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 漫（十章）

龐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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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 漫（十章）

龐白

萬物花開

群鳥高飛。它們的翅膀高過云朵。

感謝上蒼，讓它們有足夠的空間漫游，成為永遠(yuǎn)沒有死亡的飛翔的影子。

而植物依然低矮。

所有植物，在四季往返的途中，經(jīng)歷無數(shù)干旱和欺騙之后，終將消失于暗淡，成為我的軀體、呼吸、祈禱、渴望，成為我奔騰不息的貼著泥土的夢想……

啊，當(dāng)我的迷戀，高過我的目光，千山安靜；當(dāng)我的默想，低于我的膝頭，萬物花開！

高原上的白羊

白羊們一邊在綠草上吃草，一邊向草原深處走去。青青的天穹下，這些白，滲向青綠，把草原染成花白毯子，慢慢鋪開。

它們一直往天邊走。

我跟在它們背后，用迷蒙的臉正對著鏡頭。我想讓朋友幫我拍一張相片，和這些白羊一起成為往事中某個時刻的一節(jié)念想。現(xiàn)在看來，我失敗了。朋友拍下的只是我被太陽曬成褐色的特寫的臉。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背后那些白，是白羊，青，是青草，青綠和花白的是大草原。

白羊和青草與鏡頭里的我不但不融洽，而且它們在相片中仍然像那天一樣，慢慢向天邊走去，沒有一點留戀。

彌 漫

我相信云朵的任何變化，哪怕瞬閃即逝，都是率性而為。比如現(xiàn)在看到這朵云，在天上的生起和消散。

我相信它們的天空已經(jīng)沒有恐懼，而且無比寬容，云朵才會如此坦然，起伏和往返。

起伏和往返的，還有它們交錯而過留下的寂靜，一直在大地上方漂泊和彌漫，既無處安放，又懸而不決。

在西北高原，與孤鷹相遇

與孤鷹相遇時，腳下群山凸現(xiàn)，十萬春雪，正在落向大地。

和孤鷹一起，像兩只漫無目的的風(fēng)箏，在天上飄。兩只搖搖晃晃的風(fēng)箏，慢慢變成了浮云的顏色……

在白色的世界里，億萬斯年，也僅僅只是一瞬蒼茫。蒼茫中，有經(jīng)筒轉(zhuǎn)動，道路延伸，青草芳香，百花百色，千山千姿，萬物萬歲！

黃河老頭

一把花白大胡子，滿臉深淺皺紋的老頭，站在黃河邊。

他把白帽子摘下，作葵扇，扇胸。

他咕咕嚕嚕唱的歌，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叫他，問他，他不理我。我坐下來，看他，望他，他還是不理我。

我拿起一塊泥巴向他扔過去，他仍然不理我。

他自顧自地發(fā)出的聲音，持續(xù)迷醉自己。那往上的聲音，綁緊，再綁緊；那要命的聲音，驟然直上，穿過云霄；那聲音一直往上，就像成心跟一直往下奔流的黃河水作對一樣。

一盞燈在遠(yuǎn)處的青山上明滅閃爍

有暗雷從山上潛來，擊傷雨水；有悲傷輕盈，躍上山坡；古老的枯樹上，有漿果倏然墜地，微醉的藤蔓，和近處的野菊呼應(yīng)。

春夜盛大，風(fēng)吹得到處都是。風(fēng)目睹了青山上的一盞燈在我心里演變?yōu)槁齑蠡鸬娜^程。

當(dāng)我仍然站在青山下眺望，再一次拒絕轉(zhuǎn)身。我只能說，夜涼如水，孤獨(dú)如燈，現(xiàn)在不僅僅是天意了：

夜保守著一個秘密，既清高，又庸俗，就像那明滅的燈光，被一場靈魂的飛翔所覆蓋。

啾啾鳥鳴突然直上云霄

看到恭順的老牛和年邁的老人，這一對始終保持著溫暖距離的兄弟，出現(xiàn)在薄暮中的林間小路時，鳥鳴在他們頭頂?shù)臉渖揖従忢懫稹?/p>

那些鳥鳴慢慢熱切起來。

當(dāng)老牛牽著老人走出樹林的時候，鳥鳴中突然有一聲呼哨，拔地而起。

然后，箭一樣的身影，直上云霄。

簡單、輕捷、快活，沒有一絲遲疑。

那決絕的飛翔，好像要把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力氣，全部都留在上輩子成長的樹林。

致生活

閃爍的燈光照在溝壑無數(shù)的臉上，斑斕萬丈的聆聽不斷下沉，直至旋轉(zhuǎn)進(jìn)枯寂神秘的泥土中；彩蝶退出飛舞，黃昏退出灰燼，樹木振翅高飛，山丘連綿起伏，聲響四處泛濫。

風(fēng)來了，風(fēng)走；云來了，云去……

即使如此，我仍然要祝福你啊，至高無上的生活。我要祝福你的一絲天真，曾經(jīng)蒙蔽過稚幼的眼睛，曾經(jīng)掩飾過欲言又止的灰暗嘴唇，現(xiàn)在仍然在天上漫天飛舞。

油菜花

它們在遠(yuǎn)離人類居住的高地上，攜手開放。

這種叫油菜花的植物，選擇溫暖時節(jié)在青海湖邊笑靨如花。它們是黃的，而青海湖是藍(lán)的；它們是甜的，而青海湖是咸的；它們漫山遍野色彩張揚(yáng)，而透明的青海湖孤獨(dú)地坐在凹地中。

在這里，天特別近，太陽懸掛在離頭頂不遠(yuǎn)的天空中，似乎只要眨眼的工夫，它便站到我們面前。

他會說：哪里還有這樣澄清的天！

太陽照著油菜花，照著青海湖，也照著我們這群站在澄清青天下，無邊油菜花邊，為眺望青海湖遙遙趕來的人。

在眺望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皮膚更黑了，手指更粗了，腦袋麻木了，靈魂出竅了，和牦牛、羊群、蒼鷹、油菜花、野草一起，回到笨拙狀態(tài)：

——不想世間任何事情。

就這樣厚實地、悲涼地、闊大地孤獨(dú)和安靜。

山 月

它們是漫漠的大和散，像無數(shù)銀幣撒向原野。是流失的渴望，驚醒古老神靈——

她們正在協(xié)調(diào)與夜晚有關(guān)的思想和想象。她們用不可觸摸的濕潤敲鍛夜晚的另一種意義，照亮隱約機(jī)緣。

或者說，她們代表山坳闡述另一種含義，將巨大無比的空間，壓縮成遙遠(yuǎn)的一點，透過掌心，發(fā)散光澤和溫暖，證明華麗已經(jīng)隱蔽，秘密正在展開。

月光簇?fù)聿Ⅱ?qū)趕的意愿，漸醒……

目光盡頭，往事紛沓。童話露出干凈的真誠。植物般幽暗的詞匯，帶領(lǐng)我們，低頭緩行。路上葉子落下的聲音，沒有想象中壯烈，只有如水般源源不斷，把我們帶出深邃的夢境，用均衡的速度，向自己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