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 阿垅
芳 菲(八章)
甘肅 阿垅
不提還未燒開的大茶,一壺濃釅又解渴的苦澀。
不提停歇在枝葉間的嗓子,隨時被風(fēng)吹散的野花和蝴蝶。
不提棲落灰塵的舊氈帽,將荒涼壓到最低,一雙比鷹還要犀利敏銳的眼神。
不提蒼老的馬鞭,粗糙的手掌,上面拴過多少女人的欲望,就會有多少愛和恨留下的齒痕。
不提打開的柵欄,滴灑的奶汁,風(fēng)干的牛肉,酥油和糌粑,那只是抵御高寒海拔生活的一部分。
不提石頭上的灰燼,曾有過的火光和溫暖,難以煎熬的黑夜總是閉口不言。
他在黎明之時,總要彈去露水的寒涼,又一次把心底的刀鋒,隱藏在時光青銅的鞘中。
有一封來自遠方的信。打開:
一半白雪飄落,一半草原沉寂。
羊頭或牛頭,作為一種信仰的裝飾,掛在了墻上。
而信使的馬頭,能夠帶來天邊歡騰的雨水和種子,則更加神圣。此時被一場大雪所膜拜,白上的白,不帶半點臟亂的腳印。
初春的草叢中,我見到一具解甲歸田的馬鞍,已卸下昔日的榮光,淡然放棄了奔跑,只是把飛旋的沙塵攬在懷中。
它在夢里雕刻,不帶半點腐朽氣息的驕傲的花朵。
一座女神的化身,隱入了昨夜的星空。
我翻開一本蒙塵的書籍,找到了她出生的村莊,木桶里清涼的泉水,以及柳枝般柔軟的腰身。收割后空曠的田野還在,那把月光的斧子還在,還能劈開眼眶中相思的淚水。
一座山有名了,一段凄美的愛情就開始流浪。
今夜我就宿在她的枕邊,向她只借一夜的濤聲和傳唱。最低的音符在草叢間閃現(xiàn),風(fēng)干的一片花瓣,那是肩頭上歡喜留下的齒痕。最高的音符是離別的鷹,久久在天邊盤旋的翅膀。
等一個人,等到滿身風(fēng)霜,等到望穿雙眼,等到心如磐石。
春天又一次來臨,在桃花刺繡的早晨,有低頭的念想,也有抬頭的悵惘。開始播種的雨水恍若一夢。
我伸出手指,多想觸摸她頭頂?shù)幕ü?,那終年白雪和圣潔的光芒。
這是第一次,像初戀急促的呼吸。
這是第一次,像青春永不凋謝的荷爾蒙。
著色的畫板在采風(fēng),夏日的黃衣裙漫山遍野。
一邊是少男少女們縱情的歡呼,一邊是一排排擺放有序的蜂箱。以辛勞換取的幸福是可見的:那個放蜂之人,在大樹的陰涼下正把濃稠的蜜糖灌入透明的玻璃瓶中。
看著盛開的她們,回想起難忘的鄉(xiāng)村,從中穿過的一條小路上,我們相互追逐,小竹籃里裝滿了童年猶新的記憶。
看著留影的她們,如今我們的年齡已不適合磨白的牛仔褲和花哨的體恤衫。
表面上我們顯得無動于衷,而實際上從一開始,我們枯萎的手就像藤蔓一樣牽在了一起。
扎尕那山梁怪石嶙峋,充滿了野性。
靠溪流的南岸,一片接一片的野杜鵑盛開。
微風(fēng)在吹,天藍的使人沉醉。
但慌亂什么?著色的畫筆不著調(diào),欲飛的紙張不靠譜。
心里圈養(yǎng)的一只獵豹,坐立不安,不見了平日的溫順和馴良。
山姑們爽朗的笑聲,在灌木叢中回蕩,喚醒了它飛奔的影子。
此刻,你已抓不住自己急促踉蹌的腳步。
目睹痛苦的誕生。
從蛹化蝶的過程,必須摒棄以往的世俗和偏見。
是的,燈火是有些香艷,鋼管是有些冰冷。
是的,肌膚是白嫩的,胸乳是高傲的。
觀賞者,目光灼熱,摘取肢體的言語:
——夢在枝頭開始發(fā)芽。
——楊柳細腰,山坡青綠。
——百花叢中,唯她還在尋找一個愛情的支點。
膝蓋上隱約著尚未愈合的淤青,那是臺后摔倒又爬起的辛酸,汗水浸濕的衣背。
看那,美妙的身姿在蛻變,伸出了薄薄的羽翅。
捧出一片安詳,心有溫存,就不會荒蕪。
雨水醒了,那面起伏的山坡也就醒了。從你眼底,我看到了上揚的春光。
伸出的手指有些遲疑,有些妄想——撫摸是否可以替代喚醒?
含露的早晨,或是約定的黃昏,悄然而落的淚,會重新掛在知情人的臉龐。
只待百花竟放、香消玉損。
只待上山踏青的路被一雙相戀的腳印撿回。
山野中,那些展開的枝條從不需修剪。那些含苞的花蕊,要在最后吐出塵世的芳菲。遠方就近在咫尺,兩只相互追逐的蝴蝶,斑斕的羽翅扇動著眩目的天堂。
只有四月,也只有四月——能夠讓渴望再次盎然,犁鏵再次深入。我的依偎一往情深,期待被摘取的嘴唇鮮紅欲滴。
人間四月有多少天,我們就有多少次可以揮霍的歡顏。
杯盞傾空又注滿,我們身不由己
讓一切皆有的可能在草尖上裸奔……
駝背老人走得匆忙,忘記了收回雨中的背影和還在回響的鐘聲。
一個舊的場院,蒙灰的馬車在墻的一角。母親壓在箱底的愿望逐漸發(fā)白,不斷的搓洗中那件晾曬在鐵絲上的紅布長衫,已經(jīng)失去了少女天真的顏色。
一場過路的雨下在童年,依舊光亮如初。
時間應(yīng)該是一個夏日的午后,那時我們還不懂得失落,游戲才剛剛開始。丟手絹、扔沙包,在一棵大樹的下面,我們單薄純潔的內(nèi)心里有一片蔭涼的世界。
枝椏間的鳥巢、蝴蝶的翅膀、搬運糧倉的螞蟻以及更小的昆蟲,和我們一樣受到了繁茂的庇護和恩澤。另一個家就在它的身上,可以毫無保留的依賴和托付。
躲避暫時的風(fēng)雨,鄰里之間和睦相處,沒有敵視和侵犯,也沒有嘲諷和愚弄的意思。
我們笑鼻頭上的泥點,水洼里滑倒的鴨子。
我們笑鉆出大腳趾的布鞋,一疊清新的驚叫聲。
直至頭頂落下陽光,跟著我們笑,每一片抖動著水光的神話的葉子。
進與不進,出與不出,這扇門沒有鎖子,也就沒有鑰匙。
這扇門,就在你身上。左邊,或者右邊。走進自己,或者走出自己,你都必須推敲。
有時你把春天推成了秋天,把晴天推成了雨天;有時你把桃花敲成了雪花,把青山敲成了荒原。給生活一副合適行走的腳,給相戀的人一雙適合相握的手。
你邊走邊寫,邊推邊敲。
你多次試想猜測,推翻重來。
你的疲憊,想甩掉這扇重復(fù)往返的門。
沒有了這扇門,但它還留著一扇窗——
面朝著你,眨著狡黠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