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福（外兩篇）

崔濟哲

福兮？禍兮？中國人的嘴真厲害。不往遠說，就改革開放這三十年，先是莫名其妙地興起吃蛇，生喝蛇膽，一般只把蛇膽刺破滴在領(lǐng)導(dǎo)的酒杯里，領(lǐng)導(dǎo)即使是高血壓、心臟病也要一仰脖喝下去，不知為什么，全國人民仿佛都信，各級領(lǐng)導(dǎo)似乎都信。

后來也不知從什么地方興起，刮起一陣食王八臺風(fēng)，大席小宴都得上王八，無鱉不成席，言之大補，尤其是壯陽的，從中吃出的能用作剔牙的小骨頭，說剔牙不傷牙，說在國際市場上能賣5美元，當(dāng)時的匯率是1美元兌9.3元人民幣。不知為什么似乎食客們都信，一時間大街小巷開了不少鱉王府，王八餐廳。

后來全國各地又 大興吃魚翅，無席無宴不上翅。一時間，?；⒊?、霸王翅，掛得哪兒都是，有的還怕不真，連半個鯊魚身子都剁下來風(fēng)干，晾在大堂里以示正宗。

再后來又興起吃海參，先吃國產(chǎn)的，大連的山東的，慢慢又有了韓國的日本的朝鮮的澳大利亞的，做法也一時“百家爭鳴”，有蔥燒的，紅燒的，也有清火燉的，小米燉的，羊肉老湯燉的，鮑魚汗燉的，也有活著生吃的，說那樣利于心臟血管，降低膽固醇等等，比中西藥還厲害。海參的生意格外好。

好像又開始吃熊掌了，送的、請的、上檔次的，高規(guī)格的是請吃扒熊掌。我看到美國《紐約時報》上的一條消息：在俄中邊境，熊掌最暢銷。消息說一名衣著臃腫的婦女引起了俄海關(guān)人員的注意，他們發(fā)現(xiàn)她身上用帶子綁扎著某些東西，解開后走私品呈現(xiàn)在面前：幾個毛茸茸的大熊掌。

就這么吃下去，用不多久，黑熊、棕熊、灰熊就會吃得像熊貓一樣珍貴稀少，就會吃得像東北虎一樣瀕臨滅絕，就會像華南虎一樣滅種絕類！但愿美國《紐約時報》上的這條消息是假的。

唐朝武則天改朝換代，以彌勒佛再生自居，虔誠地篤信佛教，佛規(guī)所至首戒即不可殺生。因此，武則天號令天下嚴禁殺生，一律素齋素席。武則天正如日中天，令行禁止，舉國上下皆食素，暈腥皆無。人生在世，有原始的本性，兩怕：一怕餓，二怕饞。

婁師德

唐御史婁師德出京城去河南公干，當(dāng)?shù)毓賳T設(shè)宴招待他。侍者突然端上盆羊肉來，那羊肉燉得也爛，燒得也好，紅肉如脂，白肉如玉，香氣四溢，婁御史大驚，深知國法難違，驚出一身冷汗。

現(xiàn)世知道婁師德的人不甚多，但知道“唾面自干”這一成語的人不少，此故事即出于此君。說婁師德的弟弟要去山西代州作刺史，赴任之際，婁師德不放心就問其弟，說我在朝中作宰相，你現(xiàn)在又作州牧，榮寵過盛，是放在“風(fēng)口浪尖”上了，你“何以自免”？其弟跪下說：“有人唾我一臉，我擦了它就是了，這點不用兄為我擔(dān)憂！”婁師德嚴肅地說：我正為此擔(dān)心！你記住，“人唾汝面，恕汝也！汝拭之，乃逆其意，所以重其怒?！焙竺鎶鋷煹轮v了一番似佛似道的“仙話”：“夫唾，不拭自干，當(dāng)笑而受之?！眾鋷煹掳櫭寂瓎栄蛉庵?，河南官員回答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原話記載在《資治通鑒》上，譯成白話是，這根本不是什么違法不違法的事。婁師德厲言不讓屠宰三令五申，現(xiàn)有羊肉在此，何言？答曰：皆因大人有口福！此羊不是我們屠宰的，是被山上下來的豺咬死的。羊已死，不吃只有遺棄，暴殄天物亦有罪。婁師德聽明白了，連連點頭道是，說你們這兒的豺真懂事??！過了一會兒，待者又端上一盆生魚片，婁師德一瞪眼，河南官員忙解釋，您有口福，但也是趕上了，此魚亦非殺生，也是豺咬死的。婁師德氣憤地說，豺怎么會咬死魚？瞎話都編不圓，你應(yīng)該說，這魚是被水獺咬死的。

紅燒熊掌

妙招不教自傳，千年竟不絕。

一千三百多年后，一位領(lǐng)導(dǎo)去老少邊窮地區(qū)考察工作，工作餐招待，菜過五味后，突然端上一道紅燒熊掌，領(lǐng)導(dǎo)及左右皆大驚。叫來賓館負責(zé)人，那人也委屈，道出熊掌的來歷。原來，前幾日，有一黑熊，當(dāng)?shù)厝朔Q黑瞎子，山上覓食，不知何故摔下山崖，經(jīng)有關(guān)部門鑒定，確已死亡。不得已才殺了它，熊皮已送縣中學(xué)作標(biāo)本，提醒大家要保護野生動物。但肉不吃埋掉亦太可惜，不得已才做了這道菜。也是領(lǐng)導(dǎo)有口福，因為當(dāng)時就說，只要不浪費，做好了誰來誰趕上誰有口福誰吃。說得中肯實在。

娃娃魚

再走，又到一山區(qū)，沒想到招待餐中有一道菜，竟然端上一大瓷湯盆，清燴大鯢，俗稱娃娃魚。眾皆大驚，俄爾大怒。這簡直就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了。

負責(zé)接待的人一臉委屈，細細道來方解疑團怒氣。原來此地連日暴雨，引發(fā)洪水下山，黃泥濁水把娃娃魚藏身的溪流倒灌了，嗆得娃娃魚喘不過氣來，跳到岸上了。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發(fā)現(xiàn)時，這條大娃娃魚剛剛咽氣，放到清水中多時都沒能救活。怎么辦??？最后商量出個辦法做熟了，誰有口福，誰趕上了，就招待誰吧！誰能想到領(lǐng)導(dǎo)這口福這么壯呢？

穿山甲

有人說，全國13億人口，廣東人是最有口福的。生在蘇州，活在杭州，吃在廣州，死在柳州。天上飛的除飛機，地上跑的除汽車，水中游的除輪船，廣東人通吃。一年光蛇就要吃掉300多噸，一噸蛇有多少條？沒有計算過。嘴大吃四方，有生命的有血有肉的都要進口享口福。廣東人口福系數(shù)一直居高。吃豬肉講究那豬必須會爬墻，吃雞講究那雞必須飛上房。把一群120斤重的豬趕到一堵土墻前，土墻高1.5米左右，左右一趕一攆一轟，其中有一口健子豬會像非洲花豹一樣拔地一躥跳上土墻，沿土墻一路疾跑。這頭豬中彩入選。把一群雞趕到一平頂房前，房屋就是很普通的農(nóng)舍，拿竹竿一趕一攆一轟，其中必有“鳳凰”起飛，撲棱棱地直飛到屋頂，手疾眼快，拿網(wǎng)子罩住，吃的就是它。廣東人講究高高飛起的雞就是鳳，有鳳來儀。

聽那人講，那餐吃得有飛上房的“鳳”，有爬上墻的“豹”，還有一種精瘦精瘦的“山珍野味”。問急了，答之曰“老虎肉”。吃老虎肉，找死嗎？廣東人一笑，用生硬的普通話糾正道，不是老虎肉，是老鼠肉。廣東人發(fā)音虎鼠不分。后來人家才告訴他，他們剛剛吃下肚的不是什么老鼠肉，是一頭穿山甲。

野味店

在陜西終南山下有家野店，絕非《水滸》中張青在十字坡開的黑店，賣的是人肉包子。而是暗中操作，經(jīng)營的雞鴨魚肉皆是山貨。

雞是野雞，兔是野兔，豬是野豬，鱉是野鱉。席間，店家踮著腳尖前來探風(fēng)，告之，后廚有黑熊，有熊就有掌，亦有熊心熊鞭；又說還有梅花廘，廘筋，廘肉，廘茸，廘鞭；說到最后竟信誓旦旦地說，還有老虎肉，虎爪，虎骨，虎鞭……當(dāng)然不忘加上，是人工飼養(yǎng)的虎，虎死了，允許賣，圈養(yǎng)的，靠死虎養(yǎng)活虎。這兩天恰恰進了點貨，看諸位都是口福之人，不妨嘗個鮮，也算是吃過老虎肉……這小子一看就是奸商。人家倜侃他：有死娃娃肉嗎？店家立馬換成行業(yè)臉譜，說不知您有這個嗜好，接著說，死胎娃娃要預(yù)訂，您們真有這份口福的話，我們先去打探，你們留下手機號碼，一旦有消息立即通知你們……

鰉魚

這小子一準能成鐵桿漢奸。

十年前去青海湖時，湖邊小餐館中都爭先恐后地打出可供鰉魚的招牌，有的還在幌子上專門畫了一尾似游似漂的鰉魚。那年月到青海湖，一是飽眼福，看看青海湖的鳥島；二是飽口福，吃吃青海湖的鰉魚。中國唯一的，世界上也是獨一份，高原高寒咸水湖中的無鱗魚。

現(xiàn)在再去青海湖，只能飽眼福，不能飽口福了，酒店中沒有一家敢公開挑起招牌賣青海湖的鰉魚。青海湖的鰉魚已經(jīng)是國家重點保護魚類，捕撈殺害青海湖的鰉魚違法犯法，看得見常常有執(zhí)法人員檢查餐館檢查餐桌。熙熙攘攘的游人涌進路邊的餐館，果然有葷有素，有魚有肉，唯獨沒有青海湖的鰉魚。

神仙也難擋口福。有“內(nèi)賊”引著，來到一家餐廳后邊的包房，圓桌方凳，碗碟盤筷一應(yīng)俱全。俄爾香氣四溢，原來端上地地道道的青海湖大鰉魚，何謂“大”？青海湖鰉魚十年才能長一斤，端上來的每條至少有半斤以上。老板言之此鰉魚皆系昨晚偷捕魚者被擒，按規(guī)定，他們盜捕的鰉魚應(yīng)該埋掉，鰉魚脾氣大，出水即亡。但因為諸位千里迢迢來一趟不容易，就只犯一次，下不為例。要求諸位吃在肚里，香在嘴里，出此門不再提此事。再就是每人發(fā)一小塑料袋，吃完請把魚骨頭吐進袋中，由我們處理，絕對做到查無蹤跡……

火烈鳥

前幾年去非洲到肯尼亞的納古魯湖去看火烈鳥，火烈鳥真漂亮，火紅色的羽毛，細長彎曲的脖子，翅膀邊上還鑲嵌著一排墨黑色的翎羽。突然，一位朋友發(fā)現(xiàn)，離我們不遠，竟有一只受傷快死的火烈鳥。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意思是說，老天爺賜給我們的口福，把這只火烈鳥弄回去加工一下，必美食也。慌得翻譯趕快制止?？夏醽喌囊吧鷦游锉Ｗo法甚嚴甚猛。上有法律，下無對策，別說你提一只火烈鳥回去，你就是拿幾根羽毛都不行，蹲肯尼亞的大牢恐怕你不敢，出來你就知道但丁的“煉獄”是怎么回事了。能有口福享受火烈鳥的在納古魯湖邊又不犯法的只有狒狒和狐貍……

潘光旦

沒想到非洲肯尼亞的法律這么和口福忌諱?；鹆银B有福。

這使我想起潘光旦的口福，潘光旦名字有些古怪，不知先生為何給自己起這么個名字？老百姓覺得不雅，大俗才大雅吧，潘先生乃清華百年歷史上四大哲人之一。看過一張老照片，在政協(xié)會議上，潘先生因少一條腿坐在座位上。毛澤東站在旁邊說什么，潘先生的口福該提倡?？箲?zhàn)期間，潘先生跟隨清華到昆明，那時物資匱乏，“三月肉不嘗”。有一天潘先生請清華的幾位教授到家中吃臘肉，喜得幾位口中已淡出云，腸中已寡如水的教授喜從天來。都知道潘先生雖然一口參差不齊的又黃又黑的牙，1300多度近視，但食之講究，口福有求。吃時方知，果然鮮美，果然解癮，果然口福。吃完方被知之，此乃潘先生曾親自下廚房臘的老鼠肉。潘先生看昆明物價騰起又無供應(yīng)，但發(fā)現(xiàn)此處老鼠肆意，且軀大體肥，于是帶領(lǐng)家人捕鼠三四十只，去內(nèi)臟、頭尾、四爪，去皮洗凈臘干。潘先生在開席之前詼諧地說，口中之福也，皆美味佳肴，不忍獨享，邀諸位共享此福！

潘先生偉大，潘先生的口福偉大，潘先生624萬字14卷的等身高的著作中應(yīng)有一筆口福論?？上ё耘讼壬院鬅o人推廣。潘先生1957年也被打成右派，1976年初被活活折磨致死?？创蟛菰?，鼠已成災(zāi)，實實想念潘先生。不知何年月，中國人能像潘先生那樣都有那口福，把田鼠送上餐桌。

城門作證：帝王將相受檢驗

劉秀，東漢開國皇帝，史稱“中興皇帝”，是馬上皇帝，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但看史料上留下他的畫像，三綹長須，兩條細眼，淡眉高鼻，兩耳靠山，鼻膽垂天，高顴額，肉團臉，不見王氣霸氣，倒像一位慈眉善目的員外，善施好事的土地主。

劉秀當(dāng)了皇帝依然不橫不霸，在開國皇帝中少有。《后漢書》記載他有一次郊獵，玩得上癮了，放馬追鹿，催鷹搏擊。等回到洛陽城時，城門已閉。據(jù)說那時有法令天黑要關(guān)閉城門，實行“宵禁”，那年應(yīng)該是東漢建武十三年，公元37年吧，想必天下還不十分太平，為“維穩(wěn)”皇帝下的禁令。

劉秀一行到達東城門外，看城門緊閉，森嚴壁壘，皇帝手下便狐假虎威，高聲喊叫，喝斥趕快打開城門，皇帝到此。沒想到把守城門的小官叫郅惲，并未被皇帝手下人的大呼小叫所嚇倒，依然我行我素，言之按法令行事不到時辰絕不開城門。城門下的“圣駕”隊伍招都使絕了，城頭上的郅惲仍鐵面無情。實在沒招了，只好把“圣駕”請上前來，舉起燈籠火把照耀著，讓城頭上的郅惲看清楚，皇帝在此！沒想到城頭上的這位芝麻官真有種，真淡定，稱天黑看不清，扭頭走下城頭，就是不開門。所有人皆恨恨然，憤憤然，一致要求殺了這個芝麻官，問題是怎么殺？滅幾族？給皇帝拍馬屁的都是高手。當(dāng)下皇帝也沒辦法，只好另找它門進城。

沒想到這位芝麻粒大的守門官，對皇帝還不依不饒。第二天，這位郅惲直接上書劉秀，嚴辭批評皇帝，直接揭“龍鱗”。劉秀真不愧是開國中興皇帝，真有些肚量，那時候朝中“民主”氣氛尚濃。郅惲的敢言、敢倔、敢橫、敢沖撞天子，關(guān)鍵是劉秀皇帝能聽，聽而不怒，不惱、不兇、不罵娘、不蹦腳、不殺人、不滅族。《后漢書》上說得清楚，劉秀讀完郅惲的奏章，竟然出了一身冷汗，在中國皇帝中不多見。劉秀這位東漢光武皇帝并沒有責(zé)怪守城小吏郅惲“冒犯龍顏”，還賜其帛百匹。

郅惲敢擋皇帝，敢不給皇帝一丁點面子，且不但沒有受罰反受獎，洛陽城門見證。

北宋的開國皇帝趙匡胤什么時候想起來什么時候都良心都抽搐。那7歲小皇帝的親爹，老皇帝周世宗柴榮對趙匡胤有知遇之恩，沒有周世宗柴榮的提攜重用，越匡胤很可能早就陳尸陣前了。柴榮臨死前拉著趙匡胤的手，叮囑趙匡胤輔佑7歲的恭帝柴宗訓(xùn)。趙匡胤是流著熱淚，磕著響頭擲地有聲答應(yīng)的。說趙匡胤是個陰謀家、野心家似乎貶義太濃，在那個時代，身處一人之下，一國之上誰無司馬昭之心？但趙匡胤的確是位政治家，連毛澤東在《沁園春·雪》中都贊揚他，“唐宗宋祖稍遜風(fēng)騷”。宋祖，宋太祖，趙匡胤也。

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是他所處的那個年代的梟龍，后周因其而興旺，后周也因其而滅亡。趙匡胤胸有大志，站得高，看得遠，不為兒女之情所困，不以睚眥必報所擾，城門可證。

公元956年顯德三年，趙匡胤作為統(tǒng)兵大將，跟隨周世宗柴榮伐唐。趙匡胤所率軍隊作戰(zhàn)勇猛，一路高歌，攻克后唐滁州城。戰(zhàn)亂時的軍閥最橫，帶兵者為王，無法無天。趙匡胤帶兵占據(jù)滁州城。史籍稱，就在此時，趙匡胤的父親趙弘殷來到滁州城，此時已日落城頭，薄幕夜沉，趙弘殷想進城見見自己親生兒子，人之常情也。但城門已閉，城上戒備禁嚴，于是呼叫開門，趙匡胤站在城門樓上看得清楚，一聲令下，便可城門大開，迎父入城。但趙匡胤說：“父子固親，啟閉，王事也?！壁w匡胤言忠孝不能兩全，城門開啟是“王事”，國家法令有規(guī)定，“王事”也。不能因為你是我父親就廢了“王事”。一門相隔，父子不聚。趙匡胤真有政治頭腦，也彰顯出他的治國治軍的政治才能。也有一說是周世宗在軍中的“潛伏者”密告柴榮，柴榮認為趙匡胤可大用，不因私事而廢“王事”。史上記載，趙匡胤的父親不得不在城外露宿一夜，且因此而病。趙匡胤有大局觀念，該他當(dāng)皇帝，“陳橋兵變”該他“黃袍加身”。

一道城門猶如一道題，也能考出人品的優(yōu)劣，心胸的大小，氣度的深淺。

李廣，西漢之名將，一生大戰(zhàn)惡戰(zhàn)、血戰(zhàn)數(shù)十場，數(shù)十年，可謂出生入死，浴血奮戰(zhàn)。其戰(zhàn)功堪稱累累，但一生不得封侯，死的也冤屈。王勃在著名的《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中就有感慨：“嗟乎！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馮唐亦老，李廣難封?！庇脻h文帝的話說：“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dāng)高帝時，萬戶候豈足道哉！”李廣不逢時，李廣難封侯。但李廣在城門前交的答卷卻讓人感到，蒼天有眼，李廣不封有其難封的自身原因。

李廣倒霉被貶時，在家閉居，對于一生從武的軍人打發(fā)時光的最好辦法就是打獵。“南山射獵”。有一次打獵打得上癮了，忘卻時間，歸來至霸陵亭時天色已黑，按漢時的規(guī)定，日落閉關(guān)，加之守關(guān)的霸陵尉也喝高了，“呵止廣?！彼抉R遷雖然只用了這三個字來形容，但可以看出霸陵尉態(tài)度是一副“軍爺”狀，沒拿大眼看這位“戰(zhàn)神”。因此隨行的弟兄才大呼：“故李將軍?！笔且郧暗睦顚④?，被貶之前在軍中官居將軍，甚了不得，想以此來叫開城門。但這位霸陵尉也有個性也有脾氣，說了一句十分刻薄的傷人話：“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一句話把李廣嗆得五臟攪動，血往上涌。人怕揭短。

想當(dāng)初項羽就因為一句：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就活烹說者。這樣的氣度焉能為帝？何況人家說的還在理，獻上的計謀是正確的，只不過私下牢騷了一句，話說得太猖狂、太刻薄一些，那罪也不至被活烹。項羽兵敗自刎自有他人格薄弱幼稚的一面。李廣亦然。數(shù)年后，李廣因匈奴來犯，又被“召拜為右北平太守”，誰都沒想到，李廣掛印帶兵出征前，竟然要“請霸陵尉與俱”，共同上陣，但不是殺敵，而是把霸陵尉帶到軍中，他說了算的地方，“立斬之”。霸陵尉死得冤枉。李廣在人心目中不再重若千斤，不封李廣有道理。

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３情T一考，三人行已分出高下。

嗟乎！

煙袋斜街上的斜門歪店

煙袋斜街的神奇在于它的名副其實。它不但形似且“瓤”也是，在這條短短的斜街上開著七八家煙袋鋪，除了賣各種旱煙、水煙袋，還定做各種煙袋，賣各種煙絲，最有名的是在“煙袋桿”頭一家六間門臉的煙袋鋪子，正堂玻璃柜中有一根“老煙袋”，蟒皮紋的桿花，黃銅碹的煙袋鍋，青白玉的嘴，下面有一鑒：大清王朝吏部尚書、體仁閣大學(xué)士劉墉用的煙袋。稱“天下第一煙袋”。

瞻古閣

煙袋斜街專賣他的煙袋，琉璃廠專賣他的古玩，但煙袋斜街當(dāng)年還開著一家專收古玩的“歪門斜店”。此店在光緒末年開在煙袋斜街煙鍋子拐彎處，門臉兩間半，青瓦灰磚，棗木窗榆木門，臘黃木橫匾，三個東倒西歪的大字：瞻古閣。知情的行里人都懂，此店系一位琉璃廠的大掌柜開的，三個看起來并不顯山露水的字乃清宮內(nèi)總管崔玉貴的字，可見其背景。但為什么在煙袋斜街的拐角口開這么一個正不正斜不斜的小店？無人知曉。

真實是可怕的，唯一的原因是離故宮近，其妙處難與君說。故宮內(nèi)有一個“三希堂”，是乾隆皇帝的書房，匾額也是乾隆皇帝親題的，據(jù)說皇帝寫了十幾幅，這幅是反復(fù)挑選出來的珍品。兩側(cè)也有他書寫的對子“懷抱觀古今，深心托豪素”。三希堂乾隆收藏了晉以后歷代名家134人墨跡340件以及拓本495種，其中最著名是“三希”，即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獻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遠帖》，這三件國寶，皆世上絕無僅有的無價之寶，當(dāng)今這個世界上親眼見過這三件國寶的人已然鳳毛麟角，誰能想到這后兩件就是通過煙袋斜街的斜門瞻古閣悄然流出皇宮，又神鬼不知流向民間的。這其中該有多少莫測風(fēng)云？該有多少驚心動魄？該有多少波譎云詭？

葉掌柜

琉璃廠的大掌柜在煙袋斜街設(shè)店鋪乃事出有因。因皇宮內(nèi)的寶物一再流失，流失的方向大都指向琉璃廠，而且絕大部分寶物都是皇宮內(nèi)的大小太監(jiān)監(jiān)守自盜。因此，清廷緝查開始把網(wǎng)撒在琉璃廠，也查獲了幾件大案，最后為破案，甚至把賣寶人抓到衙門剝光衣服查看是否為太監(jiān)。

煙袋斜街的瞻古閣也就應(yīng)運而生。

故宮后門離瞻古閣比離琉璃廠近得多，宮女太監(jiān)們出故宮后門過北海不過三四十分鐘，那時候那條街也清靜也背人，烏鴉落一路，見人都不飛。

瞻古閣掌柜是位山西籍的“老漢”，姓葉，葉掌柜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位葉掌柜從來不張羅生意，來客也好，清靜也罷，總是笑瞇瞇地坐在桃木桌后面養(yǎng)神，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他心里有底，穩(wěn)坐釣魚臺。行家不打誑語，圈內(nèi)人要見他的真功夫，行語叫“趟水”，看你趟過趟不過。

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中年人送來一幅古畫，打開一瞧，畫古舊得已經(jīng)殘破了。葉掌柜打那位夾著畫的人一進門，就開始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來人。石頭鏡真奇妙，他看人家真真切切，人家看他霧里看花。三眼過后，葉掌柜已經(jīng)判斷出此人系宮中人，且是位有一定地位的公公。坐椅不靠不倚不蹺二郎腿，喝茶先端示禮不吹不晃不搖擺，抽煙不呼嚕，吐煙不沖天。凈臉無須，細嗓尖音，更主要的是葉掌柜一眼就看見來人無喉結(jié)，估計應(yīng)在七八歲入的“蠶室”。

趙孟頫山水畫

這是一幅趙孟頫的山水，絲麻底，細網(wǎng)襯綢托裱，看畫那氣勢云蒸霞蔚，既滿眼春風(fēng)，一派好山好水好詩情，又細膩真切，一筆一畫一個感受。用墨用氣用功，題詞印鑒留跋。

良久，葉掌柜放下放大鏡，笑容可掬地坐到來客的對面，敬煙上茶，然后綿綿地說，此畫的確是宮里的，但不是元代趙孟頫的畫，題款“吳興趙孟頫”為后人偽款。應(yīng)該是明朝張宏張君度仿的，張君度仿的畫極少，也算是好東西，一件寶貝。來客不再贅坐，行禮道謝，夾起畫來走人。葉掌柜清楚這是宮里人前來“趟水”。

越王勾踐的寶劍

幾天之后，又有一位客人帶著一個木匣來見，打開木匣是一柄青銅劍，來人斷言是春秋越王勾踐的寶劍，劍的尺寸、大小、形狀，薄厚都對，劍首外翻卷成圓箍形，內(nèi)鑄有間隔的同心圓，劍身上有黑色菱形暗格花紋，前鋒曲弧內(nèi)凹，上有鳥蟲書銘文“鉞王鳩淺”和“自乍用劍”。葉掌柜審視再三后把臉一沉，并無二話，端茶送客，偽作，這可能是同行“趟水”。

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

瞻古閣終于不顯山露水地開始進寶。有資料說，當(dāng)年王獻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遠帖》都是經(jīng)過光緒皇帝的愛妃珍妃的姐姐皇貴妃瑾妃之手，“順”出去的。據(jù)說瑾妃感到宮里用度實在拮據(jù)，只好忍痛割肉。本想把“三希堂”中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也“順”出去，但懾于王羲之的這副帖名氣太大，恐怕出手時會引來大麻煩，就拿起又放下了。王獻之和王珣這兩幅名帖是何時從煙袋斜街“走”出去的說法不一，葉掌柜當(dāng)為個中之人，但因是國寶，葉至死未提。

明成化斗彩雞缸杯

葉掌柜收過一對從故宮直接送過去的明成化斗彩雞缸杯，說白了，就是明朝成化皇帝的御用酒杯。有多珍貴？現(xiàn)在北京故宮博物館僅存兩只，據(jù)說還有專家認為那兩只斗彩雞缸杯不是成化年間的，很可能是明晚期仿制的。2014年，一只明成化斗彩雞缸杯竟然拍出2.8124億港元。葉掌柜打開包裝剛一看到這對成化斗彩雞缸杯時，就覺得雙膝一軟，男兒膝下有黃金，葉掌柜是方家內(nèi)行，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兩座金山。

他畢恭畢敬地擦干凈手，輕輕地摘下石頭鏡，拿出老花鏡，又掂起放大鏡，屏住呼吸，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起來。他看得那么認真那么仔細，那么一絲不茍，眼睛瞪得仿佛要跌出來。葉掌柜心里明白，這對寶貝是從宮里“順”出來的沒假。但成化斗彩雞缸杯從明朝嘉靖、隆慶、萬歷年間就開始仿制，官窯和民間的高手紛紛獻藝，到大清王朝的康熙、雍正、乾隆更是仿得幾乎天衣無縫，看漏一眼就可能被蒙混過關(guān)，葉掌柜就可能家破人亡。葉掌柜的生意不好做，那是在刀鋒上玩懸。

當(dāng)年怕太監(jiān)盜寶，因此出宮把得極嚴，檢查分三道，最后一道要一絲不掛赤身裸體，這對成化斗彩雞缸杯如何能“紋絲不動”地溜出皇宮，幾乎是一道跨不過去的門坎。機會終于等來了，宮內(nèi)有一太監(jiān)因病暴亡，但死不發(fā)殯，一直挺著放著捂著，雖說是三秋之中，但尸臭之味漸起。這時候，才按宮中的規(guī)矩抬出宮去入土。人是死了，但出宮檢查依舊，把死太監(jiān)隨身攜帶的行李翻得幾乎底掉，連破鞋爛褂子都翻過來掉過去檢查。一丁點毛病都沒有，是個窮太監(jiān)。最后一道關(guān)就是驗身。尸體都發(fā)臭的太監(jiān)也得剝光，熏得檢查的官員差點背過氣去，真乃一絲不掛，一無所有。只是在其兩腿襠下有一不大的白布包，也骯臟得灰白不分，斑斑點點讓人疑為血跡。這是從“蠶室”中取回的太監(jiān)的“根”，出家時被閹割的“男根”按太監(jiān)規(guī)矩，死后要“根”附身，和人一塊下葬，保佑來世轉(zhuǎn)身一個囫圇男人。這東西也應(yīng)該解開驗著，但哪位官員愿下手解開系“根包”的系帶？又臭又臟又污穢，誰下手誰會倒霉的，那東西又丑又臟又惡心，男人沒人愿見，也沒人敢見。民間有寧去殺一人，不去閹一人，更不能看被閹下來的“男根”，那是要遭報應(yīng)，遇惡鬼的。官吏們捂住鼻子，揮手讓走。明王朝成化斗彩雞缸杯就這樣被“順”出皇宮。

有一種說法，韓滉的《五牛圖》從宮中“流”出的第一站也是煙袋斜街的瞻古閣。但葉掌柜否認，他說瞻古閣沒經(jīng)這道手。葉掌柜經(jīng)商是“逆思維”，生意越火越大，調(diào)子越低越沉，每天“開臉”不灑水不掃街不撣門窗，不擦家具，不招呼客人，不拉買賣。葉掌柜就像見不得風(fēng)的產(chǎn)婦，從不站在店門口張望，絕不和閑人多說一句話。到點關(guān)張，從不拉晚。就這樣，朝廷的緝查也終于順著煙袋斜街找到了瞻古閣。

瞻古閣什么時候摘匾轉(zhuǎn)手的，煙袋斜街上的人沒注意，葉掌柜也無影無蹤，直到抗戰(zhàn)勝利，葉掌柜曾雇了輛三輪回了趟煙袋斜街，在他的瞻古閣的老地方，讓車夫停下來，靜靜地看著，仿佛在回憶那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歷史。但他沒有下車，只是遠遠地注視著，一言未發(fā)。瞻古閣那地方已經(jīng)變成了五金雜貨鋪，改賣煙筒鐵爐子洋鐵壺了，誰也不知道葉掌柜想什么。葉掌柜用腳輕輕點了下車底踏，示意走人，從此他再也沒回過煙袋斜街……

責(zé)任編輯 劉淳