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博洋+沈寅飛
王彩霞開始接到王志國和龐興民分別打來的傾訴電話,而且電話越來越頻繁,兩個年過六十的老人像小孩子一樣向她告狀,互相訴說對方的不是
7月12日晚上8點左右,北京市民王丹丹利用手機查看攝像頭記錄的畫面時幾乎驚叫了出來,外公王志國的男保姆龐興民用手持續(xù)使勁地拍打著他的腦袋,抽打他的臉部。身體幾近癱瘓的王志國完全無力反抗。就在當天下午,王丹丹的母親王彩霞特意在老人的起居室內安裝了攝像頭,而龐興民也知道攝像頭的存在。
家住北京市房山區(qū)的77歲老人王志國因為行動不便,由女兒王彩霞雇傭了63歲的男保姆龐興民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吹绞┍┊嬅婧?,王彩霞母女二人急忙趕往五分鐘車程遠的王志國老人住處,指責龐興民對老人的粗魯行為。龐興民一開始還不承認,當看完錄像視頻之后立即轉變了態(tài)度,表示自己錯了,并保證以后肯定悔改。
王彩霞發(fā)現已經不是第一次發(fā)生這樣的毆打事件,在此之前父親身上出現多處不明原因的淤青,精神狀態(tài)在近幾個月內日漸萎靡不振。隨后,氣憤之極的王彩霞母女選擇了報警處理。
10月12日,北京市房山區(qū)檢察院以龐興民涉嫌虐待被看護人罪提起公訴。坐在被告席上的男保姆龐興民不時地用濃厚的邢臺口音喃喃自語,他表示認罪,不過卻更惦記案發(fā)當月尚未拿到的工資。
最終,龐興民以虐待被看護人罪當庭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禁止從事看護工作三年。這也成為刑法修正案(九)生效以來北京市宣判的首例虐待被看護人刑事案件。
年底找到的男保姆
2016年1月,正值農歷羊年年底,王志國家的舊保姆因為要回老家過年主動提出了辭職,這讓女兒王彩霞非常的著急。眼下正值年關,找保姆正是最難的時候,而父親 的身體幾乎是一刻也離不開人。
王志國的老伴去世早,前些年,退休在家的王志國一直一個人居住在單位分配的五十多平米的一居室內。幾年前,王志國突發(fā)顱腦損傷造成了行走障礙,除此之外高血壓等需要長期服藥的慢性病也趁勢襲來。雖然王志國有兩兒一女,但也都是各自成家,年近五十的人,工薪階層的他們無法實現天天在家照顧老人。所以這幾年,獨居的王志國一直由兒女共同聘請的保姆專門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此時,保姆的突然離職讓王彩霞只好求助于她之前聯系過的房山一家家政服務公司,要求盡快找一個新的保姆。家政公司很快就為她找到了一位來自河北的63歲的男保姆龐興民。
龐興民也是剛來北京不久,在位于房山區(qū)的這家家政公司登記找工作。他自稱不識字,在老家工資水平太低就和妻子雙雙來到北京掙錢,夫妻倆都是從事家政服務工作,自己還有一兩年照顧老人的經驗。王彩霞覺得找個男保姆也未嘗不可,雖然了解到龐興民喝酒抽煙,但看著龐興民表面上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村人,并且口口聲聲保證在照顧老人期間絕不喝酒,更何況眼下正值缺少保姆的時節(jié)。所以雙方很快達成口頭協議,由龐興民負責24小時照顧王志國,王彩霞每個月付給龐興民3000元的工資,并且包吃包住。
沒有合同,也沒有健康檢查,更沒有任何培訓,龐興民就住進了王志國的一居室內,和王志國開始朝夕相處地生活。王彩霞則習慣性地隔三差五買一些菜,去看望一下父親。幾天之后,王彩霞趁著龐興民沒在屋子里,偷偷地問父親這個男保姆照顧得還可以嗎?父親回答,“還行吧”。
大家都將心比心
年近五十的王彩霞每次去都是客客氣氣地對待龐興民,她很能理解龐興民照顧老人的辛苦:每天,龐興民都要給王志國穿好衣服,然后抱到輪椅上,帶他出門去呼吸新鮮空氣;一日三餐,龐興民給王志國做飯,洗衣服、打掃房間等都是龐興民的工作內容之一;偶爾,王志國還會大小便失禁,龐興民也需要及時處理。
王彩霞一開始過去的時候還會順道買菜,后來出于信任干脆直接把生活費給龐興民,讓他去負責購買,工資也是一到日期就給付,從不拖欠。即使偶爾一次龐興民違反約定,王彩霞也沒有計較。今年三月初,王彩霞去父親家里的時候,正好遇見龐興民喝了一瓶啤酒,看到此時龐興民讓王志國吃飽飯休息了,王彩霞也只是提醒了一下。龐興民答應,以后肯定不再喝酒了。果然,自此之后王彩霞就再也沒有發(fā)現龐興民在家里喝酒。
有一次王彩霞去父親那里,發(fā)現龐興民的大拇指破了一個口子,二話沒說帶著他就去了附近的醫(yī)院進行包扎。王彩霞幫忙掛號取藥,還承擔了所有的治療費用。雖然,龐興民沒有親口說出一句感謝的話,但是王彩霞希望他能夠將心比心,“只要龐興民能夠盡心盡力地把父親照顧好就行。”
龐興民心里其實也知道王彩霞的用意,他自始至終也對王彩霞評價很好。無論是法官、檢察官的當庭提問還是媒體記者追問,龐興民的回答都是相同的,“她對我很好?!?/p>
但龐興民和王志國的和諧相處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兩個月后,王彩霞開始接到王志國和龐興民分別打來的傾訴電話,而且電話越來越頻繁,兩個年過六十的老人像小孩子一樣向她告狀,互相訴說對方的不是。王彩霞還時不常地能在父親的家門口聽到龐興民對父親嚷嚷,不過她寄希望于龐興民能夠忍讓,并囑咐說,王志國年紀大了又是一個病人,你就別跟他嚷嚷,把他當個小孩,說話小聲點,多擔待一點。龐興民每次都爽快地答應,“行,我對老爺子好點,我改?!?/p>
老人身上的可疑淤青
在龐興民作為保姆的職責中有一項工作也是王彩霞千叮嚀萬囑咐的,就是必須給王志國按時吃藥??墒牵貌〔挥耐踔緡鴿u漸地開始覺得吃藥吃膩了,當龐興民給他胃藥的時候,他就拒絕。龐興民說,在讓王志國吃藥的時候,他總是借上廁所、給他端水等理由不停地使喚他,有時候還惡語相向。幾次之后,他就煩了。對于王志國的“不聽話”,他只能給王彩霞打電話,然后等待王彩霞一次次地勸自己的父親要聽話,必須要按時吃藥,但是最終也沒有解決這個問題。也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龐興民漸漸失去了耐心,而他自己找到了另一個十分奏效的解決辦法。
此后,關于王志國吃藥的事情似乎突然解決了。5月,北京的天氣開始逐漸變熱,逐漸到了穿短袖的季節(jié)。正當王彩霞這件事情有所疑惑的時候,他在看望父親的時候發(fā)現,父親的胸口和胳膊上有多處淤青,在王彩霞向《方圓》記者出示當時用手機拍下的照片可以發(fā)現,老人胸口的淤青面積有拳頭大小,手臂上的淤青也十分明顯。
王志國用手比劃著,喘著粗氣告訴自己的女兒“我沒聽話,他就這樣打我”,但追問他是誰打的時候,他反而不做聲了。站在一旁的龐興民聲則稱這些淤青肯定不是自己打的。那一次,當王彩霞要離開的時候,王志國拉著她的手不讓她離開。此時的王彩霞依然認為,龐興民應該不會做出那種過分的事情。
5月24日,當王彩霞來看父親時發(fā)現父親已經無法站立了。龐興民解釋說,前一日中午扶著王志國上完廁所之后,我讓他坐沙發(fā),但是由于沙發(fā)太矮,我就用手把他的肩膀往下摁,“結果老爺子在沙發(fā)上蹾了一下,坐不住輪椅了也站不了?!碑斖恚醪氏紟е赣H去醫(yī)院檢查,診斷結果是腰椎錯位。王志國此前從顱腦損傷中適度恢復過來的站立能力再度喪失了。同時,鄰居們發(fā)現,從6月份開始,他們和坐輪椅的王志國在小區(qū)內碰到時,說話也越來越少了,表情顯得有些呆滯。
等到了7月初,王彩霞發(fā)現王志國身上的淤青不減反增,而且精神狀態(tài)大不如從前。她只好再次質問龐興民其中的原因,但是龐興民再次矢口否認。在此期間,鄰居也提醒她“經?;丶铱纯?,覺得這保姆不對勁。原本安靜的王志國一居室內經常能傳出有一個外地口音的大聲叫罵聲,偶爾還能聽到‘啪啪的打擊聲音?!庇型踔緡睦相従蛹嬖瓎挝煌逻€曾進到家中提醒龐興民不要大聲叫嚷,但似乎都沒有起到什么作用。直到7月12日,王彩霞和女兒看到了當天安裝的攝像頭記錄的影像資料,他們才知道龐興民這段時間所做的一切。
虐待被看護人要負刑責
在當庭播放的一段影音證據中顯示,龐興民用濃厚的地方口音大聲叫王志國起床,并不斷用力拍打他的手臂,隨后將他抱到輪椅上后就開始推搡、扇耳光。龐興民說自己知道攝像頭是可以拍下來的,但是“我讓他吃藥,他不吃我就著急,一著急就打他了”。于是,不吃藥成為了龐興民虐待老人最主要的理由,也是他解決這個問題最奏效的方法,并漸漸發(fā)展到習慣性的虐待行為。
時至今日,老人仍然在住院接受治療。據王志國的主治醫(yī)生介紹,王志國大多數時間臥床不起,有時會出現神志不清的狀態(tài),睡覺時還伴有驚厥現象出現。王彩霞告訴記者說,現在害怕給父親再找保姆,原本以為電視劇才會出現的事情竟然發(fā)生在了自己身上,簡直讓自己不可思議。
在龐興國案件中,出庭支持公訴的房山區(qū)檢察院檢察長孫玲玲在庭前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指出,近年來,幼兒園老師虐待小朋友、福利院虐待老人的事件時有發(fā)生,從媒體曝光的視頻來看,虐待手段殘忍,情節(jié)極其惡劣,對兒童、老年人等被監(jiān)護人、被看護人的心理造成嚴重的傷害。然而,受害人往往由于傷情構不成輕傷,達不到故意傷害罪的立案追訴標準,導致無法追究施暴人的刑事責任。而《刑法》第二百六十條的虐待罪僅限于家庭成員之間,且如果未達到被害人重傷、死亡的結果,屬于親告罪(告訴才處理)。這種情況下,往往只能給予施暴人行政處罰,由其承擔民事賠償責任,不能更好地保護被害人的權益。
自去年以來,刑法修正案(九)增設的虐待被監(jiān)護、看護人罪恰恰彌補了這一法律漏洞。它將非家庭成員之間的虐待行為納入了刑法保護的范圍,涉嫌此罪的將會被處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這大大加強了法律對弱勢群體權益的保障。
本案中檢察機關指控,2016年6月至7月中旬,龐興民在看護王某期間,多次以辱罵、推搡、拍打、扇耳光等方式虐待王志國,造成王志國前胸部、雙上肢等多處皮下出血、淤青等多發(fā)軟骨組織損傷。經鑒定,被害人王志國身體所受損傷程度為輕微傷。房山區(qū)檢察院認為被告人龐興民涉嫌犯虐待看護人罪,并以此向法院提起公訴。
“我知道我不應該這么對待一個老人,我認罪。”龐興民說。
法槌落下,龐興民當庭表示不上訴。
我害怕,還以為會一槍崩了我
龐興民在得知判決結果后坦言,他并不懂法,“我害怕,還以為會一槍崩了我呢”。
在龐興民從事保姆工作的兩三年內,從未得到過正規(guī)或者定期的培訓。目前,保姆市場管理不規(guī)范,內部存在諸多管理漏洞,而從事家政服務的工作者普遍文化水平不高,大多數缺乏基本法律知識。記者從相關辦案人員處了解到,相似的虐待被監(jiān)護、被看護人的案件在刑法修正案(九)生效后和龐興民案之前也有發(fā)生,但不少案件卻常常因為缺乏保姆實施虐待行為的直接影像證據或周圍鄰居能夠印證的佐證等原因造成證據不足,形成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的尷尬場面。
孫玲玲指出,龐興民案件無疑是對虐待被看護老人犯罪行為的積極預防和震懾,同時也對規(guī)范家政市場管理具有警示意義。市民在選擇家政服務的時候,要在正規(guī)機構選擇具有相關執(zhí)業(yè)資質的從業(yè)人員,如果一旦發(fā)現類似的虐待現象,要善于保留相關的直接證據和間接證據,及時報警,第一時間拿起法律武器維護個人權益。而對于獨居老人的關愛,最好的方式依然是常回家看看。(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