā)國內質疑,但是連反對黨的前排眾議員影子國庫助理部長馬特·悉蘇偉(Matt Thistlewaite)也在獨家專訪中表示,政府對于這種重大投資需要一定的靈活性。在野黨工黨對于自由黨聯合政府在最后關頭才阻止此次租賃合同多有詬病,但國庫助理部長Matt Thistlewaite的意見,實際上反映了工黨和自由黨聯合政府在中方競標Ausgrid租賃合同上都抱著不同程度的擔憂。
在國家電網被拒之后,一些中文媒體乃至海外自媒體,一致發(fā)出“澳洲排華”的聲音,這一現象,表面看似是一種對澳大利亞公信力的質疑,是對歧視中資企業(yè)投資的吶喊,實則反映出,一些中文媒體從本質上對西方意識形態(tài)和整個政經體系缺乏深入了解。
實際上,截至目前,沒有任何一篇報道正面闡述任何聯邦執(zhí)政黨支持此次中國國網和香港長江基建對澳大利亞電網Ausgrid競標。是什么原因導致中文媒體在投資前表示出勢在必得而在失敗后又激烈批判呢?《財經》記者在跟澳大利亞律師事務所銘德(Minter Ellison)的合伙人大衛(wèi)(David Moore)溝通時,大衛(wèi)表示,他發(fā)現一些中國投資人和企業(yè)家,經常輕信一些錯誤信息。一些錯誤信息是由于信息不充分導致的失誤,而有些則是被“居心叵測”的信息誤導。一個經典案例就是,恒大地產集團董事局主席許家印在澳大利亞購買的豪宅2015年被財長強行勒令出售,其原因就是輕信了某些機構和個人。
在西方體制里,對政府的監(jiān)督力,不是桌子下面的溝通、背地里的了解,而是聚光燈前,攝像機下被稱為澳大利亞第四監(jiān)督力的聯邦國會內媒體長廊的200多名由澳大利亞聯邦國會授權的新聞媒體人。一個百億澳元的項目,并沒有進行過媒體充分的公開討論。在面對各種質疑時,比如針對“關閉新州電網開關”“通過電網竊取澳洲機密”等等傳言,也沒有作出任何公開的回應,這都導致了財長在公布最終決定的思考期內,整個輿論導向都是在質疑此次租賃行為。在一個西方體制國家,意欲租賃一個百億澳元的國家基建大項目,卻沒有按照西方的游戲規(guī)則公開、透明地履行相關程序,公開答疑,公開回應,冀望采取“低調行事,桌下溝通”是充滿風險的,這往往導致中資在澳大利亞投資經常受到質疑。
澳大利亞的媒體機制,是作為澳大利亞黨派執(zhí)政、國家發(fā)展的第四監(jiān)督力存在,媒體答辯可以說是必修課,甚至是澳洲參政議政必須經過培訓的重要考核標準。為了滿足媒體監(jiān)督和政府溝通的訴求,澳大利亞大中型企業(yè)基本都在首都開設政府關系部門,寄希望于頻繁和政府部門以及媒體溝通,增加交流,減少誤解,而且該部門在企業(yè)內的話語權往往非常高,對于公司未來的發(fā)展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但是中資企業(yè)在澳大利亞缺少溝通,甚至連在澳華人經常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很多事實消息都是在出了事之后才有所了解。在澳大利亞政壇或者媒體圈對中資企業(yè)在澳的發(fā)展理念、發(fā)展方向、投資對澳本土的利弊均不甚了解。在這種情況下,政府保守派成員和媒體對于中資企業(yè)經常更愿意著重強調“共產黨的國有企業(yè)”這一意識形態(tài)來抓民眾眼球。對于這種媒體環(huán)境,中資企業(yè)顯然是不適應的,也不知道如何把話說清楚,不懂得如何在沒有出現問題的時候,強調投資或合作對于澳大利亞的利益,不懂得在面對質疑時如何回應質疑并減少誤解。這是中資企業(yè)在澳面對媒體和公眾時的通病。
最具有教科書性質的例子是2015年10月20日法國駐澳大利亞大使勒酷迪埃(Christophe Lecourtier)在前澳大利亞總理托尼·阿博特(Tony Abbott)已經多次表示更希望和日本建立潛艇合作的情況下,毅然決定在堪培拉媒體俱樂部對全澳大利亞人民公開進行《澳法21世紀新型伙伴關系》演講,其演講內容著重強調了如果澳大利亞和法國的潛艇合作成功,可以為澳大利亞和兩國關系帶來的各種利益,并且公開答辯了各種潛在問題。2016年初,法國最終從日本手中搶到了潛艇大單。雖然不能簡單把最終結果定性為這次公開直播演講和答辯所的,但是法國駐澳大利亞大使主動提議公開直播演講和答辯理由,其良好的效果是非常明顯的。
澳大利亞的選舉體制,各州、各領地均不相同,聯邦執(zhí)政黨和各地方執(zhí)政黨經常不一致,這導致在一個地方的投資項目,可能會面臨非常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尤其是在地方政府選舉前后、聯邦政府選舉前后等時期。
在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下投資,是需要非常謹慎的,如何了解復雜的政治情況、了解當地的體制、游戲規(guī)則,是規(guī)避成為政治犧牲品和政治靶點的關鍵。當然,在面臨澳大利亞選舉制中存在政治風險的同時,也伴隨很多政治變更帶來的商業(yè)機遇。
比如,國網原本就是新州自由黨政府希望通過出租來融到足夠的資本開展新州的基礎設施建設,這本身就是上一屆新南威爾士州選舉時自由黨政府號召投資基礎建設的競選口號所創(chuàng)造的機遇。但是程序走到終審時,時間卻發(fā)生在自由黨聯合政府2016年聯邦大選結束之后,聯邦議政會議召開之前,這就意味著,此時此刻,自由黨聯合政府的首要任務是拉攏獨立議員和小黨派支持自己在聯邦議政會議期間支持自己的議案推動改革。而大多數的澳大利亞小黨派和獨立議員都是相對保守的,并且價值觀和自由黨聯盟又并不一致,因此他們大多不看好中資租賃澳大利亞電網Ausgrid這一投資行為,更有參議員和眾議員公開反對,認為會影響澳大利亞的國家安全、公民隱私。
這個時間節(jié)點,強大的政治和輿論壓力,是導致高額租賃合同流產的主要原因之一,本質是,作為中方投資項目負責人對于澳大利亞體制的不了解。
澳大利亞的政府結構同時集成了英國和美國兩個國家的政治體系,而中國則是“議行合一”。中澳兩國政府結構的不同,導致雖然每年有多達數十次的中國地方政府來澳大利亞進行友好交流,但結果經常不理想。在澳大利亞并不存在國內“市”的行政單位,澳大利亞主要由六個州和各領地組成,因此,中國國內市級乃至區(qū)級代表來到澳大利亞,經常與并沒有太多實權的地區(qū)議會級別的人員交流。而實際上,澳大利亞一個地區(qū)的投資、規(guī)劃、發(fā)展以及立法,主要影響方為聯邦政府、聯邦參議員、聯邦眾議員、州政府、州地方代表而非澳大利亞一些根據頭銜“直譯”的“市長”“副市長”。一個類似的例子是山東省濰坊中美食品與農業(yè)創(chuàng)新中心所舉辦的農業(yè)論壇活動想要邀請澳前內閣部長時,最后時刻連稱謂都沒有寫對。雖然主辦方濰坊中美食品與農業(yè)創(chuàng)新中心的負責人背后有省市級政府支持,可邀請函卻是單純的“中心”落款,在沒有任何具體的確認情況下,卻急迫地尋求前內閣部長及其夫人的護照號以及個人聯系方式。這些看似不是太大的問題,然而正是這種信息上的不對等,造成了無效的溝通甚至產生誤導和誤解。
西方選舉體制的本質是從地區(qū)選民角度出發(fā),各政客的首要利益也是保護各自選區(qū)選民的利益同時考慮整體國家利益。在一個2400萬人口的國家,100多萬的華人雖然依然是少數,但是還是應該擁有很強的政治訴求。
當中資企業(yè)意欲發(fā)展某些投資項目時,絕大多數還停留在單純的做一些華人自己參加的中文活動或者中文新聞發(fā)布會。澳大利亞主流社會則完全沒有參與進來,更別提相關的討論、聲援和支持了。專門研究澳大利亞中國移民的歷史學家凱特(Kate Bagnall)認為,澳華人在澳大利亞所扮演的角色一直得不到澳大利亞主流社會的理解和認同。例如,2014年4月,由當時澳大利亞總理托尼艾伯特率領的前往中國的商務代表團當中,在前20名主要成員內,沒有一個澳籍華人的身影。再比如,在2014年的中澳商務博鰲論壇的澳大利亞代表團中,也沒有一名澳籍華人的身影。澳籍華人在澳大利亞主流社會的角色缺席,直接或間接地減少了主流社會與華人圈的交流和來往,這一現象也給澳籍華人在澳大利亞的商業(yè)發(fā)展、文化交流帶來阻礙。
中國人做生意喜歡靠“交情”,通過拉關系往往能夠順利地成功完成一筆生意。但是出境之后,由于國家體制的不同,政治情況的不同,幾乎絕大多數的華人企業(yè)都患有水土不服癥。比起了解本地實際情況、風土民情、政治關系,華人企業(yè)在澳更喜歡拉幫結派,成立各種華人區(qū)域性小圈子,和主流社會的交流,往往只停留在拍照留念握手,互換禮物與錦旗的表面功夫。這也是造成華人企業(yè)在海外有眾多盟友,但當實際問題發(fā)生時,缺少聲援甚至中肯意見的根本原因之一。在澳大利亞悉尼的華人社區(qū),每年會定期舉行各類文化商業(yè)交流活動。原本,舉辦此類活動的目的是促進華人文化在澳的交流,然而,所有參與演出和觀看的人群,基本上仍舊是清一色的華人面孔。唯獨只有開場的時候不忘邀請一位白人議員發(fā)表講話, “裝點門面”。這一現象,似乎早已是華人社區(qū)眾所皆知的活動規(guī)則。
中國企業(yè)走出去,將面臨更多的并購、收購、投資、租賃,但是如何改變各國眼中的“共產主義國有企業(yè)收購本地重要資源”這個非常容易產生偏見的標簽是每一個走出國門的中資企業(yè)面臨的挑戰(zhàn)。更好地了解本地人民訴求,尋找志同道合的東道國合作伙伴,增加商業(yè)透明度,主動尋求公開溝通渠道,減少誤解和爭議,才可能使中國企業(yè)逃出屢獲“教訓”的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