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旋花

劉亮

刺旋花

劉亮

一

她所有的悲劇都源于那個陽光燦爛的中午。

那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當時，因為父親是地主，解放后她受了很多苦，聽說新疆軍區(qū)到湖南招女兵，她毫不猶豫地就報了名。1952年她進疆時，只有16歲，為了走得順利，她還故意給自己多報了兩歲……

作為八千湘女中的一員，她坐悶罐火車、敞篷汽車、毛驢車、馬車，千里迢迢一路煙塵從湖南到新疆，先是在烏魯木齊集中學(xué)習(xí)兩個月，然后又東返，被分到駐地在哈密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六軍十六師四十八團，在二道湖的戈壁堿灘上屯墾戍邊、開荒造田，修建紅星渠；再后來又調(diào)到七角井鹽化總場，在二隊食堂幫廚。

那是4月底的一個中午，眼看就到飯點，她正忙活著從廚房把饃饃、菜往門外端。

那天的菜是見不到一點油腥氣的大鍋老白菜，里面有很多黃糟葉子，本來她是隨手撿出來丟掉了的，放到湖南老家，這樣的菜葉子確實只能喂豬，豬都不愛吃，沒想到在這里卻成了寶貝，被炒菜的朱師傅又全拾回去了，還批評她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說這些菜都是用大汽車專門從哈密運來的，成本高著呢；而且新疆眼下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有這樣的菜就不錯了。

那天的饃饃是包谷面蒸的，為了不散架，好歹摻了點白面，全是200克一個的大饃，黃橙橙的色相，身上都裂著口子，往外噴涌著甜香，看上去誘人，聞起來也有味。這東西，從小吃慣了大米的她在湖南沒見過，到新疆后卻是朝夕相伴形影不離。頭幾次吃還行，后來卻是越來越難將就，不光塞牙，還吃得她胃里老是泛酸水，她不喜歡吃，卻又不能不吃，因為當時，就連哈密一年到頭也難得吃上幾次米飯，更別說這七角井鹽化總場了。一大堆饃饃里面，有不少是她的手藝，雖然幫廚時間不長，但她上手快，幾天就學(xué)會了發(fā)面揉面蒸饃饃，就為這還受到過二隊隊長王玉成的表揚。

她正忙著，連抹把汗的工夫都沒擠出來，這時門開了，從外面進來一個胡子拉碴個頭不算高的陌生人，穿身洗得發(fā)白的黃軍裝，戴頂舊軍帽，灰頭土臉的，看上去窩窩囊囊。

“同志，給我買個饃。”那人走到她面前，右手伸到褲口袋里摸索著，看樣子是想掏錢。他說話聲氣也不高，跟人一樣窩囊。

“我們的饃饃是給自己職工吃的，不賣?！彼税押?，撇撇嘴很不屑地道。在他面前，她覺得自己一下子高大起來。

“那我多給你錢好不？”那人右手還陷在口袋里，抬頭看著她，似乎有些意外。

“嘁，多給錢也不賣給你?！彼み^頭，不理他了。

“你這個同志啊，你現(xiàn)在不給我賣饃饃，待會，還得給我做面條?！蹦侨酥便躲兜乜戳怂粫鋈恍α?。

你還想吃面條？她心里想著，“嗤”了一聲。食堂確實存著些掛面，可王隊長說了，那是給上面的領(lǐng)導(dǎo)準備的，輕易不能動。

這時，門口又擠進來幾個人，領(lǐng)頭一個，正是隊長王玉成。

“隊長?！彼樕细〕鲂Γ靡獾睾?。還沒到吃飯時候，可她已經(jīng)把準備工作都做好了，不用說，又該受表揚了。

平時待她很熱情的王玉成此時似乎沒有聽到她的招呼，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溜了一下便直勾勾盯住那個陌生人，同時發(fā)出一聲喊，“老營長！”顯得驚喜萬分，他一邊喊一邊疾步上前，黑漆漆的臉上，連皺紋里都是笑。

等王玉成跟那個陌生人握完手，他身后那幾個大老爺們也紛紛上前，搶著跟那人握手，一個個就跟喝了酒似的，情緒高漲。

“老營長，您哪時候回來的？”等大家跟那人寒暄完，王玉成問。

“剛到?！蹦侨撕唵蔚卮?。

“您這一回來就到我們二隊檢查工作，這是對我們二隊的信任。您放心，我們一定提前完成任務(wù)?！蓖跤癯膳钠鹆诵馗?/p>

“一隊李鳳山那邊也不慢吧？你別讓人家甩得太遠就行?！?/p>

“李鳳山算個屁。您放心，怎么著我也不能給您丟臉??！”

那人點點頭，淡淡地笑了笑。

“老營長還沒吃飯吧？”王玉成又問。

那人回頭看了她一眼，臉上浮出一個含義復(fù)雜的笑。

剛才王玉成和他的對話，她一字不落全聽在耳里，尤其是對“老營長”三個字印象更是深刻，已經(jīng)猜出那人應(yīng)該就是這片土地上的最高領(lǐng)導(dǎo)房遠山。

雖然之前沒見過面，可關(guān)于房遠山的傳聞她已經(jīng)聽到不少：據(jù)說他轉(zhuǎn)業(yè)前是解放軍六軍十六師四十八團的一個營長，在延安時曾經(jīng)當過共產(chǎn)黨第一支儀仗隊的儀仗兵，迎接過美國的什么“馬蝎子”特使，曾多次見過毛主席，還參加過保衛(wèi)延安，解放西安、蘭州等許多戰(zhàn)役，打仗非常勇敢，立下過赫赫戰(zhàn)功；據(jù)說他愛人長得特別漂亮，而且知書達理，不過，因為嫌他沒文化，兩個人關(guān)系并不是很融洽……

她的心一直懸在半空，這時見他看自己，心底更是“嗵嗵”地敲起了響鼓，怕他告自己的狀。

“還沒有呢?！蹦侨寺曇舻?，再沒多說什么……

“快，小龍，趕緊給老營長下面，老營長愛吃面，”王玉成吩咐著，說完又笑著給那人介紹道，“小龍是新來的，湖南妹子，人勤快，愛吃辣椒，人也潑辣?！?/p>

“下什么面條？弄個饃饃，加點咸菜，多省事。再說，你們這不是還有現(xiàn)成的白菜嗎？”那人抬了抬手，像是要阻止她。

“那哪能行。小龍，你快去啊?！蓖跤癯傻善鹧蹧_她嚷。

她忙轉(zhuǎn)身，奔后堂而去。

“我說老王，你嚷什么？房營長來了你就這樣啊?？窗讶思倚」媚飮樀??！彼牭?，身后有個陌生的聲音這樣說道，那聲音甕聲甕氣的不太流利，似乎平時很少講話，聽起來很別扭，也很獨特，一下子就刻在了她心里。

臨進后堂時，她心懷感激地回頭，王玉成身后一張方方正正陌生的臉，看到她在看，臉上多了一絲憨笑。就是那個聲音、那張笑臉的主人——王木生，后來成了她的丈夫。

過后她曾不止一次想，房遠山和王木生一定是她前世的冤家，一定。

王木生讓她生不如死整整十年，而因為房遠山受的罪，則更長更久更深更重……

在七角井，她的名聲差，主要是因為王木生。

在旁人眼里，王木生是好人，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王木頭”，是說他人話少老實得就像截木頭；還說他干活不惜力，待人真誠，整天“阿彌陀佛”的，特別善良；對老婆也好，每天下班不管回家多晚、工作多累，還得做飯、洗衣，干家務(wù)伺候老婆。他給場里打井塌方慘死后，大家都為他叫屈鳴冤，甚至有人說，“王木頭”死在井里，那是老天爺看他可憐，不愿他多受活罪。

她有三個兒子，在旁人眼里，這三個孩子打生下來她就沒正經(jīng)管過，一個個瘦得跟三年沒吃飽過的猴子似的，“王木頭”死后，幸虧有組織照顧，不然沒一個活得下來；三個孩子前腳剛離開學(xué)校，后腳就被她一個個攆出了家門，全賴組織安排工作。為這，大家背地里也都罵她，說她這樣的親娘，鹽化總場再找不出第二個。

此外，還有人說她孤僻古怪，不愿與人交往；說她小氣、說話沖人；說她愛貪小便宜……總之，女人有的諸多壞毛病，她基本上都背著。

可誰又知道她心里的苦？

來新疆前，報紙上都說來了這有多好，可誰知道，來了沒多久，組織上就把她們像小貓小狗似的，發(fā)給了那些男兵，當老婆。不愿意不行，哪怕想選個好點的主人都不行。當時，考慮到是組織介紹，一切行動都要聽指揮，又看王木生老實，對自己好，哪怕他比自己大了十好幾歲，她也還是答應(yīng)了。

沒想到，他可真不是個好東西，簡直就不是個人，別人都說他老實得像塊木頭，可有他那樣的木頭嗎？新婚整三天沒讓她下床，不管她怎么哀求，他都不肯放過她，說好不容易娶了媳婦，要把前些年欠下的事都補回來；說他想要兒子，還說是毛主席說的，‘人多力量大’，要跟她一起多培養(yǎng)革命接班人，建設(shè)祖國、保衛(wèi)邊疆，幸虧他死得早，不然王建設(shè)王祖國王保衛(wèi)后面，可能真還要再添個王邊疆……

當時她也奇怪，他一天干那么重的活，還哪來那么大的勁折騰她？把她弄得，每次都跟上刑場被千刀萬剮五馬分尸一樣，連路都走不穩(wěn)，出不了門，也就干不成活，就為這別人還說她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和他在一起那十年她幾乎每天都要咒他快死，他的兒子，她沒一個喜歡……

她覺得，自己這一生就像戈壁灘上的刺旋花，竭盡所能地綻放，為這片偏僻貧瘠的土地增添一點美好?？伤軌驌碛械模瑓s只有堿土、風沙、干旱，無盡的苦與痛。

她只能怨自己命苦，眼里沒水，看錯了人。

那時，她對王木生印象不錯，對房遠山的印象也很好。

有一次，那是大戰(zhàn)紅八月勞動競賽中的一天。

當時天已經(jīng)擦黑，她和勞作了一天的職工們伙在一起，正蹲在食堂門前吃飯時，房遠山領(lǐng)著王玉成匆匆地來了。

“同志們，哈密8輛拉鹽的大卡車剛到，他們明天還有別的任務(wù)，所以今天晚上必須趕回去。咱們現(xiàn)在就得盡快把車裝滿，這個任務(wù)比較艱巨，希望大家能夠抓緊時間，苦干、快干加巧干。”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視了一圈，看到很多人碗里的包谷糊糊已經(jīng)見底，便高聲命令道：“吃完飯的，現(xiàn)在就跟我走！”

等她按照王玉成的命令燒好一鍋開水擔到工地時，亮如白晝的皎潔月光下，一隊、二隊兩隊職工展開的勞動競賽正在熱火朝天地進行：

“每隊4車，咱們絕對不能讓一隊給比下去?！彼牭禁}堆旁，正往麻袋里裝鹽的王玉成高聲大氣地喊著，鼓舞士氣。

她看到，隨著大鍬掄動，很快麻袋便裝滿了，撐著袋口的兩個人麻利地把麻袋移到一邊去綁扎袋口，并給別人騰出地方。

她看到，袋口捆扎好后，兩個人一組，抬起麻袋便飛快地朝停在二十幾米外的墨綠色大道奇汽車走去。

她還看到了王木生，這家伙，仗著身子壯實，竟然蹲到了足有100公斤重的麻袋面前，讓跟他搭伙的那人扶著幫他把麻袋放到背上，在那人幫助下，他弓著腰站起身來，扛著麻袋就走，速度比兩個人抬要快得多……

等她端著一碗半涼的開水走到王玉成面前時，這才發(fā)現(xiàn)，王玉成身后，掄著一把大鍬埋著頭正往麻袋里裝鹽的人竟然是他。

她不由自主地吐了吐舌頭，她沒想到，他也會親自參加勞動。

不到兩個鐘頭，8輛大汽車便裝滿了。

“……沒有工具自己造呀，

沒有土地咱們開荒，

沒有房屋搭帳篷，

勞動的雙手能夠翻天地，

戈壁灘上蓋花園……”

她跟著人流，一邊往回走一邊和著大家的節(jié)奏高聲唱著那首當時很流行的名叫 《戈壁灘上建花園》的歌。雖然干了一天的活，又加了這么久的班，可大伙似乎都不累，愉快的歌聲響徹銀色月光覆蓋下的蒼茫戈壁。

“小龍，老營長還沒吃飯，你回去后趕緊下碗面，送到我辦公室，別忘了加兩個雞蛋哦?！笨斓疥牪繒r，王玉成囑咐她。

她趕緊回到食堂重新開火，等面煮好，端到隊部王玉成辦公室時，王玉成不在，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兩手擱在桌上，右胳膊枕著腦袋，靜靜地趴著，像是睡著了。

她放緩步子悄聲走過去，把盛著面的黃色搪瓷盆輕輕放到他面前，正猶豫著該不該把他叫醒，卻一眼瞥見，他半張著的嘴里，還含著一塊煮熟的洋芋。

那一刻，她心底，一股崇敬之情水一樣開始汩汩流淌，很快便將她淹沒……

王木生死后沒幾年，房遠山的愛人也死了。

那是文革時期，房遠山當時挨批挨整，他金枝玉葉般的愛人也跟著倒霉，房遠山久經(jīng)風雨，沒被整出什么毛病，他愛人卻被折騰出了問題。剛開始，只要聽到開批斗會的大喇叭一響，哪怕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也會下意識地雙手緊緊地捂住耳朵，兩眼緊閉，往地上一蹲，身子發(fā)瘧疾似的不停地抖，如果當時是在房子里，她蹲下了還會小心翼翼老鼠似的往墻根屋角縮；再后來她就徹底瘋了，連自己的丈夫、兒子都不認識，整天胡言亂語衣衫不整地四處亂闖，也不知怎么一不小心就掉到魚池里淹死了。

愛人死后房遠山很傷心，好長一段時間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不過個把月工夫，頭發(fā)便白了一半，精神、身體也差了很多。

房遠山愛人去世后，她曾經(jīng)幻想，待在房遠山身邊，照顧他，不光因為對房遠山的敬，更因為對王木生的怕。

王木生剛死時，她有一種解脫了的快感，沒有絲毫傷心難過的感覺，而這也是場里人說她狠毒的原因之一。她原以為，從此以后，她的日子就如雨過天晴、風和日麗，再也不會經(jīng)歷那些痛苦。這卻只是她的一廂情愿，生活中，王木生的身影依然無時無處不在，家里的角角落落，院子里、灶臺上、椅子上、床上……往哪看都有他的影子，而三個孩子的一舉一動每一句話，都仿佛是他在導(dǎo)演、策劃，白天是這樣，晚上睡覺，他也老是來騷擾她，讓她睡不安穩(wěn)。她想，王木生肯定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的死是跟她有關(guān)的，因為他活著時她天天咒他，希望他死，所以，他的鬼魂才會一直纏著她，讓她整日不得安寧。

她也知道，王木生生前最佩服最怕的人就是房遠山，她相信，如果她和房遠山在一起，王木生的鬼魂肯定不敢再靠近她。

“你別讓我走好不好？嫂子不在了，我愿意照顧你……”有一次，她麻起膽子直接撲進了房遠山懷里。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朵刺旋花花骨朵，正待開放。她想，自己長得并不丑，房遠山應(yīng)該不會拒絕，他會幫她綻放把她采到手的。

“你別這樣……”當時，房遠山就跟被火燎著了似的，一把把她推開，“我知道你一個人孤單，帶三個孩子不容易，你應(yīng)該再找一個男人。我不行，你知道我跟你家老王的關(guān)系……”他的臉漲得通紅，話沒說囫圇，轉(zhuǎn)身便進了另一間屋子。

這是一個難得的好男人。望著他的背影，她又羞又急又敬，還有點擔心，害怕房遠山會因此看不起她，從此不再理她。可她的擔心是多余的，幾天后，房遠山召集一幫部下，正式認了她這個干妹子，生活中也一直關(guān)心她。在他心里，他大概真的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妹妹，即使有外人在場，也一點不避諱對她好。也是因為這一點，還有人誤會，他和她有那種不正當?shù)哪信P(guān)系。

剛聽到這種傳言時，她既生氣又惶恐，怕給房遠山帶來不利影響，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去見他。可房遠山不怕，照樣來看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們愛怎么想就怎么想！”聽他的口氣，根本就沒把那些閑言碎語當回事。

這使她更加堅信，房遠山確實是一個難得的好人。心里對他的敬重也更加強烈。

二

那個血紅色的下午，是她后半生痛苦的源頭。

“老營長的事你都知道了，你得幫幫他?！彼浀茫跤癯蓙碚宜哪翘煜挛?，她看著胡子拉碴一臉疲憊好像幾天沒有合眼的王玉成，好一會都沒反應(yīng)過來。房遠山的事，她確實知道不少，比如那年年初，他就被造反派奪了權(quán)，下了臺，還三天兩頭地站到臺上，戴高帽子、坐“噴氣式”、挨批挨打，肋骨都斷了三根，直到王玉成和他的那些老部下也成立了一個組織，全力保他，他的日子才好過點……但她不知道的事肯定更多，她不知道自己能幫他什么忙，也不知道王玉成要自己幫他什么忙。

“現(xiàn)在你去新生隊隊部辦公室，王渭生也在那，聽到門外有人敲門，你就撲到他懷里，喊‘救命’，說他‘耍流氓’，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王玉成這番話說完，她嘴巴張成了一個洞，臉是黑的，心卻敞亮起來。她曾聽說，房遠山的愛人喜歡上了正在場里新生隊接受改造的王渭生，是為這事？

可她一直不相信這是真的。

關(guān)于房遠山和他愛人的故事，在鹽化總場傳得很廣。

那還是1946年夏天，當時，房遠山所在的教導(dǎo)旅一團正在延安甘泉縣清泉溝開荒。有一次，房遠山出門辦事，遠遠就看見小路邊樹下斜靠著一個人，似乎是睡著了，旁邊還有一頭灰驢，正不停地用嘴拱那人，像是那人身上有什么好吃的東西。他過去一看，地上躺著的是一個一身書卷氣衣裳干凈整潔的白胡子老人，兩眼緊閉、臉色赤紅，顯然是得了什么急病。他再一探鼻息，見老人還有氣，趕緊就掐人中。老人醒后，他又把老人帶回了團部衛(wèi)生隊。老人那時渾身無力，連驢都騎不穩(wěn)當，是被他背回去的。老人徹底好轉(zhuǎn)后，他又把老人送回了家。通過交流，老人知道他還沒成家，為了感謝他，非要把自己剛剛18歲的孫女許配給他不可。那女孩子他也見了，很漂亮，說不動心是假的，但想到隨時會打仗，而自己是一個軍人，還是個連長，好歹是個干部，覺悟自然不能低，所以不敢答應(yīng)。老人便找到了他認識的房遠山所在團的團長羅少偉，而羅少偉考慮到老人是當?shù)睾苡忻囊晃粣蹏裰魅耸?，便給上級打報告由上級領(lǐng)導(dǎo)特批同意了這樁婚事。兩人婚后，因為戰(zhàn)斗任務(wù)重，一直聚少離多，包括兒子房勇出生，房遠山都沒能守在愛人身邊。再后來，房遠山終于在七角井落腳，安穩(wěn)下來，可當時鹽化總場剛剛開始建設(shè)，他一直忙于工作，也顧不上去接愛人和孩子，享受家庭幸福、天倫之樂。直到50年代中期，在組織和同志們的再三催促勸說下，他才把愛人和孩子接到身邊。

她聽說，房遠山和愛人結(jié)婚時，他27歲，而他愛人剛剛18，兩人其實沒什么感情基礎(chǔ)；她還聽說，房遠山的愛人念過學(xué)堂，知書達理、性情溫和，房遠山卻是個一字不識的大老粗，人長得土氣不說還邋遢，所以雖然房遠山一直把愛人當寶，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天天供在家里當菩薩，他愛人卻死活看不上他，哪怕已經(jīng)給他生了個兒子，對他依然是不冷不熱的，一天下來跟他話都說不上三句。

說心里話，她一點都不喜歡房遠山的愛人。很多人都把女人比作花，如果說鹽化總場其她女人是刺旋花的話，那房遠山的愛人就是牡丹、玫瑰那些富貴花兒，好看是好看，可擺在這塊堿土地上很不相宜。

房遠山的愛人和王渭生好上了的傳言剛起時，她不信。因為她知道，王渭生是“老九”（這是當時場里對新疆1949年9月25日起義的國民黨部隊的統(tǒng)一稱呼），而且是一個犯了錯誤正在接受勞動改造的“老九”。

據(jù)說，王渭生曾在南疆一個連隊當過文書，1964年的“社教”運動中，隨著階級斗爭的弦越繃越緊，性格耿直書生氣十足的他因為常說一些不該說的話成為領(lǐng)導(dǎo)點名的重點批判對象。當時，樹批判對象是形勢的需要，每個單位都得有靶子，成為靶子也不能說明人真的有多壞?？伤环猓业筋I(lǐng)導(dǎo)理論，又因為領(lǐng)導(dǎo)當時心情煩躁隨口罵了他一句娘而一時沖動，直接給了領(lǐng)導(dǎo)一個大耳光。就為這一巴掌，他成了“反革命分子”，全連開起了他的斗爭會，然后又將他送進了勞改隊；就為這一巴掌，他老婆丟下剛滿4歲的孩子丟下家投奔了新生活；也是因為這一巴掌，一年后，他來到了鳥不拉屎地上不長草風吹石頭跑的七角井鹽化總場，在新生隊接受勞動改造。

照道理，不管男人女人，只要稍懂形勢，不傻，就不會離他太近。房遠山的愛人怎么會跟他好上呢？就因為他人長得英俊，有文化？

“我只是想幫老營長教訓(xùn)教訓(xùn)他，讓他別再纏著嫂子。這事，如果你家老王還在，我不會找你；如果不是這些年你一直把老營長當哥，我也不敢找你……”王玉成低沉的話語將她拉回現(xiàn)實，又聯(lián)想起上次看房遠山挨批斗時的樣子——

那天，天剛剛擦黑，廣播便響了：

“革命的同志們，造反派的戰(zhàn)友們，批斗大會馬上開始，請你們趕快進入會場！現(xiàn)在勒令走資派、黑幫、三反分子以及鋼桿和鐵桿?；逝桑杆賿焐夏銈兊暮谂谱?、帶上你們的狗頭帽、穿上你們的?；室拢熈钅銈冏蠂姎馐脚懿竭M入會場！如果十五分鐘不到，小心你們的狗頭！”

她丟下手里正洗的菜，很快便趕到了批斗大會現(xiàn)場——鹽化總場大禮堂，因為廣播上說，今天在臺上挨斗的，也有房遠山，以前批斗會都是斗別人，斗他，還是破天荒頭一次。

看批斗會，那是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因為出身不好，文革開始后，許多以前關(guān)系不錯知道她底細的人，突然就不理她了，有的甚至對她擺起了臭臉，說風涼話，前幾天還在一起說說笑笑的朋友，一轉(zhuǎn)眼好像就成了兩個階級的敵人，這讓她一下認清了許多人。因為看不慣那些兩面三刀的人，也不想給那些依然關(guān)心自己的人惹麻煩，那一陣，她從不主動跟人交往，就像一條挨過石頭、棍子知道厲害夾著尾巴的狗，一直是灰溜溜提心吊膽的，門都不愿出——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很多年，并且徹底改變了她的性格，使得文革結(jié)束后，她依然喜歡獨來獨往，不愿與人交往。

好在，因為丈夫根正苗紅，又是因公殉職，她并沒有遇上太多麻煩。

在她的記憶中，那天晚上，十盞100瓦的大燈泡將大禮堂照得亮如白晝。

大禮堂最前方，靠墻放著三張長條桌，算是主席臺，臺后最中間坐著李鳳山，他兩側(cè)是其他6個造反派頭目、運動積極分子。在他們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張足有一米多高的大幅毛主席像。會場兩側(cè)紅旗招展，與會群眾呈半月形，排在主席臺前，中間的還有位子可以坐，靠邊的就只能站著。會場周圍，還站著許多手持棍棒的造反派在維持秩序。

場廣播站的人早就在會場里裝好了播音設(shè)備，因為批斗會還沒正式開始，這會正在放一首名叫《社員都是向陽花》的歌：

“……公社是顆紅太陽

社員都是向陽花

花兒朝陽開

花朵磨盤大

不管風吹和雨打

我們永遠不離開她……”

唱到這兒，歌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李鳳山那熟悉的聲音：“把走資派、黑幫、三反分子以及鋼桿和鐵桿?；逝裳荷吓_?！?/p>

隨著李鳳山一聲令下，房遠山和其他幾個人被造反派兩人一個魚貫押上了臺。他們?nèi)即髦吒叩募埫弊樱弊由线€都掛著用黑筆寫了名字又被劃上了紅叉的大木牌，綁著木牌的鐵絲明顯很細，細到四五米以外根本就看不見，好像那些人有什么特異功能，能把大木牌凌空吸在胸前。

“現(xiàn)在，先讓走資派、黑幫、三反分子以及鋼桿和鐵桿?；逝上蛎飨堊铩！崩铠P山喝令。

房遠山和其他人剛轉(zhuǎn)過身，他們身后的造反派便齊齊出腳，往他們膝彎處狠狠踹去。站在房遠山身后的造反派大概是膽小心虛的緣故，力道不足，費了三次勁才讓他跪倒在毛主席面前。

等他們請完罪，李鳳山又命令他們轉(zhuǎn)過身，面向會場跪下。

隨后，運動積極分子開始宣讀批判稿。他們讀一段，臺下便有嗓門高過屋頂?shù)娜藥ь^喊口號，先是喊“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勝利萬歲”、“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帶頭的人喊完，群眾中也有不少人跟著振臂高呼、吼聲如雷，似乎要將屋頂掀翻……

那天的批斗會越開越激烈，臺下不斷有人擠到臺前，對站在臺中間腰弓成大蝦一樣的房遠山以及他兩邊站著的所謂 “四大羅漢”“六大金剛”——那是場里沒有跟造反派一起造反的中層干部們——進行著觸及皮肉深及靈魂的斗爭，一會兒讓他們交待問題、一會兒讓他們揭發(fā)批判，一會兒架噴氣式讓他們對革命群眾低頭認罪，一會兒又讓他們跪下三拜九叩向革命群眾賠禮道歉，嘴里還要唱“我們是牛鬼蛇神，我們是人民的罪人，我有罪，我該死，人民的鐵錘，把我砸爛砸碎”……

她當時有些納悶，依她對臺上那些人特別是房遠山的了解，他們都不是壞人，還都很能干。在那些人特別是在房遠山的領(lǐng)導(dǎo)下，去年一年場里上交了110多萬元的利潤，而當時，一個工人一個月的工資不過40元左右，算算，他為國家做了多少貢獻？她想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磿驹谂_上挨批？

她發(fā)現(xiàn)，雖然房遠山和其他人一樣也彎著腰在挨批挨斗，但那些擠上臺敢動手的人基本上針對的是別人，沒有人打他罵他，甚至很少有人敢正眼看他。

就這么折騰了一個多小時，雖然現(xiàn)場氣氛十分熱鬧，但效果顯然不能讓主持會議的李鳳山滿意。她注意到，李鳳山的眉頭一直是皺著的。后來，他把一個親信喊到面前，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那人心領(lǐng)神會地下臺后，又糾集了一幫人，神情嚴肅地給他們交代起來。

過了一會，大概是看到準備完畢，李鳳山拿起話筒喊道：“革命的同志們，今天批斗會的會場秩序很混亂，之所以混亂，完全是因為房遠山這個黑幫、走資派造成的，現(xiàn)在讓他站到前邊來，單獨接受大家的批判?！?/p>

這下，斗爭的矛頭一下子集中到了他一個人身上，一群膀大腰圓經(jīng)過授意早有準備的壯漢沖上臺，對著他又踢又打，隨著一記重拳，她看見，他重重地倒在了臺上……

想到這，她的心一下就軟了。

她當時以為，王玉成真的只是想教訓(xùn)一下王渭生，讓他不要再糾纏房遠山的愛人。她根本就沒想到事情的嚴重性，“來人啊，他耍流氓……”隨著她一串夸張的呼喊，一伙手里拎著鐵鍬把顯然是早有準備的人闖進門，一擁而上，二話不說，沖著那個倒霉家伙就掄……

“我沒耍流氓，我什么都沒干……”王渭生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一邊發(fā)出一種拉長了聲的慘叫。

而他的辯駁仿佛“向我開炮”的信號，鐵鍬把掄得更圓了。

似乎血紅的梅花在眼前綻放，開滿了整個世界，她怕了，不由自主地捂住了眼睛，眼前正在挨打的這個男人連挨都沒挨上的身子在瑟瑟地抖。

終于，慘叫越來越短促，喊聲也在不斷地低下去；再后來，耳邊只剩一圈使足了勁的粗重的喘息、鐵鍬把劃過空氣的呼嘯以及落在什么東西上的鈍響……

就在她面前，王渭生被人活活地打死了；而那個血紅色的下午，也似乎跟她耗上了，不死不休，往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夢里，跟她的關(guān)系，比她的影子還要親密……

過后細想，其實打人的那伙人她都認識，留給她的印象也都不錯，感覺都是好人。她不明白，他們怎么會一下子變得那么兇殘、暴虐、血腥、毫無人性？

那是文革開始后的第二年，在那個年代，打死一個敢對革命烈士遺孀耍流氓的壞人比踩死一只螞蟻還尋常，加上那一伙除暴安良的革命群眾個個根正苗紅，都為革命做出過貢獻，所以最后沒有一個人受到追究，沒有一個人承擔責任。

三

王木生死后，她所經(jīng)歷的痛苦，是從那個亮如白晝的夜晚開始的。

那年她還在鹽廠二隊的食堂上班。

那年再向上溯一年，鹽化總場的政治舞臺上，年滿60的房遠山已正式退場，雖然影響力仍有，但說話已經(jīng)不像在位時那么管用了。

那年，她最小的兒子王保衛(wèi)已滿18，通過王玉成——由房遠山力薦接任了場長——打招呼，場里安排了工作，被她攆出了門。

她記得，那天下班時，廣播里正在播《關(guān)于對被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平反、改正問題的通知》。直到睡前，她還在想著這事。

那晚她睡得很不踏實，雖然并沒有做那個已經(jīng)糾纏了她很多年的關(guān)于那個血紅色的下午的噩夢，可這個夢同樣不輕松，夢里有一座很高的山，又累又渴又餓的她沿著沒有路的山坡在往上爬，早就筋疲力竭了，卻依然看不到盡頭……

讓她醒轉(zhuǎn)的，至少應(yīng)該是第二或者第三個耳光，她剛睜開眼，下一個耳光已經(jīng)接踵而來，力道很足，“啪”的一聲，震得她耳朵“嗡嗡”地響了好一陣。

還好，看到她微仰起頭，耳光沒有再繼續(xù)往下落。

如水的月光從窗戶傾進屋中、灑在窗前，屋子里光線很足，亮如白晝。

“誰？”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支起脖子，看著坐在床邊的黑影，下意識地問，問完才想起害怕，張口便是一聲尖叫。然而，叫聲剛起她的嘴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掩住，連她的頭一起被按回枕頭上。這是誰？他要干什么？院子門是頂牢的，房門也已經(jīng)鎖好，他到底是怎么進來的？她腦海中閃電般掠過這樣一些念頭，與此同時，她驚恐的目光捕捉到，黑影另一只手上，長著一把雪亮的匕首。

“王渭生，還記得不？”黑影手從她嘴邊拿開，聲音壓抑著顯得很急促，有些顫，似乎很緊張。

如果說夜深人靜有人闖入她家將她從睡夢中打醒，讓她感到害怕，待看到黑影手中的匕首，她心里的怕就如水漲船高，憑空又多了幾分渾身都開始發(fā)抖、牙關(guān)打戰(zhàn)的話，那么“王渭生”三字入耳，她已經(jīng)不再是怕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懼了。那個血紅色的下午從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她身體不再顫抖牙關(guān)不再打戰(zhàn)，連怕都忘了，仿佛被攝了魂，成了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大腦一片空白，不再有任何意識。

“他是被你害死的。12年了，你是不是已經(jīng)把他忘了？”黑影一巴掌抽在她臉上，飛快地說著，越來越激動，從他嘴里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像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往她心上扎著，將她的心扎得千瘡百孔。

“啊……”她疼出一聲驚呼，雙手抱頭，緊緊地捂住耳朵。

來了，該來的到底是來了。

她知道這個深夜來訪的不速之客是誰了，這些年，雖然她從來沒有刻意、主動地靠近、打聽過這個名叫王善良的孩子，可對他的關(guān)注，卻不比任何人少，知道他父親死后，他被跟他父親關(guān)系不錯也是“九二五”起義人員無家無室光棍一條的老孫收養(yǎng)，一天天地長大，算算今年已經(jīng)十九。

她甚至不止一次設(shè)想過他上門復(fù)仇時的情景。

細數(shù)這一輩子她最對不起的人，肯定是王渭生；細數(shù)這一輩子她做得最傷天害理沒法心安理得的一件事，肯定是聽了王玉成的話去害王渭生。這些年，因為王渭生、因為那件事，她做了多少噩夢?。棵磕昵迕?、鬼節(jié)，她給王渭生燒的香燭紙錢要比給丈夫燒的多好幾倍，可沒用，在她眼前活活被人打死滿身鮮血的王渭生還是會經(jīng)常在夢里與她相遇，向她索命。

天理昭昭、報應(yīng)不爽，她腦海中浮現(xiàn)出小時候聽過的這樣八個字?！澳愕俏液Φ模銡⒘宋野?！”這句話說出口，她閉上了眼，只覺渾身一陣輕松。

死就死吧，再不用做噩夢了。

她已經(jīng)不想再受那種罪了，沒人知道每天晚上被噩夢驚醒瞪著眼睛盯著屋頂直到天亮的那種痛苦。

她能感覺到，長在他手上的匕首已經(jīng)抵到了她心口，涼絲絲的，讓她雙乳生寒。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jīng)出了竅，走在去天堂或是地獄的路上。

“我不會殺你的，但你要贖罪，你要記住，你欠我爸一條命，從現(xiàn)在起，你的命就是我的了……”黑影的聲音這時已經(jīng)平靜下來，似乎一切都已經(jīng)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且，那個聲音距她越來越近。

當她的意識終于回到現(xiàn)實知道刺入自己身體的東西并不是鋒利而冰冷的匕首時，她開始掙扎、反抗。她一直覺得王渭生是她害死的，她欠王渭生一條命；她也不止一次想過贖罪、想過補償，甚至是以命抵命。可她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這樣贖罪；她也想不到，王善良竟然會讓自己這樣補償，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但在肌肉緊繃年輕力壯的他面前，她的抵抗完全徒勞，掐著她脖子的那只手很快便讓她渾身聚不起一絲力氣。

最后，她不得不認命般閉緊了眼，無奈地想，或許她就該這樣贖罪、這樣補償。當年，因為對她耍流氓而死的王渭生實際上什么都沒干；而今天，王渭生的兒子替他把事做了，他是不是也就不算冤死了？

既有因，便有果，你這是在為自己犯的錯誤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她想，這是報應(yīng)。

那個亮如白晝的夜晚終于過去，但她并沒想到，膽大包天的王善良嘗到甜頭后會再一次找上門來，換句話說，她還得繼續(xù)贖罪。又一個深夜，當王善良第二次走進她家，一語不發(fā)，理直氣壯得好像上自己家床一樣爬到她床上時，她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xiàn)出的，是已經(jīng)去世的“王木頭”的臉。

也是在這間屋子，也是在這張床上，也是無數(shù)個像這樣寂靜的夜晚，孩子哄睡著以后，王木生就像現(xiàn)在的王善良，一次次撲到她身上，把她折騰得死去活來，而當時遠比現(xiàn)在年輕的她只能默默地忍受，比白天在眾人面前老實巴交的“王木頭”更像是一截木頭；時光再往前追溯，剛結(jié)婚時，更年輕的她在這種狀況下是會反抗、會求饒的，可惜沒用，至少有兩次，王木生用上了麻繩，就像戰(zhàn)場上對付敵人一樣把她綁成了一個肉粽子，而且，每每這個時候，王木生會變得更加亢奮，更加的精力旺盛，更加的不知饜足……

王善良終于在她身上發(fā)泄完畢，在她的再三追問下，她才知道，王善良竟然有她家房門暗鎖的鑰匙。他輕描淡寫地告訴她，這鑰匙是他把她小兒子灌醉以后，取了她家的鑰匙去配的，而外面的院墻，哪怕再高上一米，他一樣能翻進來。氣得她第二天就把三個兒子手頭的鑰匙全都收了回來，又給房門換了一把新的暗鎖。也正是這件事，讓她又多挨了場里人的罵，罵她狠心。

然而，這個新來的“鐵將軍”依然沒能擋住王善良第三次上門討債的執(zhí)著步伐，這次，門是她自己打開的。

事實上，那時的她對男女之事非常厭惡。雖然之前，通過姐妹們的玩笑閑聊，她已經(jīng)明白，只要找個稱心可意的好男人，那種事情其實可以讓女人很舒服很快活?？伤齾s從沒感受過，她不想，心里根本就沒有那種欲望。也正因為如此，她并不想用這種方式去贖罪，更何況，是跟一個和她小兒子差不多大的男孩。

可沒辦法，在幾乎全場所有的大狗小狗公狗母狗“嗷嗷”狂吠著的助威聲中，他在外面擂鼓似的不停地敲門。如果她不把門打開，她相信，門早晚會被他敲爛，而且，第二天全場人都會知道她跟他的關(guān)系，知道很多她不想讓別人知道的舊事，這些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再后來，嫌每次給他開門麻煩、惹出的動靜大，她一賭氣，索性晚上房門都不鎖了，院子門也不頂了。這些卻都是后話。

王善良進門后，一肚子不痛快的她注意到，昏黃的白熾燈燈光下，他的臉陰沉沉的，而且左邊腫著，鼻子下面還有沒擦干凈的干的暗紅色血漬，另外，他黃色舊軍裝最上面的一顆扣子也被扯掉了，黑色的線頭仍露著。

一定是跟人打架了，活該，她快意地想著。再后來，她便對他跟人打架的事習(xí)以為常了，她發(fā)現(xiàn)，他幾乎三天兩頭跟人打架，似乎老有人欺負他，讓他受傷。

王善良將門關(guān)上，一句話不說，拖著她一只手把她拽到床邊，然后直接去脫她身上的月白色大背心。

她猶豫了一下才開始反抗，兩條胳膊一夾，背心便摟不上去了。

他看著她，臉上表情顯得很憤怒。

“我欠你爸一條命，你可以殺了我，可你不能這樣一次次欺負我……”她身子向前逼去，“你殺了我吧！”有那么一瞬間，她感覺現(xiàn)在的自己就像故事里那個面對敵人的鍘刀不怕死的劉胡蘭，無比頑強、無比高大。

他的臉脹得通紅，眼睛里烈焰騰騰。他開始在自己身上摸索，似乎是在找那把本來應(yīng)該長在他手上的匕首，但顯然，他今天沒帶。

“你殺了我吧，你掐死我好了。”她眼睛一閉，又往前逼了一步。

眼睛閉上，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能聽到他粗重的鼻息，能聞到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混合著汗水、莫合煙味道的濃重的男性氣息，能感覺到他的憤怒與無奈——終歸，那時的他并沒有殺人的膽量。

時間停滯了沒多久。他動了，兩條胳膊一攬緊緊地箍住她，身子再往前一撲，她便帶著他一起倒在了床上。她掙扎、反抗，她以為接下來他還會有更多的動作?？伤麤]有，他就那樣緊緊地箍住她，頭用力地抵在她胸前，把臉深深地埋進她雙乳之間，靜靜地躺著。她雙手捧著他的腦袋，用力想把他的頭扳起來，卻不能如愿，他的臉似乎已經(jīng)嵌進了她的胸脯。

努力了幾次，她安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胸前有了濕意，熱烘烘的，不用說，那是他的眼淚?？粗吭谒砩系倪@個孩子，亂糟糟的一頭長發(fā)，她心頭忽然生出一絲柔情，剛開始，或許只是一絲歉疚，這個孩子那么小就沒了母親，這跟她是沒關(guān)系，可卻是她害得他早早又沒有了父親，一個人孤苦伶仃，受人欺負，更重要的是，害得他連對象都找不著——畢竟當時文革剛剛結(jié)束不久，余溫未絕，鹽化總場本來就是男多女少，姑娘們眼里又只有“工農(nóng)兵”，而像他那種成分、家庭條件，想找個女朋友，確實不容易。要不，他又何必以復(fù)仇為借口來找年紀一大把的她？

我這把老骨頭，給了他又怎樣？不給，過些年還不是得變成灰變成土。

這么想著，心頭的那絲柔情仿佛一顆見風就發(fā)芽、見光就生長的種子，抽枝散葉，一會兒便長成了一棵冠蓋如傘的參天大樹。

她重新伸出手，不再去扳他的頭，而是輕輕地一下下?lián)崦哪X袋，就像撫慰自己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猛地抬起頭來，淚眼朦朧地望著她，似在詢問。

迎著他的眼神，她緩緩地閉合了眼，雙手攤到床上，仿佛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一個聽憑發(fā)落的戰(zhàn)俘，與此同時，從她微張的嘴里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似在回應(yīng)。

很快，她覺得自己似乎融化了，好像自己是一片遼闊無垠的大草原，而他則是一匹歡快活潑的小馬駒子，在草地上撒了歡地奔跑馳騁、打滾嬉戲……

那一年，王善良十九歲，而她已經(jīng)四十四。王善良說，她是他生命中第一個女人，她信。

可能沒人相信，跟全場人都不怎么來往，在大家眼中狠毒無情的她，在往后的日子，每次見到他，心底都會泛起一股母性的柔情，好像一頭母?？吹揭活^失去雙親無家可歸的小牛犢，甚至可以說，他才是從她肚子里掉出來的一塊肉。是的，她相信，那就是母性。雖然她從來沒有愛過她的三個孩子，可這并不能說明她的天性中就沒有母性，只能說，是一直缺少一個契機去觸發(fā)，讓她天性中的母性覺醒、復(fù)蘇。

現(xiàn)在，這個契機出現(xiàn)了。

這是一個很可憐的孩子，是我害得他7歲就沒了爸爸，成了孤兒，受了那么多罪，是我造成了他的不幸，我得補償、我得贖罪。和他在一起時，她常常會不自覺地這么想。這么想著，她的心就會軟下來，身子也軟下來，只要他要，無論在什么情況下，她都愿給，無怨無悔。而那時，掛在他嘴上的討債，也不過就是找她發(fā)泄一通，讓她感受一下他無處排遣、無法釋放的青春的欲望與激情，僅此而已，這種事，雖然剛開始她并不喜歡，卻也沒有帶給她過多的難以承受的痛苦。

再往后，很長一段時間，她是他唯一的女人，而他也是她唯一的男人，漸漸地，年齡造成的心理上的不適漸漸淡去，肉體帶來的生理上的愉悅卻日漸清晰。是的，一種以前她從沒體驗過的性愛帶來的肉體的愉悅在她體內(nèi)漸漸萌芽、累積，一次比一次強烈，活了大半輩子，她終于體驗到了以前姐妹們說的那種舒服、快活。隨著荒蕪已久的身體重新煥發(fā)出蓬勃生機，40好幾的她甚至有了一種重回十八九時的感覺。

她可以確定，那段時間，他對她有一種深深的依戀，就像一個孩子離不開母親，也像一個剛剛成婚嘗到女人好處的新郎不愿遠離他的妻子；不知為什么，不知從哪時候起，她漸漸習(xí)慣了對他百依百順，她竟然對他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依賴感，雖然她不愿承認，但她確實不再排斥，甚至是很喜歡和他在一起，包括做那種以前她不喜歡做的事，每次，看到他在她身上釋放完畢，躺在她身邊舒適愜意全身放松的樣子，她都會心生欣喜，同時暗自慶幸，自己臉上沒有皺紋，模樣并不顯老，身上雖然有些贅肉，卻也依然白皙豐滿緊繃，讓他迷戀。到后來，如果很長一段時間他不來找她，她甚至?xí)胨?、擔心他，會去打聽他的消息?/p>

她也想過其中原因，“我爸死以后，從來沒人把我當回事，所以，我也從來不把別人當回事，事情就是這么簡單?！彼浀猛跎屏颊f過這么一句話。她呢？和王善良一樣，好些年了，在這塊名叫七角井鹽化總場的戈壁灘，好像路邊的一塊石頭，同樣沒有人關(guān)心她、在乎她，哪怕是她兒子，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長成的血脈相連的至親。仿佛一團空氣，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被人無視，她這1.58米身高、56公斤重的一堆肉，在那些人看來，活著跟死了一樣沒多大區(qū)別。

想一想，其實這很悲哀，畢竟，她還活著，她還沒死。

現(xiàn)在，她卻從王善良身上找到了一點自己存在的意義。是的，他需要她，雖然她相信，他也恨她，甚至想過要殺她，為父親報仇?？伤虏涣耸?，理由很簡單，還是因為他需要她。

是同病相憐，使他們走到了一起。她想。

站在王善良的角度考慮，他說的似乎也有道理，她欠他一條命，連命都是他的，那她的身子、她的一切當然也是他的，她似乎應(yīng)該很坦然地接受這個事實。她找理由，這樣安慰自己。

另外，還有一點也很重要，自從她跟他在一起以后，她再沒有做過關(guān)于那個血紅色的下午的噩夢。

除了他們自己，整個鹽化總場沒人知道，那時，王善良和她就像兩貼粘在一起的膏藥，分不開，也不愿分開。

也就是從那時起，鹽化總場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她有了很大的變化，簡直就像換了個人：以前，她待人冷淡、對收拾打扮自己也不怎么上心，雖然說不上邋遢，但確實很隨意、不太在乎；而現(xiàn)在，她雖然還是不喜歡搭理人，可只要出門，總會把自己頭梳得光光溜溜，衣服穿得齊齊整整，臉搽得白白凈凈、兩腮洇出淺淺的紅，一看就是用了胭脂香粉的——她“老來俏”的外號就是那時添的。

她自己清楚，這一切都是因為王善良。以前，她其實活得很空虛、很無聊，加上身體不好，肝上有毛病，需要常年服藥調(diào)理，自己都沒品出自己活著有個什么味？那時她還沒退休，可夜深人靜時候，她不止一次想，人這一輩子真沒意思。王善良的出現(xiàn)，不光充實了她的身體，也讓她的思想乃至精神一下子全都飽脹起來，就像一朵缺水蔫了很久的花，突然有了雨露的滋潤，她沒法不讓自己綻放。

是的，是花。每次，她無比愛憐地捧著王善良的腦袋，或者是輕撫著他肌肉飽滿的胳膊、后背，把自己像一張紙一樣在他面前完全打開，任他隨心所欲地書寫時，她腦子里總會出現(xiàn)一片刺旋花海，她走到哪兒，哪兒的花朵就會綻放，滿世界的馨香，美得讓她不能自抑地發(fā)出一迭聲的呻吟……

那時候的她，真的相信做了錯事就會遭報應(yīng)；而那時候的他，也只是一個單純的沒有多少壞心眼的大男孩。如果時光能夠像停止轉(zhuǎn)動的鐘表，永遠停留在那時候，她不會對自己的生活、不會對王善良有太多的抱怨。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什么風聲，王善良忽然對父親的死因產(chǎn)生了懷疑。在查清父親死因這件事上，他犟得像頭牛，格外執(zhí)著，她怎么勸都沒用。

“我要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她拔起桌上那個暗紅色鐵殼暖壺的軟木塞，臉上漾著笑，準備給剛進門一頭熱汗的他倒水。

“我爸的事……”他的聲音突兀地大了起來。

她一下愣住，側(cè)過臉，在她不無心虛探尋的目光中，面前那張白凈的長條臉似乎涂了一層胭脂，泛著紅光，兩道濃眉高高挑起，眼睛直瞪著，連脖子上的筋都暴了起來，“我要知道真相?，F(xiàn)在，你也該告訴我真相了。當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誰是害死我爸的主謀？你得告訴我?！?/p>

她就手將軟木塞丟在桌子上，輕輕地吐了口氣。幾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問她這個問題，而且是一進門就問她這個問題，難道他聽到了什么？是的，他肯定是聽到了什么。她的大腦就如高速行駛的汽車車輪，飛快地轉(zhuǎn)動著。

“今天有人告訴我，我爸那事有蹊蹺，依他的性格、為人，他絕對不可能對你耍什么流氓。這里面肯定有問題，你說……”他往前逼了一步，那張因過分激動而顯得有些扭曲的臉距她的眼睛不過一拳之隔。

她不動聲色、緩緩地往面前的玻璃杯里倒?jié)M水，也將心底的緊張、慌亂徹底倒空，這才放下暖壺，迎向他的目光，嘆口氣不無哀怨地輕輕搖了搖頭，“過去那么久的事，你何必再想？當年的事，純粹就是一個意外，沒你想的那么復(fù)雜，你要怨就怨我吧，是我害得你爸送了命，害得你那么小就孤苦伶仃，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都是我不好……”

“別說這些廢話，當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給我仔仔細細地說……”他惡聲惡氣地打斷她，眼睛瞪著，似乎在她臉上布下了一張細密的大網(wǎng)，蝦米樣的謊言也無處可遁。

“你爸確實沒對我耍流氓?，F(xiàn)在想想，其實當時真的沒什么，就是你爸進門時碰了我一下，正趕上我那時候心情也不好，就跟他吵了起來，罵他耍流氓。你可能也知道，你爸本來就是犯了錯誤發(fā)配到七角井來接受勞動改造的，這下更是罪上加罪，大家都批斗他，結(jié)果就……這事都怨我?！彼p聲說著，臉上神色更加黯然，目光也轉(zhuǎn)向他身后依然洞開著的房門。

“就這么簡單。真的？”他直勾勾地看著她眼睛里從門外透進來的光，七角井的陽光總是那么干凈透亮，讓她的目光、神情顯得格外真誠、不容置疑。好一會，他終于長出一口氣，往后閃了一下身，從桌子底下拉出一張方凳，緩緩坐下。

“事情就是這樣的，是我不好，把你給害苦了……”看著他恢復(fù)冷靜，她心底涌出些小小的得意，但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神中，漫溢的卻依然是真誠、憐愛與仁慈。她把玻璃杯挪到他面前，然后緩步上前，伸出雙手，抱住了他的腦袋，同時身子也貼了上去，讓他的臉抵到自己飽脹的胸脯上，就像一位母親安撫她受了委屈的孩子。根據(jù)以往經(jīng)驗，這是她知道的對付他最有效的一劑良藥。

果然，屋子里一下子靜了下來，連門口瀉進來的陽光也停止了流動……

她在心里長出一口氣。

她之所以隱瞞，一是覺得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久，塵封土埋的，沒必要再去挖掘，嗆一鼻子灰；更重要的是，事情還牽扯到了房遠山和王玉成，房遠山不說，王玉成現(xiàn)在是場長，一根指頭就能碾死他，所以還是讓那事永遠成為過去的好。

歸根到底，她是為他擔心，怕他知道了真相做傻事吃大虧。

“哦——”正想著，胸前突然傳來的劇痛讓她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一聲慘叫。她身子一拱，雙手下意識地將他的腦袋抱得更緊了，同時低下頭。他的頭伏在她胸前，她看不到他的嘴，卻可以感覺得到，此刻，他的一嘴利牙正隔著衣服狠狠地咬在她的右乳上。劇痛讓她咬起牙關(guān)，雙手用力，讓他的腦袋跟自己的胸脯貼得更緊，而這個動作也進一步加劇了她的痛楚。她能感覺得到，他在發(fā)狠，牙齒已經(jīng)陷進了那只曾經(jīng)讓他深深迷戀的乳房，以前，他曾無數(shù)次將她的乳房含進嘴里，卻從沒像今天這樣瘋狂，像是要把那塊肉徹底咬下來?！班蕖彼局念^發(fā)，叫得越發(fā)凄慘，連腳尖都踮了起來，雙肩聳起，身子縮成一團，似乎這樣能夠減輕自己受到的傷害。

“你害死了我爸，你必須付出代價?！彼K于松口，抬起頭看著她，兩眼血紅……

“當年，到底是哪些人打死了我爸，這你總知道吧？”他目光陰沉地望著她年過半百卻依然紅潤找不出一絲皺紋的圓臉，有些不甘心地問。

“你別再糾纏這些事好不好？你今年都25了，也該好好談個對象準備成家過日子了。那時候的事，你多少也該有點印象，兩派武斗，不光動刀，連槍都用上了，死的傷的又不是一兩個？”

“你別給我講什么大道理。人家的事我不管，我只想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打死了我爸?！彼碜尤苑€(wěn)穩(wěn)地坐著，只是稍稍低下了頭，目光如劍，直刺她的雙眼。

“嗯，那次事太亂，人太多，我真的記不清了……也奇怪，當時參與打你爸的人怎么都不在了呢，不是死了，就是后來調(diào)走了，這鹽化總場，人員流動性太大……”她并沒有避開他的眼神，只是稍稍動了動已經(jīng)跪得酸痛的兩條腿，特別是腳脖子上有老傷的那條右腿——最近幾次，他每次一來都會強迫自己跪到他面前，讓她老實交待，給他爸贖罪，她不習(xí)慣，卻也只能屈服。她隨口吐出了幾個名字，說得很順暢，卻全都經(jīng)過仔細斟酌，這些人，都是他無法找到的。

“就這些？”那些陌生的名字讓他嘆了口氣，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她，仍是一副不甘心的表情，但口氣卻軟了很多，顯得很失望。

“我騙你干什么？給你說多少次，你不要再想那件事?！彼那乃闪丝跉猓ü陕涞絻蓚€腳后跟上，讓自己跪得更舒服些。

“我爸的死肯定不像你說的那么簡單，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不給我說實話，不過，我也不相信，你的嘴能這么一直硬下去……”他冷丁冒出的聲音風一樣將她刮回現(xiàn)實。她看到，他眉頭鎖著，顯得很不開心，一邊說話一邊抓起桌上一串小孩拳頭大小的馬奶子葡萄，足有十幾顆，顆顆晶瑩剔透如綠色的珍珠一般。話說完，他將那串葡萄一古腦塞進嘴里，連著莖一起大口嚼了起來。她看到，他腮幫子上的肌肉就像被人摁住了腦袋的老鼠一樣瘋狂地掙動著，顯出他用上了十分的力量。不知為什么，她的心一陣痙攣，連上次被他傷過的右乳也隱隱地疼了起來。

她意識到了不好，可她仍然無法想象，眼前這個她命里的魔星、前世的冤家，這次又將帶給她怎樣的痛苦？

無論如何，她都得承受。

他是她的債主。

可他為什么就不明白，她之所以隱瞞也是為他著想呢？

“當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還是不肯告訴我？”他臉陰著，聲音很冷，讓人想到冬天，房梁下的冰渣子。

“我沒騙你。”她仰臉看著他，神色平靜，心卻是惴惴不安的，難道，他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這次，她的腿沒有動，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能夠長時間地跪在他面前，任他發(fā)落了——用他的話說，那是贖罪。

“當年，我爸是被人叫到隊部的，聽老柴說，我爸去隊部的時候，正好讓他撞上，他還問我爸干嘛去，我爸當時回了他四個字‘讓去隊部’。這肯定是一個陰謀?！?/p>

“我不知道，”這話她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他的問題，她真的沒有答案，頓了一下，她又無比真誠地補充道：“你不要聽老柴瞎說，他那人，喝點酒就愛胡說八道?！?/p>

“他要沒喝酒，也不會對我說這些了。害死我爸的主謀是誰？你告訴我?！彼樕匣\著寒霜，目光仿佛兩把兇光閃閃的匕首，一邊說話一邊輕輕地搖頭，“你們這些女人，都是騙子，沒一個好東西?！?/p>

“你不要胡思亂想，也不要聽別人胡說八道。我發(fā)誓，如果我知道那個人是誰，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死后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彼胍膊幌氡汩_始賭咒發(fā)誓。

“我不會再相信你了……”他臉上，竟綻出一絲笑、冷笑。

她的心一凜，猛地涼下去，冷得就像三九天戈壁灘上的石頭。根據(jù)她對他的了解，他很少笑，如果在他臉上露出笑模樣，那只能說明他已經(jīng)壓制不住內(nèi)心的憤怒，接下來絕不會有什么好事。

還沒等她想出平息他怒火的對策，他的手已經(jīng)高高地揚了起來，“害死我爸的主謀到底是誰？”

“你何必知道呢？你斗不過他們的?！彼酪灰?，終于把這句話說出了口。她是真的擔心他。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不管是誰，你說。”他的臉扭曲起來，雙手齊出，狠狠掐住她的脖子，“你說……”

雖然不曾親眼看見，可她能夠想象，他一定找了很多人，打聽當年的事。通過他的不懈努力，蛛絲馬跡正一點點顯露，為了隱瞞真相，為了不讓事情徹底暴露，她平白無故多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現(xiàn)在，她越來越力不從心、越來越難應(yīng)付了。

可她還得應(yīng)付。

她不能說，既是為他，也是為房遠山。

當年叱咤風云的房遠山如今已經(jīng)老得連路都走不成了，今年不得不坐上了輪椅；更糟糕的是，因為中風，他腦子也不好使了，就連自己家里人都記不住，整天木呆呆的，嘴角掛著涎水像個活死人，看著都讓人可憐。現(xiàn)在的他，明著暗著都不可能是王善良的對手。而房遠山的兒子房勇雖然是學(xué)校的副校長，可他那職務(wù)，包括以前他那個教導(dǎo)主任的職務(wù)，很多人都知道那是場長王玉成一言九鼎任命的，不少人背后議論說他軟弱，除了能在報紙上寫個豆腐塊，什么本事都沒有，以他的能力頂多當一個普通教師。她清楚，就連房遠山對這個兒子也是一百個看不上，“我給兒子起名叫房勇，是希望他長大后能像個戰(zhàn)士一樣勇敢?？伤?？被他媽帶的，秀秀氣氣就像個女人?！睆那埃窟h山曾這樣給她發(fā)過牢騷。她相信，房勇肯定也對付不了王善良。

她要當好房遠山身前最后一道屏障，保護好他。她不忍心、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英雄一世的房遠山被王善良欺負。

半年前，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王善良從場里要到了一套很緊俏的新房子。房子共兩間，40幾平方，和場里其他人家一樣，他又在房子外面圈了一個院子，并往院子里移了些樹、蓋了幾間小房子，有廚房、煤房、雜物間，很像個家了。

從那時起，她和王善良見面的地點便換到了他的新家。

王善良將里面那間房用一堵墻一道門一分為二，外面面積大的做臥室，里面不過六七平方，靠墻擺著一張桌子，桌上醒目地擺著一個寫有“先父王渭生之靈位”的木牌——據(jù)王善良說，他曾費盡周折想找王渭生的照片，也擺到供桌上，卻一直沒能找到，木牌前有一個暗黑色的陶土香爐，桌子下面有一個燒紙用的舊鐵盆、還有一塊一米五見方已經(jīng)發(fā)黑的紅色棉墊子。

“這塊墊子是我爸留下來的唯一一件東西?！钡谝淮巫哌M這間小屋時，他這樣說道。王善良說這話時她還沒有太在意，但他緊接著說出來的話卻讓她的心又揪了起來。

“這些年，你給我爸的補償已經(jīng)夠多了，我其實已經(jīng)不恨你了?？赡銥槭裁床辉赴颜嫦喔嬖V我？我爸不光死得冤枉，死了以后還得背個流氓犯的壞名聲。你就這么忍心嗎？從今天起，你每天都要按時按點來我爸靈前跪著，直到你告訴我，到底誰是害死我爸的主謀為止?！?/p>

為了逼出真相，王善良對她的折磨開始變本加厲，在他面前，她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臺能喊能叫一邊發(fā)抖一邊還要沖他笑專供他發(fā)泄邪惡欲望的機器。

也是通過他的講述，她才知道，他折磨她的那些花樣都是從一盤香港錄像帶上學(xué)來的。她想不明白，那個與七角井鹽化總場相隔萬里之遙的地方，那里的男人女人怎么會那么無恥下流？也難怪那是萬惡的資本主義，都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

那些日子，假如王渭生——那個因為對她耍流氓而死實際卻什么都沒干的冤死的男人——真的在天有靈的話，他一定能夠很欣慰地看到，看到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延續(xù)著他血脈的他唯一的親人替他做著他生前并沒有做的事，看到她在他留下來的那張曾經(jīng)陪伴過他的棉墊子上受盡屈辱百般痛苦。

“你是不是覺得很痛苦？只要你告訴我，害死我爸的主謀是誰，我保證再不找你麻煩?！泵看握勰ネ晁?，王善良都會這么說。

她知道，只要她不死，只要她選擇繼續(xù)保守秘密，她和王善良的游戲就還要繼續(xù)。

就在她感覺自己馬上就要崩潰時，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

“以前，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以后，我不會再來糾纏你。”那天，頭發(fā)蓬亂、雙眼布滿血絲的王善良是一大早來她家的，來的時間反常，說話的語氣也反常。

她如墜身于云霧中，一時之間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爸的事我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你當時只是碰巧撞上，其實跟你關(guān)系不大，就算你不在，他們一樣不會讓我爸活著……”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越發(fā)迷惑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

按王善良的說法，十年文革，兵團是重災(zāi)區(qū)，鹽化總場也不能幸免。1966年，著名的“五一六”通知公開發(fā)表后，只比全國慢了半拍，整個哈密區(qū)域很快也亂了起來，到1967年1月，哈密地委、專署的權(quán)就被群眾組織奪了，而當時鹽化總場的上級單位，兵團農(nóng)五師哈管處也成立了“紅色造反兵團”、“井岡山”兩大群眾組織，共同奪權(quán)后，這兩個組織分了派，其中占據(jù)著哈管處大樓的“紅色造反兵團”被稱為“樓上派”，勢力主要集中在紅星一場等團場的“井岡山”被稱為“樓下派”。

受大環(huán)境影響，鹽化總場先是出現(xiàn)了一個由李鳳山組織領(lǐng)導(dǎo)的名叫“狩熊獵羆”戰(zhàn)斗隊的組織，在“樓上派”的支持下，奪了房遠山等人的權(quán)。

隨后，房遠山的老部下王玉成等人出頭，組織成立了另外一個名叫“天山紅旗”的組織，得到了“樓下派”的支持，他們這一派，當然是要保房遠山的。

當時，這兩派都戴著“革命造反派”的紅袖章，都打出了“造反派”的大旗，都罵對方是“?；使贰?，一時之間，鹽化總場出現(xiàn)了“真假孫悟空”并存的混亂局面。

相互對立的這兩派，都想取得對鹽化總場的控制權(quán)，壓對方一頭，互不相讓，剛開始兩邊交鋒只是打嘴仗，罵急了就開始推推搡搡，從拳腳相交又發(fā)展到棍棒互敬，武斗開始升級。

“狩熊獵羆”戰(zhàn)斗隊成立的頭幾個月，鹽化總場一直是由他們獨統(tǒng)江山的格局；而“天山紅旗”一舉旗，有房遠山的老部下以及同情他的人支持，迅速發(fā)展壯大，很快便一躍而成鹽化總場最大的造反派組織。幾次戰(zhàn)斗，“狩熊獵羆”戰(zhàn)斗隊都吃了虧。

“當時，鹽化總場很多人都加入了這兩派組織，卻還有一幫人，沒有卷入其中，他們都是新疆1949年9月25日起義的國民黨老兵，俗稱‘老九’，有一百多號人，堪稱一股強大的力量。我爸那時還在新生隊接受勞動改造，因為他為人正派，愿意為別人出頭幫忙，加上他也是‘九二五’起義的，所以他不光在新生隊威望很高，在‘九二五’老兵圈里也能說得上話?？赡苁强粗辛宋野诌@一點。李鳳山找到了他，想讓他幫忙，把那一百多號‘老九’都拉進他那一派。據(jù)說我爸當時已經(jīng)點了頭，答應(yīng)促成此事。但這個消息不知怎么就傳到了王玉成耳朵里，而王玉成當時正計劃著實施一次大的行動，將李鳳山的‘狩熊獵羆’戰(zhàn)斗隊徹底打敗，他當然不希望對手的陣營里平白無故增添那么強的一股戰(zhàn)斗力。于是他跟當時已經(jīng)下臺的房遠山等人設(shè)計，合謀害死了我爸?！蓖跎屏及阉蚵牭降氖虑槿颊f了出來。

難言的靜寂中，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很亂，想不到，王善良給她講述的王渭生的死因，跟她所知的，竟完全是兩回事。

留存在她記憶深處的，都是她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事實，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實而不是白日做夢想象出來的，對此，她無可置疑?？蔀槭裁?，王善良所說的，竟然也那么有道理，完全符合當時的真實情況？

她記得，王渭生死后，確實有十幾個“老九”加入了李鳳山那一派，因為人少并沒有形成什么氣候；大概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李鳳山那一派后來被王玉成一派給打敗了。再后來，李鳳山那一派在哈密‘樓上派’的支持下，又帶著援兵、乘著十幾輛解放牌大汽車、拿著槍，殺回了鹽化總場。

這次李鳳山一派人多勢眾，加上手里有硬家伙，回來便將王玉成一派包圍在了場部，并用大喇叭喊話，如果王玉成一派十分鐘之內(nèi)不投降的話，就要發(fā)起總攻，后果自負。

當時，王玉成看到李鳳山他們這邊有槍，卻不相信他們真的敢開槍，所以他不光不投降，還組織人員舉著旗子，手持棍棒向外發(fā)起了反沖鋒，想要沖出包圍圈。他們剛出門，李鳳山一聲令下，槍聲大作，最先沖出場部的一個人直接被打死，他身后，還有兩個人也掛了彩。

看到李鳳山他們真的敢開槍，撤回到場部的王玉成權(quán)衡利弊后命令，讓大家全部投降，他一個人留下，以死捍衛(wèi)“天山紅旗”和自己的尊嚴。

十分鐘后，王玉成一派大都舉起雙手走出了場部，只剩下十幾個人，都是房遠山的老部下，同聲唱著“團結(jié)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比鐵還硬，比鋼還強……”仍不肯投降。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jīng)沸騰，要為真理而斗爭！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

李鳳山一派也唱起了歌，由于人多勢眾，洪亮的《國際歌》很快便壓倒了《團結(jié)就是力量》。就在李鳳山抖擻精神就要揮手下令發(fā)起總攻時，房遠山從他被監(jiān)視勞動的遠離場部的三隊跑步匆匆趕了回來，冒著生命危險，獨自一人手無寸鐵走進戰(zhàn)場，喘著粗氣找李鳳山談判，說是愿意勸王玉成投降。

最后，在房遠山勸說下，王玉成和剩下的十幾個人真的放下了手里的大刀、長矛、棍棒等原始武器，投降了。但李鳳山并沒有放過房遠山和王玉成，派人將他們關(guān)了起來。

那是鹽化總場兩派武斗第一次動槍，第一次把人打死，而且死的還是一個老革命、戰(zhàn)斗英雄，本來，她還以為人命關(guān)天，李鳳山肯定會有麻煩。后來卻聽李鳳山一派說，早在去年，1967年的9月，哈管局“樓上派”和“樓下派”武斗，就開始用槍了，第一次就造成了十幾人的死傷；槍不過癮，后來把大炮也推上了前線，連哈密專署大樓都被炸塌了，還炸死一個姓韓的專署副專員。所以說，死個把人根本就不算個事。

當時李鳳山是沒事，但幾年后他還是因為這事被判了死刑。

據(jù)說，李鳳山得勝當天，曾放出風來，說是次日要開一個鹽化總場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批斗會，要讓房遠山和王玉成償命，為死傷的革命戰(zhàn)士報仇?？删驮谀翘焱砩希窟h山和王玉成就像空氣一樣，從被鎖著的那間似乎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房子里消失了，逃得無影無蹤。而房遠山的愛人，也是這之后精神失常的。

這些，卻都是題外話了。

她想不明白，真相，到底是哪一個？

“王玉成才是害死我爸的罪魁禍首，我不會放過他的?！蓖跎屏家а狼旋X地道。

“你最好不要去找王玉成，你斗不過他的。王玉成不像房遠山，他心硬，沒什么顧忌，什么事都做得出。你敢找他麻煩，他肯定會讓公安抓你，說不定，直接就給你判個死罪?！毕肓艘粫?，她勸。她很擔心，既為王玉成擔心，又為王善良擔心。

“你說得對，王玉成現(xiàn)在還在臺上，我拿他沒辦法。賬，我會先跟房遠山算，他也是害死我爸的元兇?！背了剂艘粫е?，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她的心又抽緊了，開始為房遠山擔心。

再次走進他家，是因為她聽說他和房遠山的孫女房琪在談戀愛，房琪的父母都不答應(yīng)這事，當時已經(jīng)參加工作的房琪卻是鐵了心，非要跟他。為這事，房家炒翻了天。

她左右權(quán)衡猶豫了好幾天，終于打定了主意。“聽說，你現(xiàn)在在跟房琪談戀愛？”進門后，她小心翼翼地問。

看到是她，他顯得有些意外。大半年沒見，他似乎已經(jīng)不認識她了，而他在她眼中變得也很陌生。

“你真的喜歡她？”她聲音更輕了，像是怕擾著了身邊樹上“嘰嘰喳喳”聊得正歡的麻雀。

“我喜不喜歡她，這重要嗎？我為什么跟她談戀愛，這你應(yīng)該清楚?！彼耦^朝前走去，冷冷地答。

她的心開始往下沉，似乎墜進了一個冰窟窿。毫無疑問，王善良的報復(fù)行動，已經(jīng)開始。

“當年害你爸的事，是我跟王玉成商量的，跟房遠山?jīng)]關(guān)系。”想了一會，她咬牙道。話說完，仿佛壓在心口的一塊大石頭被人搬走，她心情一陣輕松。

“你是說，當年的事是你跟王玉成策劃的，跟房遠山毫無關(guān)系？真的嗎？”王善良突然站定轉(zhuǎn)身，猝不及防的她仍在向前走，兩個人的身子直接撞到一起，他的臉就貼在她的臉上，顯得有些猙獰。

她往后退了一步，正想說話時，他又開了口。

“房遠山認你當妹妹，你喊他大哥，其實我早就知道，在害死我爸這件事上，你肯定有份?？晌乙恢痹隍_自己，主謀是房遠山、王玉成，把你想象成是無意中卷進去的，事情跟你無關(guān)，所以我給你說過，以后不會再去找你。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還要摻合進來？既然今天你已經(jīng)承認，你也是主謀之一，那以后，你就繼續(xù)贖你的罪吧?！蓖跎屏纪献∷恢皇郑е怎咱勠劦乃镂葑呷?。

“冤冤相報何時了，仇恨只會越積越深。你要報仇，很可能把你自己也搭進去。你應(yīng)該學(xué)會寬恕罷手?！痹谕跷忌`前跪下時，她喊，想做最后的努力。

“我不懂什么寬恕。我只知道，我爸受了冤屈，我就得給他伸冤報仇。人要是做了錯事，就應(yīng)該付出代價，就應(yīng)該承擔責任。”說到這，他笑了，笑得古怪，“等下還有人要來，你就在這呆著，等著聽好戲吧?！?/p>

本來她以為，下一個來的人是房琪，可她猜錯了。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是在犯罪。你就不怕坐牢嗎？”

這聲音很熟，一時之間她卻想不起來是誰。

“怕啊，我當然怕坐牢了。就跟你怕我手頭你閨女這些照片泄露出去，讓你家老爺子、房校長還有別人看到一樣。”他無比燦爛的笑聲在屋子里麻雀似的四處撲騰，“你看看這對奶子，你看看這細腰、多惹火的身材，你再看看她這狐貍精一樣勾人的眼神，這些照片要是落到場里那些老光棍手上，哈喇子得流一地。我估計，就算是10塊錢一張去賣，保證也有人搶著要?！?/p>

腦子里電光火石的一閃，她眼前浮現(xiàn)出房勇老婆的臉，場里人都叫她房嫂。房嫂沒什么文化，也沒正式工作，但人樸實特別勤快，把房遠山和一家人照顧得非常好。而房勇當初之所以會和大字不識的房嫂走到一起，據(jù)說是因為當年房遠山被打倒后，在房勇一生中最落魄最脆弱的時候，房嫂天降甘霖般出現(xiàn)在他身邊，并且不顧家人朋友反對，無微不至地呵護著他，就這樣，兩人走到了一起。

不過，也許是聽多了關(guān)于她的閑言碎語，房嫂對她一直沒有什么好臉色，話都不跟她說。

“你這個流氓！”房嫂罵。

“你最好對我客氣點，你別忘了，你是來求我的?！彼廊辉谛?。

“你要怎樣才能把那些照片給我？”良久，房嫂重新開口，語氣也軟了下來。

“這態(tài)度就好多了。你看，這才三天不見，你這臉就瘦了一圈。過來，讓我看看，身上瘦沒有？”他得意的笑聲在她耳畔久久地回蕩著，“你放心，只要你聽話，那些照片我一定保存得好好的，誰都不讓看?！?/p>

好半天，除了細碎的“窸窸窣窣”聲，隔壁再沒有人開口。

她似乎看到，戈壁曠野上，一朵小小的刺旋花在狂風中顫抖，被沙塵無情地摧殘。她在心里嘆了口氣，為可以預(yù)見的房嫂的悲劇命運。孽是男人造的，可為什么，債卻要女人來償？她想不通。

“好了，你把衣服穿好吧。馬上你閨女就要逃班來看我了，你不會想讓她看到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吧？”又過了一會，他的聲音重新響起。

“不要用這種眼光看著我，要怪，你就怪房遠山，他害死了我爸。我的目標就是要讓你們房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至少也要鬧得你們雞飛狗跳、不得安寧。你們家越亂，我越高興；你們家人越痛苦，我越開心……”

“你說我公公害死了你爸？不可能，我公公菩薩心腸，他不可能害任何人的。我跟房琪她爸之所以反對她跟你好，主要是覺得你文化低、又愛打架惹事不是好人，可我們并沒有阻止她來找你，如果房家真的和你有這種仇怨，我們早把她鎖到家了?！?/p>

“很多事情你并不清楚，畢竟你也不姓房，只要你跟房勇離婚，我絕對不會再騷擾你。”沉默了好一會，他才開口。

“不可能！”房嫂飛快地接口。

“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他“哼”了一聲道。

很快，門響了。

她回過頭，臉色灰敗的房嫂站在門口，呆愣著，驚愕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她。

她也看著房嫂，不說話，眼神里滿是悲憫……

四

那個陰沉沉的上午并不遙遠，準確地說，就在三天前。

一大早，鉛灰色的云團便從北邊山上橫壓過來，好像知道會有大事要發(fā)生，趕著來看熱鬧，層層疊疊地堆聚在鹽化總場上空，一點點地向下墜著，像是要把這個彈丸小鎮(zhèn)壓得粉碎。

看樣子，是非刮一場大風不可了。

這事能這么了結(jié)最好，當時，她和房嫂都是這么想的。

自從她和房嫂在王渭生靈前碰面以后，大概是同病相憐，房嫂對她的態(tài)度一下就變了，兩個人現(xiàn)在是無話不談的朋友。

當她和房嫂一起小心翼翼地用輪椅推著房遠山來到王渭生靈前時，她又一次咬牙堅定了決心，她已經(jīng)記不清，今天，自己已經(jīng)咬了多少次牙了。

她覺得，這次應(yīng)該相信王善良。

事情還得從那天，她和房嫂守在王渭生靈前，聽著屋外王善良和房琪熱火朝天地打情罵俏說起。

她想，她不能眼睜睜看著房遠山的親人這么被王善良耍弄，她也不能眼睜睜看著王善良就這么越變越壞越陷越深。

“你爸的死真的跟房遠山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你怎么才能放手，我死行不行？”為了說服王善良，她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

“害死我爸的事，房遠山絕對有份，可他也不是元兇首惡。這樣吧，看在你們還有房琪份上，只要你們能把房遠山帶到我爸靈前，你們再替他磕頭陪個罪，從此我跟房家的恩怨就一筆勾銷，以后我也再不會找你們的麻煩?！卑欀碱^思考了好一會，他說。

“真的？”她還沒開口，房嫂搶先問。

“男子漢大丈夫，一口唾沫一個釘。我哄你們干什么？”他不屑地“嘁”了一聲，接著道，“我爸的死，畢竟王玉成才是真正的主謀，剩下的賬我找他算去?！?/p>

當時她還有些猶豫，怕王善良說話不算數(shù)。

“你還不愿意？不管怎么說，對我爸的死，房遠山是有責任的。如果他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活死人一個，我不可能這么輕易放過他?！彼料履?，不高興了。

為這事，她和房嫂前思后想商量來商量去，考慮了很久，最終達成了一致。

討論這事的時候，房嫂顯得很急切，看得出來是想盡快解決這事。這她能理解，不管怎么說，房嫂也有自己的生活，有很多事情要忙。

她能夠想象，如果房遠山頭腦清醒，是絕對不可能去王渭生靈前認錯的。哪怕是她和房嫂替他磕頭認錯，其實也是讓他受了委屈。好就好在，房遠山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什么事都不知道，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也不會在意那點小委屈。

香燭這時都已點燃。

按照他的要求，她和房嫂把房遠山的輪椅推到王渭生靈前，然后她們兩個挨著輪椅跪下，用房遠山的口吻道：“王渭生兄弟，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希望你能夠原諒我?！痹捳f完，她們開始磕頭。按他的要求，她們得一連磕9個頭，替房遠山。

“一、二、三……”她一邊磕頭一邊默數(shù)著，剛磕到第六個，眼睛的余光忽然看到，本來站在輪椅另一邊的他這時走到房遠山輪椅對面，彎下腰，左手伸出來，朝房遠山下身探去。

“你干什么？”她直起腰，喝問。

這時候，他的左手已經(jīng)扎扎實實地在房遠山襠下抓了一把，開始往回收。

聽到她的喝問，跪在她身邊的房嫂也被驚動，停止了動作。

“哈哈哈……”他瘋魔般得意的笑聲響起，“今天我讓你們帶他來，除了讓他在我爸靈前認罪，主要想證明一件事。你們知道嗎？房遠山的老婆以前跟我爸好過。那時候我還小，我記得他老婆曾經(jīng)給我爸說過一句話，‘我男人，其實根本就不是男人’，

“‘那是咋回事，你們不是有一個孩子嗎？’當時，我爸問。

“‘孩子出生以后，在一次戰(zhàn)斗中，他那負過傷?！衣牱窟h山老婆當時是這么說的。雖然那時候我還小，不明白她說的是什么意思，可她的話我卻一直記在心里。直到后來，我也有了女人，經(jīng)歷過那種事以后，心里就有了一種猜測。所以今天，我要證實一下?！?/p>

他看著木呆呆的她們得意地笑著，“有誰知道？”他把頭重新轉(zhuǎn)向輪椅上的房遠山，頭一低，眼睛直視著老人那無神的雙眼，嬉笑著道：“鹽化總場偉大的領(lǐng)袖偉大的統(tǒng)帥偉大的導(dǎo)師偉大的舵手房遠山房場長，竟然是一個中看不中用的太監(jiān)?！?/p>

“你這個……”她一句話還沒罵完便張開嘴定在了那兒，她看見，已經(jīng)好幾年不能說話不能動的房遠山忽然撐起了身子，一頭朝著那張發(fā)出得意笑聲的臉撞過去，“嗵”的一聲，兩個腦袋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了一起，然后，老人直挺挺地向前栽去……

驚了一會她趕忙起身，去扶房遠山。

而她身邊的房嫂嘶叫一聲，挺起身便朝捂著嘴退到墻邊的王善良撲過去，瘋了一般又喊又抓又打，很快兩個人便扭在一起，滾到地上。

她把房遠山重新扶到輪椅上坐好，又認真檢查了一下，除了胸膛仍在劇烈地起伏，他似乎并無大礙。而這時，房嫂已經(jīng)被王善良扭著胳膊壓在身子底下制服了。

從房嫂的眼睛深處，她捕捉到了憤怒，她相信，那憤怒如果變成火焰，肯定能將整個七角井鹽化總場的天空映紅。她也相信，此刻自己的眼睛應(yīng)該也是這個樣子。

“放開她！”她的聲音很冷，王善良真的讓她太失望了。

“你不要這個樣子。你們都以為房遠山是好人，可你們知道嗎？他老婆就是他害死的……”王善良放開房嫂，背往后面墻上一靠，看著她，大聲喊。

“胡說！”

“不可能！”

她和房嫂同聲反駁……

“我是壞人，我的話你們肯定不信。不過，這都是我親眼看見親耳聽來的……”

王善良的故事扯得很遠，說的是文革時的事，還提到了“狩熊獵羆”戰(zhàn)斗隊和“天山紅旗”，為了奪權(quán)，也為了“倒房保房”，兩派武斗十分激烈。后來，“狩熊獵羆”戰(zhàn)斗隊在哈密更大的造反派組織支持下，終于取得了勝利，連“天山紅旗”的首領(lǐng)王玉成還有房遠山都被抓了。

“那天下午，我閑得無聊，就去場部辦公室找我干爹，他現(xiàn)在不在了，可你們應(yīng)該知道，就是老孫，他當時是那的門衛(wèi)。進去以后，我發(fā)現(xiàn)門衛(wèi)室里沒人，正奇怪著，就聽從右邊不知哪間辦公室里傳過來一個聲音，‘我丈夫到底在哪？我要見他?！谖彝疫呑呃茸叩臅r候又聽到一個男聲，聲音怪怪地笑著道，‘你急什么，有我們在，你馬上就不會想你丈夫了?！缓笫情T‘哐’的一聲合上的聲音?！銈円墒裁?？快放我出去……’等我確認，聲音是從最靠里面的一間辦公室里傳出來的時候，那個驚恐不安的女聲已經(jīng)斷了。

“當我的心緊緊地揪著，輕手輕腳走到那間辦公室門口時，只聽里面那個男聲壓低了說道，‘你楞什么，趕緊把那塊抹布遞給我。’同時還有一個女人嘴被捂住后掙扎著發(fā)出的那種不甘心的‘嗚嗚’聲。

“過了一會，女人的聲息徹底消失，另一個男聲響起，‘老柴，你……你這是要干什么？’聲音有些遲疑，可我一聽就聽出來了，那就是我干爹。

“‘你裝什么？這可是鹽化總場最漂亮的女人，以前就房遠山一個人能使，你頂多是看一看，過過眼癮；現(xiàn)在，機會來了，你就不想試試？’前一個男聲一邊說話一邊弄出‘啪啪’兩聲響，似乎是手拍在面團上發(fā)出來的聲音，‘你看這身肉，白嫩嫩、粉坨坨的，你就不動心？’他的話說到這，我才想到里面那個女人是房遠山的老婆。

“‘老柴，這樣不好吧？’老柴話說完，我干爹問?！啊猩恫缓茫可洗挝涠钒盐腋觳捕即蛘哿?，我就不能收點戰(zhàn)利品?！?/p>

“‘可我總覺得這樣不好……’

“‘想弄就在這呆著，不想弄就回去老老實實值班，別那么多廢話。’這時，那個老柴顯然不耐煩了，呵斥道。

“我本來以為我干爹會出來，所以身子趕緊又往后縮了縮，躲在暗影里?？墒?，等了好久，身邊緊閉的辦公室門都沒有打開，也沒有人出來。倒是屋里又響起了老柴帶笑的聲音，‘你也急了是不是？我馬上就好?！?/p>

“就在這時，我看見前面走廊中間又多了個黑影，那人在門衛(wèi)室門口站著，站了一會，似乎在確認什么，思考著什么，最后終于下定了決心，躡手躡腳拐向左邊走廊。因為天這時已經(jīng)基本上完全黑了，黑影再往前走幾步，我便什么也看不清了，過了幾分鐘，那黑影又轉(zhuǎn)了回來，重新出現(xiàn)在我視野中，奇怪的是，這次我看見的身影不是一個而是三個，三個人弓著身子向大門走去，很快便從我視線中消失。直到這時，我仍沒有意識到什么，第二天，當我聽說房遠山、王玉成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關(guān)他們的房間里消失了，我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后來，我曾無數(shù)次揣測，如果當時房遠山知道自己的老婆正在走廊的另一頭遭受折磨，我不知道他還會不會逃，就算狠心要逃能不能跑那么快？而且我相信，如果不是他老婆幫他引開了兩個看守，他怕也跑不掉；我甚至想過，很有可能，是房遠山老婆和別人一起設(shè)計犧牲自己救走丈夫。不過，這些事我沒給任何人說，包括我干爹。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身邊辦公室里那個女聲再次響起，‘你們……你們，李鳳山呢，我要見他，我……’她的聲音剛開始有氣無力的，還有些哽咽、伴著抽泣，但后來卻突然拔高，發(fā)了狂似的嘶聲叫了起來。然而，話沒完全喊出來她的聲音又消失了，緊跟著老柴‘啊’的一聲痛呼。

“再往后，是我干爹有些驚慌失措的聲音，‘這咋弄，她是要找李司令告狀吧？’

“‘這婆娘，牙齒比狗還尖，’老柴悻悻地罵著，沒好氣地道：‘你說咋弄？’

“‘要不，咱們把她做了。你說呢？’

“‘你這家伙，看起來老實，心比我還狠?？赡阆脒^沒有，你要是弄死了她，咱們怎么給李司令交代？

“‘那你說咋辦？’

“‘她想告咱們的狀，不讓咱們好過，咱們就先讓她知道知道咱們的厲害，先給她來個‘火燒鳳凰窩’；她要還是嘴硬，就再給她多嘗幾個，看她還敢不敢去告；如果她還不死心，那咱們就說她是因為咱們批斗了她，所以誣告我們，抵死了不認?？此惺裁崔k法？’說到這，老柴笑了起來。

“‘好主意，還是你聰明，東西現(xiàn)成，咱們這就開始。讓她也知道知道無產(chǎn)階級專政鐵拳的厲害?！腋傻S聲附和。

“當時我并不清楚‘火燒鳳凰窩’是什么意思，后來才知道，那是一種專門對付女人的刑罰，就是用燒紅的烙鐵燎燒女人的下身；而如果對付的是男人，名字則變成了‘烤麻雀’。

“我沒看到那天他們到底是怎么折磨房遠山老婆的，我只知道，沒過多久，房遠山老婆就瘋了……

王善良說到這，房嫂的眼淚開始往下淌，她的眼睛也濕了，心緊緊地揪著，眼前現(xiàn)出一朵枯萎了的刺旋花。是的，鹽化總場的女人，就像戈壁灘上的刺旋花，從小就是被鹽堿水滋潤著長大的，命都是又苦又澀。

“房遠山老婆死的時候，房遠山已經(jīng)回來了……”王善良用手抹了下眼睛，開始繼續(xù)往下講：

“那天我跟人打架，怕干爹訓(xùn)，所以回去很晚，走到門口，就聽里面我干爹正跟老柴說話，

“‘我躲在蘆葦叢里，親眼看見房遠山老婆在水里撲騰，他就站在岸邊上，卻沒有去救。雖然我沒有看見，可我懷疑，人是他推下去的?！腋傻f。

“‘你不要亂說?！?/p>

“‘我怎么是亂說？我覺得，肯定是房遠山這一回來，發(fā)現(xiàn)自己老婆稀里糊涂肚子就大了，被人戴了綠帽子，他一生氣就下了毒手。’

“‘好了，這事到此為止，你給任何人都不能說，特別是他老婆懷孕的事。知道不？其實，這樣一個結(jié)果也不壞?！?/p>

“‘我知道，我就是有些氣不過。咱們現(xiàn)在是光棍兩條，他媽的，那孩子至少有一半可能是我的，就這么讓房遠山給害了。你不生氣嗎？那孩子也有一半可能是你的呢！’

講到這，天地之間忽然傳來“轟”地一聲輕響，似遙遠，實清晰。緊接著，“呼呼”風聲已接踵而來，而且越來越猛。眨眼間，仿佛千軍萬馬疾奔而至，人世間的所有污穢所有不堪似乎都將被一掃而空……

七角井鹽化總場的?？停L，終于登場了。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承認，自己太笨，分不清。

當然，不管真假現(xiàn)在都不重要了，她就要死了。

死就死吧，對這個苦難深重的世界，她早就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

從哈密城買來的印著骷髏頭圖案的農(nóng)藥效果就是好，半瓶下肚，頭馬上就暈了；當然，這也可能是前面吃下的那瓶安眠藥產(chǎn)生的效果。

恍惚間，眼前現(xiàn)出一片無邊無際的粉紅花海。

那一叢叢貼地而生的植物，莖條是鷹爪狀的粗木刺，上面不長葉子，卻生著許多針一樣灰綠色的棘刺，就在那根根尖利的棘刺上，托舉著一朵朵粉紅色的小花，花瓣薄得就像是蜻蜓的翅膀，模樣則是年輕女孩子穿的那種半截裙。

那是戈壁上特有的刺旋花。

她知道，自己的意識出了問題，刺旋花在戈壁堿灘上并不少見，卻也是零零星星，不可能這樣大范圍的成片生長?，F(xiàn)在腦子里出現(xiàn)的場景，只能是幻覺。

她想，我大概是真的要死了.

她知道，像她這樣的人，即使是死，也沒有幾個人會在乎。就像戈壁灘上一朵不起眼的刺旋花，開了敗了……

責任編輯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