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的詩

　　傷 疤
　　我把表戴在右手腕
　　來遮蓋那塊傷疤，
　　但人們?nèi)匀豢匆娝?br/>　　
　　昨天，他握著我的手，
　　傷疤在陽光下閃爍，
　　我說那是我自己割的，
　　割完后我騎上自行車
　　到門診部看護士把它縫上，
　　我說不是自殺
　　因為傷疤在手腕外側。
　　
　　但是我不說為什么
　　要割，像往常一樣，
　　我編造了這個故事，
　　這次不想編得太遠。
　　
　　他看著我，我繼續(xù)看
　　前面的樹林，
　　陽光浸透——
　　血順著胳膊奔流直下——
　　那會有多美。
　　散步
　　水溝滋生著蚊子
　　和更濃郁的氣味。
　　一朵云慢慢吃掉另一朵。
　　
　　他們并肩走著，馱著
　　熱。前面天橋上
　　火車準點駛過，
　　
　　夾著它的小小的米黃色人影。
　　她幻想兩只香腸般的
　　手指捏起
　　
　　火車，她幻想離開，
　　在一條通往山
　　的發(fā)白道路上，
　　
　　提著一顆拾來的頭顱，
　　在寒風中
　　被高燒點燃。
　　午夜柔情
　　擺脫了他的母親、老婆和情人，
　　我們爬上閣樓，
　　那里仍然沒燈，沒床，
　　仍然隱約散發(fā)著苔蘚的氣息，
　　我仍然不能確定
　　他是誰。
　　他從后面輕輕攏住我，
　　我的背脊點燃，
　　他把愛之床鋪開。
　　
　　但是我得先去廁所，
　　他帶我走到閣樓邊緣，
　　來不及害怕，他已拉我跳過了
　　四尺寬的裂縫。
　　推開門，是一座花園，
　　綠得讓人睜不開眼，
　　仿佛它囚禁了太陽。
　　我們在那兒分開，
　　我忘記了上廁所，
　　忘記了
　　再去找他。
　　
　　直到下午，
　　坐進圖書館，
　　眼睛掛在窗戶里的樹上，
　　我突然有一種遺失了
　　什么的感覺——
　　在那漆黑的閣樓里，
　　他留在我背后的印跡
　　已經(jīng)發(fā)涼，
　　他的身體和我的輕輕重疊。
　　我的前生后世
　　1.
　　烏鴉叫了一夜，
　　終于從嘴里生出了我。
　　我從樹上走到樹下，
　　路過的樹枝敲敲我的踝，
　　輕聲問：你是誰？
　　2.
　　海上的城堡
　　會在黎明的風中出現(xiàn)。
　　當我的窗戶低頭回憶
　　雷暴的某個眼神時，
　　我縱身跳向大海——
　　那嘴唇從未合上，
　　從未停止向我吟唱的大?！?br/>　　我仍在降落，
　　腳底如貝殼的內(nèi)壁，
　　潔白明亮。
　　3.
　　太陽將自己更深地漂白，
　　我從石頭里拱出，
　　成為石頭的女兒，石頭的花朵。
　　我的血管始終吹奏著
　　一只曲調(diào)，
　　蜂群如長發(fā)緊緊跟隨。
　　4.
　　在收回太陽風箏時，
　　我對它長久凝視，
　　太陽的絢麗把我眼里的光
　　燃成灰燼。
　　失明的我輕聲問：
　　家在哪兒？母親在哪兒？
　　這時黑暗像愛人的手臂，
　　把我攏進懷里。
　　我看見了一棵無邊的大樹，
　　那是太陽的影子。
　　冰暴
　　一夜間冰把城市封凍。
　　撬開門，
　　探出柔軟的腦袋，
　　柑橘色的空氣里，樹木搖身
　　變成了女妖的銀發(fā)。
　　
　　起初我們都沒注意到樹的痛苦，還以為
　　它們在為自己的新模樣沾沾自喜，
　　然而你指著路邊那棵小樹，樹干已彎到
　　地上，就像被美麗
　　吆喝著：彎下腰！接受我的抽打！
　　還有些樹的皮被重力扒掉，
　　白花花的骨頭很快又被冰裹住，
　　呻吟聲也凍僵，
　　仿佛它們已經(jīng)站著死去。
　　
　　到了晚上，樹枝
　　在身前身后落下，
　　砸在車上房上電線干上，蓄電器
　　綠瑩瑩地爆炸。
　　城市暗下來，我們擠在一起，
　　女妖狂笑著，
　　眼珠在亂發(fā)間翻滾。
　　
　　然而誰能對她的美麗
　　和殘酷感到氣惱。兩天后的天空
　　像鯨魚眼，
　　水晶鞋在午后溶化，女妖把頭發(fā)
　　收斂。對于她的一生，我們只能
　　做旁觀者，為很多事感到羞恥：為樹木
　　脆弱的死亡，也為自己的
　　平庸和無助。
　　擱淺
　　灰狗站裝飾華麗，但是滿面污垢。
　　他們被擱淺四個半小時，之前腿
　　已經(jīng)在灰狗上彎曲了二十七個小時，
　　家變得越來越像家。
　　他們剛才談到生孩子，長途車上
　　什么都不是壞主意，投一個球
　　出去，撿回來，再投出去。他們背后
　　的墨西哥胖男孩在游戲機里
　　已經(jīng)殺了一千個人。周圍都是人。
　　看人如同嚼口香糖：過高過壯
　　過胖的人，女孩骯臟的粉紅外衣，
　　母親敷衍了事不受歡迎的撫摸，
　　姐姐rodZ4CiOHVV3m93+zvnIlg==手里的紅老虎，打哈欠的人，
　　渴望說話的人，重復
　　是每個人的生活。
　　游完泳走路回家
　　黃昏沐浴著我
　　月亮，夾在兩根樹枝間
　　擠著眼看我
　　跳了出來，圓的
　　仿佛想嚇我一跳
　　一只松鼠，悄悄
　　站著，漫不經(jīng)心地
　　啃著松果
　　看著我
　　又深又亮的眼睛
　　我想也許有一天
　　在我死后
　　我會突然想起這些
　　停下手中的事，突然
　　想起
　　黃昏朝著它的洞穴趕去
　　拐角處，一個人
　　走出來，威脅著
　　要與我擦肩而過
　　他的腳步吵鬧
　　我低下頭
　　屏住呼吸，以容忍
　　那被打擾的空氣
　　石頭貓
　　有些花已經(jīng)長過你的眉毛
　　在你低垂的視線里
　　螞蟻來了又去
　　草葉更加枯黃
　　對于一只小貓來說
　　你的眼神是那么蒼老
　　
　　現(xiàn)在我不得不回到
　　檔案和空調(diào)里
　　但是有一天，我會找個時間
　　只為走進這個小花園，坐在你身旁
　　撫摸你的頭
　　撫摸，撫摸——
　　
　　你的石頭肌膚
　　將慢慢軟化成皮毛
　　溫潤我的掌心
　　你的眼睛慢慢抬起
　　世紀末
　　有人醉倒了，急促地打鼾。
　　一千三百年前的商隊為女尸蓋上駱駝皮
　　離開了。她頭頂?shù)纳n鷺羽毛
　　是通往極樂世界的火把。
　　有人談論著簡單生活。
　　石像的臉被砍去又補上，
　　走進它視野的人遭詛咒或被保佑。
　　恐懼將斧頭再一次掄起。
　　經(jīng)過云南中甸與大理
　　之間遍布老樹樁的山坡
　　那時我還提不起斧頭，
　　還盼望著2000年，
　　共產(chǎn)主義，每頓飯
　　有雞有魚。
　　
　　你們粉刺般插滿
　　山坡，你們這些老樹樁，
　　身體用去建設
　　狂想者的床，和我的
　　父輩們一起，幾十年來終于
　　熬成了石頭的模樣。
　　
　　我的父輩們曾經(jīng)扛著你們高唱
　　勞動歌曲，
　　或者靠著你們哭泣。
　　他們中死去的
　　沒有墓碑或墳頭。
　　
　　當我們繼續(xù)前行
　　領略祖國的山川河流
　　及人文景觀，
　　被車輪濺起的灰塵
　　重新落下，
　　我覺得我們都是被夾在
　　四季間的樹葉，在無法愛
　　高處時，只好去愛
　　吞沒我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