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宗勝
念想
范宗勝
無論智商高低,每個人都有念想,有的念想是正常之想,有的念想則屬非分之想。但凡有非分之想的人,要么智商很高,能把非分之想變成現(xiàn)實,要么智商很低,只是想想而已,天馬行空,聊以自慰。
可偏偏有個智商不高的人,總愛有點念想,并且把非分之想變成了現(xiàn)實。
這人是我一個遠門叔叔。這位遠門叔叔被他的遠門叔叔招兵入伍,入伍之后幾個月,他的遠門叔叔就退伍了。于是乎,我的遠門叔叔便開始喂豬,當了三年兵,喂了三年豬,好在他退伍前,他的連長又換成他遠門叔叔的親侄子。
遠門叔叔的親侄子問他,哥哥,你想去哪兒?
那是上世紀70年代初,溫飽還成問題。我這個叔叔也不知從哪兒聽說的,說是地質(zhì)隊是跑山找礦的,跑山的補助高,天天吃白面饃饃,有人用一個白面饃饃就換了個黃花閨女當媳婦。
為了得到一個黃花閨女當媳婦,我這個遠門叔叔竟然說了句和養(yǎng)三年豬毫無瓜葛的話:球,你哥哥白活了二十多年,從今起不白活了,俺要為國家找礦。
我至今想不明白,我這位叔叔,為啥不說跑山,而說了句找礦,并且是為國家找礦。那個年代,能說出“為國家”三個字,足以讓人深思片刻并刮目一下了。
我叔叔就這么稀里糊涂,卻很順利地到了地質(zhì)隊,培訓不到一個月,就被分配到了三分隊當鉆工。在地質(zhì)隊,鉆工是最前沿的崗位,用今天的話說,是最基層最基層的百姓了。
說實話,我這個叔叔有點憨。憨到什么程度?舉個例子:當時我剛上小學,這叔叔到我家認他大哥,也就是我爸爸。后來我爸告訴我,這個叔叔不知道從哪得知單位有個同姓的山東老鄉(xiāng),名字中間都有個“貴”字,便七拐八打聽地找到我爸,一聊,祖籍還真是一個村的。我爸查了一下家譜,才知道他們父親的爺爺是堂兄弟。我爸挺高興,讓我媽備了酒菜,兩人邊喝邊聊。我放學回家,一進家門,看到我爸和一個陌生男人喝得面紅耳赤,便往媽媽身邊靠,發(fā)現(xiàn)床上放著一個嶄新的帆布包,當時一直猜測,里面是不是有糖塊,或者糖塊被我媽藏在啥地方了。這位叔叔說話唾沫星子亂飛,搖頭晃腦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我,不等我爸媽介紹,便突兀而言,哥,這是俺兄弟吧,看這長相就出息,來,咱哥倆認識一下。然后端著酒杯沖我而來。
那兩年,夏收秋收,我叔都會請假到我家?guī)兔κ涨f稼,干起活來舍得出力,父母自然輕松不少,也愛見這個憨叔叔了。一個麥收季節(jié),我爸媽和鄉(xiāng)親們在麥場忙碌,我偏偏站在場邊遙望天邊的云,有叔叔在,好像不需要我這個小不點干什么。厚重的云朵壓在西天,變幻莫測,讓我癡迷地想搞清楚它到底是怎么變化的。給我家?guī)兔Φ氖迨逋低档亟o我爸說:哥,你看,這小子的樣子像個領導。
我爸斜了我一眼,開始反駁:球,那就是個懶蟲。后來我爸告訴我,我這個叔叔自稱會看相,能從臉上看出一個人的富貴貧賤來。我爸說,我從來不信你這憨憨叔,可當時心里那個美呀,愿意相信他的話。
我叔叔分到地質(zhì)隊一年后,受了次工傷。其實礦區(qū)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工傷本不該有,也從來沒有過,可我叔叔偏偏缺根筋。驗證地質(zhì)找礦成果的最終手段是鉆探,就是用鉆機把鉆桿鉆到地下幾百米深處,把地下的巖心一截截地提上來,查看地下是否有礦藏,礦藏儲量多少、能換算多少錢、能提供多少工業(yè)產(chǎn)能。那是個冬天,為了提交地質(zhì)部下達的屬于一個死命令的地質(zhì)報告,原本該大雪封山前撤離的鉆探工作,提出了“大干五十天,節(jié)前任務完”的口號。我叔叔就在那個群情激昂的集體里。
我叔叔有恐高癥,所以從來不上提升器。提升器是為下鉆和提鉆設計的運送操作人垂直升降的設備,人在鉆塔上面操作提下鉆,最高的鉆塔相當于四五層樓那么高,人從最高處半平米不到的懸空籠子里往下看,就是沒有恐高癥的人也要膽怯三分。當時孔內(nèi)出了事故,一趟趟地提鉆,一趟趟地下鉆,一個班組五個人,都累得筋疲力盡,唯有我叔叔沒有上過這個高空籠子。
機長從升降機下來躺了不到十分鐘,又要提鉆。大家都露出麻木的表情。機長張了張嘴,悶了一聲,抽支煙吧。
機長湊到離所有人相對較近的地方,眨巴眨巴眼珠子,用濃重的東北口音說:剛才我在頂上那嘎的時候,從塔布縫里看到山脊上有個紅色的點在移動,剛開始以為眼花了,這滿山大雪哪有啥紅色的玩意,莫非是狐貍精轉(zhuǎn)世?球,后來我才看明白,那就是個紅衣娘們。那樣子,像是個黃花大閨女。你們說,這天氣,冷球得只會尿冰碴子,誰家會忍心讓閨女在荒山上亂跑呀?一定是迷路了。
大家立即興奮起來,掙著要上去看看。機長說,球,抽完這支煙再上,那時候閨女正好走到跟前,看得更清楚。抽煙的趕緊續(xù)上一支煙,沒抽煙的把嚼得沒味的草根咬斷,吐出,繼續(xù)嚼著剩下的莖干。
機長沒有續(xù)煙,他把已經(jīng)燃到煙屁股的紙煙猛吸一口,眼看燒到嘴皮子了,一側(cè)身,噗地一聲吐出,煙屁股劃出一道老長的弧線,出了敞開的機場門,閃著紅光朝雪地里栽去,在落到雪地前的那一瞬,煙紙燃盡,明滅的煙絲散開,像節(jié)日的煙花絢爛,然后歸于平寂。
你們幾個犢子都老實待著,我上去看看那閨女到跟前了沒有,我得在上面吼一聲,讓那孤單的閨女不要怕,有我在呢。機長說著,右手壓著身旁的我叔的肩膀就要起身。
我叔掐住剛摁到他肩膀上那只粗壯的手,昂揚地說,球,你們都上下好幾趟了,我知道是為了照顧我,今天就是豁出命去,我也得朝鬼門關走一遭了。
我叔上了提升器,雙手拽著懸空的繩子以引體向上的姿態(tài)朝上拉升的時候,根本不可能看見他腳下的機長和鉆工們蹲在機臺板上,掩嘴、捂肚、墊腳而笑的那份愜意和自得。
我叔雖然笨,力氣還是有的,很快把自己拉了上去,尋找那個能看到外面世界的縫隙。真的有個縫隙,雪花隨著風吹進來,絲絲冰冷。外面一片白茫。
我叔搖頭晃腦地看了半天,朝下喊,啥球都沒有,那紅點呢?正要罵人,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爬了很高,底下的鉆機、鉆桿和人都呈現(xiàn)出以往所沒見到過的形狀和圖案,開始旋轉(zhuǎn)。一陣眩暈,我叔雙手抱頭軟了下來,在他即將蹲下的那一刻,還是不死心地朝那個縫隙看去。他看到一個黑點,移動的黑點。
機長和鉆工們七手八腳地把提升機降了下來,我叔臉色慘白地蹲在鐵框里,羔羊一樣。大家扶他下來時才發(fā)現(xiàn),我叔因為眩暈和恐懼,右手死死地拽著繩索,在強行下降的過程中已經(jīng)磨破了。機長趕緊找來一副干凈的手套作繃帶,用電線給他做了包扎。
我叔在滿是冰碴子的機臺木板上躺了一會,慢慢緩了過來。見他沒事,大家開始忙碌。我叔挪到火爐邊暖和了一陣,轉(zhuǎn)身出了機場。大家正在忙碌,想著他是去撒尿,沒理會。
我叔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山梁跑去,爬上山梁那一刻,他幾乎氣喘到虛脫。在倒地喘息的一剎那,他看到不遠處一個爬著的黑影。
正如你所猜測的,那位辨不清性別的人,真的是個女人。我叔扶起她,發(fā)現(xiàn)通身冰冷,想都沒想就解開自己棉衣的扣子,把她抱在懷里暖了很久,直到他突然感覺自己開始發(fā)抖。
所有不正常的人,總有超乎聰明人自以為聰明的那個框子。我叔抱著那個快凍死的女人,繞開機場,走了一條更為艱難崎嶇的小路。在他快累趴下的時候,懷里的女人呻吟了一聲,然后又無聲無息。我叔實在,一會兒抱,一會兒背,急匆匆、趔趄趄地朝礦區(qū)駐地走去。他當然知道,機長發(fā)現(xiàn)他一直沒回來,果斷停鉆,帶著大家四處找他,扯著嗓子喊,滿山滿谷都是回聲。
這些是我嬸嬸告訴我的。那時候我還小,母親去我姥姥家了,父親在野外施工,母親把我交給了臨時住在用來看麥場的小房子里的嬸嬸。嬸嬸把我摟在懷里彼此取暖時說的,她說,我個快死的人,都聽到了喊叫聲,你叔就是不承認,說是風大沒聽到,估計把聲音吹到山那邊去了。嬸嬸告訴我,能住到這個破舊的小房子里,是我父親用在礦區(qū)節(jié)省的五個200瓦燈泡換來的。
我叔把那姑娘直接抱進了正在做飯的伙房,那是那個時間整個礦區(qū)最暖和的地方。最喜歡調(diào)侃我叔的炊事員看到我叔滿臉大汗地抱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沖進來,二話不說,拎起兩袋面扔到爐子旁,幫我叔把那快死的姑娘放在面袋上。我叔癱倒在面袋旁。
炊事員把用來作紅燒肉的紅糖放進開水里,攪了攪給那女人喂下,整整一海碗紅糖水灌下去后,她才緩了過來。那天,開飯時間推遲了半個小時,所有前來打飯的人都罵炊事員,但探頭看到躺在面袋上的衣著襤褸的女人時,不再出聲。
當然,其中有很多人想打一些小主意,并且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百折不撓。活過來的那位姑娘不理會這些雜七雜八,在我叔的床板上躺了一天一夜后,身體恢復過來了。那期間,我叔和他帳篷里的人去上夜班的帳篷里睡覺。姑娘不好意思打擾這些辛苦的鉆工,自己上山找來樹枝樹干,從材料員那里找來幾個破席子、破氈子,在我叔的帳篷旁搭了一個窩棚。她和我叔隔著一層帳篷帆布,中間有個可以對視的窗戶。我叔不再扣那個棉布窗戶了,讓熱氣往窩棚里散,自己的眼睛也朝窩棚里散。
沒多久,我叔就把她帶到了我家。然后我才知道,這個瘦弱的好看的女人,是我嬸嬸。
我嬸是地主家的女兒,她父親不是周扒皮,也不是劉文彩那樣的人。只是因為她爺爺和奶奶靠力氣開了成片成片的荒地,只是為了養(yǎng)育一群兒女,在幾十年后被戴上了地主的帽子。那個年代,勞動致富,有時候真的不好說,是福還是禍。
因為這些荒地,地主被批斗幾個回次后,懸梁自盡,地主婆在村民的冷視和譏笑下,把地主埋了,然后,當眾人散去后,從墳旁打個洞,自己鉆進去,自己封口。在這之前,地主兩口把兒女們都趕了出去,讓他們忘掉自己的名字和家鄉(xiāng),去乞討生活。地主的小女兒走到半路不想走了,自己跑了回來,才知道爹媽已經(jīng)埋入黃土了。
村會計的兒子盯上了半路回來的地主小女兒,起了歹心。
我嬸嬸被撕扯了好久,終于逃了出來,她不敢走大路,只能朝山梁上爬,走了一天一夜,又冷又餓,又恨又怕,遠遠看到了鉆塔,就朝我叔所在的機場走來,在筋疲力盡、即將崩潰的那一刻,被因為恐高癥而要癱軟的我叔看到了。
我叔的傻,和他憨氣的念想,就在這里。他用自己被看到的手部的工傷,和沒被看到的背我嬸嬸摔倒的腿上的傷,找分隊長談判、耍憨,并且還能背誦一些語錄,說自己救了窮苦的階級兄弟,產(chǎn)生了無產(chǎn)階級感情。終于,他得到了準許結(jié)婚的批示。當然,那時候包括我叔在內(nèi),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嬸嬸的地主背景。
我叔在礦區(qū)把婚事辦了,然后請假到我家,向我父母復命。他爹媽都不在了,親哥親姐遠在東北,我父母自然是他的主心骨了。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想把新媳婦寄存到我家。后來,我爸我媽帶著五個200瓦燈泡去村長家,麥場旁的小屋就臨時給了我叔我嬸去住。
那一段時間,我和嬸嬸在一起最多。我母親有點文化,被鄉(xiāng)政府安排去鄰村當小學老師,我父親和我叔叔一樣,多數(shù)時候在野外礦區(qū),大多時候我和我嬸嬸相依為命。
因為嬸嬸的寵愛,哪怕我叔回來,只要我父母不在家,嬸嬸是不會放我回去的,晚上都是躺在她的懷里睡去的。怎么說呢?
我也有夜里被吵醒的時候,聽著不明白的聲音,嚇得大氣不敢出。
嬸嬸好長時間沒有生育。母親說,是逃跑的時候凍壞了身子。
我叔娶了我嬸后,心思就不在工作上了,他竟然借著手受過傷、腿受過傷的由頭,在鉆機上表現(xiàn)出啥也干不了的無奈。他為此挨過打,很多人都打過他,不是因為不干活,而是憑什么他只上了一次提升器,就能撿個老婆回來。當然,面上的理由還是他不干活,偷懶。
終于,分隊長按捺不住,怕打出事來,給我叔調(diào)了崗位,去看水泵,那是唯一一個人可以完成的工作。水泵房,是在山溝里有水的旁邊建的,在溪水中建個蓄水池,用水泵向機場提供施工用水,是野外一線的最好崗位,只是發(fā)動柴油機,推上電閘,拉下電閘,關閉柴油機的簡單程序,只有出過力的老鉆工才有資格。我叔很年輕,卻開始享用這份舒坦。
我嬸說,你叔不是偷懶,他是惦念我。水泵房最好的待遇不是不出力,而是只要幾個看水泵的人能商量好有人值班,其他人都可以回家多待幾天,這是野外分隊的潛規(guī)則,因為有能力去看水泵的人,都是出了大力流過大汗的人。
我叔從此常?;丶?。我卻傻傻地認為,他是為了我才回來的,因為每次回來,他總能帶點野味回來:春天是能吃的花蕊花莖,夏天是鳥蛋,秋天是野果,冬天是兔子,時不時還帶回野雞。我吃撐到打嗝的時候,叔叔總是怪我,傻小,吃這么多干嗎,小心積食,去外面撒撒歡,消消食。我恐懼于積食,便滿村子地逗狗追雞。
我逗狗追雞的時候,總有人在旁邊逗我。小子,你嬸啥時候給你生個弟弟妹妹呢?小,你叔和你嬸晚上睡覺老實嗎?小,快回去,你叔打你嬸呢!
我便朝回跑,還聰明地撿了石子放到兜里。我想,如果真的我叔敢欺負我嬸,我會用彈弓打破他的腦袋。門是插著的,我狠勁地拍,狠命地喊:壞蛋,你敢欺負我嬸,你出來!
每每都是拍了很久后,我嬸一臉慈愛地開門,一把把我摟進懷里,抱我進門,得意洋洋地對一臉憨笑的叔叔說:看到?jīng)],你要是敢欺負我,敢做對不起我的事,有人收拾你!
后來,我聽到一些傳聞,我叔叔真有過分的事。
那一天,三個看水泵的資深鉆工去看我正在值班的叔叔,他們說了一大堆贊美的話,然后又說了很多自己無奈的事,最后不容置疑地問:小伙子,能不能多值幾天班?
我叔是經(jīng)不住好話的人,自然入了道。
這三位大爺級別的人物,回家的回家,去隊部的去隊部,逛縣城的逛縣城。我叔掏了幾元錢,從伙房扛來半袋面、幾個蘿卜、兩棵白菜和一瓶咸菜。他是個信守承諾的人。
這些菜幾乎吃完了,三位大爺還沒回來。我叔不敢擅離崗位去駐地取蔬菜,只好在蓄水的小池子里釣魚。這里真的有魚,只是個頭不大,只能用來燉湯。我叔釣魚是自己琢磨出來的,他把鐵絲燒紅,錘子輕輕地敲打,用手鉗握個鉤,放水里淬幾遍火,然后用縫衣服的線作魚線,用面筋裹在鉤子上,去哄池子里的魚。這些魚沒見過世面,有吃的就上鉤。我叔把釣來的魚放到水桶里養(yǎng)著,每頓飯只燉三四條,幾天過后,他用來喝水的桶開始翻浪花了。我叔于心不忍,倒出一半魚到池子里,然后又多情地撈出一些魚放回到山溪里。他后來告訴我,池子里的魚能長多大點呀,放回溪水里,等長大了再去撈去釣,多好。
這當口,一個婦女帶著一個孩子在河邊挖野菜根,一群小魚下來,孩子興奮起來,哈哈地笑。女人聞聲朝上游看,我叔聞聲找哪兒來的聲音。他發(fā)現(xiàn)那個看他的女人,和我嬸嬸幾乎一個樣。我叔叔產(chǎn)生錯覺,以為是我嬸嬸帶著孩子來找他了,便興沖沖地一路跑了下來,站到女人身邊,才發(fā)現(xiàn)女人驚恐的眼神。他這才仔細地看,意識到只是像,而不是我嬸嬸,也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孩子。
看著女人凍得紅腫的手和孩子滿臉的瘡,我叔心軟了。他提著女人放野菜根的籃子,牽著孩子冰涼的手,朝水泵房走去。女人跟在后面,猶猶豫豫,怯怯生生。
我叔把桶里的魚全撈了出來,煮了一大鍋魚湯,搟了一盆面,蒸了一鍋饃。
那個晚上,孩子的呼嚕聲很響。那個晚上,女人說了自己的事情,男人采藥的時候,摔壞了,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日子就靠她一個女人維持。我叔聰明地問,娘家在哪,他們可以幫你呀。女人只說了句,娘家沒人了,再不吭聲。
就是那個晚上,我叔第一次有了不能說的竊喜和愧疚。由于水泵房里傳出的不是一個人的呼嚕聲,被前來查找停水原因的小鉆工發(fā)現(xiàn)了。
我叔被批評了,找女人睡,還把工人階級的饅頭送給不明身份的人,而且是個女人。有人建議“把批斗會開在野外一線”。分隊長決定帶著我叔去女人家一趟,落實一下究竟,要批斗就要有證據(jù)嘛。
然后,分隊長帶著我叔叔和那個女人回來了。女人破舊的圍巾很嚴實,只露出一雙眼睛。工區(qū)的人都站在分隊長的帳篷前,等著批斗會的開始,有人甚至提前喊出了打倒流氓,打倒資本主義思想作風的口號。我叔叔和那個女人站在分隊長旁邊。
分隊長說,小憨娃,你自己交待吧。
那女人緩慢地拉開圍巾,所有盯著她的人都驚愕了一聲。
我叔正在想咋說呢,女人開了腔:我是帶著孩子在他的帳篷里住過,吃過他的白面饃饃,喝過他的魚湯,那是因為他可憐我,還有一個原因,我是他媳婦的姐姐,也就是我妹妹嫁給他了。我和妹妹失散多年,一直沒有音訊,在我找野菜根的時候遇到他,才知道我妹妹的消息,才知道他是我妹夫,那天太晚、太冷,我和孩子就住了一宿,我和孩子住炕上,我妹夫坐在凳子上迷糊了一晚。
人們自然從女人的長相和話語中明白了咋回事,憤怒自然消散了,嫉妒卻愈加濃郁。
女人走后,我叔進了分隊長的帳篷,摸摸索索地從上下幾個口袋掏出幾個雞蛋放到床上,哼唧了一聲“你救了我”,便出了門。
后來,我叔隔三差五地去女人家,送這送那的,幫助女人度日,有時候晚上沒回來,大家也不再懷疑什么。
暑假的一天,我跟父親去了他所在的礦區(qū),我嬸沒事做,便找到了我叔所在的礦區(qū)。我嬸勤快,幫這個洗床單,那個縫衣服,很快和鉆工們熱絡起來。無論大小,鉆工們都喜歡和她聊天,有些憨厚實在、不明就里、嘴不把門的人,就把我叔挨批的事當做一個誤會笑話說出來了,并且嘖嘖贊嘆,你們姐倆真像。
那個晚上,我叔被這個他救回來的女人折騰得就差跳池子了。路過的人在礦區(qū)散布說,我叔的聲音像頭被宰的豬。
第二天一早,我叔被迫帶著我嬸去了那個女人家。
兩女人一見面,都說不出話,只是細細地看,細細地想。然后,兩個女人嘮了好一陣子,然后,臨出門前,她倆一起把我叔按到地下狠揍了一頓。
從那以后,我叔獨處的時候,總是發(fā)愣,然后就會露出又開心又傷心又發(fā)傻的笑。有人說,那表情像頭發(fā)情的驢。
后來,在我嬸家見過幾次那個女人,我嬸給她叫姐姐。
我叔去過很多地方,當然都是出了這座山,進了那座山,為國家找礦嘛,當然離不開山。我叔告訴我,他和我嬸的姐姐相遇的那個礦區(qū),是個大銅礦,價值好幾個億,還獲得了國家科技獎,大隊領導為此專程到礦區(qū)慰問職工,讓大家免費吃了次午餐。我叔說,那頓飯他吃了一份米粉排骨、一份紅燒肉、一份炒雞蛋、三個燒雞腿、兩個大肉包子、一碗魷魚湯,飽嗝一直打到晚上,每一個飽嗝都帶著肉香。我叔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了他嘴角的口水。
在另一個礦區(qū),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叔憨笑之后躺下睡覺,怎么也睡不著,到了后半夜,聽到有叮當叮當?shù)穆曇?。不是疏通管子的敲擊聲,不是地質(zhì)員采樣的地質(zhì)錘聲,也不是鉆桿的晃蕩聲。他忽地起身,出門仔細聽。不知道那晚我叔叔中了什么邪,他竟然能想到是盜墓的聲音。
我叔拿起手電筒,朝礦區(qū)跑去,敲開分隊長的門,急促地說,有人盜墓,我先去偵查。沒等分隊長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一溜煙地朝山梁上奔去。
我叔的軍人作風噴發(fā)出來,他快速地爬上山梁,循著聲音一路追過去,又翻過一個山頭后,我叔看到了亮光。他悄悄摸過去,看到兩個人揮著鐵鎬、鐵鍬在山坡上挖著什么。我叔確定,他們不是在盜墓,就是在盜礦,這可都是國家的,便大喝一聲沖了過去。我叔這一喝,把兩個人嚇個半死,當他們發(fā)現(xiàn)我叔一個人后,便拎著鐵鍬朝我叔砸去。我叔一對二,展開了一場英勇搏斗。英勇搏斗,是我叔后來給我講這個事情時說的。
幾個回合下來,我叔的小腿被鐵锨拍傷了,那兩人正要逃跑,被趕來的分隊長和鉆工們堵住了。他們把兩個壞蛋帶到礦區(qū)駐地,連夜審問,搞清楚了情況。他們是遠處一個村子的山民,聽老人們講,明朝時一個將軍戰(zhàn)死在這里,由于戰(zhàn)事緊急,官兵請當?shù)匾粋€先生看了風水,就地埋葬。兩個山民根據(jù)傳說,漫山遍野地找了好長時間,才發(fā)現(xiàn)這個疑似的,晚上想挖挖看,沒想到被我叔逮著了。
第二天,礦區(qū)向隊部發(fā)電報匯報了情況,隊部保衛(wèi)科干部和縣公安局的警察連夜趕到礦區(qū),把兩個盜墓賊帶走了。據(jù)說,兩人是一個村的,年輕的是村會計的兒子,另一個中年人是村會計的弟弟。我嬸不止一次給我講過這個故事,每次都又感嘆又欣慰地說,這就是報應,你叔不傻。我叔有時候當然不傻,那天晚上他剋兩個盜墓賊:狗日的,不看看那地方算球的好風水,誰埋那里誰絕后!
那天,我叔也坐著保衛(wèi)科的吉普車下山了,到隊部住院養(yǎng)傷。
我叔抓賊立了功,受到領導的表揚,在大會上披了大紅花,領了獎狀,然后安排當了隊部門衛(wèi)。本來要調(diào)他到保衛(wèi)科當干部的,可我叔沒文化缺根筋。我叔說,坐在辦公室咋能抓住壞人,讓我看門吧,我肯定不放壞人進來。
從那時起,外面人想進隊部就很難了,我叔總是盤問來盤問去,好像每個人都是盜墓賊。有一次,省局一個處長下來檢查工作,我叔愣是堵著門不讓人家的車進,說是領導沒打電話,沒說有人來檢查工作。處長說你門衛(wèi)不是有電話嘛,打個電話問問你們科長或者其他領導唄。我叔說,憑什么我打,你自己去給領導說。處長生氣了,你不讓我進去,我咋見你們領導?我叔說,那你再等一會,一會下班了,我們領導就出來了。處長氣得七竅生煙,司機下車要揍我叔,我叔看到司機龐大的塊頭,才慌忙說,你們等著,我打電話問問。
我叔給保衛(wèi)科長打電話,沒人接,便對處長和司機說,你們幫我看會門,我去找科長問問,還很嚴肅地強調(diào)了一句,不許放陌生人進來!
我叔正要上三樓保衛(wèi)科,遇到科長下樓,便匆忙忙地說,科長,我剛才打電話你不在,趕緊回去接電話,有重要事情。我叔不等科長問話,急匆匆地出了辦公樓,朝門房跑去。
我叔重新?lián)u了電話,接通了保衛(wèi)科,嚴肅認真地請示:科長,有人自稱省局處長,帶著車,要進門,他讓我打電話問問你,你下來看看,要不要放他們進來……
沒幾天,保衛(wèi)科長找我叔談話,說了很多表揚的話,然后說,六分隊要去太行山參加一個重要的找礦大會戰(zhàn),現(xiàn)在缺人手,要招一些精兵強將,你這個同志責任心強,肯聽指揮,一定能勝任。我叔就此結(jié)束了一個月的隊部生活,再次到了野外礦區(qū),繼續(xù)看他的水泵。
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叔在我們村里蓋了房子,嬸嬸算是正式落戶了。聽母親說,這些年,我爸和我叔沒少往村長家跑,手套、工作服、手電筒、電池、燈泡什么的沒少送,遇到村長家有什么事,我嬸跑得最快,唯恐錯過搭手幫忙的機會。
我嬸把一套拆洗干凈的被褥放到新房的土炕上,對我說,這是你的鋪蓋,以后我們睡大炕了。那一刻,我竟然有些害羞起來。我叔擺了桌宴席,把村長、支書、會計等人物請過來,算是慶祝搬遷和感謝村領導的關懷。我叔酒量大,挨個給他們敬酒碰酒,給村長敬的最多,端著小碗酒,一碗一碗地碰,非要和村長一飲而盡、“同歸于盡”。幾碗酒下去,村長就差不多了,開始亂說起來。村長說,你小子有福氣,能落戶到村里,還娶這么漂亮的老婆,你看著傻了吧唧的,福氣可不傻,你得感謝你哥、你嫂子,當然還有你媳婦,要不是看著她可憐,我才不同意落戶呢。我嬸聽了這話,一陣臉紅,端著兩個海碗走了過去,把塑料壺里剩下的酒都倒進碗里,遞給村長一碗,自己端起一碗,要“一口悶”。村支書趕緊勸,村會計也幫腔,村長盯著滿滿的一碗酒,有點慫。我嬸說,感謝你們大家可憐我,也得感謝黨和政府是吧,為了表示謝意,我把這酒干了,算還了這份情,了了這個事。村會計迷糊,問啥事了了?我嬸一口氣把一大碗酒喝了下去,說,就這落戶搬家的事唄。村長端著酒發(fā)愣地看著我嬸,欲言又止。我叔不愿意了,粗聲粗氣地說,我媳婦都喝了,你個老爺們不能耍賴,你要是不喝,從桌子底下鉆過去。
村長喝了酒,便沖出門去,哇哇地吐。我嬸也喝多了,躺倒炕上哇哇地哭了好長時間。
從那以后,我爸不再給村長家送東西了,我嬸也不去村長家?guī)兔α?,我叔每次請人喝酒時,卻總要去叫村長。村長倒像是做了虧心事一樣,不再趾高氣揚。
后來分田到戶,我嬸分了兩畝地,我叔買了輛自行車,上下班騎著,時不時回來幫我嬸干農(nóng)活。我叔的分隊幾乎每年換一、兩個地方,總是在山溝里,離我們村少則七八十里,多則一二百里。我叔騎自行車到縣城,把車子放到票車頂,到了他礦區(qū)的山區(qū)路口下車,進山的時候騎著,上山的時候推著,遇到雨天,泥濘沾滿車輪推不動,他就扛著自行車走。每次去上班,都是天不亮就走,大半夜才能到?;丶乙嗳?。礦區(qū)的人都笑話他,這么不辭辛苦,是為了抱著媳婦睡覺。我叔不管這些,我行我素。
我上高中的時候,我嬸懷孕了。我母親說,日子越來越好了,你嬸的身體養(yǎng)過來了。我嬸生了一個女娃,長相隨她,好看得很。兩年后,我嬸又生了一個男娃,像我叔,有點憨氣。
高考填報志愿時,我爸媽、我叔和我商量來商量去,最后還是選了地質(zhì)專業(yè)。對于常年鉆山溝的地質(zhì)隊員來說,對于在窮鄉(xiāng)僻壤的我媽和我來說,雖然都知道地質(zhì)隊辛苦,卻沒有更多的選擇。
我叔說,球,上了大學就是干部,你要是回來上班,我和你爸多光彩。
上大學是和我叔一起走的。那幾年國家找礦任務大幅減少,地質(zhì)隊不景氣,為了養(yǎng)活隊伍,開始闖市場,到南方一些大城市打工賺錢。那些年,大城市建設開始加快,要蓋很多樓房,架很多橋梁,工程勘察、基礎處理這些活,地質(zhì)隊能做得了。我考上了廣州一個學院的測量專業(yè),我叔的地質(zhì)隊要去廣州干一個項目,出發(fā)時間比我報到時間早幾天,我爸決定讓我提前走,路上有我叔照應。
我跟我叔和他的十幾個同事一起上了火車,在硬座上顛簸了兩天一夜。路上,我叔關照著我的一切,甚至讓出座位,讓我半躺在硬座上睡覺,而他則坐在地板上。我叔說,你嬸帶倆娃不容易,我得去掙錢,孩子大了要花錢,沒有錢不行。
到了廣州,一輛中巴把我們拉到市區(qū)一個亂七八糟的工地,兩個鉆塔已經(jīng)立了起來。我叔說,七天前卡車就拉著設備開始走了。廣州很熱,我們晚上睡在帳篷里,蒸籠一樣,蚊子還很多,雖然都很累,卻沒有一個能睡著的。我叔接來自來水,一盆一盆地朝帳篷上澆,一盆一盆地朝地下潑,帳篷里的溫度慢慢降了下來。
第二天,我是被熱醒的,熱得連衣服都穿不上。出了帳篷,看到我叔他們都光著膀子,穿著三角褲衩在干活。我叔又回到了鉆工的崗位上。工地上沒有女人,路人也不會進來,他們才敢這樣放肆吧。我看了看周圍的高樓,里面肯定有人會看到這里,那又能怎么樣呢,這該死的天氣真的沒法穿衣服。我把上衣脫了,卻不敢脫褲子。
工地領導安排材料員買了電扇回來,那種臺式的,人手一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電扇,它吹出的風,讓我這幾天好過了些。
晚飯后,天還很亮,我叔光著身子又擦洗了一遍,穿上干凈衣服,借來材料員的自行車,要帶我去學??纯础K殉鞘械貓D拿給我,上面已經(jīng)標注了這個工地和學校之間的路線,顯然是他找人畫的。
我叔用自行車帶著我,我拿著地圖,他按我的指揮一路狂蹬,屢闖紅燈。在我叔和我的概念里,壓根沒有交通規(guī)則,所以屢屢挨罵。我叔發(fā)牢騷,這城里人不文明,咋老罵人,大白天的,路口亮這些燈干嗎,多費電。在一個路口,我們被交警逮住了,罰我叔作協(xié)管。交警給我們講了一大堆交通規(guī)則,從他那滿嘴的廣東話里,我們聽得一頭霧水,但還是搞明白了紅綠燈的用途。我叔戴著紅袖章,拿著小紅旗,傻傻地站在路口,無望地看著我。交警則時不時地注視著他,防止他溜號。
終于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闖了紅燈,交警前去教育,那人著急辯解,聽口音像河南人。我叔詭異地朝我使個眼色,飛快地朝我跑來,扔掉小紅旗,摘掉紅袖章,騎上車子就跑。后面?zhèn)鱽硗劾餐劾驳暮敖新暎痪w快地追了過來。我拍著我叔的背,緊張地催,快點快點。后來我再看時,發(fā)現(xiàn)交警已經(jīng)把被我叔丟掉的旗子交給了那個河南人。
為甩掉交警,我們迷了路,出了地圖標注的路線。以我鄉(xiāng)村高中的地理知識,想看懂城市交通圖很難。我叔一口一個大嬸大姐、大叔大爺?shù)剡B著找了幾個人打聽,才遇到一個好心人,先給我們講了路線,又掏出筆來在地圖上作了新的標注。
找到學校時天已經(jīng)黑了。學校還沒開學,門緊鎖著,門衛(wèi)不讓進,我叔非要帶著我沿著圍墻轉(zhuǎn)一圈,說是要看風水?;厝サ穆飞?,我發(fā)現(xiàn)我叔知道等紅綠燈了。回到工區(qū),我叔給同事們吹噓,我的學校多大多好,那個風水,一看就是出才子、出干部的地方。我只能任他亂侃,默默地坐在那里,享受著電扇吹來的熱風,很是滿足。
我在大學的兩年里,我叔他們干完一個工程,就會接著干另一個項目,好像永遠有很多工程在等著他們。每次換了新工地,他都會盡早地在輪休時間騎著自行車到我學校,告訴我他的新地址。周末休息時,我偶爾也會坐著公交去找他,在他那里吃一頓免費的午飯和晚飯,然后,他總是堅持用自行車送我去學校,說是節(jié)約路費。
有一次,我去他的新工地找他,我叔和工友們住在一個剛搭起框架的高層樓房里,他們在三樓的水泥柱子間拉上彩條布,算是圍墻。我叔下了班,擦洗一把,去材料員那里借來自行車鑰匙,要帶我出去吃大排檔。我叔開了自行車鎖,按了按車胎,發(fā)現(xiàn)氣不足,讓我等一下,便扛著自行車上了三樓,找到打氣筒打足氣,又把自行車扛了下來??粗M力地扛著自行車在沒有砌墻的樓道里滿頭大汗地走出來,我很納悶,問他:怎么不把氣筒拿下來打氣?我叔說:你傻,我上去取氣筒下來打完氣,再把氣筒送上去,然后再下來,不是多跑一趟嗎!
第一個學期很快結(jié)束了,寒假時,我叔所在的鉆機還沒干完活,四五天后才能走,另一臺鉆機已經(jīng)收工,我叔讓我跟他們一起回家,并且?guī)臀屹I了車票。我在我叔的帳篷里留宿了一個晚上。那天晚上,我叔去飯館買了豬頭肉和花生米,外加兩瓶白酒,把自己的小箱子往房子中間一放,酒菜一擺,請來了工區(qū)主任、兩位機長和材料員。我叔說是慶祝我這個大學生侄子第一次榮歸故里,然后說我這個有文化的侄子將來要是分配到咱地質(zhì)隊,一定會有出息,希望領導和兄弟們關照。然后在一片嘖嘖贊嘆中,我不得不喝下去幾杯白酒,很快昏頭漲腦,躺倒在我叔的床板上。迷迷糊糊間,聽到我叔一而再,再而三地敬酒勸酒,含糊不清地絮叨著他的重要任務就是保護好我這個未來的干部。
第二天,我叔陪著我一起去車站,路上悄悄告訴我,昨天晚上他那頓酒宴是鴻門宴,把幾位領導拿下了,同意讓他提前回家,條件是年后他提前十天到工地,讓看家的同志回家探親。我叔得意地說:你叔不憨吧,你不是過了正月十五就要開學嗎,叔正好陪你一起來,你叔這叫一箭雙雕。
候車時,我叔讓我照看行李,說要買一些特產(chǎn)帶回去。他面對著墻,從內(nèi)褲里掏出一卷錢幣,然后系好褲袋進了商店,老半天后才拎著幾包特產(chǎn)走了出來。工友們開玩笑說,老憨這是回家哄媳婦呀。我叔說,娃在哩,別胡說,還有給我哥我嫂買的。大家起哄幾句后,開始進站,我叔才發(fā)現(xiàn)他的車票不見了,著急慌忙地原路返回去找,沒找到。鉆機機長問,你幾號座?我叔說35號。機長又問:有34號和36號座的嗎?有人回答34,我的位置是36號。機長出主意:你趕緊去買個站臺票,先上車。
上了車,果然有個兇悍的中年男人坐在35號座位上。我叔有點猶豫,看了看我,我裝作沒看見,站在他背后看著別處。我叔又回頭看正在找座位的工友,也沒人理會他。我叔轉(zhuǎn)動著身子又找機長,機長在放行李,沒理他。我叔無奈,走過去問人家,同志,你坐錯位置了吧?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如此文靜的聲音竟然是從我叔的嘴里發(fā)出的。
那人說,沒有呀,我就是這個座位。
我叔說,不是吧,我看看你的車票。
那人剛掏出車票,我叔飛快地把車票搶了過來,看了一下喊,這是我丟的車票!
那人起身,抬手一拳打在我叔胸脯上,罵我叔:你他媽敢搶老子的車票!
周圍的人都愣住了,無聲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看到我叔挨了打,我想沖到我叔前面去理論,可是看到那人的兇悍面相,終于動也沒動。
這時,機長站起身來說道,兄弟,這車票就是他的,他買東西的時候丟的!
那人并不理會,拽著我叔的領子惡狠狠地說:把老子的車票拿來!
我正在考慮怎么給人家解釋這張車票丟失的過程,我叔的十幾個工友都站了起來,參差不齊地喊:你他媽敢動一下試試!
那人一看有這么多人幫腔,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頂著我叔的胸脯說:老子讓你紅刀子出白刀子進!
看到工友們都站了起來,我叔的膽子正了,他握住那人的手腕說:你敢動一下試試!
工友都圍了上來,那人臉色有些膽怯。我擠過人群,唧唧歪歪地把我叔丟票的過程說了一遍,然后解釋道,你看,我們的座位號都是連著呢,十幾個人呢!
這時乘警走了過來,那人趕緊把刀子收了起來,壓低嗓音威脅我叔,你等著!
那人灰溜溜地去了別的車廂。我叔這兩天一夜幾乎沒合眼,不厭其煩地給我嘮叨:小,你盯著啊,萬一那人過來報復我……
那些工友到隊部所在地先下車了,我和我叔要多坐一站,到我們縣城下車。
列車啟動后,我叔看著人數(shù)稀少的車廂,叮囑我,小,警惕點。
列車到站,我叔并不著急下,而是從窗口往外看了一會,才起身。往出站口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我叔突然拉住我,躲到一邊的陰影里,朝前方努努嘴。
我看到那個兇悍的男人邊走邊左右環(huán)顧,一臉憤懣。
這時候我才知道,我叔也有膽小的時候。
兩年的大專學習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畢業(yè)實習前,我到我叔的新工地向他告辭。工地停著,值班的人告訴我,這個工程的老板沒給錢,頭兒讓停工了,你叔看錄像去了。按照那人的指點,我找到了錄像館。我剛進去,便被人推了出來,卻還是看清楚了銀幕上男女合歡的黃色內(nèi)容。我說我不看錄像,我找人。看門人問了名字,站在門口喊了一聲,我叔便出來了。看到是我,我叔臉紅到脖子根,不好意思地解釋,工地停工了,沒事干,被同事拉來看錄像。我說,我沒事,只是路過,你看吧,我明天要去外地實習了,大概一個多月,來告訴你一聲。
我叔一路追著我解釋,要請我吃飯,我就是不搭理他。路過一個發(fā)廊時,我叔猛地拽住我,神秘地說:你看到這發(fā)廊沒有,里面都是雞,就是作那個事的,我工地上有倆人來過,他們說這里的娘們……不是,他們說,實在憋不住了,不是,他們拉我來,我沒來,不想花那冤枉錢,我還得給你弟弟妹妹攢錢不是,還有,我不能對不起你嬸子不是。我叔一路說到我心軟,最后同意和他一起吃飯。那頓飯,我叔出了血本,點了兩個肉菜,一個素菜,一個魚湯。吃完飯出門的時候,我叔給我做工作:小,一會陪叔回去看錄像吧,常有學生娃一到周末就過來看,你也長大了,也該懂人事了……
我憤怒地推開我叔,跳上停站的公交,頭也不回地走了。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我悄悄回頭看時,我叔那滿臉羞紅、惶恐不安的表情。
坐了兩站地我便下了車,一路溜達,見有錄像館就拐進去,終于在第四家找到了我想看的內(nèi)容。那天晚上我整夜難眠,開始想念常在校園見到的幾個印象深刻卻并不熟悉的女同學。最后開始想念我的童年,想念我躺在嬸嬸懷里的童年。
幾個月后,畢業(yè)典禮一結(jié)束,我找到叔叔的工地,告訴他,我要回家了,我要求分配到他和我父親所在的地質(zhì)隊,明天回去報到。我叔高興地說,好、好,你是干部了,你是我們的干部了!
到單位報到后,我被安排到測量分隊,開始了和我叔一樣的在各個城市游蕩的打工生活。幾年后,國際幾個礦業(yè)寡頭在中國需要進口礦產(chǎn)品時,狠狠地宰了幾把,國家認識到礦產(chǎn)資源的嚴重性,逐漸開始增加一些地質(zhì)項目,地質(zhì)隊員又漸漸回到家鄉(xiāng),開始了出這山、進那山的找礦生活。這期間,我結(jié)婚了,她是我們單位實驗室的,是個和我嬸一樣好看的女人。
若干年后,由于工作能力得到賞識,我被借調(diào)到隊部,參加編寫一個重點項目的地質(zhì)報告。
這期間,我叔那個當連長的弟弟路過我們隊部所在地,在縣武裝部和隊領導的安排下,和我叔見了面。我陪著吃了飯,才知道他已經(jīng)是團級干部了。我叔對那個團長弟弟說:這是我侄子,當兒子待呢,你嫂子心疼他,常摟著他睡覺……
我叔的團長弟弟走了沒幾個月,我被提拔為勞人科副科長。
這時候,我叔已經(jīng)到了退休年齡,他和我嬸一起到隊部辦退休手續(xù)。我嬸說,她一定要來看看我這個當干部的侄子有多風光??粗麄z的滿頭華發(fā),我想起童年時我嬸把我抱在懷里的情景,想起我叔騎自行車帶著我風一樣穿梭在廣州大街小巷的日子。
我叔悄悄問我,小,你看讓你弟弟接班行嗎?
我告訴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接班政策了,只有輪換工,可以到單位上班,但進不了編制,轉(zhuǎn)不了戶口,以后有沒有退休工資都難說。
我叔說,球,只要能來上班,能當鉆工就行!
我嬸說,聽你叔的,走一步看一步。
我建議讓妹妹接班,因為妹妹不但聰明,而且長得好看,可以安排輕松點的工作,要是找個好婆家,或許都能沾點光,要是弟弟來了,只能去野外。我心里說,這弟弟可是你的翻版,能有多大出息。
我嬸竟然看著我叔,等著我叔的決策。
我叔叔堅持他的意見:你妹妹聰明,學習好,或許將來能考上大學,像你一樣當干部,咱不能耽誤了人家,你弟弟笨一些,野外作業(yè)就需要他這樣能吃苦的人,這就叫一箭雙雕的好事。
那天中午,我和媳婦請叔嬸下了館子,吃了牛肉餃子。我嬸連連說好吃,這牛肉餃子好吃。我叔則餃子就大蔥,吃的大汗淋漓。
送我叔嬸到車站的時候,突然注意到我叔肩上挎著的沉甸甸、油糊糊的帆布包。我看得出這個打滿補丁的帆布包應該是我小時候見到的那個。從我叔第一次到我家起,我的書包一直是這種帆布包,我叔三年一領的帆布包都給我當書包了,很惹同學們眼紅。我上大學后,地質(zhì)隊不景氣,很多勞保用品都停了,我的弟弟妹妹便沒有這種好看又結(jié)實的書包可用了。
我嬸和我媳婦跟在我們后面,一路上絮絮叨叨,母女般親密。
我問我叔,包里裝的啥東西,那么沉?
我叔前后左右看了半天,確定沒有旁人注意他,才賊兮兮地打開包,掀開里面裹著的報紙,眼睛里閃爍著狡黠,悄悄對我說:你叔年輕時想多回家,裝病裝傻開始看水泵,現(xiàn)在想想,還是鉆工硬氣,能做大事,就偷了截巖心回來,留個念想。
我嬸上車前,拉著我的胳膊,笑瞇瞇地看著我,叮囑我這個那個,最后才說,你弟弟來上班了,你要多照顧他。
她滿是慈愛的眼睛里有亮光在閃。
車開始走了,我叔突然從車窗探頭出來,對我喊:小,好好待你媳婦!有空多回來看你嬸!
我正納悶我叔咋喊出這么一句,我媳婦輕輕挽住剛才被我嬸拉著的胳膊,眼睛看著車去的方向,幽幽地說:小,你嬸咋跟我挺像的……
責任編輯張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