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唐小媛

眼

唐小媛

一

它是喜樂蒂牧羊犬和柯利牧羊犬的后代，還沒出生，就被主人指定給了幾個要好的朋友。和它一起出生的，還有四個同胞，它們一起拱在母親鼓脹的乳房上咂吮著母乳，滿月后，它即被主人送給了一對丁克夫婦。

新主人非常疼愛它，為它準(zhǔn)備了精致的奶瓶，定時給它喂奶，它喝的奶，是主人從城郊奶牛場買來的新鮮牛奶。吃飽喝足后，它被主人抱著出門曬太陽，主人說日光浴是非常必要的，不但能補鈣，還有助于牧羊犬幼崽的快速成長。

它果然長勢喜人，不到半歲，體重已達(dá)到八公斤。漂亮的女主人在朋友家那只正給五個幼崽喂奶的喜樂蒂牧羊犬的肚腹處，一眼就看中了這只略顯靦腆的雌性幼崽，據(jù)說雌性喜樂蒂幼崽比雄性的好養(yǎng)，而且更聽話溫馴。趁著狗媽媽被主人引開吃食的空兒，美麗的婦人飛快地把它從擠簇在一起打盹的狗崽中拎出來，小心翼翼地揣到了懷里。吃過食返回孩子們身邊的狗媽媽立即就發(fā)現(xiàn)了異樣，在它還沒有來得及四下搜尋時，新主人已經(jīng)在老主人的授意下奪門而出。

在一處舒適的住宅里，這只有著純正血統(tǒng)的喜樂蒂牧羊犬幼崽，被有銀鈴般嗓音的女主人命名為點點，它實在太小了，托在男主人的手中，顯得那么一丁點兒。

主人每隔幾天都要給它洗澡，它的澡盆是專用的，隨著它體型的不斷變化，澡盆也跟著接連更換。

男主人在家時，點點的活動范圍主要集中在客廳和書房，書房一角，有一個精致的布藝狗窩，那是女主人特意為它布置的。它最愛客廳那組長長的綿軟沙發(fā)，它偎著女主人一起蜷縮在沙發(fā)里，看著各類肥皂劇，它很快就厭倦了屏幕上那些嬉鬧追逐的場面，在它看來，那遠(yuǎn)沒有一根被啃得光溜溜的干骨頭更有趣，可主人卻應(yīng)和著屏幕時而嬉笑時而沮喪。

不滿一歲，它已經(jīng)能聽懂主人的各種指令，通過神情，也能準(zhǔn)確猜到主人的意圖。

男主人不在家時，點點肆無忌憚地跳上主人夫婦的雙人床，在上面打滾，還把主人掖在被角下的避孕套叼著滿屋亂竄，它和女主人一起躺在席夢思上，聽主人對它說著一些不可告人的隱私。原來，女主人之所以選擇丁克，并不是她不愿意做母親，而是婚前的數(shù)次流產(chǎn)，使得她失去了做母親的生理條件。她憑著姣好的容貌，成功地從另一個女人身邊搶奪來它的男主人，她很享受目前閑適富足的生活，卻對雄風(fēng)不振的丈夫心生厭倦。

有一天，女主人精心妝扮了一番，還在衣領(lǐng)處噴了讓點點頭暈的法國香水，點點不愿獨自留在家里，在女主人脫了拖鞋準(zhǔn)備換上牛皮短靴時，它直立起來抱住了主人的腿，它的身高已接近成年喜樂蒂牧羊犬的標(biāo)準(zhǔn)體型，它仰起楔形的狗臉，睜大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主人那妝容精致的臉，女主人原本沒打算帶它，看到愛犬懇求的眼神，心軟了，只好帶著它一起出了門。

主人家有兩輛車，男主人開的是一輛大奔，女主人開著一輛二手寶馬，夫妻同行時，就開著大奔。女主人把它安置在寶馬副駕駛座位上，駕車載著它行駛了數(shù)小時，到了W市，它對W市的街景很熟悉，主人常帶它到這里購物，而這次，女主人并沒有去購物，車子七拐八轉(zhuǎn)，開到了一棟別墅前，一個帥氣的中年男子滿臉堆笑地迎了出來，女主人和他挽著手進(jìn)了別墅，它有點郁悶，一聲不響地跟在后面。陌生男子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狗糧放在一個一次性紙盤里，把紙盤擺放在地板上，女主人有些不悅，嫌給她愛犬的食物太過馬虎。別墅里還養(yǎng)著兩條體型健碩的狗，其一是法老王獵犬，另一只則是金毛尋回犬，兩條狗對于它這個悶悶不樂的外來者很不待見，在它埋頭吃食時，意欲沖上來把它撲倒，好在女主人一聲尖叫，那中年男人忙厲聲呵斥著，制止了這場即將發(fā)生的野蠻撕咬。

它靜靜地蹲在臥室門口，聽著一門之隔的床上一對赤裸著的男女親熱的聲音，它想起了男主人，不由得一陣悵然，這更加重了它的郁悶。當(dāng)晚，女主人就留宿在別墅里，晚飯時，那條外形精干的法老王獵犬居然不知羞恥地舔了它的屁眼，它立刻呲著牙發(fā)出憤怒的低吼，法老王獵犬高傲地走開了，顯然，它只是在羞辱這個外來者，不屑于采取進(jìn)一步行動。

當(dāng)女主人載著它返回小城時，男主人還沒有回家，女主人哼著歌曲沖了澡，躺在床上滿臉曖昧地給別墅的主人發(fā)著熱辣辣的短信，它趴在床下，安靜得像平鋪在床下的一張地毯，女主人沒有覺察到它的不快，正處于情欲中的女人，哪里會顧及一條狗的感受。

在它兩歲時，女主人和閨蜜相伴著到三亞旅游，把它留在家陪伴男主人。當(dāng)晚，一個妖艷的女人就登堂入室，躺在了女主人的床上，它憤怒極了，低吼著發(fā)出威脅的聲音，那女人嬌滴滴地扎在男主人懷里，指著它說，親愛的，趕緊把這條討厭的長毛狗弄出去，我害怕。男主人立即跳下床，狠狠地踹了它一腳，把它轟出門。那晚，它就在門外蹲了一夜，直到翌日晌午，男主人才把它喚進(jìn)家，丟給它一盤剩飯，還氣呼呼地警告它，再敢對他心愛的女人呲牙咧嘴，就把它扔到大街上去。

彼時，它再也沒有憤怒和不平，一夜的糾結(jié)讓它省悟，人類對情感就是這么虛偽，他們唯恐它發(fā)情時和雄性犬類勾搭，把它禁錮在房間里，出門遛彎時，用一根狗鏈緊緊牽制著，不肯放松須臾?？伤麄冏约簠s縱情求歡，背離了最基本的忠實。

在更多個平靜的夜晚，它和主人一起舒展在沙發(fā)上，看著各類電視節(jié)目，它最喜歡的節(jié)目，當(dāng)然是動物世界。主人也樂于滿足它的喜好，每期的動物世界，它都能如期觀看，也只有這樣的節(jié)目，才能讓它看到更多的關(guān)于適者生存的動物界實例，讓它身體里潛藏著的野獸本性蠢蠢欲動，它幻想著自己是一頭矯健的獅子，奔馳在遼闊的非洲草原上，用鋒利的牙齒肢解犀牛，啃咬那新鮮的血肉。它藐視那些歡跳著的野兔和笨拙行走的企鵝，它崇敬目光冷峻的狩獵者。

在它以為日子就這么一成不變地過著時，它從不曾設(shè)想會失去主人的疼愛，那怎么可能呢，女主人越來越依戀它，在雷雨天氣時，她甚至讓它跳上床，和他們夫妻倆同榻共眠，她這么地愛著它，給它最好的食物，讓它得到最溫情的寵溺。

這年暑假，女主人的姐姐帶著八歲的兒子來度假，那個叫軒軒的男孩總是惡作劇地追逐毆打它，女主人屢屢制止，都被她的姐姐抱怨，說她對一條狗比外甥都好，她說，品相再好的喜樂蒂牧羊犬，也終究只是一條狗而已。

軒軒有一把令它膽寒的玩具手槍，那把槍里射出的塑料子彈，打穿過窗臺上葉片肥厚的萬年青，也洞穿過仙人掌，很快，它就成了活靶子，遭到多次射擊，塑料子彈打在皮毛上，倒也不算多疼痛，可那恐怖的啪啪聲，讓它感覺到徹骨的寒意。它拼命壓抑著去狠狠撲咬這個頑劣孩子的憤怒，盡可能躲避著這個孩子。

那天傍晚，動物世界節(jié)目開始了，女主人呼喚著它的名字，滿懷歉意地把它抱在膝頭，撫摸著它油亮光滑的皮毛，軒軒舉著玩具手槍向她們瞄準(zhǔn)，女主人看到了，立刻大喊著讓他走開，她的姐姐從廚房里探出頭，有些不悅地說，怎么了，我還在房子里呢，你就這么大呼小叫吼我兒子，看來，我們娘倆是不受歡迎的。女主人說，姐呀，你看看，你兒子來了不到兩天，打壞了我?guī)着杌?，還嚇得點點縮著不敢露頭，你不能這么慣著孩子。那個當(dāng)娘的撇著嘴說，現(xiàn)在的男孩子受的約束太多，這也不讓干，那也不讓動，一個個比丫頭片子還膽小，我兒子就要往霸氣了養(yǎng)，在這個社會上，一個男人沒有一點狼性，怎么能立足呢！

女主人忙著往桌子上端菜，它則臥在沙發(fā)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動物世界，屏幕上，一只小斑馬正被幾只豺狗圍攻著，生命危殆。它絲毫沒有注意到，軒軒正躲在暗處，槍口對著它瞄準(zhǔn)著，當(dāng)它察覺到危險時，右眼已被擊中，它旋即跌下沙發(fā)，在客廳的地板上嘶叫著翻滾，女主人驚懼之下摔碎了手中的菜碟，地板上滴滿了它眼中流出的鮮血，那個闖了禍的孩子也驚呆了，他媽媽忙把他抱在懷里，不住地?fù)嵛恐?，給他壓驚。

在寵物醫(yī)院，醫(yī)生察看了它受傷的眼睛，搖著頭說，不行了，眼珠已經(jīng)破了，這只狗算是廢了，可惜了，這可是條少見的純種喜樂蒂牧羊犬啊。

留在它眼眶中的塑料子彈沒有被取出，在聽到醫(yī)生的診斷后，女主人哭了，她傷心地?fù)崦澏吨纳眢w，主人的撫摸減輕了它的痛苦，它伸出舌頭，一下下舔著主人的手，撫慰著她的悲傷。

它聽見女主人和她姐姐在寵物店門口低聲商量著，主人的姐姐說，既然瞎了一只眼，留著也難看，不如扔了算了。不要領(lǐng)回家里。女主人恨恨地說，都是你兒子，慣得成啥樣了，這幸虧是打著點點，要是打著人家孩子，能輕易饒了你們娘倆？你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那肇事者的母親說，不就是一條狗嗎，怎么能和人相比，我們軒軒可從沒有把槍口對過人，看你說的，好像點點是你閨女。女主人悲傷地擤了把鼻涕，說，點點可是我們兩口子從朋友那求著要來的，多純的喜樂蒂牧羊犬啊，這樣的狗，市價好幾萬呢，你說得這么輕巧，我把它從巴掌那么大點養(yǎng)到現(xiàn)在這樣，真是拿它當(dāng)閨女養(yǎng)呢，你說句扔了算了，說得多輕松啊，你還不如直接拿把錐子戳我的心窩子呢。

寵物醫(yī)院的醫(yī)生說，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摘除已經(jīng)廢了的右眼，裝上一顆假眼。這樣，就算不可能像以往那么漂亮，也不至于太難看。女主人遲疑著，說先回去和老公商量商量，回頭再聯(lián)系。

男主人陰沉著臉，送走了大姨子母子倆，他惋惜地看著瞎了一只眼睛的它，深深嘆了口氣，對女主人說，既然你舍不得扔，就先養(yǎng)著吧。

它越來越感到女主人的嫌棄和厭惡，無論它表現(xiàn)得多么溫馴懂事，都難以重新獲得她的寵幸，她一看到它的眼睛，就皺著眉，一臉的不耐煩，她不再允許它跳上沙發(fā)，就是它想臥在沙發(fā)下的地板上，她也會踢著它的屁股命令它回到書房自己的狗窩里去。她開始抱怨?jié)M屋飄著它的狗毛，而以前，她從沒有這么說過。以往，她總是不厭其煩地用一把木梳給它梳理長毛，還夸贊它長著一身多么華美高貴的皮毛啊。而今，她不再為它洗澡，更懶得和它說心里話，它已經(jīng)被主人從情感上拋棄了。

在被男主人拋棄到野外后的第二天，它憑借著驚人的記憶，奔襲四十多公里，返回了小城，當(dāng)它疲憊地來到主人的家門前，像以往那樣抓撓著房門，房門緊閉著，而房間里，是女主人慌亂的腳步聲和抱怨聲，她責(zé)怪丈夫把點點扔得太近，要不然，怎么會這么快就找回來了。男主人驚訝地說，我都開出去五六十公里了，又沒讓它看見窗外，誰知道它還能再找回來呢。都說喜樂蒂牧羊犬聰明，我算服氣了。女主人說，再聰明現(xiàn)在也不能要了，瞎了一只眼，另一只早晚也得瞎，瞎眼狗誰要呀。男主人說，這樣吧，干脆狠狠心，把它弄遠(yuǎn)點撞死得了，也省得它回來揪心。

它聽到了男女主人所有的對話，并沒有逃走，它心中充滿了恐懼和絕望，卻不知該往哪里去。如果讓它四處流浪，倒不如死在主人的車輪下。

女主人沒有讓它進(jìn)門，只是扔出來兩根火腿腸，餓急了的它狼吞虎咽地吃完，即被男主人拉扯著再次弄上了那輛大奔，這次，男主人選擇了一條更加僻靜的道路，行駛了一個多鐘頭，停下車，沒等男主人伸手拉扯，它就跳下車，走到小路當(dāng)間，臥在地上，睜大左眼，平靜地看著他。男主人上了車，啟動，慢慢加速，在它面前剎住車，停了片刻，又往后倒退，它看到男主人趴在方向盤上，似乎忍受著巨大的精神折磨。它期望主人能回心轉(zhuǎn)意，讓它重新回到車?yán)铮绍囎拥艮D(zhuǎn)頭，未做停留，即絕塵而去了。

二

它沿著主人車轍相反的方向慢慢走著，它的影子在滿是碎石的路面上拖行著，被拋棄的痛楚比受傷的眼睛更讓它痛苦，它已無法再回到主人生活的區(qū)域，那兒所有的記憶，都如同它正腐爛發(fā)臭的右眼一樣猙獰。

有幾輛車先后停下來，從敞開的車窗里響起驚喜的聲音，有人喊，啊，看呀，多好的一條狗，怎么會在這里呢？車上跳下的人忐忑著靠近它，然后失望地走開了，說，原來是一只瞎了眼睛的殘廢狗，怪不得被丟在這里呢。

它并不指望有人會收留它，那么寵愛著它的主人尚且難以面對它傷殘的眼睛，陌生的人們怎么會接納它呢？可是，那個置它于被嫌憎境地的孩子，卻沒有受到任何形式的責(zé)罰。它記得陪主人看肥皂劇時，屏幕上一個小丑模樣的男子神情夸張地嘆息著，說，我混得還不如一條狗。當(dāng)時，它洋洋得意地想，這個小丑果然混得不如我這條狗?？墒乾F(xiàn)在，它明白，一個再微不足道的人，也比一條血統(tǒng)高貴的狗不容侵犯。

它餓極了，女主人丟給它的兩根火腿腸，也只是它平時飯量的三分之一，現(xiàn)在，它多么渴望一盤食物，哪怕是一盤啃咬狼藉的骨頭。干渴讓它的舌頭在與牙床的摩擦間火辣辣的疼，它奔向小路邊一道緩緩流淌著的排水溝，挨近溝邊的水面上，泛著臟兮兮的泡沫兒，它有些猶豫，這樣的水，是它從來都不曾接觸過的，它飲用的水，是主人從凈化器中分離出來的優(yōu)質(zhì)水，就是它洗澡的水，也被主人加入了芬芳的香料。如今，它的毛發(fā)還飄逸著好聞的氣味兒?？墒牵缓冗@樣的水，它已經(jīng)無法堅持走下去，它瞇著左眼，屏住呼吸，把鼻子埋進(jìn)水里，晃動著頭顱，蕩開了水面上的污垢，然后伸出舌頭，把依然不甚清亮的溝水卷到了嘴里。一股涼意直達(dá)肺腑，立時緩解了它的焦躁，幾顆淚珠沿著它平滑的鼻子流到了它不斷卷動著的舌頭上，那咸澀的味道讓它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確實被主人無情地拋棄了。

它沿著小路上凌亂的車轍痕跡走著，急切地想靠近人煙密集的城鎮(zhèn)，只有那里，才可能尋覓到得以果腹的食物。

忽而，它聽到百十米外的胡楊林里，有人低聲說，哎呀，發(fā)現(xiàn)了一條喜樂蒂牧羊犬，趕緊，圍過去把它控制住，要是沒啥毛病，可以賣個好價錢，要是有毛病，就地?zé)玖舜虼蜓兰馈?/p>

求生的渴望讓它開始奔跑，它聽到身后有車子發(fā)動的轟鳴聲，它飛速向坑洼不平的田野跑去，在雜草叢生的野地里穿梭著，風(fēng)聲在它耳邊發(fā)出尖銳的呼哨，它仿佛聽到了塑料子彈正從它看不見的地方疾射而來，失明的右眼影響了它的平衡感，在拼命的逃跑中，它數(shù)次摔倒，又快速翻身騰起，它黃褐色的長毛如箭羽般披在身體兩邊，像極了水中奮力潛行的劍魚。

它終于脫離了追逐，遠(yuǎn)處有星星點點的燈光，讓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它重新振奮起來，它朝著那光明的地方奔去。

發(fā)出亮光的地方，原來是一片棉田中的幾間土坯房，寬敞的院落里，亮著幾盞電燈，燈下有幾個人正忙碌著，它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壯著膽子靠近院落。即刻，院子里響起了狗叫聲，那是一條拴在一根木樁上的土狗，土狗最先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不速之客，向主人打著危險的招呼。院子里的人也發(fā)現(xiàn)了它，有人操起一把鐵锨向它奔來，它掉頭就跑，鉆進(jìn)了稠密的棉花地，臥在濕漉漉的泥土上，聽著人們的喊打聲漸漸消失了。

原來，人們對于犬類懷著這樣的敵意，它開始諒解女主人，并想起了她曾給予它的諸多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可是，它并不想再回去尋找她，主人的兩次拋棄，已經(jīng)涼透了它的心。失去了右眼的它，不僅讓主人失去了炫耀的資本，還喪失了為主人保駕護航的資質(zhì)，也由此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可是，它還想活下去，它必須像所有失去依傍的動物一樣頑強地生存，求生的本能讓它不斷地尋覓奔走著，它在途經(jīng)的路邊喝了數(shù)次并不干凈的水，它饑餓的腸胃一陣陣緊縮著，提醒它體能已透支到了極限。

黎明前夕，它終于到了一個小鎮(zhèn)，人們還大都徜徉在夢鄉(xiāng)中。靜謐的黑暗中，零星地亮著幾盞路燈，它迫不及待地奔到一個垃圾池子邊，在一堆垃圾中嗅著，食物變質(zhì)了的酸臭味兒讓它作嘔，可饑餓又迫使它吞下了半塊霉變的饅頭，還有幾塊被啃噬得分外干凈的雞骨頭。能找到的食物實在太少了，霉變的饅頭和幾根雞骨非但沒有減輕它的饑餓感，反而激起了它更強的食欲，它撲在垃圾堆上用前爪不住地扒拉著。很快，它又翻找到了一只垃圾袋，隔著袋子，隱隱可以嗅到食物特有的香味兒，可那只垃圾袋被人系了個死結(jié)，它只得用牙齒撕開垃圾袋的外皮，袋子里的垃圾隨之散開，果然，它扒拉出一只干硬的漢堡，它狼吞虎咽地吃下去，還是感到饑餓。身后，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它急忙回過頭，只見兩只流浪狗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向這邊張望著。顯然，它健碩的體型嚇著了那兩只小型犬，它們的眼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仇恨，這讓它恍悟，這個垃圾堆，原本是兩只流浪狗的覓食場地，被它侵占了。它并沒有退縮，繼續(xù)在垃圾堆上扒拉尋找著，隨后，它又翻出一些能夠下咽的食物，它的體能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復(fù)，這時，天色大亮，人們陸續(xù)走出家門，鎮(zhèn)子開始喧鬧了。

有人發(fā)現(xiàn)了它，很驚訝這么大的一只牧羊犬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街上，即便它瞎了一只眼，可它干凈華美的皮毛還是足以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這樣的關(guān)注是危險的，已經(jīng)有人開始盤算如何捕獲它。對危險的預(yù)感讓它明白自己應(yīng)該立即離開這里，它也確實這么做了。

它繼續(xù)尋找下一個人煙聚集區(qū)域，它也始終處于饑餓狀態(tài)，沒有誰能體會到它此刻正承受的磨礪，它要忍耐來自右眼針扎般的痛楚，還要時刻警惕來自周遭的算計和危險，它以為被主人拋棄就是最慘的結(jié)果，經(jīng)過數(shù)日的流浪，它明白那只是為它悲慘的生活拉開了序幕。

困了，它就臥在草叢或土堆里，渴了，它就在能找到的水源里狠狠飲到腹脹，在茫茫戈壁灘上，并不是隨時都能找到水源。在饑餓的驅(qū)使下，它吞食過人們的糞便，那是它從沒接觸過的，現(xiàn)在，也成了美味佳肴，因為即便是糞便，也不是能輕易獲得的。在野地里，它成功地?fù)涞沽艘恢换艔執(zhí)痈Z的野兔，卻在猶豫中被它掙脫了，它沒有吃過活著的生物，主人總把烹制好的肉食放在精致的盤子中端給它，這極大弱化了它狩獵的天性。在餓得兩眼發(fā)昏時，它感慨自己的無能，原先，它以為自己的吠叫足以嚇倒一頭小鹿，現(xiàn)在它知道，就算摁在爪下的獵物，都有可能逃脫。如果不想被活活餓死，就得像只瘋狗那樣殘忍地撕碎無辜的野兔?？墒?，漫山遍野中，邂逅一只野兔的幾率是不高的，在接下來的一天中，它沒有碰到一只兔子。

它從不知道自己可以連續(xù)兩天斷食，現(xiàn)在它知道，只要有足夠的水，即便不吃食物，它也能撐著往前走。只是，它的鮮亮的皮毛在一天天的游蕩中黯淡了，它高傲的頭顱也在窘迫的覓食過程中總處于卑微的低垂?fàn)顟B(tài)，它已經(jīng)失去了可靠的依傍，比它以往最鄙視的流浪狗更加不堪。

那天，在強忍著惡心吞下了一只渾身疙瘩的蟾蜍后，它找了個草窩準(zhǔn)備睡一會，正當(dāng)它瞇起眼睛神思恍惚時，它那時刻繃緊著的神經(jīng)忽地一跳，它的耳朵捕捉到了近在咫尺的危險。它猛地張開左眼，看到一雙眼睛穿過一蓬雜草，正冷冷地打量著自己。在它們目光交接后，那雙眼睛的主人大搖大擺地逼近，原來是一條很詭詐的邊境牧羊犬，它在動物世界中看到過對這類牧羊犬的詳細(xì)介紹，它知道邊境牧羊犬是犬類中智力拔萃的，它不明白這樣一只優(yōu)秀的牧羊犬，怎么也會出現(xiàn)在荒僻的野地里。

邊境牧羊犬唏噓著，圍著它轉(zhuǎn)了幾圈，還在它身上嗅了嗅，它看著這條比自己塊頭還要大不少的同類，居然沒有絲毫恐懼，在邊境牧羊犬重又轉(zhuǎn)回到它眼前時，它們平靜地對視著，它率先開口問，你是誰，怎么會到這里來？邊境牧羊犬沒有搭腔，湊近它，幾乎挨著它受傷的右眼，頓了頓，然后往后移了移，在它驚疑不定的注視下，終于開口說，我來這里已經(jīng)很多天了，倒要問問你，你知不知道這是我的地盤？邊境牧羊犬的聲音很是渾厚，這是一條雄性犬。在邊境牧羊犬冷漠的注視下，它訕訕地從草叢里站起來，既然這里是邊境牧羊犬的領(lǐng)地，它必須離開。看著它走了幾步，邊境牧羊犬說，我的名字叫喬治，你叫什么名字？它轉(zhuǎn)過身，看著自稱喬治的同類，說，我以前叫點點，可那是主人給我起的名兒，現(xiàn)在主人已經(jīng)把我扔了出來，這個名字已沒有意義了。喬治同情地看著它，說，你的眼睛怎么了？再不清理，會要了你的命。它說，我的眼睛看不見了，里面有一粒塑料子彈，是主人家的一個頂討厭的孩子用玩具槍打傷的，主人為此拋棄了我。

當(dāng)晚，它被允許留在喬治的領(lǐng)地里，還分享了喬治捕獲的一只野兔，它第一次吃下血糊糊的新鮮肉，感覺不錯。

喬治告訴它，數(shù)月前，主人開著車帶著它來這里找一位債主討賬，兩人約好在那個債主所在地的一家咖啡廳里見面，可就在主人的車子即將進(jìn)入市區(qū)時，接到了對方的電話，說他有急事外出，改天再見。主人驅(qū)車已經(jīng)大半天，債主的爽約讓他非常不快，他只得在夜幕下掉轉(zhuǎn)車頭，可就在返回途中，有兩個年輕人站在路當(dāng)中揮舞著手臂攔車，其中年輕的女人托著大肚子搖搖欲墜，看樣子要臨盆了，那段路很是僻靜，已經(jīng)黯淡的夜空下，車輛非常稀少。主人動了惻隱之心，停了車，可就在車門被拉開的瞬間，那個大腹便便的女人忽地從腹部抽出一瓶辣椒水，噴向主人的臉，那個年輕人揮舞一把鐵錘砸向捂著眼睛痛叫著的主人，喬治憤怒地?fù)渖先ヒ嗔四贻p女人的三根手指，并咬傷了那個年輕男人的大腿和臉，可路基下還潛伏著幾個兇殘的歹徒，他們手持鐵棍狠狠抽打著喬治，幾乎把它打死，等喬治醒來后，它已被拋在路基下的草叢里，而主人的車子不翼而飛，喬治掙扎著站起來，沿著望不到盡頭的路面一路尋找，試圖找到主人的蹤跡。在途中，它遇到了一群趕場的牧民，好心的牧民給了它充足的食物，并帶著它沿著公路走了很遠(yuǎn)，可它沒有發(fā)現(xiàn)主人的任何線索，它猛然醒悟到，主人可能還在被襲擊的地方，不祥的預(yù)感驅(qū)使它掉頭往回跑，牧民騎著馬追趕著它，舍不得放過這樣難得的牧羊犬。面對牧民嚇唬著高舉的馬鞭，喬治匍匐在地上，仰起臉哀求地望著他，牧民從這條神情悲傷的邊境牧羊犬的眼中，看到了不可動搖的堅持，牧民揮了揮馬鞭，嘆了口氣，撥轉(zhuǎn)馬頭走了。臨走時，還扔給它一包骨頭，對它說，要是無處可去時，可以沿著這條路一直向前，在離此幾十公里的山上，有他們的牧場。

喬治又跑了好久，終于返回了它和主人遇襲的地方，它看到了路基下已經(jīng)干涸了的不甚明顯的血跡，顯然有人用沙土刻意掩藏著罪惡。喬治憑著超凡的嗅覺和異乎尋常的追蹤潛能，終于在離路基百余米的紅柳叢處，發(fā)現(xiàn)了端倪。那被多次踩踏壓實的土層上，覆蓋著薄薄的一層黃沙，喬治奮力地用前爪刨著，數(shù)日前才下了一場暴雨，使得土層板結(jié)著，喬治的前爪被板結(jié)的沙土磨得皮毛脫落，它堅信主人就在咫尺的地下，它已經(jīng)嗅到了主人特有的氣味，那氣味沒有被濃烈的血腥味遮蔽，它仿佛聽到主人痛楚的呻吟聲，這也促使它更加努力地刨挖著。主人灰白的臉暴露在夕陽下，那半睜著的雙眼粘滿了沙土，喬治想起主人曾為眼里撞進(jìn)一只小飛蟲疼得直跺腳，可他已經(jīng)無法再撥出眼球上數(shù)不清的沙粒了。喬治臥在沙坑中，靜靜看著主人毫無生氣的臉，有幾只綠頭蒼蠅嗡嗡而至，它們肆無忌憚地在主人的額頭上，鼻尖上，嘴唇上顛著屁股，撒下穢物，這讓喬治怒不可遏，它呲著牙，從喉嚨里發(fā)出令人心悸的怒吼，那噴濺而出的唾液嚇跑了幾只討厭的蒼蠅。

它知道主人已經(jīng)不能再領(lǐng)著它沿著小區(qū)的人行道遛彎了，主人也不會掄圓胳膊甩出飛碟讓它追逐著撿回來，主人那親切的笑容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它不想看沙土中主人那呆滯的神情，那讓它感到迷茫和痛苦。它返回路基旁，一點點搜尋著，竟然找到了被它咬掉的三截斷指，它把它們叼回了掩埋主人的沙坑，把三小截罪證丟在主人的下頜處，然后用嘴和前爪推動著沙土，蓋住了主人的臉，它這么推了良久，卻無法還原土堆的原貌，它只是想讓主人不再受到蚊蠅的侵?jǐn)_。在其后的日子里，它始終在那叢紅柳周圍游蕩，時不時去看看，它看到土層間蠕動著白胖的蛆蟲，它憤怒地用爪子去摁壓，卻發(fā)現(xiàn)土層下蠕動著數(shù)不清的蛆蟲，這樣的場景嚇壞了喬治，它失魂落魄地跑開了，它感到非常愧疚，它拿那數(shù)不清的蛆蟲毫無辦法，只得任由它們搶占原本屬于主人的坑穴。

喬治對它說，像我們這樣的牧羊犬，離開了主人，還不如普通的流浪狗，不要指望能在骯臟的垃圾堆里討生活，即便我們不畏懼那些血統(tǒng)低賤的土狗，可我們總也躲避不了貪婪的人類，他們會覬覦我們的肉體，或覬覦我們高貴的血統(tǒng)，讓我們淪為繁衍的工具，為他們牟利，而我們的子孫，會重復(fù)被販賣、被贈送、被戲弄、被豢養(yǎng)、被蹂躪的命運，人類發(fā)生瘟疫，我們就很可能被當(dāng)作病毒肅清。

它茫然地問，我們離開人類的庇護，能在野外生存嗎？

喬治堅定地說，當(dāng)然能。我還是叫你點點吧，點點，別記恨你的主人，自從我們的先祖被人類馴化后，我們就成了人類的附庸，我們的存在，只是人類生活的點綴，我們的生死，也完全掌控在人類的手里。不管被寵愛，還是被拋棄，都是他們對我們行使的權(quán)利?？墒?，你也看到了，就是人類自己，也在相互算計和殺戮著，我的主人就慘遭了同類的荼毒，我以為離開主人的庇護后，我將難以生存，可這幾個月來的獨自闖蕩，讓我發(fā)現(xiàn)離開人類，我們一樣可以活得很好，甚至?xí)畹酶栽?，沒有誰再限制我必須尿在哪里，不得在哪里拉屎，這遼闊的戈壁灘上，到處都是我們的獵物，只要你肯尋找，就會收獲到大自然慷慨的贈予。

三

仔細(xì)看了它腐爛的右眼，喬治顯得很憂慮，它說，點點，在我主人生前，一次，我被幾個偷狗賊盯上了，他們開著車緊緊尾隨著我，從車窗里沖我射出一發(fā)麻醉針劑，我被他們拖上車，拉到了一個陌生的訓(xùn)練場，他們逼著我接受賽事訓(xùn)練，在那里，我看到很多和你我一樣的牧羊犬在殘酷的訓(xùn)練中被淘汰，被淘汰后的命運就是屠狗場，每隔幾天，都有酒店來訓(xùn)練場拉走幾只垂頭喪氣的牧羊犬，我新結(jié)識的幾個好朋友都被拉走了，它們沖著我喊，逃跑吧，喬治，在這里，終究是死路一條，你總會被更健壯的牧羊犬取代。

在那個訓(xùn)練場里，喬治也遭遇了平生遇到的最暴戾的強敵，它被其撲倒，眼看著對手那鋒利的牙齒就要穿透它的咽喉，求生的本能讓它奮起兩條后腿，猛力蹬開了對方，在那條賽狗還沒來得及騰身跳起時，它即惡狠狠撲過去，咬斷了它的一只前爪。悍勇的喬治很快在幾十只賽狗中脫穎而出，得到了訓(xùn)練場主人的另眼相看，在訓(xùn)練間隙，它還獲得格外開恩，被解開了緊緊扣在頸部的鐵環(huán)，得以在訓(xùn)練場后面的山坡上遛彎，這個訓(xùn)練場位于半山腰，四周都是茫茫戈壁，每天，都有車子送來狗糧，也有車子送來新捕獲的各類名貴的狗，時而，也有酒店的皮卡車前來拉走淘汰了的牧羊犬。除了用于賽事的牧羊犬，其它名貴的各類寵物狗在喂養(yǎng)一段時間后，又會被訓(xùn)練場主人高價賣給有錢人。

一天，又一次贏得訓(xùn)練場魁首的喬治，被訓(xùn)練場主人解開了脖頸處的鐵環(huán)，由著它在場地后的山坡上撒歡，它像往常一樣趴在山坡朝陽的草窩里慵懶地曬著太陽，可它的耳朵警惕地聆聽著周圍的動靜，喬治知道，逃跑的機會不會有第二次，一旦逃跑失敗，自己就會被訓(xùn)練場主人用獵槍擊斃。它親眼目睹過三條逃跑失敗的賽狗被當(dāng)著其它賽狗的面擊斃，訓(xùn)練場主人的槍法非常精準(zhǔn)狠辣，彈無虛發(fā)，一槍斃命。

但喬治毫不動搖地決心逃出這個如煉獄般的訓(xùn)練場，它掐準(zhǔn)時機，在主人忙于給賽狗們準(zhǔn)備伙食時，飛快地跑向山坡的另一面，躍過了兩米多高的鐵絲網(wǎng)，如箭一般向山下跑去，它很快就被發(fā)現(xiàn)了，開著車追趕上來的訓(xùn)練場主人狂怒之下向它射出了四發(fā)子彈，其中三發(fā)都擦著它的皮毛飛過去，有一發(fā)擊中了它脖子，但沒有把它擊倒，它成功地逃出了訓(xùn)練場主人的魔爪，憑著記憶找回家，它和主人終于在分別了近一個月后重逢了。

主人把它帶到了寵物醫(yī)院，醫(yī)生給它取出了頸部那顆子彈，并把傷口四圈已經(jīng)腐爛的肉全部清理干凈，主人心疼極了，醫(yī)生說，除癰務(wù)盡，必須切除所有腐爛變質(zhì)的部分，傷口才能愈合，否則，創(chuàng)面會越來越大，直至整個脖子都爛掉。

聽喬治說了它的經(jīng)歷，點點明白它的意思，可自己這只受傷的右眼，已經(jīng)爛了半個多月，最近，居然不再那么頻繁地刺痛了，在忐忑中，它心存僥幸地想，這或許就是快要好了的征兆吧。喬治聽了，沉吟著，再次察看了它的右眼，斷然說，你的爛眼圈即將深達(dá)腦部，再拖下去，你就沒命了。點點，你想活下去，還是想就這么爛掉？

點點深情地看著喬治征詢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在遇到你以前，我已經(jīng)對活著還是死去沒有了恐懼，可是，現(xiàn)在，我想活下去，跟你在一起。

喬治把點點帶到了一個水灘邊，秋天的水灘清洌可鑒，它們都飲了水，喬治讓點點在水灘邊等著，它自己飛快地跑開了，過了許久，喬治銜著幾株葉片奇特的草疾步跑來，它把草放在地上，溫柔地看著點點，問，你把剛才對我說的話再重復(fù)一遍吧。點點信賴地望著它，很認(rèn)真地說，我想活下去，永遠(yuǎn)跟你在一起！

喬治撲上前摁倒了點點，用舌頭舔向它腐爛的右眼，它舔幾下，就跑到水邊，把舌頭探進(jìn)水里，左右搖擺著腦袋，甩掉舌頭上的膿血，然后再跑回來，繼續(xù)在點點的傷眼中舔舐。起初，點點幾乎感覺不到疼痛，甚至還感覺到麻酥酥的瘙癢感，沒多久，它即感覺到了鉆心的疼痛，可喬治毫不留情地把舌頭探進(jìn)傷口，用力卷動著。當(dāng)又一次清洗完粘滿膿血的舌頭后，喬治顯得有些疲憊，但它毫不遲疑地再次探身向前，不顧點點的呻吟，用力舔著那只已經(jīng)現(xiàn)出黑洞的傷眼，這次，它卷出了一小坨臭肉，臭肉中，分明有一粒黃色的塑料球，點點認(rèn)出來，那正是軒軒射向它的塑料子彈。當(dāng)清洗完舌頭再次湊近的喬治還沒挨著它的右眼，點點就暈厥過去。

等它醒來，喬治正靜靜地蹲守在它身邊，它的右眼非常疼痛，可它如此信賴喬治，沒有問那只傷了的眼睛在清理出那顆罪惡的塑料子彈后，還會怎樣。喬治看出了它的心思，說，不要指望你還能長出一只新的眼珠，但你可以和我做伴了。醫(yī)生當(dāng)初為我清洗傷口后，就用了一種神奇的草藥，使得我的傷口恢復(fù)得很好。在我被歹徒打傷后，好心的牧民也用同樣的草藥敷在我傷口上，原來，這種草就生長在這片戈壁上，我已經(jīng)嚼碎了草，把草藥敷在你的右眼里，相信會有奇效的。

點點的右眼不再散發(fā)腐臭味兒，幾天后，塌陷的右眼也不再疼痛，喬治每天都銜來草藥，嚼碎了敷在點點的傷口處，還把狩獵來的食物送到它的嘴邊。

傷愈后的點點深深愛上了邊境牧羊犬喬治，它跟著喬治在曠野中奔跑，一起追逐驚慌逃竄的野兔，一起和沙漠蛇纏斗，一起扒開虛浮的塵土，翻找出藏在其中的各類蟲蟻，它們的食物如此豐富多樣，點點很快就恢復(fù)了體力，顯得更加強壯了。

一天傍晚，點點顯得有些焦躁不安，近三歲的它意識到，那個尷尬的時期又來了。從它十個月開始，就開始了這種躁動，主人說，這是母狗發(fā)情的表現(xiàn)，主人并不想伺候一只待產(chǎn)的寵物，于是，每當(dāng)點點發(fā)情期，主人都顯得格外嚴(yán)苛，不管它如何吠叫吵鬧，也不帶它出去遛彎，即便不得已帶它出門，也用狗鏈緊緊牽制著它，不允許公狗靠近。

喬治也變得興奮起來，它貪婪地親吻著點點，頻頻碰觸它的下體。數(shù)天后，在一片草叢間，它們親密地交接在一起。其后，它們愈發(fā)親密無間，形影不離地在戈壁灘上游蕩。

喬治多次帶著點點去那叢埋葬著主人尸體的紅柳旁，告訴點點它的恩主就在這已經(jīng)被大漠勁風(fēng)削平了的沙土堆下，殺害主人的歹徒不知去向，而它之所以不愿離開這里，就是不愿把主人孤零零地拋在這里，主人有個正上中學(xué)的女兒，還有位美貌多才的愛人，主人夫婦倆人緣很好，每個周末，主人家都會聚集一大幫談笑風(fēng)生的朋友?？蛇@一切，都在那個恐怖的夜晚戛然而止了，歹徒的鐵棍砸傷了它的后腦，使得它怎么也想不起回家的路，它試圖去尋找主人的妻女，卻在這無垠的曠野中數(shù)度迷失方向。

喬治悲傷地對它的愛侶說，如果不是遇見你，我自己也會在這里守護著我的主人，我要等待主人的親人發(fā)現(xiàn)我，并找到這里來，可這么多天過去了，很多輛車子來回，卻沒有人愿意跟我來這里看看，哪怕一個人也好，只要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主人，我的女主人和小主人就會把我?guī)Щ丶摇?/p>

點點溫柔地舔去了喬治的眼淚，安慰它說，親愛的，不要難過，現(xiàn)在，你有了我，不久，還會迎來我們的孩子，我們一起陪伴著你，一起守護著你的恩主，總會有那么一天，有人被我們引到這里，發(fā)現(xiàn)這樁罪惡，為你的主人雪恨，做了壞事的人，是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我經(jīng)常和主人看天網(wǎng)欄目，主持人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

喬治欣喜地用臉蹭著愛侶稍稍隆起的腹部，它感受到了新生命的萌芽，這讓它心里涌動著難以名狀的情感，那是一個準(zhǔn)父親對孩子的渴望和溫情。想到不久后就要出生的孩子，兩只牧羊犬沉浸在對闔家幸福的憧憬中。

有天清晨，醒來后，它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覆蓋了一層白雪，冬天來臨了。點點的身子日益沉重起來，喬治不再允許它跟隨自己去狩獵，它總能為待產(chǎn)的愛侶叼回美味的獵物，不是一只嚇得半死的兔子，就是一只在追逐中斷了氣的野鴨。有次，喬治還銜回了一條甩著尾巴拼命張著嘴徒然喘息著的大魚。喬治笑吟吟地看著愛侶撕裂獵物，津津有味地啃噬著美味，等點點吃飽后，它才開始吃獵物剩余的部分。這對牧羊犬如此恩愛，它們每晚都交頸而眠。在很多個寂靜的夜晚，喬治總是為它酣睡中的愛侶掃去皮毛上的霜雪，它開始憂心忡忡，思慮著如何讓即將出生的孩子們不至于凍死在冰雪中。

喬治帶著點點再次來到那叢被白雪壓彎了紅柳邊，默默地看著主人的墓穴，它決定帶著臨盆的妻子去山里尋找那戶好心的牧民，等它們的孩子長大后，它會帶著妻兒回到這里，陪伴著可憐的主人。

它們沿著鋪滿了白雪的馬路不停地走啊走，其間，它們數(shù)次遇險，有幾輛車子注意到它們，有人覬覦它們?nèi)A美而厚重的皮毛，有人覬覦它們健碩的身體，還有人盤算著它們的市價，每次遇險，都在喬治機警的周旋下化險為夷，可劇烈的奔跑讓點點倍感不適，它終于臥倒在路邊的雪窩里，流著淚對喬治說，親愛的，我實在走不動了，我肚子疼得厲害，看樣子，就要生了。

喬治焦急地看著茫茫雪域，遠(yuǎn)處的一處山上，有一株株青翠的塔松挨肩接踵地聳立在山坡上，那戶牧民一定就在那里，望山跑死馬，要到達(dá)那里，少說也要大半天，可點點寸步難行，眼看著就要把孩子生在了雪窩里，這樣惡劣的天氣，一旦出現(xiàn)異常，母子的性命就危在旦夕。正逡巡間，喬治的耳朵猛地豎起，這是邊境牧羊犬遇到險情時本能的反應(yīng)。

一匹饑餓的灰狼慢慢逼近，它貪婪地盯著衰弱的點點，目光如刀般一塊塊支離著這只喜樂蒂牧羊犬的身體，喬治狂怒地從喉嚨處發(fā)出低沉的警告聲，它呲著牙，全身的毛剎那間蓬起，蓄勢待起，時刻準(zhǔn)備著和危及它愛侶的灰狼決一死戰(zhàn)。

灰狼的冷酷的眼睛狠狠地轉(zhuǎn)向喬治，它顯然忌憚著這條勇猛的邊境牧羊犬，可它不能退縮，饑餓讓它勇往直前，嗜血的本能也讓它不懼生死。

一陣寒風(fēng)掠過，灰狼騰身而起，直向喬治撲來，喬治怒吼著迎上前去，它們鋒利的牙齒被皚皚的冰雪映得白森森分外刺眼，一狼一狗在離路基十多米的野地上搏命爭斗著，噴濺出的血花瞬間灑在白雪上。

點點在驚懼中痛苦地掙扎著，那兩道廝殺在一起的影子晃得它一陣暈眩，可它無力相助，它仰頭嘶聲狂吠著為丈夫鼓勁，熱騰騰噴灑出的血霧迷離著它的眼睛，它瞪大左眼，卻無法分辨究竟是喬治的血還是灰狼的鮮血。

喬治顯然不是灰狼的對手，嗜殺成性的灰狼有著豐富的格殺經(jīng)驗，也更加殘忍兇悍，它尖利的牙齒撕裂了喬治的嘴，洞穿了喬治的一條前腿。喬治毫不退縮地舍命相搏，只為了保護愛侶和即將出生的孩子。

一聲尖銳的槍聲劃破蒼穹，灰狼倉皇奔逃，驚惶中在雪地上連翻了幾個跟頭，一個騎著馬的牧民手持一把獵槍，居高臨下地看著受傷的喬治，喬治驚喜地?fù)渖锨叭?，它認(rèn)出這正是半年前在這條路上邂逅的好心的牧民。

牧民收起獵槍，跳下馬檢查了喬治的傷勢，略略放下心來，緊接著，他看到了雪地上倒臥掙扎著的喜樂蒂牧羊犬，他趕忙拿出手機給附近的兄弟打電話，很快，一輛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般駛來，一個絡(luò)腮胡子的哈薩克牧民下了摩托，把點點抱上了摩托，喬治也被好心的牧民簡單包扎好傷口后抱上了馬匹。

在牧民溫暖的氈包里，點點產(chǎn)下了四只肉嘟嘟的狗崽，喬治熱切地看著這四只蠕動著的丑東西，它忘記了傷痛，被滿溢的幸福包圍著，初為父親的喜悅，讓這只邊境牧羊犬興奮得整宿沒有合眼。

四

被需要的感覺如此幸福，它半仰在氈包一角的一塊毛氈上，任由四個幼崽允吮吸著它的乳頭，那咂吮一下下牽動著它的腹部，有點兒疼痛，可那痛感又是那么的甜蜜。它一度不敢呼吸，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緊貼在它肚腹間的四個顫巍巍的小東西，生怕一眨眼，這幾個肉團就在它眼前消失了。它這樣愛著它的孩子們，以至于喬治湊到身邊來，它竟有些抗拒。

它們那么慵懶，吸足了奶水就蜷縮在它身邊酣睡著，起初，它驚嚇地以為它們死了，急忙用嘴翻動它們，它們立即用嚶嚶的哭聲抗議著，這樣的回應(yīng)讓它幾乎落下淚來，氈包的女主人每天都會進(jìn)出多次，除了給它的喂食外，就是不斷給氈包的一只火爐添加燃料。女主人深知剛生產(chǎn)的母狗非常護崽，總是把給它的食物和飲用水放置在距離它和它的狗崽們的氈片數(shù)米遠(yuǎn)的火爐邊，除了女主人外，頻繁進(jìn)出這個氈包的，就是作為幼崽生父的喬治。

它和喬治在期間發(fā)生了一次不快，是因為喬治不輕不重地用嘴把一只幼崽拱得翻了個跟頭，幼崽委屈地哭了，它立即心疼地沖喬治呲著牙發(fā)出了警告聲，喬治往后縮了縮，它沒有料到愛侶會做出這樣的反應(yīng)，威嚴(yán)受到挑釁的邊境牧羊犬氣呼呼地掉頭出了氈包?？蓻]多久，喬治的腦袋又頂開氈包厚重的棉布門簾，迷醉地看著它的妻兒。點點心軟了，它的目光溫柔如水，低聲哼唧著，示意喬治挨近點兒。喬治立即閃身進(jìn)了氈包，在火爐邊稍作停頓，它是怕自己從外面裹挾而來的寒意傷著妻兒。這一細(xì)節(jié)讓點點明白，喬治對于四個幼崽的疼愛，絲毫不遜于它這個母親。這對初為父母的牧羊犬伉儷依偎在一起，憐惜地凝視著它們的幼崽，喬治對它的愛侶說，這是我看到的最美好的生靈，它們這么弱小，我要用生命守護它們，我要教授它們生存的技能，把我所有的智慧都輸入它們的小腦瓜里，我要讓我的孩子們在這片天地里快活地長大，不會遭受你我經(jīng)歷的磨難。

它們一起舔舐著四個幼崽，崽子們短短的絨毛漸漸蓬起，在最初的幾天，它們緊閉著眼睛，不管它們的父母如何低聲呼喚，都鮮少回應(yīng)。有幾次，就在喬治和點點有些氣餒時，這些小東西一個接一個地哭起來，聲音細(xì)弱，這立即讓這對年輕的父母緊張起來，它們驚惶地在幼崽四周查找著可能危險的異物，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邊境牧羊犬喬治與它的喜樂蒂牧羊犬妻子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它們側(cè)耳聆聽，除了火爐里燃燒著的牛糞發(fā)出噼啪作響的聲音，就是氈包外隱隱傳來的風(fēng)聲。它們稍稍放下心來，喬治安撫著愛侶，說，如果這里會有危險，那么，我們就找不到一塊可以存身的地方了，放心吧，有我在這里，絕不允許誰靠近和傷害我們的孩子。

喬治的話音剛落，從氈包的門簾下，就露出一只雜種土狗麥黃色的腦袋，喬治認(rèn)出這是氈包主人豢養(yǎng)的一只看家狗，名叫阿黃，看上去笨頭笨腦。此刻，阿黃好奇地向它們這邊張望著，點點立即憤怒地瞪大了左眼，喬治嗖地一聲向阿黃撲過去，一下把阿黃隔著厚重的門簾撞出數(shù)米遠(yuǎn)，它緊接著鉆出氈包，追咬著大聲討?zhàn)埖陌ⅫS。原來，這個破舊的氈包以往都是阿黃的安樂窩，從兩只牧羊犬到來，阿黃就被主人攆出了氈包，倍感失落的阿黃很不甘心原本屬于自己的家被這群不速之客占據(jù)，就挨挨擦擦地用腦袋頂起門簾，它要權(quán)衡自己和對手的實力，看能不能把這群討厭的家伙驅(qū)逐出屬于自己的氈包。阿黃是條很不起眼的雌性土狗，是主人在轉(zhuǎn)場途中撿來的一條流浪狗，前年，它曾生產(chǎn)過一窩狗崽，卻沒有一只存活下來，這讓阿黃很傷心。氈包里那四只可愛的幼崽讓阿黃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之前的憤懣情緒立時一掃而空，它多么想近距離去看看這幾個嬌弱的絨團兒，沒想到被幼崽的父母發(fā)現(xiàn)了，兇猛的邊境牧羊犬一路追咬，把阿黃逼到了一處山崖，幸而氈包的主人及時趕到，阻止了憤怒的喬治。主人對喬治說，這片遼闊的戈壁灘，是我們共同的家園，即便是一匹狼，只要它不傷害人畜，都不該對其趕盡殺絕。阿黃已經(jīng)讓出了自己的氈包讓你的妻兒躲避風(fēng)雪，你應(yīng)該心存感激，怎么能這樣對待一個并無惡意的同類呢？我不管你們是更有價值的牧羊犬還是傻乎乎的雜種狗，在我看來，都是我最忠實的朋友，我的羊群們需要你們的看護，我也需要你們的幫助。

喬治在主人面前低下了高傲的頭顱，恭順地親吻著主人腳上的氈筒。從那以后，阿黃再也不敢靠近喬治妻兒棲息的氈包，而喬治也不再敵對這條夾著尾巴的土狗。

在點點生產(chǎn)的第六天，四個幼崽終于能睜開眼睛了，對于父母親昵的呼喚，它們也開始主動回應(yīng)，孩子們的眼睛看上去都是黑色的，但細(xì)心的喬治發(fā)現(xiàn)，有兩只隕石色的幼崽眼珠透著隱隱的藍(lán)色。四只幼崽中，有三只是雌性，只有一只雄性幼崽，它最安靜，同時也最貪婪。它總是第一個叼住乳頭，又最后一個松開，不管母親如何變換姿勢，它總能移動到離母親乳頭最近的位置，有好幾次，如果不是喬治及時發(fā)現(xiàn)，這只饞奶的幼崽就會被疲憊的點點隱沒在肚腹下。

喬治給四個幼崽分別起了名字，三只雌性幼崽，白色鼻子的叫大妮，黑色鼻子的叫二妮，毛色駁雜的叫小妮，而那唯一的兒子，就叫崽子。

邊境犬的幼崽們在第二十天時，終于在父母的鼓勵下先后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它們第一次離開那塊滴滿奶汁的氈片，毛茸茸的腳掌接觸到了氈包的土地上。它們在離母親一米左右的半徑內(nèi)活動著，一聽到動靜，即飛快地向母親奔去，它們的父親驕傲地看著它們一天天長大，它時常對著四個尚懵懂中的幼稚說話，也不管它們能否聽得懂。

除了陪著妻兒，喬治每天都是忙碌的，它已經(jīng)成為氈包主人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每天都幫主人看護著數(shù)百只羊兒，它是那么忠于職守，它數(shù)次及時報警，喚醒主人用獵槍趕走了偷襲羊群的餓狼，它是那么的聰慧，能看懂主人所有的示意，甚而能準(zhǔn)確揣摩到主人未曾出口的意圖，主人對它越來越器重，它甚至被允許和主人一家一同坐在主人熱乎乎的土炕上，一起欣賞一個小屏幕電視不斷變換的畫面。當(dāng)然，喬治更愿意陪伴在妻兒身邊，它不愿錯過任何與它們相伴的時機，它總是患得患失著，深恐在它疏忽的瞬間，它的妻兒就會遭遇不測。

春天到了，喬治帶著它的孩子們在尚未長出青草的山坡上散步，它的三個閨女總是嘰嘰喳喳問著一些可笑的問題，而它的唯一的兒子還是那么安靜，它默默跟在父親身后，但喬治知道，四個孩子中，崽子不但在外形上承襲了它所有的特征，更承襲了它所有的敏銳和機智。崽子顯然比它的姐妹們穩(wěn)重，它像所有雄性幼崽一樣好斗，卻懂得謙讓三個嬌滴滴的同胞。

在孩子們兩個半月大時，氈包主人決定把他的牛羊轉(zhuǎn)移到他的夏季牧場去。

這天，從山下來了三個風(fēng)塵仆仆的人，兩女一男，他們自稱是當(dāng)?shù)仉娨暸_的記者，要對轄區(qū)內(nèi)的牧民轉(zhuǎn)場做一個專題報道。氈包主人熱情接納了他們，讓他們住在離喬治一家的氈包最近的一處磚房里，并允諾配合他們拍攝轉(zhuǎn)場的全過程。這三個記者很快就注意到了兩條牧羊犬和它們的四只幼崽，尤其對崽子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興趣，這引起了喬治的不滿，它隱隱擔(dān)憂著，時刻警惕著，害怕這三個人會打兒子的主意。果然，喬治聽到他們和氈包主人商量，向主人討要崽子，喬治憤怒極了，幸而，氈包主人一口回絕了，他說他的牛羊更需要這些牧羊犬的守衛(wèi)，這樣優(yōu)秀的牧羊犬到了山下，充其量就是人們的寵物，而在這里，它們卻能充分發(fā)揮自己的特長，實現(xiàn)作為牧羊犬的生存價值。

在喬治帶著它的妻兒臥在山坡上曬太陽時，一個女記者悄悄靠近，她好奇地看著瞎了一只眼的點點，輕佻地?fù)P起了秀氣的眉毛，轉(zhuǎn)頭對著不遠(yuǎn)處朝她打著手勢提醒她不要靠得太近的同事說，看啊，原來，這條母狗是個獨眼。她的話讓點點渾身一顫，淚光瞬間籠罩了它的左眼，女記者驚訝了，她舉起相機，給點點來了張?zhí)貙懀?dāng)她準(zhǔn)備繼續(xù)拍照時，喬治已開始沖她低吼，女記者驚慌地向后退去，之前，她數(shù)次撫摸這條邊境牧羊犬的腦袋，并和氈包主人一起拿著木梳為它梳理長毛，邊境牧羊犬表現(xiàn)得非常友好，而這會兒，它居然沖著她呲起牙來。

女記者悻悻然回到她的同事身邊，喃喃抱怨著，說沒想到幼崽這么大了，牧羊犬還是那么護崽。實則，她不知道，讓喬治憤怒的，是她對它愛侶的冒犯。

開始轉(zhuǎn)場了，氈包主人和他的兩個兄弟在記者的幫助下，收拾起必備的生活用品，趕著牛羊從山上浩浩蕩蕩地向山下移動，喬治和阿黃協(xié)助主人驅(qū)趕著掉了隊的羊只，而點點則負(fù)責(zé)帶著四個好奇的孩子緊跟轉(zhuǎn)場隊伍行動。

中途，有只羊羔咩咩叫著尋找媽媽，而它的媽媽不知為什么居然跑到了公路上，不等氈包主人示意，喬治即疾奔向前，把那只呆頭呆腦的笨羊攆到了羊群里，就在喬治穿過公路時，一輛轎車刻意加快速度向它撞過來，喬治箭一般沖向路基，和那輛轎車擦過，它的尾部還是受了傷，使得它在前肢著地前整個身體被掀了起來，那巨大的沖擊力讓它滾下路基十多米，三個記者憤怒地拍下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氈包主人策馬上前，揮舞著馬鞭用哈薩克語高聲譴責(zé)著轎車主人，轎車在不遠(yuǎn)處停下，司機伸出一只胳膊，向他們侮辱性地豎起了中指。

點點驚叫著奔到喬治身邊，四個孩子也驚慌地圍過來，喬治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它的眼珠凝滯了一般，在主人和妻兒的呼喚中沒有一絲反應(yīng)。氈包主人跳下馬，跪在地上，準(zhǔn)備托起這條邊境牧羊犬。就在他的手即將挨著喬治的脖頸時，喬治驀然起身，撇下目瞪口呆的人們，沖上馬路，飛奔而去。

氈包主人趕忙讓他的兄弟騎著摩托追趕，過了良久，他那絡(luò)腮胡須的兄弟垂頭喪氣地返回，說，那條邊境牧羊犬像著了魔一般，見他追趕，竟然跑下公路，鉆進(jìn)了一大片胡楊林，他尾隨到胡楊林，卻發(fā)現(xiàn)狡猾的牧羊犬不知何時又竄上了公路，等他再把摩托推上公路，發(fā)現(xiàn)公路分道，他不知那條牧羊犬究竟上了哪條路。大家都感到非常惋惜，但轉(zhuǎn)場是大事，不能因為跑了一條牧羊犬就停滯不前。

點點卻不愿跟隨氈包主人繼續(xù)走，它執(zhí)意臥倒在路基下，固執(zhí)地不肯挪動半步，當(dāng)絡(luò)腮胡須的哈薩克牧民試圖上前抱起它時，它憤怒地呲著牙朝他吠叫著，它的四個孩子也仰頭大叫著，聲援著母親。三個記者用相機把這一幕拍攝下來，說這是轉(zhuǎn)場途中最有趣的小插曲。

氈包主人給失去伴侶庇護的獨眼喜樂蒂牧羊犬留下了一些食物，他沒有接受幾名記者關(guān)于抱走幾只幼崽的提議，他悵然地望著邊境牧羊犬遠(yuǎn)去的方向，沉重地說，我們哈薩克人，絕不會奪走朋友的孩子，更不會傷害朋友的妻子，哪怕它是一條牧羊犬。

等轉(zhuǎn)場的隊伍慢慢走遠(yuǎn)后，點點帶著四只幼崽再次走上了公路，它不知道喬治為什么像著了魔一般跑掉，它堅信喬治還會回來找它們，喬治的突然離去，讓它有種被抽離的空虛感，這樣的感覺，甚至比被主人拋棄時的感覺更加慘痛，幸而，四個孩子還在它身邊，提醒著喬治的存在。

喜樂蒂牧羊犬點點帶著它的四個孩子吃了氈包主人留給它們的食物，吃剩的食物，它們顯然無法帶走，點點只好把這些食物埋在路基下的沙土中，三個女兒大聲哭起來，它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被人關(guān)照的生活，也習(xí)慣于被父親庇護著，初春獵獵的寒風(fēng)讓它們感到寒冷，而無垠的大漠那漸漸降臨的夜幕也讓它們感到恐懼，崽子沒有哭鬧，它默默跟在母親身后，輕蔑地用眼角掃視著嗚嗚咽咽的姐妹們。點點傷感地安慰著三個女兒，說它們的父親一定會回來尋找它們，不會把它們拋棄在這里。

天黑后，點點和它的孩子們緊緊擠在冰雪尚未融化的路基下，內(nèi)心的恐慌讓它們時睡時醒，天不亮，它們又開始沿著公路走，崽子對它的獨眼母親說，媽媽，我可以嗅到爸爸的氣味，我們緊隨爸爸的氣味，就能找到它。點點欣慰地點著頭說，我也能嗅出它的氣味兒，它是特意引著我們更快地找到它，我不知道你們的爸爸怎么會不打招呼就離開，可我知道，一定有我們現(xiàn)在猜不到的原因，我們要相信它。

可是，點點已經(jīng)開始動搖了對喬治的信任，幾天前，那個女記者驚訝于這么英俊的喬治居然會和一只獨眼喜樂蒂母狗結(jié)成伴侶，盡管喬治堅定地捍衛(wèi)了它的尊嚴(yán)，可女記者的話還是讓點點那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自卑無限放大了。是啊，雄健威猛的邊境牧羊犬喬治，應(yīng)該匹配一只同樣優(yōu)秀的雌性牧羊犬，而不是它這樣有著明顯缺憾的喜樂蒂牧羊犬。不管喬治因為什么離開，對它都是一種遺棄。讓它難以忍受的是，喬治連同它的孩子們一起拋棄了。數(shù)日前，喬治曾對它說要狠狠心讓四個開始偷懶的孩子吃點苦頭，難道說，喬治就是要以這樣殘酷的手段來磨練它的親骨肉？

小妮哭鬧著，說太渴了，再不飲水，它就沒法走下去，聽小妮這么一說，大妮和二妮也跟著喊渴，崽子沒有附和，點點挺直身子，向四處張望，它看到在數(shù)十米外的地方，一道水流在碎石間嘩嘩流淌著，那條水流是從山上流下來的，而它們現(xiàn)在的位置，正處于一個有著明顯坡度的半山腰。

點點帶著四個孩子來到水邊，伸著頭，飲了幾口冰涼的雪水，大妮和二妮跳上大石頭，探頭伸出舌頭拍擊著水面，崽子則緊挨著母親，就近喝了幾口水。忽聽噗通一聲，小妮在離它們一步開外的地方掉到水里，它惶懼地哭著喊，媽媽，媽媽。點點慌了，趕忙跳進(jìn)水里，朝小妮奔去，湍急的水流沖得它向著下游跑著，它眼睜睜看著小妮被水流沖擊著在碎石間流轉(zhuǎn)，有兩次它就要奔到跟前時，豁然開朗的水面一下就失去了阻擋，它自己都無法在這樣的水流中立足。它和小妮一前一后在水流中掙扎呼喊著，忽而到了一處陡坡，水流像瀑布一樣瀉下，小妮嗚咽著喊著媽媽，即墜入一片白花花的水簾下，點點被卡在兩塊碎石間，總算沒有一并跌落下去，它掙扎著從水中爬上來，已經(jīng)聽不見小妮的呼喊，身后，大妮二妮和崽子嘶聲吠叫著，點點一剎那萬念俱灰，它顫抖著伏在水邊大聲哭喊著，它徹底失去了小妮，這個嬌怯的女兒從此再也不會給它撒嬌，也不會纏著它懇求再吃一口奶汁。

在一天之間，它失去了信賴的丈夫，又痛失了心愛的女兒。這只瞎了右眼的喜樂蒂牧羊犬和另外三個驚魂未定的牧羊犬幼崽抱頭痛哭著。它們悲傷的吠叫聲驚跑了幾只麻雀，卻無法讓那嘩嘩的水聲稍作停頓。

點點帶著三個孩子繼續(xù)往前走，現(xiàn)在，饑餓已經(jīng)比悲傷更讓它們難過，大妮和二妮有些恍惚，它們顯然被小妮的墜亡嚇壞了，點點把三個孩子安頓在一塊丑陋的巨石下，它必須為孩子們狩獵，盡管，那并不是它的強項。

五

走出一百多米后，它又折回來，再三叮囑三個幼崽就等在巨石下，要躲在背向公路的一面，不要被路上來往的車輛發(fā)現(xiàn)，大妮和二妮哭鬧著要跟著媽媽一起去，崽子也懇求喜樂蒂牧羊犬帶上它們一起狩獵，它說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即使單獨狩獵，也不會撲空。但它們的媽媽因為痛失了一個孩子，已經(jīng)不敢再冒險帶著它們涉險，早先，它跟著喬治在這片戈壁上狩獵，它多次拒絕喬治的輔助，成功地捕獲過飛奔的野兔和獐子。

它認(rèn)為自己有足夠的體能為它的孩子們狩得充足的食物，可是，當(dāng)它在尚未完全解凍的野地里搜尋良久后，它沮喪地發(fā)現(xiàn)，這個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要想找到一只野兔居然這么困難，以往，它和喬治幾乎每天都能逮到幾只壯碩的野兔，吃不完的部分，就埋起來，有時，等它們想起來再去刨出時，獵物已經(jīng)腐爛了。

想到喬治，它不由一陣錐心般痛苦，臨產(chǎn)前的一個月，喬治就不讓它陪同狩獵，生了幼崽后，它又長時間被喬治和氈包主人一家照顧著，這樣的生活，比它在拋棄的的原主人家的日子還要滋潤，它欣然接受了喬治關(guān)于雌性犬只負(fù)責(zé)耐心哺育幼崽的安排，它以為只要有喬治在，它和孩子們就永遠(yuǎn)不必?fù)?dān)心食物。事實上，喬治在身邊時，它和孩子們確實不曾為食物發(fā)愁過。

喬治是一個騙子！它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但這樣的話一經(jīng)出口，就把它嚇了一跳，它隨即堅定地說，不，喬治不是騙子！它怎么可能欺騙和拋棄自己的孩子呢？

而此時，它委實失去了喬治，孩子們也失去了父親強有力的庇護，小妮已經(jīng)被冰冷的雪水沖到了遙遠(yuǎn)的地方。想到小妮，它的心痛得緊縮在一起，那個從一出生就沒有離開過它的小東西，那個咂吮著它的乳頭一點點長大的孩子，那個總是用粉紅的舌頭親舔它塌陷的右眼的親愛的小女兒，就在它眼前倏地一下消失了，小妮驚叫著喊媽媽、媽媽的哭聲，總是揮之不去地響在它耳邊，讓它痛不欲生。在它對喬治刻骨的思念時，又夾雜著難以遏制的怨恨，它以為再度擁有的幸福，在喬治拋下它們的那一刻，轟然瓦解了。

忽然，一個灰色的影子，在枯黃的敗草間一閃，它確定，那是一只野兔，它立即撒開四蹄疾奔向前，在灰兔沒有鉆進(jìn)洞穴前，咬住了它的后腿，灰兔拼死掙扎著，而喜樂蒂牧羊犬那缺失了的右眼也影響了它的攻擊力度，有好幾次，灰兔都險些從它的嘴里掙脫出去，點點憤怒地一甩腦袋，把這只倒霉的灰兔摔暈在濕漉漉的土地上，當(dāng)它的牙齒在灰兔的咽喉處加力時，它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那聲音綿軟嬌怯，一下就粉碎了它所有的殺機，那是幼崽嚶嚶的叫聲。

喜樂蒂牧羊犬在并不堅固深邃的兔子洞里，發(fā)現(xiàn)了一窩閉著眼睛擠簇著的剛出生不久的兔崽子，看著這些粉嘟嘟的小肉團兒，點點心中漾起了壓抑不住的母性的柔情，它放棄了那只尚未蘇醒的灰兔，餓著肚子離開了即將到嘴的獵物，它不忍心吃掉正在哺乳的灰兔，想到自己和三個幼崽撕碎了一個剛生產(chǎn)的母親，使得一窩尚不能獨立生存的兔崽子餓死在塌陷的洞穴中，喜樂蒂牧羊犬就心如刀絞，這茫茫戈壁，有著那么豐富的食物，為什么一定要吃掉一只奶汁充盈的母兔呢？

一股魚腥味隨風(fēng)飄過來，讓點點精神為之一振，它立即拱起后背，頭部和前肢俯下去，飛快地在野地上匍匐著，向著那美妙的氣味潛去。久違了的人群的喧鬧聲傳來，它立即腹部緊貼在地上，豎起耳朵傾聽著，判斷聲音的距離，它確定按照這樣的距離，除非有望遠(yuǎn)鏡的輔助，否則，人們是不可能發(fā)現(xiàn)它的。

對人類的畏懼，讓它有些退縮，但一想到三個幼崽正餓著肚子等著它，它的膽氣又壯了起來。它以很難覺察的速度，進(jìn)一步靠近了人群，食物的氣味更加濃烈了，在一叢被踩踏得亂糟糟的敗草的掩護下，它鼓足勇氣探出頭去，用左眼觀察著，幾十米遠(yuǎn)的地方，有一幫身穿彩色衣褲的男女，他們擁在一面很花哨的旗子下擺出各種姿勢拍著照。離彩旗十多米遠(yuǎn)的一塊空地上，燃著一小堆炭火，兩三個人正坐在石頭上串著烤肉。這樣的場面，之于這條喜樂蒂牧羊犬并不陌生，在失去右眼前，它數(shù)次跟隨主人夫妻參加野外徒步群，在春秋季節(jié)結(jié)伴出游。

點點看到一只擦洗得分外錚亮的不銹鋼盆子里，放著兩條被開膛破肚的大魚，那只盆離炭火邊串著烤肉的人有一段距離，離那群正忙著拍照的人更遠(yuǎn)些。于是，它猛地從草叢里跳了出來，撲到盆子邊，一下就叼出了其中的一只大魚，它還想再銜出另一條大魚時，被聽到動靜的人們發(fā)現(xiàn)了，炭火邊正串著碎肉的男人丟下手里的烤肉簽子，手疾眼快就地抓起一塊無煙煤，沖著它狠狠砸過來，這一下正砸在它的嘴上，把那條已經(jīng)銜在嘴里的大魚打落在盆子里，點點急忙叼起地上的大魚，飛速逃離。

當(dāng)它叼著大魚一路狂奔，回到三個幼崽躲避的巨石下時，卻發(fā)現(xiàn)石頭下除了幾小坨狗屎，它的三個兒女已不見了蹤影。喜樂蒂牧羊犬頓時氣倒在碎石間，它暴怒地圍著巨石兜著圈子，發(fā)狂地用狗爪刨著，石頭被它撥拉得咕咚作響。

媽媽，媽媽，崽子在遠(yuǎn)處大聲叫著，點點立即直立起來，向四周張望，果然，崽子在離它一百多米遠(yuǎn)的馬路邊，正朝著它奔來。

喜樂蒂牧羊犬喜極而泣，迎著它的兒子撲過去，崽子邊跑邊哭著，媽媽，大妮和二妮被人弄走了。

原來，就在喜樂蒂牧羊犬為它的幼崽們尋找食物離開后，久等不見媽媽回來的孩子們開始沉不住氣，大妮和二妮鬧著要去找媽媽，崽子不同意，它說媽媽離開前再三叮囑不要離開這里，萬一媽媽回來找不到它們，會急壞的。崽子的力阻暫時讓兩個雌性幼崽安靜下來，可就在崽子打盹的空兒，大妮和二妮姐妹倆竟然偷偷離開了巨石，向著公路跑去，等崽子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與它的兩個同胞相隔數(shù)十米，崽子追上去，喊著讓它們回來，就在這時，兩輛轎車停下來，車上的人顯然發(fā)現(xiàn)了兩只肉嘟嘟可愛的牧羊犬幼崽，他們驚喜地跳下車，追逐著兩只牧羊犬，有人沖下路基，朝著崽子奔來，試圖擒獲這只更加可愛的牧羊犬。崽子掉頭拼命跑開了，追逐者最終悻悻然放棄了追趕，返回了馬路，等崽子再次跑到路邊時，兩輛轎車揚長而去，大妮和二妮就這樣被人抓走了。

再度失去兩只幼崽的喜樂蒂牧羊犬已沒有了淚水，它和崽子分吃了那條大魚，在又一個夜幕降臨的夜晚，母子倆相偎著。崽子小心翼翼地臥在獨眼母親身畔，它能感覺到母親絕望的情緒，它害怕聽見母親的哭泣聲，它思念著多日不見的父親，祈禱著，盼望父親快點回來。等天亮的時候，崽子才發(fā)現(xiàn)，母親和它一樣，一夜都沒有合眼。

點點深悔沒有帶著三個幼崽一起狩獵，把孩子們丟在石頭下獨自離開，是多么愚蠢的決定啊，這個決定讓它失去了兩個女兒。點點已經(jīng)不指望還會有奇跡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經(jīng)過一夜的反復(fù)思索，它已經(jīng)醒悟，在被主人數(shù)次拋棄后，它能幸運地活到現(xiàn)在，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幸運不會總是眷顧一只缺失右眼的牧羊犬，哪怕它有著高貴的血統(tǒng)。在這片戈壁邂逅喬治，就是上天對自己最慷慨的眷顧，它還因此有了自己的孩子，無論是死了的小妮，還是被人抱走了的大妮和二妮，都給它留下了無比幸福的親情記憶，即便是拋下它不告而別的喬治，也不應(yīng)該怨恨，與很多不幸的同類相比，作為喜樂蒂牧羊犬的它，憑著不俗的血統(tǒng)，已然享受了數(shù)年舒適優(yōu)越的生活，如果沒有失去右眼，這樣的生活勢必還會繼續(xù)。這就足夠了。

它并沒有能力獨立撫養(yǎng)幼崽，別說它瞎了右眼，就算它雙目炯炯，要喂飽四只正成長中的半大的牧羊犬，也是辦不到的。小妮死在了湍急的雪水中，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總比被屠殺被碾死要少些痛苦，在路邊數(shù)日的奔走中，它看到過兩只被碾成肉泥的流浪狗，那觸目驚心的慘狀讓它和它的孩子們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大妮和二妮外形俊美，又有著純正的血統(tǒng)，這樣的幼崽，總被城里喜歡養(yǎng)寵物的人視為奇貨，必定會得到善待，但愿收養(yǎng)它們的主人家里，不會有邪惡的孩童。盡管被那個孩子奪去了一只眼睛，點點還是相信更多的孩子對犬類是友善的。

崽子對母親說，它在公路上逡巡時，嗅到了父親的氣息，它有信心追蹤到父親。喜樂蒂牧羊犬看著酷似喬治的崽子，嘆了口氣，說，孩子，既然你這樣想念你的父親，我們就得沿著馬路一路找下去，你要知道，這樣是多么危險，我是一只有著明顯殘疾的，被人嫌棄的狗，而你這么俊美，一定會被人設(shè)套擒拿，你是我僅剩的親骨肉，是你父親留給我的唯一的念想。崽子親吻著母親的臉，說，媽媽，你也看到了，離開了主人和父親的庇護，我們隨時都處于危險中，與其在這兒挨著餓擔(dān)驚受怕，為什么不去尋找可以依靠的父親呢？

喜樂蒂牧羊犬對它的兒子說，孩子，這一路充斥著各種怪味，到了人煙密集的地方，要想憑著這么丁點兒可有可無的氣味找到你的父親，更是妄想。我真是后悔不該拒絕氈包主人的挽留，沒有隨同他們一起轉(zhuǎn)場，如果你的父親回來找我們，它肯定會去牧場尋找。而我們只要跟著氈包主人在一起，你的姊妹們怎么會遭遇不測呢？現(xiàn)在，媽媽決定追隨轉(zhuǎn)場的隊伍，不管你的父親還會不會來找我們，起碼，在那里，我們是安全的。

崽子沒有再堅持，默默地跟在喜樂蒂牧羊犬身后，沿著路基直向轉(zhuǎn)場隊伍行進(jìn)的方向走著，轉(zhuǎn)場途中，牛羊留下的糞便就是最好的路標(biāo)。

在經(jīng)過埋葬著喬治恩主的那個紅柳叢時，喜樂蒂牧羊犬停下了腳步，它示意崽子跟著，母子倆站在喬治無數(shù)次站立過的地方，崽子說，媽媽，我嗅到了爸爸的味兒，你們一定在這里生活過。

那叢紅柳的枝干已經(jīng)開始返青，它的生命力是如此頑強，經(jīng)歷了多個寒冷的冬季，冰雪壓不斷，狂風(fēng)吹不折。

點點把看似平坦的沙土下掩藏著的那個凄慘的故事告訴了崽子，隨后，它說，你的父親曾說過，要和我們一起守護著主人，可它不但拋棄了我們，也辜負(fù)了它的恩主。

崽子說，媽媽，請不要這樣指責(zé)我的爸爸，我相信爸爸一定會回來尋找我們，它絕不會拋棄我們。

離開那叢紅柳后，母子倆繼續(xù)追蹤著轉(zhuǎn)場的隊伍。一路上，它們配合默契地跳進(jìn)雪水捕撈過魚兒，也在漸漸酥軟的泥土中刨食過半醒的青蛙，有幾次，崽子嗅著幾坨尚未干硬的人類留下的糞便遲疑不定，它的母親一聲不響地湊過來，大口吞食著，給它做著示范。

厄運總是不期而至，一輛敞篷車發(fā)現(xiàn)并鍥而不舍地追上了它們，幾個兇神惡煞般的大漢手持棍棒把它們打了個半死，然后把它們?nèi)拥胶筌噹?。在車廂里，它們看到還臥著幾條垂頭喪氣的犬只。崽子俊美的外形使得它數(shù)次被兇狠的大漢拎出車廂，和沿途的狗販子討價還價，有幾次，眼看著交易就要成功了，崽子像瘋魔了一般又蹦又跳，呲著牙狂吠不已，還奮力沖向尖銳的器物，把自己撞擊得血肉模糊。這只邊境牧羊犬幼崽最終被重新丟回車廂，它立即撲到了那默默流淚的喜樂蒂牧羊犬身邊。

這輛車一路上捕捉到數(shù)十條狗，車廂也越來越擁擠，其間，趁著歹徒稍有松懈，機警的邊境牧羊犬幼崽和傷了后腿的喜樂蒂牧羊犬跳下車子，飛奔而去，不幸的是，在流浪了數(shù)天后，母子倆再度被同一伙狗販子發(fā)現(xiàn)，重又被擒拿，挨了一通踢打后，被丟進(jìn)了車廂。

這天晌午，滿載著流浪狗的屠狗車緩緩駛上了小城的街頭，在一個路口的紅燈前停了下來，這輛車原本要在天亮前趕到小城菜市場內(nèi)那個非法的屠狗場，可因為司機醉酒，耽誤了行程，以至在光天化日之下和眾多體面的私家車一起出現(xiàn)在鬧市。忽然，崽子猛地?fù)涞借F絲網(wǎng)上，沖著緊挨著的一輛轎車狂吠不已，它喊著，爸爸，爸爸！

喜樂蒂牧羊犬聞聲沖撞開擋在身前的幾條流浪狗，撲到崽子身邊，往下一看，那輛半敞著車窗的轎車?yán)?，露出一只邊境牧羊犬的上半身，那只牧羊犬也驚訝地望向它們，當(dāng)目光交匯時，轎車?yán)锏哪菞l邊境牧羊犬大叫起來，它喊著，點點，點點！果然，它就是喜樂蒂牧羊犬點點失蹤多日的伴侶喬治。

轎車?yán)锏娜艘姞罘浅Ｕ痼@，她顯然沒有料到自己的愛犬會對著那輛拉滿臟兮兮流浪狗的車子發(fā)瘋，綠燈一亮，司機即加快速度向前駛?cè)?，同時，她試圖升起車窗。就在車窗閉攏的剎那，邊境牧羊犬喬治奮力探出腦袋，它的脖子險些被上升的玻璃夾斷，坐在喬治身邊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她驚叫著示意降下車窗，還沒等她抱住喬治，喬治已經(jīng)從重又降下的車窗竄了出來，緊隨其后的車輛緊接剎車，避讓著這條發(fā)了狂的牧羊犬。

喬治追著屠狗車拼命奔跑著，屠狗車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狀況，加快速度向前行駛，那速度顯然已經(jīng)超過了城區(qū)的交通限速，但車速還是沒能把喬治甩掉，在許多道驚訝的目光中，邊境牧羊犬喬治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眼看著無法阻止車子，它猛地加快奔跑速度，搶在車頭前，一聲巨響，它被屠狗車撞出七八米遠(yuǎn)，屠狗車并沒有停下來，可隨后追上來的轎車比骯臟的屠狗車車速更快，逆行著掉轉(zhuǎn)過來，擋住了屠狗車的去路。

猛力剎車后，屠狗車被迫停了下來，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兇巴巴下了車，大聲問轎車司機想干啥，轎車司機是位中年女子，她憤怒地說，你明明看到我的牧羊犬在追趕，卻故意加速，還撞了我的狗。轎車后座的女孩哭泣著奔下車，跑向被撞倒在路邊的邊境牧羊犬，彎腰奮力把它抱起來跑回轎車邊，正是下班的高峰期，這一情形頓時引發(fā)了圍觀。遠(yuǎn)處傳來警笛聲，屠狗車那面目兇惡的司機有些慌了，他說，我可不是故意撞你的狗，是它自己找死，你趕緊把車開到一邊去，不然，我就不客氣了。轎車的中年女司機察看了女孩懷里的受了重傷的牧羊犬，聞言冷然一笑，我絕不會把車開走，你的車上，有我的狗。

果然，有人指著屠狗車大喊，看呀，車上有條一模一樣的邊境牧羊犬。喬治緩過神來，拼命掙開女孩的抱持，撲到屠狗車前，直立起來，扒著鐵絲網(wǎng)哀聲呼喚著，點點，點點。

非常不幸，剛才屠狗車的猛力剎車，讓緊貼在鐵絲網(wǎng)上的喜樂蒂牧羊犬受到了致命的創(chuàng)傷，有一根突起的鐵條鉤住了它那因饑餓而松弛了的腹部皮毛，由于慣性，那迅猛的沖力頃刻間撕開了點點的腹部，在聽到喬治的呼喚時，喜樂蒂牧羊犬努力睜開了左眼，悲傷地說，唉，我又開始做夢了，我總是夢見你這樣。

崽子驚慌地試圖把母親徐徐涌出來的內(nèi)臟推回去，這使得它的嘴巴粘滿了鮮血，它哭著說，媽媽，你沒有做夢，爸爸真的來了。

六

在警車到來前，屠狗車司機和他那形象猥瑣的同伴就棄車而去，這輛經(jīng)過數(shù)次改裝了的已經(jīng)報廢了的車子一旦被扣，光是非法營運的處罰就遠(yuǎn)遠(yuǎn)高于這輛破車的價值，還別說開車的大漢根本沒有駕照，屬于無證駕駛，而且，他們拉著的將要送往菜市場屠狗處的眾多犬只中，有部分是司機從居民區(qū)捕捉的寵物狗，他們也懼怕被焦急尋找的狗主人發(fā)現(xiàn)。

圍觀者中不乏喜愛犬只的人，他們合力擰開了粗糙馬虎的鐵絲網(wǎng)，放出了籠子里那些哀叫不已的可憐的狗狗們。一時間，在小城最熱鬧的十字路口，一群逃出鐵籠的狗狗們四散而去，很多人用手機拍下了這難得一見的場面。

而籠子里奄奄一息的喜樂蒂牧羊犬和守在它身邊須臾不肯離開的邊境牧羊犬幼崽，以及固執(zhí)地守候在鐵絲籠下受了重傷的邊境牧羊犬，讓圍觀者唏噓不已，明眼人不難猜測，這是一個牧羊犬的三口之家，在籠子里哀哭不已的牧羊犬的幼崽，以及那已處于彌留之際的喜樂蒂牧羊犬，母子倆被狗販子捕獲了，幼崽的父親窮追不舍，終于攔下了屠狗車。可那條瞎了一只眼的喜樂蒂牧羊犬肚破腸流，死亡已不可避免。

在喬治的堅持下，它的主人只好雇了一輛電動三輪車，把那只瀕臨死亡的喜樂蒂牧羊犬拉往寵物醫(yī)院救治。邊境牧羊犬和它的幼崽起初還跟在電動車后面奔跑，因為主人不愿讓它那身上粘滿鮮血的幼崽上車，它也執(zhí)意不肯登上主人的轎車，可跑了沒多遠(yuǎn)，邊境牧羊犬喬治就栽倒在馬路上，它的嘴里大口吐著血沫兒，尾隨電動車的女主人忙停下車，招呼電動車司機把邊境牧羊犬喬治和它的幼崽一并弄上了電動車。

在歷盡磨難后，這對牧羊犬伉儷以及它們的兒子，終于在電動三輪那顯得窄狹的車斗里緊緊擁在了一起，崽子不住地親吻著父親，從父親離開的那一刻，它就堅信終有一天父親必定會回到它們身邊，可它沒有想到為了重逢，父親會以死相搏。

喬治附在氣息越來越微弱的愛侶耳邊，傾訴著離別后的思念和悔恨。失血讓喜樂蒂牧羊犬那唯一的眼睛也模糊了，它微瞇著左眼，歉疚地對喬治說了痛失三個女兒的過程，最后，喜樂蒂牧羊犬閉上了眼睛，一顆碩大的淚珠從它的左眼角溢出，它說，親愛的，小妮死了。

喬治說，小妮沒有死，它現(xiàn)在還在好心的牧場主人那里，是牧場主人的兒子在一個水洼里發(fā)現(xiàn)了小妮，把它救回了氈包。

原來，小妮被沖下瀑布后，順著湍急的雪水一路向下游而去，在水中半沉半浮的小妮無力爬出水流，犬類與生俱來的游泳天賦使得它在數(shù)十公里漫長的漂泊中并未溺水，隱在水中的石頭讓它遍體鱗傷，卻也使得它時刻保持著清醒。幸運的是，它被氈包主人八歲的兒子發(fā)現(xiàn)了，那孩子牽著馬匹飲水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水中的小妮，趕忙跳到水中把它抱上來，氈包女主人喜出望外，當(dāng)即架起一堆篝火為它烘烤濕漉漉的皮毛，這條幸運的牧羊犬幼崽除了不甚嚴(yán)重的擦碰傷，骨骼完好，只是，它失魂落魄地哀叫了好幾天，終于在土狗阿黃的不斷愛撫下安靜下來。

當(dāng)喬治長途跋涉找到了氈包主人時，從阿黃那里得知了愛侶和幼崽們在它離開后并沒有跟隨轉(zhuǎn)場。喬治吻別了女兒小妮，在小妮揪心的哭泣中狠心再次離開了氈包主人，它沿途尋找愛侶和幾個幼崽，可找了數(shù)日一無所獲。它的女主人也在這條馬路上開著車一路尋找著它，女主人不知道它為什么再度離開家，也不明白它怎么會這么依戀這條馬路，在它的引領(lǐng)下，主人大仇已報，喬治應(yīng)該重新回到溫暖的家中，也理應(yīng)得到主人妻女更優(yōu)厚的關(guān)照。

聽說小妮還活著，而且被好心的氈包主人收養(yǎng)了，喜樂蒂牧羊犬點點那黯淡的眼珠頓時熠熠生輝，它的生命似乎都凝在了這只眼珠上。

喬治吻著愛侶，它嘴里不斷涌出的血沫染紅了胸前的白毛，它喃喃地把自己離開后的經(jīng)歷向愛侶娓娓道來。

那天被駛過的車子掃中尾部的喬治在跌下路基的一剎那，雷鳴電掣般想起了主人遇襲的那一幕，主人的慘叫聲猶然在耳，主人呼喊著愛人和女兒的名字，那是主人留在它記憶里最后的聲音。它想起了回家的路線，它急欲把這樣的噩耗傳遞給主人的親人，它堅信那是主人最渴望的事情，也是主人向它發(fā)出的最后的指令。

它跑了很久，終于回來了主人居住的城市，找到了主人的居所。見到失蹤近十個月的愛犬，女主人驚呆了，她隨即報了警，并召集了丈夫生前的幾個好友，跟著這條邊境牧羊犬，沿著國道一路前行，找到了親人遇害的地點。邊境牧羊犬喬治引著一群神情緊張的人們來到了那叢紅柳叢前，在那里，它嗅到了妻兒留下的氣味，說來也巧，那正是前一天傷心欲絕的喜樂蒂牧羊犬帶著僅剩的幼崽站在那兒留下的。二者只差了一天，卻這么錯過了。當(dāng)時，它也沒有辦法丟下一群急于勘破事件的人群去尋找自己的妻兒。

實際上，在喬治的主人失蹤的第三天，他的妻子就報了警，警方根據(jù)失蹤者最后通話記錄，鎖定了那個爽約的債主，經(jīng)過訊問，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與報案者的丈夫失蹤有直接關(guān)系，他當(dāng)晚確實有急事以至于爽約，并有充足的證據(jù)佐證了他當(dāng)晚的活動軌跡。

警方隨后調(diào)取了失蹤者失蹤前所有的活動影像，發(fā)現(xiàn)他確實在即將進(jìn)入市區(qū)前掉轉(zhuǎn)車頭，看樣子是返回了原住地。但他走的是一條僻靜的捷徑，那條路不僅離他家近，而且還能躲開高速收費站?？蛇@樣一來，搜尋的線索也中斷了，因為那條路沒有安裝監(jiān)控設(shè)備，自然也無法追蹤到失蹤者的活動跡象。

由于失蹤者具有一定的社會知名度，他的失蹤在當(dāng)?shù)匾鹆硕喾N猜測，說什么的都有，這給他的親人們帶來了極大的困擾。

喬治的出現(xiàn)，使得久懸未破的失蹤案出現(xiàn)重大轉(zhuǎn)機，在它的引領(lǐng)下，人們在那叢紅柳下，挖出了失蹤者已白骨化的尸體。經(jīng)過親人的辨認(rèn)，那確實是失蹤者的遺骸，經(jīng)過法醫(yī)鑒定，死者是在尚未停止呼吸前被埋入沙土里，而他的握成拳頭狀的指骨間，有一個卷曲著的健康證，健康證上有張清晰的照片，那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年輕人，姓名和編號也標(biāo)得清清楚楚。更為奇怪的是，在這具完整的尸骨的頭頸部，還發(fā)現(xiàn)了三截指骨，經(jīng)過比對，那并不是失蹤者的。但它們斷裂的時間和腐爛的程度，又幾乎與失蹤者同步。

不過，這個謎團很快就被破解了，警方根據(jù)健康證上的姓名，迅速找到了健康證的所有者，那是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年輕人，他正在一家汽車修理店當(dāng)學(xué)徒，當(dāng)他看到警察向他走來時，丟下手中的工具沒命地翻過一道矮墻逃跑了，他很快就被捉拿歸案，從他的反常舉動看，可以肯定，他與這起失蹤案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果然，坐在刑訊室里，還沒等警方訊問，他即嚎啕大哭，交代了整個犯罪經(jīng)過。

根據(jù)他的交代，警方迅速逮捕了涉案的另外四個人，其中一個年輕女人，右手缺失了三根指頭，經(jīng)過DNA檢驗，失蹤者尸骨邊的三截指骨，正是該女子的。

原來，這伙開著一家汽車修理店的年輕人嗜賭如命，他們在地下賭場輸?shù)醚奂t，決定鋌而走險，在離他們修理店數(shù)公里外的那條馬路上搶劫豪車。那條路在高速公路沒通車的幾年里車流量很大，高速公路通車后，那條路上的車輛就少了很多，尤其到了夜間，來往的車輛更加稀少。

他們在那條路上等了好幾天，都沒有找到合適的下手目標(biāo)，經(jīng)過的車子太廉價，根本不值得他們殺人涉險。他們被賭場追要賭債逼得兩眼冒火，決定那晚不管經(jīng)過的是啥車，哪怕是一輛面包車，都絕不放過。

他們料到一個男人在夜晚攔車是不會有人搭理的，他們就讓其中一人的女友假扮臨產(chǎn)的孕婦，站在路上攔車。果然，失蹤者駕車經(jīng)過，那奧迪車醒目的標(biāo)志讓這群惡魔欣喜若狂，他們商量著，如果車主見了孕婦也不停，潛伏在路基兩邊的同伙就拉起拖車的鋼絲繩，強行攔車。

沒想到失蹤者見到孕婦攔車，毫不遲疑地把車停在了路邊。他們立即控制了失蹤者，卻不曾料到車的副駕駛座位上臥著一條兇猛的邊境牧羊犬，這條狗發(fā)瘋般咬斷了女子的三根手指，還咬傷了其中一個歹徒，急了眼的牧羊犬被他們用鐵管狠狠打倒在地，沒等他們咒罵著把這條狗打成肉泥，幾束燈光遠(yuǎn)遠(yuǎn)射過來，嚇得他們趕忙把牧羊犬扔到路基下，把看似咽了氣的車主塞到了后備箱中，一伙人擁上奧迪車，沿著公路一陣狂飆，他們開著車跑出去很遠(yuǎn)，等確定沒有危險時，又返回了距離作案現(xiàn)場不遠(yuǎn)的地方，把車主從后備箱里拖出來，本以為車主已被他們用鐵錘砸死了，沒想到拖下車的車主又蘇醒過來，他居然掙扎著和他們撕扯起來，也正是這番撕扯，他們中的一人口袋里的一張健康證被車主拽出來緊緊握在了手里。此人以前在飯店打過工，辦過一個健康證。在修理鋪當(dāng)學(xué)徒的他壓根用不著健康證，所以，這張健康證不見后，這個年輕人從未留意過，直到他被警方抓獲，他也不知道警方是通過這條線索找到他的。

在掩埋了車主后，被咬掉三根手指的女人哭叫著讓他們返回去，把那只該死的狗拉回來剁成肉泥。

一伙人經(jīng)過商量，一致認(rèn)為，那條名貴的牧羊犬實在太惹眼，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就會順藤摸瓜找到他們。于是，這幾個人在天亮?xí)r又返回了作案現(xiàn)場，在路基下卻沒有找到那條被打死的牧羊犬，這下可把他們嚇壞了。他們立即開車返回修理店。把那輛白色奧迪車噴成了黑色，弄了個假牌照，一路開到了內(nèi)地，在黑市上廉價處理后，打聽到并沒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他們才又返回了修理鋪。

從喬治找回家，到它引著一群人找到受害的主人，又到整個案件偵破，歷時不過十天，而在這短短的十天中，喬治失去了它最心愛的妻兒。

在女主人向朋友們表示喬治已經(jīng)成為她的家庭中不可或缺的成員的第二天，喬治就離家出走了。女主人心急如焚，開著車沿著喬治引領(lǐng)他們行走過的馬路來回尋找著，最終找到了沮喪的喬治。她不知道在失蹤了的十個月里，這條邊境牧羊犬經(jīng)歷過什么，它的神情如此憂郁，時常臥在客廳一角低聲嗚咽著。

在寵物醫(yī)院，醫(yī)生對喬治的女主人說，真是抱歉，破了肚子的喜樂蒂牧羊犬已經(jīng)死了，而這只被車撞傷了的邊境牧羊犬，也沒法救了，它體內(nèi)被撞斷了的骨頭刺穿了心臟，能堅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奇跡了。

邊境牧羊犬喬治慈愛地望著它的兒子，女主人哭著對它說，喬治，你放心，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一定會好好對待它，從此刻起，我決定收養(yǎng)它，就像當(dāng)初我的丈夫收養(yǎng)了你一樣。喬治長長地嘆了口氣，用滿是血沫的舌頭，舔了舔兒子悲傷的臉。它用懇求的目光望著女主人，又看了看躺在寵物店地板上一動不動的喜樂蒂牧羊犬，它的女主人立即就明白了它的心思，把它從治療臺上托下來，放到了已然死去的喜樂蒂牧羊犬身邊，喬治把腦袋靠在愛侶的頭顱上，顯得那么愜意滿足。在女主人母女哀傷的抽泣中，這條不滿三歲的邊境牧羊犬吐出了最后一口氣。

在通往南山牧區(qū)的一條較為僻靜的山坡上，有一座用碎石堆砌的墳塋，一塊大理石墓碑上，刻著幾行鎏金墓志：在無情的世界里，它們深情地活過，不要忘記它們——喬治（如此優(yōu)秀的邊境牧羊犬），和它鐘愛著的妻子。

在離這座墳塋不遠(yuǎn)的草場上，喬治和點點那血統(tǒng)高貴的女兒小妮，正和呆頭呆腦的阿黃嬉鬧追逐著，這只外形俊美的牧羊犬已經(jīng)把土狗阿黃當(dāng)作了最親密的伙伴。

后記

有一天，一個神情悲傷的女人開著一輛寶馬車來到了牧場，在和牧場主人一番交談后，她被帶到了一座小小的墳塋前，看著墓志銘，她久久說不出話來，她從車?yán)锬贸隽艘粋€很精致的布藝狗窩，輕輕地放置在墓碑旁。在離開時，她從車窗里探出頭，再次回望著那座小小的墳塋，幾滴清亮的淚珠從她秀美的臉頰滾下來，落在了綠油油的青草間，即倏忽隱沒了。

她是在一個關(guān)于牧民轉(zhuǎn)場的專題報道中看到了被她遺棄了的喜樂蒂牧羊犬，失去了右眼的喜樂蒂牧羊犬并不丑陋，甚而，它那籠著淚光的左眼，把它整個兒烘托得那么出眾，以至于讓它的原主人驚訝得從沙發(fā)上彈跳起來。

主持人其后有一番題外話，向人們講述了關(guān)于兩條牧羊犬悲壯的愛情故事，畫面最后定格在了一座小小的墳塋上，不久前偵破的那起轟動全城的劫殺案件，居然與一條牧羊犬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

那座小小的墳塋總是吸引著慕名而來的人們，它甚至為這家牧場的主人贏得了不小的經(jīng)濟收益。人們競相購買女主人制作的原汁原味的奶酪，還坐在熱情的主人的氈包里，喝著香濃的奶茶，聽主人用并不流利的普通話，講述著勇敢的邊境牧羊犬喬治為了捍衛(wèi)臨產(chǎn)的喜樂蒂牧羊犬，和一匹兇猛的灰狼展開了殊死的博弈，他的故事總能博得人們由衷的喝彩。

而在小城某小區(qū)一戶裝修典雅的民居家中，一條名叫喬治的邊境牧羊犬靜靜地臥在綿軟的沙發(fā)里，和它端莊的女主人一起觀看著家庭影院，它是那么俊美，酷愛牧羊犬的有識之士說，這是小城最優(yōu)秀的一條牧羊犬，它的身體比例這么的協(xié)調(diào)和完美，坐臥行走間，無不彰顯著作為犬中貴族那高傲的體態(tài)。

它，就是邊境牧羊犬喬治和喜樂蒂牧羊犬點點的后代，如今已成年了的崽子，它承襲了父親的名字，為女主人所深深喜愛著。

責(zé)任編輯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