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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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敬梓的真名士風(fēng)流
文-王芳芳
雖老而丑,我固見其姣且好也。
《儒林外史》中,杭州與南京的吃食寫得最集中,金陵自古繁華,錢塘名流濟濟,更兼商貿(mào)興隆,食肆如云。吳敬梓中年以后長住南京,杭州只是偶一游覽,書中寫馬二先生游西湖,差不多也就是吳敬梓自己的游歷路線。只是馬二先生迂腐,對景致一概無感,對女人也不在意,又剛剛把辛苦選書掙的錢,都給蘧公孫消災(zāi)去了,整個過程便只剩下對西湖美食的垂涎。
“望著湖沿上接連著幾個酒店,掛著透肥的羊肉,柜合上盤子里盛著滾熱的蹄子、海參、糟鴨、鮮魚,鍋里煮著餛飩,蒸籠上蒸著極大的饅頭。馬二先生沒有錢買了吃,喉嚨里咽唾沫,只得走進一個面店,十六個錢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飽,又走到間壁一個茶室吃了一碗茶,買了兩個錢處片嚼嚼,倒覺得有些滋味。吃完了出來,看見西湖沿上柳陰下系著兩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換衣裳,一個脫去元色外套,換了一件水田披風(fēng);一個脫去天青外套,換了一件玉色繡的八團衣服;一個中年的脫去寶藍緞衫……”
“我看這段笑得要死,實在是值得全盤抄下來。因為我自己去蘇、杭一帶旅游,也是于景色上馬馬虎虎,兩眼脧來脧去,只是在街上找吃的。江南美食既多,高中低檔子飯館不必說,小吃更是遍地,可惜口袋里錢有限,胃更只得一個,每每撐得步履蹣跚,仍是流著口水東張西望,飽個眼福也是好的。而且馬二先生雖不看女人,吳敬梓卻明顯是要看的,這描寫中,便有作者和人物在打架,以前我疑惑為何馬二這般忠厚人,連人家在船上換衣服的顏色款式都看到,后來忽然想明白,獨個兒又笑了半天,覺得這作者實在是可愛得很。
作者還可愛在“刻薄”,但凡有名士賣弄風(fēng)雅,必要拿筆戳幾個紙糊的窟窿出來。佳話被打破之后,人物便一個個鮮活得無如奈何。
說杭州有個胡尚書家三公子,得了個“錢癖”,銀子多多益善。惹得洪憨仙要設(shè)局騙他煉丹燒銀。一日西湖宴集,一群名士要作詩,每位出銀子二錢,要買酒水食物。就著落在胡三公子身上去采買。大家本想著背靠大樹好乘涼,蹭他點富人的銀氣。不料這位公子與其他公子不同,過日子最是小氣,早在杭州惹了眾怒,先是去借場地,被趕了出來,后又去買燒鴨,恐怕鴨子不肥,先拔下耳挖來戳戳,試試脯子上的肉厚是不厚——倒是行家,鴨子是要肥才好吃。
長江流域都愛吃鴨子,杭州還罷了,南京的鴨子才最有名。吃法也眾多。燒鴨、板鴨、咸水鴨之流,肥則肥,好則好,在上層社會、大牌名士眼里,卻又不入流了。
真正的風(fēng)雅是這樣吃的:杜慎卿在自家園子里請客,只用一味江南鰣魚,配以櫻桃、鮮筍,喝的是永寧坊上好的橘酒,飯后的點心:豬油餃餌,鴨子肉包的燒賣,鵝油酥,軟香糕,每樣一盤,完了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物精而少,他自己只管喝酒,全程不過進了幾顆櫻桃,兩片筍,一片軟香糕。那鴨肉燒賣、鵝油酥,是照顧席上土包子們的。正如《紅樓夢》中賈母所說:“油膩膩的誰吃那些”。至此,隱隱與榮、寧二府的吃食接上軌了。食物為階層、時尚之符號,古今中外都是一樣。
園子里牡丹盛開,還有一樹繡球花,被月亮照得好像一堆白雪。杜慎卿嫌即席聯(lián)詩“雅得那樣俗”,只叫戲班世家鮑廷璽站在一邊吹笛子,小童唱李太白《清平調(diào)》,到最后,還來了個放鞭炮給大家醒酒的老和尚——正是“名花、清友、妖童、高僧”,所有達成頂級文化人盛會的元素俱全,便被后代小資尊為“教主”的張岱親來,怕也只能如此了。
幾位客人散席之后,尤恍惚如在夢中。過幾天盡心竭力要回請,找了個好酒樓,安排下一桌菜,卻是板鴨、魚、豬肚、雜膾,杜慎卿卻情不過,勉強進了一塊板鴨,登時就嘔吐起來。
杜慎卿這個角色,有人考證,是照著袁枚寫的,比如袁枚愛吃軟香糕,而慎卿亦愛吃。這個證據(jù)并不能算充分。不過,吳敬梓與袁枚同住南京,卻互不往來,互相瞧不上。都是名士,一個擅長生財理財,一個卻是有名的敗家子破落戶。吳敬梓據(jù)其好友說:“獨嫉時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則尤嫉之?!痹谛≌f中順便挖苦袁枚幾句,也是可能的。
杜慎卿唇紅齒白,面如敷粉,披大氅,著絲履,飄飄有神仙之姿,雖娶了一堆妾室,卻說生平最恨女人近身,他只喜歡男色,斥巨資在莫愁湖上招集名流與戲班子,辦了場“男旦選美”的盛會。鮑廷璽見他如此有錢,壯著膽子靠幫打秋風(fēng),他卻哭起窮來,三言兩語,把鮑家的打發(fā)到族弟杜少卿那里去了。
他那位兄弟杜少卿,相貌不如慎卿美麗,微黃面皮,兩道劍眉豎起,如關(guān)云長。又如趙公明般樂善好施,祖輩留下的一點家產(chǎn),散漫施人,眼看要揮霍盡了。但落在一般人眼里,已是不凡。
鮑家的又跑到少卿府上,不僅得了銀錢,還陪著吃了兩頓飯。同樣是在自家園子請客,用自家的廚子,這回卻并不細(xì)寫席上菜肴,只說了四個字:“極其精潔”。內(nèi)中又有“陳過三年的火腿,半斤一個的竹蟹,都剝出來膾了蟹羹?!碧貏e地提了出來,這是典型江浙風(fēng)味了。金華有諺:“三年出得一個狀元,三年出不得一個好火腿?!被鹜汝愡^三年,才夠濃香。這倒也罷了,時至初秋,不是螃蟹應(yīng)季的時候,這里的竹蟹,我疑是海蟹,即今天韓國的名產(chǎn),腿長如竹,吃的也就是腿肉,所以都剝出來膾了蟹羹。此物應(yīng)是殊為難得。
書中此后接的便是《杜少卿平居豪居,婁煥文臨去遺言》一回,少卿在家慷慨助人,又被管家和食客騙去了好多錢。杜家老門客婁太爺要回鄉(xiāng)終老,臨走時流著淚奉勸少卿一席話:“你這家業(yè),眼看是守不住了。你眼里又無官長,又沒本家,不如賣了,去南京住,或許還能遇到個把知己,做出點事來?!庇猪槺惆讯派髑浣o捎帶上了,你那慎卿兄弟,“雖有才情,也不是什么厚道人?!?/p>
姜是老的辣,婁太爺做了半生門客,話語里閑閑一帶,褒貶立現(xiàn),而沒有慎卿,也就顯不出少卿豪氣干云、真心待人之難得。少卿與慎卿,正正好是“真名士”與“假名士”的一對代表。連相貌、飲食上也形成暗暗的對比,同是富貴風(fēng)流氣象,一個陰柔而矯情,一個爽朗而肆意。
杜少卿的原型,就是吳敬梓本人。吳敬梓作為故鄉(xiāng)全椒有名的敗家玩意兒,家業(yè)被人騙了大半,原來并非不通世情的呆子,寫一本《儒林外史》,人心里種種委瑣齷齪角落,都用筆墨照得透亮,最后仍然混到家無余糧,說到底還是個“性氣”在作怪,任你千萬人笑罵,非如此不可。
少卿到南京之后,到底把家敗完了。敗家之前,還有一次令路人目眩神搖,不敢仰視的豪情壯舉。卻是與老婆的野餐:
一眾男女仆人跟隨,廚子挑著酒席,爬到清涼山頂上,一邊賞景,一邊吃喝。杜少卿用個赤金杯,喝得大醉,攜娘子的手,一路走一路笑著回家,后面三四個婦女嘻嘻笑笑地跟著,小廝抬著轎子,轎子上插滿桃花。
此情此景,還不足奇。后來南京的名士們聽說,替杜少卿惋惜道,雖是韻事,怎么卻攜的是三十幾歲老嫂子的手,也覺掃興,何不再討個青春年少的小,也是才子佳人,佳話一場。杜少卿道:“今雖老而丑,我固見其姣且好也。”
以我同為三十幾歲老嫂子的眼光來看,正是書中有這一筆,才見得“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
責(zé)任編輯:劉善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