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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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走臺灣(十八章)
黃亞洲
開幕式很重要,必須,選擇合適的溫度、濕度、氛圍與情懷,最好還要聯(lián)系使命、職責(zé)與光榮。
就為如此,詩歌與宗教并肩而坐,互遞茶水。
不少主講者都是身披袈裟或心披袈裟的。后來頒獎,我也沒有看見獎杯與證書,只見佛祖將蓮花、金剛杵、海螺、金魚,相贈于詩人。
每個與會者都感嘆這樣的開幕,出門上車,心跳節(jié)奏,均勻如木魚。
確實,每首詩的詩眼,都應(yīng)由觀音凈瓶里的甘露洗亮。
也不見得是壞事:將來全世界詩人寫詩,頭一句,均以念經(jīng)開始。
他把觀音請到詩歌面前,又把我們請到觀音面前。
依我現(xiàn)在斷定,觀音本來就是一位浪漫派詩人。她舉右手,將楊枝浸入左手的水缽里,只一揮,清涼的詩句就一行一行下來了。
這一刻,白色黃色棕色的詩人代表都默立在她的蓮座下,詩的露珠與禮花的碎屑同時落滿雙肩。多么的好,一首長詩的多語言翻譯,瞬間完成。
請觀音拉開大會序幕,道一大和尚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楊枝的抖動與詩歌的責(zé)任,都是詩人們今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原因。
有的經(jīng)卷讀起來,大氣磅礴,每一句都如詩行;有的詩歌念上去,雞零狗碎,每一聲都不是經(jīng)文。
有一種互譯,正在死去。為什么我們的心跳,總是不像觀音的足音?
黎明,所有善良的露珠,都是三更或者五更的詩人的淚水。
戰(zhàn)略選擇是在島子?xùn)|側(cè),太平洋全面撲向臺灣,你能從呼嘯中想見排浪的巨大而猛烈。
太平洋在島子上留下最遠(yuǎn)的那條彎彎曲曲的浪線,現(xiàn)在叫做蘇花公路。
在已經(jīng)干涸的這條浪線上,人們撣盡泡沫,裝上一些交通牌牌與圓圓的鏡子。也有可能,拐角處那些亮閃閃的小圓鏡,是在說明,泡沫沒有擦凈。
我的汽車顛簸在這條公路上,至今還能感受座椅下的波峰與波谷。車輪始終保持耐心,仔細(xì)描摹著太平洋西岸的輪廓線。
若是描畫錯了,海風(fēng)就會拿橡皮擦去,我的車隨之轉(zhuǎn)彎。
我必須,讓我的方向盤與太平洋的情緒保持政治上的一致。我再有自己的個性也不至叛逆。我的祖先就是從太平洋的波浪底部上岸的。
就為此,我要試著以觀察一條臍帶的目光,親切地看待這條公路。
臍帶剪斷,卡嚓一聲,花蓮到了!——我想以大哭的音質(zhì)大笑出聲,花蓮你好啊——我新鮮無比的世界,可能就此,蓮花盛開!
隔壁的太平洋黑了下來,而我們還在爬行蘇花公路。云層吃盡了星子。
打開車燈。盡快,把我們的汽車做成一座放平的燈塔。
必須為自己開辟道路。讓自己的心臟,團結(jié)成北斗。這樣悲愴的感覺,在臺灣早已是共識。
你沒有他法,你是男人。
太平洋屏住氣息,四肢都不動彈。他側(cè)眼看我們在漆黑的懸崖上蠕動,車燈鋸開大山。
估計太平洋也有點贊賞我們的一意孤行,理解島子的輪廓要臺灣自己描畫。燈塔作為移動的鼠標(biāo),這應(yīng)該很有創(chuàng)意。
有時候,要學(xué)著感謝太平洋的絕情與提前而至的黑暗,還有身邊暗藏刀劍的絕壁,它們迫使一座貼地的燈塔表達出生命的頑強,它們成全了北斗在內(nèi)部而不是在外部體現(xiàn)了智慧與價值。
因此,只有夜行,才有黎明。
才能把太陽捺入燈塔,讓太平洋頓時慚愧,滿臉羞紅。
太陽同時照著太平洋與花蓮。時間一長,花蓮就有點妒嫉太平洋的廣闊了。
花蓮努力把自己撐大,要撐出更多舒展的草坡、花圃、亮晶晶的養(yǎng)殖區(qū)、不加修飾的樹林與原野,還學(xué)著海浪的泡沫樣子在蝴蝶谷制造蝴蝶?;ㄉ彶槐忍窖笮。ㄉ徃遗c大洋爭寵。
當(dāng)然,也有點妒嫉太平洋的樸素,所以花蓮堅持不施粉黛,讓青山綠水始終保持村姑狀態(tài),令山坡上的牛群與漁港里的魚蟹全體裸露,叫笑容與花粉都有風(fēng)的模樣。
花蓮還要捧上七彩湖與鯉魚潭,指出這是已經(jīng)安睡的海浪,是太平洋濺上岸來的詩眼。
很高興 “陽光花蓮”的榮譽通過了太陽的論證,很高興太平洋與花蓮像親姐妹一樣挽起了手,很高興嫉妒是美麗的動力而花蓮運用自如。
云層洞開,又一批陽光下來了,姐姐妹妹,誰先接招?
東華大學(xué)以她二十一年的歷史以及更加年輕的笑容,歡迎我們。
歡迎一部分詩句呈流線型,轉(zhuǎn)彎九十度,流進陽光顏色的校園。歡迎詩歌一輛接一輛剎車。
在大教室響起詩歌朗誦的蜜蜂般的嗡嗡聲時,草坪上的小花一朵接一朵開放了。
校園精神叫做自由、民主、創(chuàng)造、卓越。這當(dāng)然是一朵花的四個花瓣。
校園在一般情況下都很安靜。蝴蝶與昆蟲都約定沉默。倒是不遠(yuǎn)處太平洋的水聲,有可能以風(fēng)的青少年的樣式,隱約傳來。
孩子們安靜地成長,這很好。只是有時候,一只籃球會砰然擊中球筐:自由、民主、創(chuàng)造、卓越,歡聲四起。
要學(xué)會蝴蝶的步子,一跳一跳的在這里參觀。我甚至也要抖落翅膀上的一些粉,那是從大陸帶來的塵霾,基本上都不是詩歌。
我要學(xué)著做這里的七十種蝴蝶里的一種,從三月舞蹈到十一月,在臘月與來年二月間躲入樹陰休閑。這樣的節(jié)奏有點接近蘇浙小調(diào),我愿意接受。
我實際上想做一只青帶鳳蝶,樸素間有些華貴,我寫詩也是類似的追求。
說實話我真的喜歡許多梁山伯祝英臺圍繞于我,太陽布置燈光,風(fēng)與溪水分別調(diào)試越劇的不同調(diào)門。作為劇中人我有巨大的悲憫和愉悅。
至于我化不化蝶現(xiàn)在不作定論。請允許我倚著青石與芭蕉思考一會,就像臘月至來年二月的蝴蝶,閉眼,垂下雙翅,想想這個世界是不是全是蝴蝶谷,值不值得再度進入。
由于兩側(cè)的樓屋都不高,所以花蓮窄窄的街路都不像是巷子。哪怕路兩邊停滿了安靜的小汽車與小貨卡,花蓮窄窄的街路仍然不像是巷子。
花蓮的街路白天幾乎沒有行人,只有風(fēng)與我兩個,并肩而行。
在花蓮街路上走動的,主要是太陽、汽車和摩托。從速度看,摩托第一,汽車第二,太陽第三。至于帶咸味的海風(fēng),我無法計算在內(nèi),它有時快過第一,有時慢過第三。
遠(yuǎn)東百貨睡得晚,要十一時才開門,對街的潮州手工餛飩面倒是勤快,一大早就用蔥花撒香了半條街路。
路有中山路、林森路、和平路,這些稱呼總是與海峽的歷史與現(xiàn)狀脫不了干系,雖說花蓮位于臺島至東,離海峽最遠(yuǎn)。
理發(fā)店門外溫馨地置放著靠背長椅,我的這些文字就是長椅上坐出來的。理發(fā)師推門而出,鞠躬問我是否要光顧,我趕緊婉言謝了,倒不是怕染成烏賊,而是怕剪成海帶。
相信我,這一群上岸的魚,就是花蓮男人。
袒露黑黑的肩膀與胸肌,一手握酒,一手拿檳榔嚼,四顧說笑。海浪正在化成海風(fēng)繼續(xù)撫摸他們。他們是太平洋的兒子,穿著花短褲與海綿拖鞋。他們的肌肉是帶棱角的,如同礁石。他們無論坐著和走著都好生性感。
他們的笑容與臺北男人的也不一樣,未經(jīng)一絲雕刻,起落如同波浪。
臺灣女孩子來玩花蓮,除了看太魯閣與蝴蝶谷,就是看花蓮男人。
要看看這群上岸的猛烈的魚!
這群有鰭的魚!
這群帶尾巴與牙齒的魚!
他們騎上摩托,海水就讓道了。他們走向女人,礁石就下潛了。
女孩子一定要及時抓住他們,只怕他們一個轉(zhuǎn)身,眼前就只是茫茫的太平洋了,唯有魚鱗和陽光的腥味,剩在手心。
花蓮的名小吃像我們乘客一樣,乖乖排列在月臺上。
她們的姓名是:麻吉、白梅、奶梅、花蓮薯、沙琪瑪、花蓮芋、剝皮辣椒。她們不帶行李箱。
她們穿的花衣服,都有行李箱的形狀。
她們隔著“民營販賣臺”的玻璃看我,帶著各自土地、山坡與海洋的滋味。
浪花的嘴唇。山坡的豐滿。土地的體香。
切成小塊的花蓮被包裝著,希望我能帶走三天的回憶。
她們一齊轉(zhuǎn)眼看我,真的希望我停下腳步,同時,在身體內(nèi)部升起欲望,邀她們同行。
帶走一位也行,一位也是花蓮啊。
誰讓我是一個多情的男人,我連著消受了好幾位。我的誠摯的邀函,是我新?lián)Q的臺幣。
在開往彰化的177次的一個小小座位上,我們愿意一齊擠坐。
被美麗擠壓,那怎么能叫苦。在花蓮緩緩移動的時候,我已與一大團甜蜜融為一體,此生不再分離。
我要以這樣的聯(lián)想來理解媽祖的意義:如果在臺灣中央山脈的主峰上,立起一面巨大的風(fēng)帆。
一個島嶼的劈波斬浪,比任何一條大船所遇的風(fēng)云,更為詭譎。
臺島原先就供媽祖,清將施瑯打臺灣,又從湄州帶來一尊。就此,我猜想,媽祖一直在以自身分分合合的靈性,思索這座大島的命運。
神龕里,幾位媽祖均垂眼默坐,以余光看我。她們同意我的思路。
但我慚愧自己不是大副,甚至,也不是水手。我嘴里沒有口令,心間沒有航向。海草里一只垂直跳起的小蝦,都可能比我有力。
波濤上竄,歷史落淚。
中央山脈上的那根大桅,這一刻,滿風(fēng)了嗎?
我很想?yún)群?,但又不知為誰吼叫。
媽祖,似乎,并沒有這么感傷。她只垂眼,甚至顧不上繼續(xù)看我。真相是,她擁有太多的波濤,太多的珊瑚與暗礁,太多的慘叫與歡呼,航線自在其中,而且非常準(zhǔn)確。
日頭近午,我們尖利的牙齒,又將對準(zhǔn)哪一類弱小?
感慨的是漁村主人的辛苦,竟將一座面目猙獰的礁石,切成如此均勻的碎粒,端上餐桌。
每桌再配三把尖刀,一定讓我們這些搖頭晃腦寫詩的,做餐桌上的漁民,網(wǎng)羅一切,穩(wěn)準(zhǔn)狠。
對準(zhǔn)碎粒狀的礁石刺下去,果然都能發(fā)現(xiàn)一小撮細(xì)皮白肉,這些在刺刀下死死包裹自身的弱小。
哪部戰(zhàn)爭史里掉出來的這些細(xì)微末節(jié)?哪一場載入青史的戰(zhàn)爭沒有這些細(xì)嫩的眼淚?
現(xiàn)在,這些眼淚的濃度,相當(dāng)于海水。
流過臺灣海峽的海水,都叫做淚水。
拿刀的手應(yīng)該顫抖,太平洋把少女保護得那么精心,選擇最丑陋的盔甲做成校服,卻仍然要面對第一輪的刀尖與第二輪的牙齒。
刀尖與牙齒的后面,站著人類的肉欲。
不怪豪爽好客的主人,只怪傷風(fēng)濺淚的詩家。是什么原因讓我們易于受傷的心,變成了蚵殼里面的形狀?
這或許是需要的,面對慈悲的大海,讓我們至少一次,痛感詩句的偽善。
而牙齒與刀尖繼續(xù)輪番肆虐,整個中午,戰(zhàn)爭不放過任何弱小。
餐桌血肉橫飛,海峽刀光閃閃。這或許是必須的。
請再一次評估漁人的力量。
何等的力量,不僅見于他們張大的十只腳趾死死釘住甲板,也見之于他們敢把十個手指張開,專門將大海的一份罕見的丑陋,打撈成藝術(shù)。
把蚵的那種千篇一律慘不忍睹的爛衣裳,織成皇后的新裝與公主的婚紗。
蚵,終于有福了,忽然就在櫥窗與展廳里,站成紳士、思想者、佝僂老者、妙齡少女、舞動人生的男女,甚至,周身涂滿太陽的色澤,成為報曉的金雞。
有福了,破衣爛衫的蚵,你們通過捕撈,成為名模。
這世界沒有賤民。漁人通過蚵的命運,認(rèn)識了自己,與自己的家人。
我更愿意將它視作一柱旗桿,因為我是在黃昏接近它的,這時候火還點在太陽身上。
一柱不倒的旗桿。它巨大的旗幟,是噼噼啪啪的長風(fēng)。
三十七點四公尺,臺灣最高與最年輕的燈塔,這讓我立刻想到臺灣的人,臺灣的那些頭顱與脊椎骨最為年輕的人!
他們站在寶島的最東端,把頭顱抬在藍(lán)天白云之中。他們知道太陽就要墜落了,他們要把在心房里點燃的火,舉到思想的高度。他們知道自己有能力取代太陽。
換一個說法,實際上,它已經(jīng)把太陽按倒在地平線上,切成了三百六十五塊。
它知道自己永不熄滅,可以永遠(yuǎn)幫助到每一個迷航的人,所以它這一刻敢靜靜地站在黃昏里。它愿意等待。它不怕時間。
只有時間怕它。因為它會瞬間爆發(fā),占領(lǐng)空間。那時候大海會突然成為天宇,星星剎那間成為魚群。
讓我現(xiàn)在再一次注視它,除下帽子,抬高臉龐,就如同向一面旗幟致敬。
我看見太陽正在落下,火熖正在上升。我看見天與海的交接班,無可避免,已經(jīng)開始。
這里是臺灣彰化,師范大學(xué)燈火輝煌的禮堂。麥克風(fēng)通知我上臺,有一塊獎牌從天而降。
飛來太平洋一只閃爍的貝殼,或是一粒有帶幽光的珍珠。
臺階沒有幾級,卻是達至九霄的天梯,云霧是兩側(cè)綿延的扶手。
詩歌就站在舞臺中央,向我伸出手來,我注意到她裸露的后背長著天使的雙翅。
“美國世界文化藝術(shù)學(xué)院院長獎”,我聽見了翅膀拍動的聲音,多么動聽。
這一響動,甚至,也同時出自我的后背,有這可能。我的詩句一直在土地、山岡與水洼爬行,這一刻,飛離了地面。
感謝臺灣,一頭通過海峽的波紋,牽起我腐乳和油菜花的故鄉(xiāng);一頭通過太平洋的浪花,連著美國加州那所郁郁蔥蔥的學(xué)府。
走下頒獎舞臺,請第一排的朋友及時幫我卸下翅膀。我的詩句急于恢復(fù)百腳的爬行,許多長野草的坡地與有蚊蟲的水洼,在候我光臨。
這是我再次飛行的本錢。
在同安路、莊敬路、新埔十街之間,莊敬公園小小地站著,拉著一小片陽光。
她擁有很小的一塊圓形綠地與更大一些的水泥地。水泥地上站著一小片樹林。樹上花瓣落地的時候,找尋土壤有點困難。
汽車與摩托的嘯叫從四個方向同時侵入,她每次都奮起反抗,用小鳥回?fù)?。盛夏的時候,火力不夠,再輔以堅強的蟬聲。
二十張靠背長椅是她最有用的裝備。連那兩個蹣跚的老人與一群蹦跳的兒童,都被她編入了守城的士兵。
我先是在尊爵飯店結(jié)識桃園的海蛤與生魚,然后就穿過汽車的縫隙,進入鳥鳴。我要向她請教莊敬自強的哲學(xué)。
身處燈紅酒綠的中心,守身如玉,并且努力照顧老人與孩子,還要堅持向黃鶯與云雀學(xué)習(xí)歌唱,男人你這輩子還在尋找什么??!
臺北活在太陽的側(cè)后方,活在波浪的臂彎間。臺北是南京、重慶的影子。臺北活在陽光底部的陰影里。
我們承認(rèn)臺北是臺灣的中心,但不認(rèn)可是首都,因為我們長期不認(rèn)可一個島嶼是一個國家。然而臺灣百姓奉其為都城,視總統(tǒng)府為籠子,敲鑼打鼓選一個領(lǐng)導(dǎo)人然后將之關(guān)入,看他表演,透明的演出服比詠裝還悲慘。
顯然,臺北是一座制度,總統(tǒng)府是其中的關(guān)鍵條款。都城的本質(zhì)便顯現(xiàn)于此。憲法執(zhí)行宵禁,盤查路過的月亮與星星。
軍艦和潛艇巡弋于護城河,這里的百姓知道什么東西需要精心保護,盡管力不從心。螺旋槳與金魚打在一起。
我降落于桃園機場,踏著陽光底部的影子,走向南京與重慶。我?guī)淼氖呛贾莸娘L(fēng)。我們這一批城市,緯度大體相同,只是我們的這個影子,偏南一些。
確乎有點不爽。在歷史的坐標(biāo)里,這影子,未免拖得過長。
但這是必然的。
只有太陽沉默,星星閉眼,我們才會在閃閃爍爍的燈光里互為影子,互道辛苦,并且,還能,高聲回答同一聲宵禁的盤查,以標(biāo)準(zhǔn)的國語。
我要在今天贊嘆孫中山繪畫的天賦,雖說他畫的這個太陽可能動用了圓規(guī),或是一只沒有缺口的茶杯蓋;畫太陽那十二道光芒,可能用了直尺,或是一本書的硬皮書脊。
但他,畫得精準(zhǔn)。他很明白,太陽的運行就在于精準(zhǔn)。
而且他以同樣的精心描繪了光芒身后的黑暗。他畫黑暗的時候令鉛筆搖動猛烈,叫烏云越積越濃,以讓攜帶十二道光芒的太陽最終從紙面上驟然站起,幾乎直接就跳上了黨旗。
再后,直接,躍上了天際。
顯然,他與這輪太陽有一項共同的理想,那就是不能再讓烏云與一個國家合成一體。
一團烏云的四邊,不能是一個國家的國境線。
十二道光線,也可以理解為一面齒輪的利牙。國家必須剝離黑暗。
這樣劇烈的運動,工藝是精準(zhǔn)必是前提。因此,他為分娩中的太陽明確寫下這樣的尺寸:“日體十分,光芒長四分半,圓闊半分?!?/p>
孫中山確實是看重工藝的精準(zhǔn)的。他的每一道光芒的銳角,都刺中了黑暗的神經(jīng),以使黑暗與中國同時抽搐起來,黎明在其間掙扎。
我不能不在今天贊頌孫中山繪畫的果決與明快。我能在黑白對比中感覺一位政治藝術(shù)家的憤怒與喜悅,盡管他打造的銳角,至今還在苦苦磨牙;他憤怒描繪的黑暗,至今,還有可觀的殘余彌漫于山河,以鴉群與灰霾的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